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中國世紀”是極度誇張的詞,意味著一百年!這種說法部分是幻覺,部分是真實,不論如何,中國藝術終於擺脫隔絕狀態。這幾位藝術家的國際聲譽是真的,假如他們不是中國人,而是,譬如泰國人、玻利維亞人、埃塞俄比亞人……情況會兩樣。這不是藝術家的命運,而是國家的命運。國家暴發了,幸運忽然降臨,所有人拼命擺脫屈辱落後的記憶,趕緊抓住幸運,並在詞語上誇張它。
還有個現象,很簡單,為什麼中國當代藝術起來這麼快?這麼活潑?因為我們大大省略了創造過程。
西方藝術一路到今天,好苦啊。我跟你說,從印象派苦鬥到現代主義,多少艱難,然後達達啊、抽象啊、極簡啊、普普啊,一仗接一仗,像破繭那樣,一代一代人好不容易弄出新觀念,新技術系統,新理論……我們不必,我們分享現成觀念,就像人家飛機呀、電腦呀,都發明了,你只管學會怎麼使就行。你會說,科學不是藝術,是的,可是道理一樣。你想想,塞尚、凡.高,到死都沒人理,杜尚在1910年左右的念頭,西方精英差不多要到他晚年才理解,今天還在追認那些理解。我們這裡你鬧個裝置、實驗,遠遠的背景是:世界上有人弄過這個,早已寫進書裡去了,進博物館了,你土鱉,你不理,國外會有人理。他不會體驗塞尚、杜尚那代人絕對的超前和孤立,他只要膽子夠大,當然,得念過幾本相關的書,大約熟悉現代主義文化背景。那種漫長的、遞進的原創過程、掙扎過程、從無到有的過程,都不必體驗,用魯迅的話,就是“拿來”。
亞洲的整體文化被定義為“盜版文化”。中國後來居上,超規模盜版,在所有你想得到的事物上,統統盜版。這時,科學和藝術的真區別出來了:是的,你們先做了裝置,可是我做這件裝置的動機、我的全部感受和心理活動,你西方人沒有,所以這件裝置在表達我,不是表達西方。中國前衛藝術家的種種聰明智慧、種種後發制人的優勢,就是盜版,但我用我的方式盜。這不是創造,而是出人意料的“新意”。這“新意”西方作品沒有,他看不懂,他好奇——這是我們的文化資源,怎麼到你那裡變成這樣呢?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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