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 ->> 焦點專題 】 【打 印
【 第1頁 第2頁 第3頁 第4頁 】 
吳冠中:我負丹青!丹青負我!

http://www.CRNTT.com   2010-06-29 13:09:51  


 
  我仿徨於文學與繪畫兩家的門前。 

  多次談過我青年時代愛文學,被迫失戀,這一戀情轉化而愛上了美術,並與之結了婚,身家性命都屬美術之家了。從此我生活在審美世界中,朝朝暮暮,時時刻刻,眼目無閑時,處處識別美醜,蜂采蜜,我采美。從古今中外的名畫中品嘗美,從生活中提煉美,創造視覺美是我的天職。70年來家園,我對耕耘了70年的美術家園卻常有不同的感受。我崇拜的大師及作品有的似乎在黯淡下去,不如傑出的文學作品對我影響之深刻和恒久。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我同大家一樣一直崇敬著。《最後的晚餐》這樣的題材,如何用形象來透視內心活動,芬奇到聾啞人那裡去觀察表達情緒的動作姿態,用心至苦。如果他或別的大作家用文學來創作這一題材,我想會比繪畫更易深入門徒們和叛徒的內心。但因須要作這一重大題材的許多壁畫,畫家們的工作不得不跨越了自己業務的領域。席里柯的《梅杜薩之筏》表現垂死的悲慘場面,令人心驚肉跳,而及我讀了當時的文字報告,揭示了悲劇之起源於官場的腐敗,便更感受到悲劇的震撼。南京大屠殺的照片令人憤怒,當時文字記錄的實況當更令人發指,因形象畢竟只顯示了一個切面,畫面用各種手法暗示前因後果,都是極有限的。繪畫之專長是賦予美感,提高人們的審美品位,這是文學所達不到的,任何一個大作家,無法用文字寫出梵高畫面的感人之美,語言譯不出形象美。而文學的、詩的意境也難於用繪畫來轉譯,比如阿Q和孔乙己的形象,就不宜用造型藝術來固定他,具象了的阿Q或孔乙己大大縮小了阿Q與孔乙己的代表性和涵蓋面。聽說趙樹理不願別人為他的小說插圖,我十分讚賞他的觀點。極左思潮中,有的作家羨慕畫家,因齊白石可畫魚蝦、花鳥,而他們只能寫政治。齊白石利用花鳥草蟲創造了獨特的美,是畫家的榮幸,也是民族文化的榮幸,他提高了社會的審美功能,但這比之魯迅的社會功能,其分量就有太大的差異了。我晚年感到自己步了繪畫大師們的後塵,有違年輕時想步魯迅後塵的初衷,並感到美術的能量不如文學。文學誕生於思維,美術耽誤於技術。長於思維,深於思維的美術家何其難覓,我明悟吳大羽是真詩人,是思想者,他並不重視那件早年繪畫之外衣,晚年作品則根本不簽名了,他是莊子。 

  梵高臨終最後一句話:苦難永遠沒有終結。梵高的苦難沒有終結,人類的苦難也沒有終結。今年,“非典”像瘟神撲向人間,將人們推向生死的邊緣,今天不知明天,人心惶惶。我們住的工作室離人群遠,成自然隔離區,兩個老人天天活動在龍潭湖園中,相依為命,老伴說,工作室本是你專用的,不意竟成了我倆的“非典”避難所。晨,夏,清風徐來,我們照例繞荷花池漫步,看那綠葉紅花和綠葉上點點水珠,昨夜剛下過雨。忽見遠處湖岸漸漸聚集了人,愈聚愈多,“非典”期間一般是避免人群聚集的,怕彼此感染,我想,這回出事了。回憶一個清晨在北海寫生,尚無游人,而湖岸居然有數人在圍觀,我好奇地也去看,地上躺著一個通體蒼白的赤裸少婦,法醫正在驗屍,是奸殺?自殺?失足落水?是昨夜發生的悲劇。我畫過無數裸婦,見怪不怪,而這個蒼白的死去不久的裸婦卻永遠不會忘卻。我想這回在“非典”期間恐又將見到這樣蒼白的裸婦了,便偕老伴慢慢前去看個究竟。人多,我們擠不進去,便繞到湖岸拐彎的一側遙望,原來是一個披著黃袍的年輕和尚在放生,將被放生的魚蝦裝在一個大塑料袋里,和尚則在高聲誦經,經卷厚厚一本,大家聽不懂,只是想看放生,都有放生的願望,人類應多行善事吧,以減少像“非典”這樣的懲罰。魚蝦在塑料袋里亂蹦,不耐煩了,但和尚的經不知何時念完,人群漸漸走散,我們也走開了,沒有看到魚蝦入水的歡躍和看到魚蝦歡躍的人們的歡躍。 

  因“非典”,有些單位暫不集體上班,於是到公園里的人群多起來,有的帶著工作在林間幹活,而打牌、下棋、放風箏、游湖的人驟增,這裡原本主要是老人和兒童們的樂園。打牌、下棋、種花、養鳥……當屬老年人安享晚年的幸福生活吧,但我全無這些方面的興趣。軀體和感情同步衰老是人生的和諧,而我在軀體走向衰頽時感情卻並不就日益麻木,腦之水面總泛起漣漪,甚至翻騰著波濤。這些漣漪和波濤本是創作的動力,但她們衝不動漸趨衰頽的身軀,這是莫大的性格的悲哀,萬般無奈,民間諺語真比金子更閃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朔風起,天驟寒,畫室空間大,冬天不夠暖和,而年老怕寒,故我們考慮搬回方莊度過今年的寒冬。離開工作室的前一天,我們從龍潭湖走回畫室的路上,秋風從背後送來一群落葉,落葉包圍著我倆狂舞,撞我的胸膛,撲我的頭髮和臉面。 

  有的枯葉落地被我踩得劈啪作響,碎了! 

  隨手抓一片,仍鮮黃,是銀杏葉,帶著完好的葉柄;有赭黃的,或半青半紫,可辨血脈似的葉絡。有一片血紅,是楓葉吧,吹落在綠草地上,疑是一朵花,花很快又被吹飛了,不知歸宿。 

  樹梢一天比一天光禿,誰也不關注飛盡了的葉的去向。 

  西風一天比一天凜冽,但她明年將轉化為溫柔的春風,那時候,像慈母,她又忙於孕育滿眼青綠的稚嫩的葉。 

  (作者:吳冠中  來源:和訊讀書)


 【 第1頁 第2頁 第3頁 第4頁 】

相關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