杜維明:這使我想起了“身教”,身教就是以身體的行為來傳達信息,也就是無言之教。實際上,身體本身也可以顯示一個人的內在價值,包括他的行為方式、他的態度和他的信仰。在西方的美術中,大概從希臘以來,對人的描繪多半是描繪人的自然特征。但是,我的一位老師徐複觀先生曾經提到,中國傳統藝術中對人的描繪是從了解人的風骨、氣象入手的。這種描繪人的方式也逐漸滲透到我們對於文體的了解、對於詩的評價,乃至對於藝術的欣賞中。這些詞匯多半是沒有辦法翻譯的,像氣韵生動啊、風骨啊、神髓啊,非常難翻譯。很可能這是代表中國思想的特色,這種特色和西方從自然來發展出來一套語言非常不同。人是一種變動中的存在者,但我們在理解一個人時並不是把他一生的所有變化細節都納入考察範圍,而是往往能很快捕捉到這個人的特質,或者說神韵。這種特別的智慧和觀察自然、研究自然的知性活動有相當大的不同。在中國,像東漢的品題人物實際上就體現了這種智慧。類似的理解方式也貫穿於對中國的文學、藝術、繪畫的理解,這大概是一種在中國之外,在西方很難看到的一種基本的洞見。不知道您有怎樣的看法?
范曾:對,我想正如杜先生所言,中國古人形容一個人的詩、詞,或者形容一個人,都用很短的句子。比如講“郊寒島瘦”,孟郊的詩,寒;賈島的詩,瘦。又比如講,“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庾信的東西,清新;鮑照的東西,俊逸。同樣,形容人也是這樣。我記得好像朱熹如此評論孔子、顔回和孟子,他說孔子,天地也;顔回呢,和風慶雲也;孟子呢,泰山岩岩之氣象也。朱熹就給我們傳神地刻畫了三個人。的確,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論語》上,對顔回的描寫。“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也。賢哉回也”,“賢哉回也”,用了兩次。
杜維明:您剛才提到了朱熹對這幾位聖賢的描述,實際上孟子那時候就做過類似的描寫。他認為,伯夷是代表“聖之清者”;伊尹,他花了很多的時間在從事於政治的事業,有一種急迫的心情要改變這個世界,所以他是“聖之任者”;另外柳下惠,他是屬於“聖之和者”。那孔子呢?經過考慮,孟子認為孔子是所謂“聖之時者”。他不是用一個靜態的結構來表示孔子的特點,而是從一個動態的過程來描述。所以他就用奏樂的過程來表示,“金聲而玉振”,也就是說這個人在任何一個不同的時段,都能夠恰到好處,所以該走就走,該停就停,他的行為不是出於對任何條條框框的遵循,所以完全是自然的,完全能夠發揮他內心里面最真誠、最切實的一面。
(來源:學習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