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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我負丹青!丹青負我!

http://www.CRNTT.com   2010-06-29 13:09:51  


 
  翌年,我到香港,香港城市大學邀我去參加一種實驗,我在黑暗的屋子里活動,類似作自己的畫,以身體的行動作畫,屏幕上便顯示千變萬化的抽象繪畫,真是超乎象外,我自己成了蛋白基因。 

  2002年春,香港藝術館舉辦我的大型回顧展《無涯惟智——吳冠中藝術里程》。這個展覽對我很有啟發,他們不僅僅張掛了我的作品,而是通讀和理解了我的藝術探索後,剖析我探索方向中的脈絡,將手法演進在不同時期所呈現的面貌並列展出,令觀眾易於看清作者的創作追求,其成敗得失,共嘗其苦樂。比方從80年代的《雙燕》到10年後的《秋瑾故居》,又10年而出現了《往事漸杳,雙燕飛了》,三幅作品被並列,我感到自己的被捕,我心靈的隱私被示眾了,自己感到震撼。關於近乎抽象的幾何構成,纏綿糾葛的情結風貌,其實都遠源於具象形象的發揮。不同時期作品的篩選與組合揭示了作者數十年來奔忙於何事。這樣的展出其實是對我藝術發展的無聲的講解,有心人當能體會到這有異於一般的作品陳列展。我非常感謝以朱錦鸞館長為首的展覽工作組的專家們,我因自己的被捕、被示眾而感到自慰,作者的喜悅莫過於被理解,遇知音。 

  由於群眾的熱烈要求,藝術館與我商量,希望我作一次公開寫生示範。我作畫一向不願人旁觀,更不作示範表演,表演時是無法進入創作情緒的。但他們解釋,如今畫家很少寫生,青少年不知寫生從何著手,而我長期不離寫生,希望不錯失這惟一的良機,給年輕一代一些鼓勵吧!我無法推辭主人的心意和群眾的熱忱,就只好作一次“服務”性的寫生示範,重在服務,難計成敗了。他們準備從第一筆落紙便開始攝像,一直到最後一筆結束,展示寫生的全過程,將作為稀有的資料檔案。對象就選維多利亞海灣,我就在藝術館的平台上寫生,能擠上平台的人畢竟有限,觀眾大都在大廳里看錄像。報刊早作了報道,寫生那天,大廳里擠滿了人,但,天哪!天降大霧,視線不及5米,維多利亞港的高樓大廈統統消失於虛無飄緲間。濃霧不散,群眾焦急,我當然不願有負群眾的渴望,便憑記憶,對著朦朧表現海港的層樓和往來的船只,而在如何構成樓群,其落筆先後和控制平衡等手法中也許還能予人一些參考,寫生並不是抄襲對象,寫其生,對“生”的體會,人各有異。 

  事有凑巧,我的展覽3月6日在香港藝術館開幕,法蘭西學院藝術院同日投票通過吸收我為通訊院士。我屬首位中國人通訊院士,香港報刊頗為重視,甚至以藝術諾貝爾獎譽之。通訊院士只授予外國人,法國人則為院士,朱德群和趙無極均已為院士,我們都是杭州藝專的學生,林風眠校長有知,當感慨深深。 

  2003年是農歷的羊年,我不信傳統的所謂本命年,但上個羊年,即12年前,老伴病倒,恰恰屬我的本命年,似乎是對我頑固思想的懲戒。這個羊年孫女吳曲送來一條紅腰帶,堅持要我用,我用了,但紅色的帶驅不走華蓋運,老伴又病倒,情況嚴重,我也罹疾,兩人住兩個醫院,我們的3個兒子和兒媳穿梭於醫院間,實在辛苦極了,尤其乙丁,眼看著瘦了許多。老兩口攜手進入地獄之門,倒未必是壞事。但終於還是都出院回家了,大約還有一段桑榆晚境的苦、樂行程。病後,我們住到龍潭湖邊的工作室,清靜,遠離社會活動,每天相扶著在龍潭湖裡漫步,養病。可雨和於靜從新加坡給我們兩人各買了一件紅色外衣,白發、紅裝,加上老伴的手杖,這一對紅袖老人朝暮出現在青山綠水間。長長的垂柳拂年輕的情侶,也拂白發的老伴,我想起《釵頭鳳》中“滿園春色宮墻柳”及陸游晚年的“沈園柳老不吹棉”,不無滄桑之感。我們被人們看眼熟了,進園門也不須出示月票,如果某天未到,倒會引起門衛的關注。也常有游人認出我來,便客氣地回答:你認錯人了!但那神情,對方還是堅信沒認錯。日西斜,我們攜手回到公寓,一些年輕人在打網球,有一位新搬來的姑娘,並不相識,她舉著球拍向我們高呼:爺爺奶奶真幸福!

  龍潭湖上,隔著時空回顧自己逝去的歲月,算來已入垂暮之年,猶如路邊那些高大的楊樹,樹皮幹裂皺褶,布滿雜亂的瘡疤和烏黑的洞。布滿雜亂的瘡疤和烏黑的洞的老樹面對著微紅的高空,那是春天的微紅,微紅的天空上飛滿各色鮮艶的風箏,老樹年年看慣了風箏的飛揚和跌落。我畫老樹的斑痕和窟窿,黑白交錯構成悲愴的畫面,將飄搖的彩點風箏作為蒼黑的樹之臉的背景,題名《又見風箏》;又試將老樹占領畫幅正中,一邊是晨,另一邊是暮,想表現晝與夜,老樹確乎見過不計其數的日日夜夜,但永遠看不到晝夜的終結。 

  春天的荷塘里浮出田田之葉,那是苗圃,很快,田田之葉升出水面,出落得亭亭玉立,開出了嫣紅的荷花,荷花開閉,秋風乍起,殘荷啟迪畫家們的筆飛墨舞。當只剩下一些折斷了的枯枝時,在鏡面般寧靜的水面上,各式各樣的幹枝的線的形與倒影組合成一幅幅幾何抽象繪畫。我讀了一遍荷之生命歷程,想表現荷塘里的春秋,其實想畫的已非荷或荷塘,而著意在春與秋了,怎樣用畫面表現春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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