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後,意猶未盡的康德連發三篇地震科學論文,以里斯本地震為個案,力圖從更廣泛的意義上對包括地震、海嘯、火山等自然現象發生的條件、過程、原因進行解釋,並且試圖為減少地震災害提供解決方案。其中一篇論文特別談到火山噴發的利好因素:地熱有利於植物生長,能夠將地下豐富的鹽質散發出來,而且含有硫磺的粉塵可以淨化空氣;此外,火山的衝擊力還能夠防止地殼僵化,並且斷言人們甚至可以通過浸泡火山溫泉增強體質(日後溫泉療法風行歐洲,與康德的鼓吹不無幹系)。
對康德而言,里斯本地震的重要性不僅表現在它促進科學研究,更表現在它已成為一種隱喻,激發這位柯尼斯堡“隱士”將目光從頭頂的星空轉向腳下的大地。正如德國歷史學家烏里希·羅夫勒指出的那樣:這場地震被認為是啟蒙運動中“普遍的樂觀主義的關鍵突破點”,通常也被視為啟蒙運動的轉折點——啟蒙思想家開始將地震(火山、海嘯以及瘟疫)等自然暴力視為推翻現有既定秩序的革命性隱喻——恰如日後恩格斯所說,“沒有哪一次巨大的歷史災難不是以歷史的進步為補償。”不僅於此,康德(以及隨後的歌德)更從法國大革命中看到普通人未曾留意的“現代性轉變過程中恐怖的一面”:濫權和暴力。
照歷史學家的看法,無論是1776年的美國獨立革命,還是1789的年法國大革命,都讓普通民眾看到了革命暴力的合理性。自然暴力帶來“地球的革命”,是自然運動的必然,所以政治動蕩同樣也無法回避。法國大革命的暴力,就是“以自然的名義宣傳,以自然的名義處決,以自然的名義批判”,藉此摧毀舊制度,為人類社會帶來自由、平等和博愛。為了強化革命的神聖性,火山噴發的形象也被有意無意地同暴力革命聯繫起來——山的神聖性與火的破壞性融合起來,形成政治化的“火山印象”:其中既蘊藏動蕩,又充滿活力,順理成章地成為大革命的象徵。支持法國革命的人,普遍對暴力充滿同情和浪漫想象——相信暴力足以摧毀並改造舊制度,正如德國思想家恩斯特·阿恩特(1769-1860)所言:“暴君和國王如塵土,金字塔和巨像將崩裂,地震和火山噴發讓他們陷入窘境。唯有真理永恒。”在這一點上,連康德也不例外——照羅素的說法,“在恐怖時代來臨之前,他對大革命一向抱有同情態度。”
然而康德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對歷史和現實的思考並未就此止步。面對大自然威力無比的破壞力量以及由此引發的宗教紛爭,康德首先提倡劃分知識的界限,承認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他將萊布尼茨-沃爾夫體系以及猶太哲學家門德爾鬆的學說斥為“獨斷論形而上學的最後遺囑”,因為這一類樂觀主義哲學學說無限誇大人類的理性力量,認為“所有的失敗,所有的惡,都是知識不足所造成的”——只要人類不斷學習新知,不斷完善自我,便能實現人類社會的“永恒進步”。然而康德卻認為,理性本身是無限的,但需經過浩瀚無涯的習得過程,因此從理論上說,除非人類長生不老,方能獲得無限理性。按照康德的解說,價值一詞(拉丁文意為“護堤”,古德語意為“庇護”),本意乃是針對消解人類生存意義的虛無主義,但如果人類以理性(工具理性或科學理性)為價值標準,便極有可能最終失去價值,因為科學理性是有限的,不足以充當人類生存的價值基礎。唯其如此,康德不得不對知識加以限制,從而為信仰留出地盤——這即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第二版(1787)序言中所宣稱的哲學領域“哥白尼式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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