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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博弈的加劇不僅改寫著全球地緣戰略版圖,而且正在催生一個“半球化”時代的到來。 |
中評社╱題:大國博弈與“半球化”時代的到來 作者:王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中國對外戰略研究中心主任助理、華中科技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員
【摘要】北約東擴,上合西進,金磚南下,非盟北上——大國博弈的加劇不僅改寫著全球地緣戰略版圖,而且正在催生一個“半球化”時代的到來。當打著“小院高牆”烙印的技術與經濟“鐵幕”徐徐落下,舊冷戰時代的“兩個平行世界市場”或將重現,同時還將被賦予新的時代色彩——分別以中美為核心的技術-產業體系一邊彼此解除耦合,一邊通過技術條款、市場准入和供應鏈重組在“中間地帶”展開激烈爭奪。與此同時,高鐵網絡擴張、中俄強化戰略協作等要素正在促成陸權的復興;作為回應,美英澳日等傳統海權強國選擇結盟應對。“一帶一路”十年建設為以非盟為代表的“全球南方”的再覺醒提供物質支持和制度啓示。以上要素的綜合作用正在推動“百年變局”加速演進。對此,中國既可以選擇投入資源,重啓全球化,恢復舊秩序;也可轉而迎接“驚濤駭浪”,通過深化改革、科技創興、產業升級與國際統戰建立新優勢,并最終在“半球化”過渡期後開創新的紀元。
聖人見萌芽巇罅,則抵之以法。世可以治則抵而塞之,不可治則抵而得之。或抵如此,或抵如彼。或抵反之,或抵覆之。五帝之政,抵而塞之。三王之事,抵而得之。諸侯相抵,不可勝數。當此之時,能抵為右。
——《鬼谷子·抵巇第四》
引子
兩千多年前,鬼谷子面對東周亂世慨而嘆之:“天下紛錯,士無明主,公侯無道德,則小人讒賊,賢人不用。聖人竄匿,貪利詐偽者作。君臣相惑,土崩瓦解而相伐射。父子離散,乖亂反目。是謂萌芽巇罅。”〔1〕
今日之世,雖尚不可謂之“亂世”,但同樣四方紛錯,鬥爭不已。全球大勢,一言以蔽之可曰:北約東擴,上合西進,金磚南下,非盟北上。9月結束的新德里二十國集團(G20)峰會,儘管歷經艱辛終於出爐聯合宣言〔2〕,但這個原本旨在推動全球治理合作的平台,同時也已無可奈何地淪為大國博弈、陣營對抗的“角鬥場”(Colosseum),且後者的成分未來恐怕仍將上升。而與G20峰會同步上演、“打擂”的,還有普京在海參崴召開的2023東方經濟論壇(Eastern Economic Forum)、美加韓在黃海海域的聯合軍演以及中國海空力量的反制。
以上“四方紛錯”的表象之下,乃是美西方持續對華一系列“極限施壓”(Extreme Pressure)、“脫鈎”(De-coupling)、“去風險”(De-risking)等打壓所造成的愈演愈烈的“兩極化”(bi-polarization)陣營對抗趨勢。“中美博弈”或許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中國從來不尋求改變現有國際秩序,不干涉美國內政,無意挑戰和取代美國”〔3〕;但“美國對華打壓”卻是近年來不爭的事實。
與此同時,全球化(Globalization)亦有被撕裂為“半球化”(Hemispherization)的風險。當打著“小院高牆”(Small Yard, High Fence)烙印的“技經鐵幕”(iron curtain of technology & economy)徐徐落下,冷戰時代的“兩個平行世界市場”(two parallel world markets)或將重現,同時還將被賦予新色彩——兩株相互排斥且激烈競爭陽光與水土的“科技樹”終被點開。它倆各自纏繞著相關產業鏈、供應鏈的藤蔓,在這個世紀的上半葉各自野蠻生長,并使盡渾身解數,試圖在“中間地帶”(Intermediate Zones)吸引更多良禽瑞獸擇木而栖。勝者或將成長為下個世代的森林,而敗者則將淪為森林的養料。在“半球化”的陰影下,全球化終將走向衰亡,抑或重生?
“當此之時,能抵為右。”在人類歷史的十字路口,西半球的主宰者卻仍以全球唯一地緣棋手的尊榮自居,卻不見在廣袤的亞歐大陸上,“事情正在起變化”。更確切地說,一個在地理上更加遼闊、在視野上更為宏遠的“亞非歐大世界島”(The Greater World Island of Afro-Eurasia)早已不再是布熱津斯基筆下的“棋盤”(Brzezinski's Chessboard)。在地理範圍上看,它是在麥金德所論述的亞歐“世界島”基礎上進一步囊括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陸。在這個大島上,“全球南方”正經歷1960年代民族解放運動之後新一輪集體大覺醒;不結盟運動繼續蓬勃發展;非盟受邀“北上”,即將加入二十國集團;G20峰會結束數周後,77國集團亦於古巴召開“77國集團和中國”峰會,集體發聲。由此可見,廣大發展中國家從未放棄呐喊抗爭的努力;而在“一帶一路”的十年引領與推動下,一種全新的聚合與賦能正在孕育發酵、蓄勢待發。
“世可以治則抵而塞之,不可治則抵而得之。”值此“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世可以治乎?當何以治之?在“塞”“得”之間,大國又當如何權衡取捨?中國方案,計將安出?此乃時代之問,亟待非常之答。
一、北約東擴:從俄烏危機到印太戰略
北約東擴,上合西進,金磚南下,非盟北上。如果麥金德和布熱津斯基都能活到今日并見此光景,兩位老人一定會對這個“瘋狂的世界”驚詫不已。對前者而言,在他那篇著名的論文《歷史的地理樞紐》〔4〕發表整整兩個甲子之後,隨著亞非拉世界的覺醒與再覺醒,“世界島”的內涵和外延都發生了質變。對後者而言,他有關“美國是目前唯一的全球性超級大國”〔5〕“它(中國——作者注)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不可能成為一個全球性大國”〔6〕等論斷顯然正在被所謂的“修正主義國家”(revisionist state)所“修正”,而他著述中的亞歐大陸也正由任人宰制的“棋盤”變為戰略自主的“棋手”——多位有實力與老霸主在全球範圍內掰手腕的新玩家已然落座。
在上述背景下,延宕兩年且大概率仍將持續的俄烏危機,已推動歐洲全面倒向美國。它不僅使西方七國集團中的英、法、德、意歐洲四強更加堅定地與美協調立場,而且曾被馬克龍斥為“腦死亡”的北約居然也“垂死病中驚坐起”,在渴飲兩個東斯拉夫民族的鮮血後,瞬間容光煥發、重獲青春:衝突爆發三個月後,芬蘭、瑞典雙雙申請加入北約。2023年4月4日,芬蘭正式入約,成為該組織第31個成員國。瑞典儘管由於土耳其、匈牙利的阻撓而尚未正式入盟,但已提前將明年的國防預算提高到國內生產總值的2%,以滿足北約對成員國軍費開支設置的標準。〔7〕
顯然,北約第六輪“東擴”的步伐決不會止於歐陸。它更將藉助“印太化”而延伸至遠東乃至全球。〔8〕早在2021年初北約所醞釀的2030改革方案中,就已明確了北約未來在亞太/印太地區的布局,或將以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夥伴國家(partners)為重點。〔9〕北約將定期與四國夥伴領導人舉行會晤,討論共同關心的地區和全球安全話題,從而將影響力從太平洋、歐洲拓展至亞洲、亞太/印太地區乃至全球。〔10〕
在上述戰略的指導下,日、韓分別於2022年5月和11月正式加入北約合作網絡防禦卓越中心(NATO Cooperative Cyber Defence Centre of Excellence, CCDCOE)。藉此,日、韓軍隊將接受北約培訓,參與聯合研發和演習,強化它們與北約及各成員國、夥伴國在網絡防禦領域的能力、合作和情報共享。〔11〕
2022年6月29日,北約馬德里峰會首次邀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亞太地區夥伴國參加,還安排了美日韓、日韓澳新兩場小範圍峰會。〔12〕在此次峰會上,北約明確表示將強化在亞太地區的存在,因為“亞太地區夥伴以及其他夥伴的參與,顯示了我們在應對共同安全挑戰方面的合作價值”。〔13〕與此同時,北約還強化了與美英澳三方安全夥伴關係(AUKUS)、美日印澳四邊安全對話機制(Quad)等美國在印太地區打造的安全架構之間的戰略對接,并順勢將觸手伸進台海。
2023年7月11日,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召開的北約峰會上,所謂“中國威脅”再次被強化渲染,以販賣安全焦慮。峰會公報開篇即指出:“北約當前正面臨冷戰以來最危險、最不可預測(the most dangerous and unpredictable)的安全環境。”〔14〕報告中16次提到“中國”(China或PRC),并稱:“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野心和強制性政策挑戰了我們的利益、安全和價值觀。中國使用廣泛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工具來增加其全球足跡和投射力量,同時對其戰略、意圖和軍事建設保持不透明。……中俄之間不斷深化的戰略夥伴關係,以及它們相互加強削弱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的企圖,與我們的價值觀和利益背道而馳。……中國正在迅速擴大和多樣化其核武庫,擁有更多的彈頭和更多的複雜運載系統,以建立核三位一體,同時未能參與有意義的透明度或善意的努力,以實現核軍備控制或降低風險”,因此“我們還將繼續應對中國對歐洲-大西洋安全構成的系統性挑戰”。〔15〕值得一提的是,維爾紐斯峰會公報首次提供了官方翻譯的中文、阿拉伯文版文件。這或許是一個微妙但耐人尋味的政治暗號。〔16〕縱觀近五百年來海權史,以攻為守往往是海洋霸權面對(陸權國家)“系統性挑戰”(systemic challenge)時的常規自救反應。〔17〕
華盛頓左手執G7,右手握北約,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故而在北約緊鑼密鼓東擴的同時,被美西方國家自詡為“全球治理常委”的G7自然也不可袖手旁觀。美國務卿布林肯9月13日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研究學院闡述美國外交政策時,便直言不諱同時也頗大言不慚地稱:“我們已將七國集團轉型為世界上最先進民主國家的指導委員會(steering committee for the world's most advanced democracies)。”〔18〕可見,隨著美歐關係的回暖升溫,美國挾歐洲盟友充當“世界民主教師爺”的老脾性終究還是回來了。
二、上合西進:陸權復興的先聲
上海合作組織成立於2001年6月15日,創始成員國為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等6國。其前身為創立於1996年的“上海五國會晤機制”。2017年上海合作組織在阿斯塔納峰會上決定給予印度和巴基斯坦成員國地位,由此上合組織成員國數量增至8個。2023年7月4日,即北約2023年維爾紐斯峰會一周前,上海合作組織新德里峰會正式批准伊朗加入組織,從而實現第二次擴容。
因此截至2023年7月,上合組織共有9個正式成員國,以及3個觀察員國(阿富汗、白俄羅斯、蒙古)和14個對話夥伴(阿塞拜疆、亞美尼亞、柬埔寨、尼泊爾、土耳其、斯里蘭卡、埃及、卡塔爾、沙特阿拉伯、巴林、馬爾代夫、阿聯酋、科威特、緬甸)。〔19〕
從亞歐大陸地緣政治與區域治理的視角看,上合近年來的兩次擴容使得這個原本旨在解決中、俄、中亞國家邊界問題的“會晤機制”一步步發展為深刻影響亞歐政局的永久性政府間國際組織。而從西方、尤其是盎格魯-薩克遜民族護持海洋霸權的視角看,當年冷戰時期“中蘇集團的地盤很能使人回想起蒙古帝國的版圖”〔20〕;而今日之事則又或許是歷史的另一種複刻。〔21〕
7月4日是美國的國慶節;也正是在這一天,伊朗正式加入上合。這或許也的確衹是一個巧合。美國已故地緣戰略家、前卡特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早在26年前就曾苦口婆心地告誡他那些外交界的晚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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