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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我的師尊木心先生

http://www.CRNTT.com   2012-01-05 14:17:53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今天的讀者驟然遭遇木心先生的文學、文字、文句、文體,都會極度好奇:他是誰?怎麼會有這樣一位作家?我們的困惑猶如發現“文學不明飛行物”:為什麼他從來不曾出現在我們的文學視野之中?

  在眼下諸位尚未讀到木心先生新書之際,我的陳述必須克制。廣西師範出版社特意在散文集之外,另行印制一本小册子,全文發表了二十年前由紐約華語報刊《中報》為木心散文召開的一次討論會文本。我建議諸位格外留心其中一位台灣旅美文學家郭鬆棻的發言。作為導讀,他的多處評議點中了木心先生的精要,又正好針對我們的閱讀經驗。

  郭先生稱木心先生是“喜劇家”。他引戴衛•達契斯評價喬依斯的一段話,說“喬依斯的文學事業是要逐步把自己跟生活絕緣,然後達到一個喜劇的境界。”寫作者為什麼要“與生活絕緣”,可能正是我們集體性閱讀經驗中的一個盲點。

  郭先生稱木心散文始終把握著一種“彼岸性”,指出中國的散文通常是此岸寫彼岸,而木心先生的文學境界相反,是處處向此岸帶來彼岸的消息。他進一步提出木心先生的“第二主體”,即“主體+(主體看客體)”。這“彼岸性”與“主客體”在寫作中的關係,是我們集體性閱讀經驗中的又一個盲點。

  此外,郭先生還點到了木心先生的“知性主義”,點到了他在書寫中長期把握的“形上生活”,點到了木心的散文美學為什麼是因為“生活的退息”,點到了木心散文“對細節的敬意”,指出他是極少數“將讀者看得很高很高”的作家——以上這些,是不是我們閱讀經驗中普遍的盲點?

  我不想過於理論化地談論木心先生,這也非他所願。他曾說:“文學、哲學,一入主義便不可觀。”但阿城正確地指出:閱讀木心先生是要有“知識準備”的。當我最初接觸先生的文學,面對他開闊淵深、左右逢源的國學與西學根底,痛感自己沒有知識,沒有準備。台灣《中國時報》副刊主編楊澤先生在那次座談會中稍微提到這一層。譬如,他認為在文學氣質上,單是“地中海精神脈絡”即“都有因緣於木心”,為此他列舉了孟德斯鳩、列茲、蒙田、瓦雷裡、紀德與蘭波。而在先生教授的《世界文學史》課程中,自中國《詩經》、希臘神話一路下來,兼及波斯、印度、日本、東歐、美洲等區域的文學史話,直到二十世紀文學——今日專修文學的年輕人可能接受了較為完整的文學史教育,但我要提醒大家,在木心先生成長的三四十年代,在封鎖知識的五六十年代,世界文學的全景觀始終是木心先生個人寫作的制高點。 
  
  但是他說:“知識不必多,盈盈然即可。”因此不要誤會木心先生是學問家,這不是尊敬他的好方式。他之出國,不是像五四那代人取西學的“真經”,而是去對照、驗證、散步;而“國學”之於他乃是一種教養,他是與先秦以來歷代古人的對話者;他於寫作所看重的是古人所謂“神、智、器、識”,所以也不要將木心先生誤作哲學家:從先秦諸子到希臘哲人,從但丁到尼采,他取中國山水畫的散點透視予以觀照,而不是學者式的焦點透視,他說,哲學與思想只能作為文學的遙遠的背景,推近到紙端,文學會燒焦、冒煙的……此外,散文家、小說家、文學家這些稱謂,對於木心先生即便不是誤解,也可能不是正解。我記得1994年陪他在英國拜訪莎士比亞墓,墓碑上寫著“詩人”而不是“劇作家”,先生看見,深以為然。

  我們已經有許多許多地上地下、主流或者邊緣的詩人。諸位稍微等等,今年明年,木心先生將有多部文集、包括大量詩作在國內出版。他的《巴瓏》和《我紛紛的情欲》,都是白話自由詩,他的《會吾中》則以純正的詩經語言將詩經、甚至一部分先秦文論,全部重寫,而每一首都成為十四行結構的“商籟體”。但我沒有資格談論詩,我應該像先生那樣將讀者看得很高很高,我願相信在座的朋友以及今後的木心先生的讀者,會在我所不及的高度認知木心先生的詩學。

  今天,我一再提醒我的陳述必須保持克制。我只是他的學生,不是一位有資格評價文學的人。當此向大家介紹先生,我實在做不到像他的文字那樣精確而恰如其分。我不敢說在座的朋友中沒有一位讀過先生的文章。人不能單憑一篇文章認識作者,尤其是像木心先生這樣豐富、深沉而多變的作者;然而有時一段詞語、一句話,就能透射光芒,直指人心,先生正是這樣的作家。前天,當我接到印刷廠送來的第一册木心散文集,翻閱那些我在20多年前就閱讀過無數次的散文,再次感到先生是一個無解的謎——他來路寬闊,但沒有師承,他秉承內在的意志,但沒有同志,他與文學團體和世俗地位絕緣,他曾經長期沒有讀者,沒有知音,沒有掌聲……這是他所追求的嗎?在五十多年來龐大的中國文學群體之外,我看見,這個人自始至終單獨守護著、同時從不受制於五四開啟的價值、精神與世界觀,憑一己之身、一己之才,持續回應並超越五四那代人遠未展開的被中斷的命題——譬如白話文如何成熟?譬如傳統漢語在當代文學的命運與可能性,譬如中文寫作與世界文學的關係,譬如在世態與時代的種種變幻中怎樣以文學挽救文學……我們或許會說,幾代文學家都在尋索實踐同樣的命題,但現在有了比較的機緣:一端,是我們歷來所見的龐大的中文寫作;一端,是木心先生的書。我們會看見,前者所有的,木心先生那裡半點無有,前者所無有的,請在木心先生書中見——我所謂的“有”與“無有”,是指什麼呢?

  這一層意思,在諸位閱讀木心散文集之前,在諸位獲得各自的心得——或沒有心得——之前,我應該緘默。

  最後,恕我略微交代我與先生的關係。先生從來畫畫,我也從來畫畫。先生寫作,我於是在旁邊叫好——現在我簡直不敢相信,當年我讀的都是他一叠叠手寫原稿——然後先生轉過頭來對我說:你也要寫呀……回國六年,我竟然出了幾本書,遲遲不敢給先生看。承國內讀者錯愛,我得到幾位熱心的讀者,其中一位是上海青年女作家王淑瑾。我看她當了真,於是借木心先生的著作給她讀。她來電話了:“陳老師啊,我原先以為你寫得好,現在讀了木心先生的書,你在他面前變成一只小癟三! ”

  我聽她這樣說,當下大喜:真的文學總算公道的!可是我的陽謀同時也就被點穿,我今天索性說說破:什麼陽謀呢?請大家原諒:我寫書,我出書,就是妄想建立一點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先生的書。
本文系陳丹青先生的講演稿,略有删節)

  (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1982年定居紐約。從1984年起,台灣洪範、圓神、遠流等出版社陸續出版了木心作品,包括:散文集《瓊美卡隨想錄》、《散文一集》、《即興判斷》、《素履之往》、《馬拉格計劃》、《魚麗之宴》、《同情中斷錄》;詩集《西班牙三棵樹》、《巴瓏》、《我紛紛的情欲》、《會吾中》;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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