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題:杜甫詩歌在清代台灣的傳播 作者:蕭慶偉(漳州),閩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閩南師範大學兩岸一家親研究院院長;陳聞莉(漳州),閩南師範大學閩南文化研究院博士生
【摘要】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始於清代大陸宦台文人,至晚清而表現為台灣詩人的主動接受,其標誌即為李逢時的讀杜詩、陳肇興的仿杜、集杜和次杜以及林豪的集杜詩,其中尤以陳肇興的杜詩接受最為突出。陳肇興杜詩接受是清代杜詩學盛行的主要表徵之一,是清代中期以來杜詩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應當納入其杜詩接受史予以考察。
杜甫詩名始於中唐,盛於兩宋,其詩被稱為“詩史”,其人被奉為“詩聖”。至清代,“注杜評杜”成為詩壇顯學,各類杜詩學著作大量湧現,呈現經典化傾向。〔1〕仿杜、集杜、和杜也因此成為清代詩壇顯像,但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卻一直未能引起學界關注。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經歷了一個從明鄭文人傳播杜詩,到清代大陸宦台文人傳播杜詩,再到台灣地區文人主動接受杜詩的過程。有鑒於此,本文擬在系統梳理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基礎上,重點探討晚清陳肇興的杜詩接受及其意義,這一探討將有助於豐富清代杜詩接受史的內涵。
一、從明鄭到清中期:杜甫詩歌傳播的序曲
明鄭時期,王忠孝閒居金廈期間作《偶讀杜甫‘失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二語,戲作俚句方質之》:“阿翁課孫子,何意博科名。世亂若未已,研田或可耕。”〔2〕“失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語出杜甫詩《屏跡》,寫自身貧困之境,而王忠孝詩則反用其意,意謂若世亂不已,則可深耕研田,以著述自娛。自康熙統一台灣以來,大陸宦台文人傳播杜詩,乃朱景英集杜詩首開其端。乾隆三十四年(1769),朱景英由侯官(今福州)知縣提任台灣海防同知,乾隆三十九年(1774)調任北路理番,著有《畬經堂詩集》《海東劄記》。在台灣海防同知任上,朱景英作集杜詩十三首。《海東劄記》卷四云:
己丑臘盡,同人集官齋度歲,余以鎖印無事,集杜句成五律十三首,有序曰:天涯薄宦,歲杪驚心。物候方新,盤桓不廢。交親依舊,羈旅同然。頻此盍簪,因之授簡。昔少陵棲遲劍外,厥有嘯歌;伊僕也落拓海邊,能無抒寫?爰用意於剪綵,仍乞靈於浣花,始自《臘宵》,迄於《人日》,十三短律,三五曩篇。要無殊於借酒澆愁,竊自比於引聲發興焉耳。〔3〕
“己丑”,即乾隆三十四年。本年除夕,與同僚集官齋度歲,集杜句成五律十三首。詩始於本年除夕,成於正月初七人日,要在抒其“落拓海邊”“借酒澆愁”之感。其《臘夜》云:“絕域三冬暮,寧辭酒盞空。漫看年少樂,不與故園同。殊俗還多事,生涯獨轉蓬。梅花萬里外,疏放憶途窮。”首聯二句分別出自杜甫《奉送十七舅下邵桂》《酬孟雲卿》;頷聯分別出自杜甫《九日諸人集於林》《大曆二年九月三十日》;頸聯分別出自杜甫《孟冬》《投贈哥舒開府二十韻》;尾聯分別出自杜甫《寄楊五桂州譚》《奉寄河南韋尹丈人》。《臘夜》寫詩人本年在台灣度過的第一個除夕,自有思鄉懷人、落拓海邊之感。又《人日》云:“元日到人日,他鄉勝故鄉。疏花披素豔,沙岸繞微茫。錦里殘丹灶,春星帶草堂。平生為幽興,詞客未能忘。”首聯分別出自杜甫《人日》《得舍弟消息》;頷聯分別出自杜甫《江頭四詠》《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頸聯分別出自杜甫《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夜宴左氏莊》;尾聯分別出自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 此詩寫正月人日詩人情感的變化,即由除夕之“落拓海邊”變而為今日之“他鄉勝故鄉”。
其次是趙翼的擬杜詩。乾隆五十二年(1787)因台灣林爽文事件爆發,趙翼應閩浙總督李侍堯之邀,抵廈門為李之幕僚。趙翼居廈門一年有餘,事平返鄉。期間,趙翼作《擬杜甫諸將五首》《再擬老杜諸將五首》,前者其一云:
“炎海冥冥瘴未收,赤嵌城畔又經秋。閨人夢去飄羅刹,野鬼魂歸哭髑髏。百道舳艫催轉粟,連營刁斗警傳籌。挑燈閑看《平台記》,七日功成想故侯。”〔4〕
《平台記》,即藍鼎元所著《平台紀略》。
後者其五云:
“西南北已武功皆,何意東溟起瘴霾。戎索疆纔恢玉磊,職方地肯棄珠厓。兵收裨海蓬瀛島,星貫穹霄畢昂街。從此萬方清宴奏,豈徒韓筆記《平淮》。”〔5〕
以韓愈進撰平淮西碑自喻,抒寫平定林爽文之事。趙翼雖居廈門,但所作詩均與台灣林爽文之事有關。自信與從容,溢於言表。
第三是徐宗幹的次杜詩。徐宗幹,字伯楨,號樹人,江蘇通州人,嘉慶二十五年(1820)進士。道光二十八年(1848)繼姚瑩為福建台灣道。同治元年(1862)擢福建巡撫。期間,作《秋聲八詠用杜公(當作“工”)部<秋興八首>韻》,依杜甫《秋興八首》原韻分詠《砧杵聲》《笳管聲》《山木聲》《江潮聲》《沙鷗聲》《露蟬聲》《蓮葉聲》《梧子聲》,其中《笳管聲》寫道:
“萬里蕭條日影斜,天涯悵望感霜華。邊城上月驚秋雁,戍客思鄉憶海槎。未斷玉門新柳笛,迸傳紫塞短蘆笳。西風起處聲聲急,一夜征人淚眼花。”〔6〕
又《沙鷗聲》:
“悠然送別楚江頭,沙鳥咿哇水國秋。伴侶相依蘆荻穩,呼鳴不為稻粱愁。暢遊此際應添鶴,閑悟生涯寄一鷗。為有高人同狎處,圍欄憑眺憶揚州。”〔7〕
均抒其思鄉之情。
二、晚清:台灣杜詩接受的巔峰
在大陸宦台文人傳播杜詩的歷程中,杜詩也隨之進入台灣文人的視野,主要表現為李逢時、陳肇興、林豪的杜詩接受。首先是李逢時的讀杜詩。李逢時(1829-1876),字泰階,清台灣府噶瑪蘭城(今宜蘭)人,著有《泰階詩稿》。咸豐十年(1860),李逢時作《讀杜甫義鶻行》,詩云:
“潏水有健鶻,仗義能復仇。白蛇吞鷹雛,悲憤辭林邱。須臾殲巨顙,全力護鳴鳩。功成不望報,慷慨無所求。杜甫為作行,大名千載留。此老今云歿,文章炳日月。異類亦必登,真氣不埋沒。狂如壯士者,至性從中發。能酬伏櫪恩,有功不敢伐。鼎鑊所不辭,始終無媚骨。感激報知己,義氣凜毛髮。吾亦能詠歌,斯人壯心歇。風霜滿天地,令我心飄忽。見義不勇為,自顧不如鶻。”〔8〕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杜甫在長安作《義鶻行》,末二句云:“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以鶻鳥之義勇,激勵壯士奮不顧身。李逢時仿之,既稱譽杜甫文章,又激賞鶻鳥之義勇。
李逢時之後,即當數陳肇興。陳肇興,字伯康,號陶村,清台灣府彰化縣人。咸豐九年(1859)舉人。同治元年(1862)戴潮春起事,攻陷彰化縣城,陳肇興僻居武西堡(今南投集集)牛牯嶺等地。同治三年(1864)事平返鄉,任白沙書院山長。著《陶村詩稿》八卷,其中七八兩卷以詩紀史,專門書寫戴潮春事件的起訖經過,以及聯莊禦敵、義民糾結、將士陣亡、百姓流亡、家庭離散諸事。陳肇興仿杜、集杜,尤其是次韻杜甫《北征》之詩,代表了清代台灣地區詩人杜詩接受的最高成就。咸豐十一年(1861),陳肇興作《前從軍行仿杜前出塞體》九首及《後從軍行仿杜後出塞體》五首(以下簡稱《前從軍行》《後從軍行》)。其寫作背景當與太平天國軍攻入閩、浙有關,這可以從其《後從軍行》詩中略知一二。如《後從軍行》其一云:“粵西有巨盜,十載煙塵昏。蔓延至浙水,召募急如焚。”〔9〕“粵西”是今廣西的別稱。咸豐元年(1851),洪秀全在廣西金田發動起義,到咸豐十一年,整為十年。期間,太平軍勢力蔓延至全國十餘省份,所謂“蔓延至浙水”即其一端。“召募急如焚”,謂清政府為了鎮壓太平軍而四處擴軍招募,其中也包括在台灣招募,其三亦云:“羽書如流星,請援來百蠻”〔10〕,可證官府到百蠻之地——台灣徵兵。另外,《後從軍行》之五說“昔赴常山縣,今往衢州城”,也提到了浙江的兩個地名。因此,陳肇興的前後從軍行詩,主要書寫台灣山賊應官府之招募,渡海至浙江一帶從軍的過程和經歷。《後從軍行》五首其一:
“封侯無相骨,際會須風雲。君看牧羊兒,一勝拜將軍。粵西有巨盜,十載煙塵昏。蔓延至浙水,召募急如焚。投轅授旗甲,萬馬如蜂屯。男兒身許國,生死安足論。努力事戎行,及時當樹勳。”
主要寫男子應召從軍的背景和意義。“粵西有巨盜”“蔓延至浙水”,寫太平天國起義,男子應召從軍。一個牧羊人,尚可一戰成名,拜為將軍。際會風雲,封侯在望。末四句勉勵男子要不畏生死,以身報國,抓住機遇建功立業。又《前從軍行》九首其三:
“八尺生番布,裁為戰士衣。鳥槍白如練,能擊飛鳥飛。出門別親故,有淚不肯揮。英雄期馬革,何用室家為。”
首二句言以生番之布裁為戰士之衣。生番是清人對台灣未歸附管轄的原住民的稱呼。三四句寫男子槍法好,能擊中飛鳥。五六句寫男子與親友告別,淚不輕彈。末二句言其馬革裹屍之志。同治元年,戴潮春事件爆發,陳肇興作《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其序云:
“僕本恨人,時逢喪亂。竄身窮谷,跣足空山。忍死以待王師,抆淚而呼子弟。效班彪之論命,欲悟隗囂;值錢鳳之洩言,幾危溫嶠。東奔西走,晝伏宵行。聽砲礮之聲,則淚隨響落;望旌旗之色,則魂逐雲飛。於焉取杜詩而讀之,茫茫百感,如在目前;渺渺千秋,如逢夙構。淒風苦雨,悉古人已涉之途;斷簡殘編,即我輩欲宣之蘊。爰尋章而摘句,因會意以成文。有唾皆珠,無牙不慧。蓋家國之慨,前後同歸;亦哀怨之音,古今一致云爾。”〔11〕
戴潮春事件爆發前夕,陳肇興奉命到南投縣集集境內的牛牯嶺召集義民,隨即因戴氏攻陷彰化而無法回家,滯留山中達兩年之久。詩即作於此間。詩序表達了作者集杜詩二十首的創作背景和思想情感,歸納起來主要有:一是時逢喪亂,竄身山谷;二是東奔西走,晝伏夜行,動員各莊子弟協助官軍,正如東漢班彪作《王命論》以勸隗囂一樣。聯絡各莊子弟之事洩密,幾乎危及自身,就像東晉錢鳳洩言,差點給忠臣溫嶠帶來危險那樣。三是對戴氏攻陷彰化等地感到痛心。聽見敵軍槍炮聲就落淚,看到戴氏紅旗插遍全城就驚心。四是取杜詩而讀之,有家國之慨,前後同歸之感。五是尋章摘句,會意成文,傳達哀怨之音。陳肇興《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即由此而作。
同治元年,陳肇興又作《自許厝寮避賊至集集內山,次少陵〈北征〉韻》,可以說是清代台灣詩歌史上的奇特之作。杜甫《北征》作於唐至德二年(757)閏八月,主要描寫了自己從鳳翔回鄜州羌村省親的見聞及所感所想,形式上是詩歌,內容上則更像是寫給肅宗的陳情表,結句“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表達了對肅宗中興的期望,堪稱杜甫詩史的代表作。陳肇興次韻北征則主要描寫了自己僻居集集內山的生活及所思所感。形式上和杜甫《北征》一樣,全詩共70韻140句,末段云:
“嗟予走空山,於今已五月。一息氣尚存,此念未容絕。如何螻蟻輩,偏覺肝腸別。甘心為異類,不復憂蕩析。攘攘著黃巾,為厲及嫗妲。四顧遍豺狼,保身慎明哲。豈不思請纓,空手難為裂。撫景自酸辛,吟詩聊度活。寂寂紅葉山,遙遙紫薇闥。此身雖在野,此心唯向闕。安危大臣在,金甌豈患缺。衹憂道路長,獻策終不達。”〔12〕
作者僻居集集內山至此已近半年,對戴氏之亂也多有思考:一是戴氏螻蟻之輩如何甘心成為異類,不顧動盪離散,釀成諸多生離死別;二是面對豺狼橫行,世人多明哲保身,並非不想請纓,衹是無奈空手難補天裂;三是此身在野而忠義不變,衹要朝廷大臣在,國家就不可能分離,唯一擔心的是無法獻策朝廷。“安危大臣在”,語出杜甫詩《去蜀》,本指嚴武,此喻擔當社稷安危的大臣。
陳肇興之後,金門詩人林豪也作《九日集杜》《集杜再題吳修軒遺稿》。前一首云:“干戈衰謝兩相催,並馬今朝未擬回。白日放歌須縱酒,百年多病獨登台。無邊落木蕭蕭下,但見群鷗日日來。一臥滄江驚歲晚,教兒且覆掌中杯。”〔13〕詩以杜甫《九日五首》為題,集杜詩《九日》《又送》等八詩而成,抒其遲暮衰病之感,亦見情真。後一首云:“數篇今見古人詩,借問苦心愛者誰。庾信平生最蕭瑟,杜陵遠客不勝悲。同舟昨日何由得,故國平居有所思。陶冶性靈存底物,風流儒雅亦吾師。”〔14〕本詩以集杜的方式評價其友人吳希潛詩集《東溟草》。《東溟草》已佚,但由本詩可知,蕭瑟悲涼乃其主要風格。林豪另作《奉題吳修軒東溟草》《清明日祭亡友吳修軒》,可見吳修軒著有《東溟草》。吳希潛,字修軒,湖南石門人,生員,淡水廳幕,同治六年(1867)卒,著有《東溟草》,未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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