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這些嘗試,都是從古代中國文化中擷取思想資源,然後試圖應用到世界秩序的規劃上。這種取徑,原則上並沒有什麼不對,甚至也是值得鼓勵的工作。但是,吾人必須對其中潛藏的陷阱提高警覺。其中最主要的陷阱是,這類對中國與西方所做的對比相當程度上都是 “理想型”(ideal-type)式的抽象;實際上,古代的中國的真實情況是否符合這樣的理想,不無疑問。論者或許會說,此處的重點在於文化理想,而非現實。這個論辯是說得通的。儘管如此,吾人仍可質問,文化理想是否能超越時空背景而獨立存在?還是說它必然鑲嵌在某種特定的社會環境(包括生產力水準、政治、經濟條件等等)中,因此某種時空的產物不一定適用於另一個時空背景?或者換個提法,思想是否有其 “社會背景”?思想是否有其“物質的與制度的基礎”?此處之所以要提出這個問題,主要是因為論者常說,西方是傾向於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而中國則強調集體主義與共同體利益。然而,如果說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是現代資本主義盛行之後的必然趨勢,則現代的中國也無可避免會出現這種情況。如此一來,回頭強調古代的集體主義與共同體利益,在當代處境下是否具有現實意義,不無疑問。因此,作者個人寧可對此類在 “思想上”超越西方的途徑持保留態度。而如果說每一種思維與認識世界的方式都有其 “社會背景”,因而必然有其局限性,那麼吾人是否可以跟隨王義桅的腳步,追問國際關係理論與世界秩序的 “文明性”?按王義桅教授的提法,主流的國際關係理論其實帶有 “美國性”、 “國家性”, 也就是 “一時一地的歷史產物”。如果這個提法可成立,那麼特定國際關係的形態(或世界秩序)及其衍生出理論,也可能只是某種特定文明型態的表現方式。如果此說可以成立,這就要求我們在提出替代方案之前,必須對西方與自身的文明都有一個清楚的認識。個人以為,這個目標需要透過文明的比較才能達成。
三、文化復興之道:以文明的比較研究為起點
現在回到論壇的主題:“中華文化的復興”。思考這個主題時,吾人必須追問,中華文化指的是什麼?中華文化的復興意味著什麼?思考這個 “大哉問”時,不妨從這個問題開始:對於外國人而言,談到中國文化時,人們會想到什麼?稍微有文化素養的可能會想到孔子、老子、孫子等古代偉大的思想家;等而下之的,可能只會想到龍、中國菜、功夫、太極拳、風水、甚至熊貓。然而,中國文化就只限於這些文化象徵嗎?人們是否會想到,中國可以提供一套不一樣的政治與經濟體制?答案恐怕是否定多於肯定。這就是今天吾人談論中華文化復興時最大的困境:我們所能引以自豪的,幾乎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遺產,但這些遺產有多少是能引起現代人共鳴的?現代的中國人又有多少文化創新能貢獻於世界文明?美國漢學家列文森(Joseph Levenson)的警言—傳統文化在中國正在 “博物館化”—可謂一語中的。 要突破這樣的困境,吾人實有必要全面地重新認識、評估自己的傳統與文明。
不幸的是,自五四以來“我國”的學風傾向於否定自己的文化傳統。漢學家墨子刻(Thomas A. Metzger)對於近代中國知識份子 “相信別人而不相信自己”的心態有十分傳神的描繪,很值得吾人反省,因此底下做比較長的引述:
中國知識份子的批判意識當然很強。從墨子批評孔子與孟子批評楊朱、墨子以來,中國知識份子經常蔑視當代的思潮,而二十世紀中國知識份子也不例外,五四運動也好,新儒也好,他們都對所有二十世紀中國知識份子在歷史上的表現,評價不高,覺得近代中國的學問還不能處理這個時代的挑戰。這就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份子對自己的失望感。
相反地,他們對於在中文書籍雜誌中橫行闊步的歐美聖賢如韋伯、柯羅柏、克羅孔、艾森希塔、貝拉、哈伯瑪斯、傅柯和伽德瑪之流,卻充滿了羨慕之情。尤有甚者,對於許多中國學者而言,那些西方權威非但是主要的學者,更是評價中國文化的最高法官;他們的評估可以決定中國文化的價值以及其生死存亡:“儒學在二十世紀是否有生命力,主要取決於它是否能夠經過紐約、巴黎、東京,最後回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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