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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考古學百年歷程:從荒野求索到滿天星鬥
http://www.CRNTT.com   2023-01-02 10:59:22


  中評社北京1月2日電/據文匯網報導,如果說100年前,中國的考古事業是一片荒野,那麼今天,已然是璀璨的滿天星鬥了。回望這百餘年歷程,先賢們正是從荒野出發,篳路藍縷,融貫東西,不僅在“術”(如考古技術)的方面日益精進,更在“道”(如歷史觀念)的層面取得突破性進展,從而走出了一條中國考古學的獨特道路。對此,近期出版的張泉《荒野上的大師:中國考古百年紀》和岱峻《李濟傳(修訂版)》作了精彩描述,讀罷令人心潮起伏,若有所思。

  回望“第一鏟”:初代地質人的饋贈

  1921年10月27日,瑞典學者安特生在河南仰韶村挖下探索中國史前文明的“第一鏟”。作為中國現代考古學誕生的標誌,在今後的日子裡此舉將被反復書寫。張泉所著《荒野上的大師:中國考古百年紀》讓我注意到,安特生是著名地質學家,曾任瑞典烏普薩拉大學地質學教授兼瑞典地質調查所所長。1913年,北洋政府創辦農商部地質調查所(後升級為中國地質調查所),特聘安特生為礦政司顧問,勘探鐵礦,並幫助中國培養地質人才。安特生不負所望,在河北發現大型鐵礦,受到嘉獎。

  期間,安特生對地下的古生物化石產生了濃厚興趣,進而延伸到考古領域。1920年,安特生在河南澠池縣仰韶村尋到遠古石器和陶片,提議挖掘,得到地質調查所和地方政府批准。仰韶文化就此浮出水面。換言之,中國現代考古學里程碑式的“第一鏟”是由地質學家開動的。

  無獨有偶,安特生團隊裡還有一名擁有地質學背景的學者袁復禮。袁復禮,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地質學碩士,歸國後進入地質調查所任技師,並作為中方代表參與仰韶遺址的發掘。而日後主持周口店遺址發掘,發現北京猿人頭蓋骨的裴文中,則是從北京大學地質系畢業後加入的地質調查所。如此看來,這個中國第一所地質研究機構,在中國現代考古學的發軔期同樣扮演了關鍵角色。這自然與創辦人丁文江的宏闊視野分不開。

  丁文江,1887年生於江蘇泰興,獲英國格拉斯大學地質學碩士學位,一生抱持科學救國的信念,並付諸實踐。據《荒野上的大師》所述,丁文江白手起家,硬是在一片荒原上讓地質學這門現代學科落地生根。尤其他為地質調查所培養的“十八羅漢”,奠定了中國地質學科的堅實基礎。難能可貴的是,丁文江是位“通才”,關心的不只地質學,舉凡考古學、語言學、政治學皆入其法眼,而且都能用現代學術的眼光去衡量,屢有創見。難怪摯友胡適誇丁文江是“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誠哉斯言。

  有這樣一位先驅,既是地質學也是考古學的幸運。試想,如果換作只知本專業的專才主持地質調查所,面對安特生“不務正業”的考古學興趣,恐怕將大皺其眉。這“第一鏟”能否挖得下去,實難預料。甚至連我國百年考古歷程中神一般存在的安陽殷墟遺址,研究軌跡或許也會改變。原來最初主持殷墟遺址的董作賓,學問更接近傳統金石學,過度關注甲骨,而對人類遺骸、建築遺存、先民器物有所忽略。直到李濟接手,運用現代考古學的方法發掘,局面才改觀。李濟為哈佛博士,本行卻是人類學,他是在丁文江的鼓勵和支持下投身考古學,終成一代大師。

  以丁文江的才情,若去國外搞科研,“大師”頭銜也是遲早的。但他寧願犧牲前途,為祖國網羅和培育才俊,奉獻一生。丁文江曾向李濟自剖心跡,說憑多年努力,“地已耕了,種子已播了,肥料也上得很多了,只待發芽向上長”。以李濟、袁復禮、裴文中為代表的中國初代考古學家,正是丁文江這位中國初代地質人悉心栽培的胚芽。他們在茁壯成長。

  推翻“西來說”:初代考古人的奮鬥

  李濟從人類學轉向考古學,是憋著股勁的。事情還要從“第一鏟”講起。仰韶文化橫空出世,固然打破了西方學者關於“中國沒經歷過石器時代”的論斷,卻造就了另一種偏見。原來,仰韶出土的彩陶與中亞安諾文化中的彩陶似乎存在親緣關係,安特生推論,彩陶工藝是從中亞經西域傳入中原的。此後安特生在陝西、甘肅等地發掘了50多處史前文明遺跡,越來越多的證據讓他相信推論的正確性,甚至形成了“中國文化西來說”,認為彩陶、石器、青銅、農耕等技術並非中國原創,而是從外部傳入。

  中國學者自然無法苟同,李濟即是其中之一。據岱峻的《李濟傳(修訂版)》,李濟生於晚清、長於民初、學於美國,是那個憂患年代典型的中國學者:一方面受過系統的學術訓練,服膺科學;另一方面對西方話語權深感不滿,渴望用掌握的新知擊破西方的誤解和偏見,重樹中國人的信心。李濟的博士論文《中國民族的形成》,即運用體質人類學尋找“中國人真正的老祖宗”,進而論證中華文明有相對獨立的起源。這已然和“西來說”針鋒相對,也為李濟聽從丁文江建議,“半路出家”搞考古埋下伏筆。

  1926年春,李濟和袁復禮赴山西考察,在夏縣西陰村發現大量史前彩陶。其工藝之精美,遠超中亞出土的彩陶,這讓李濟確信“西來說”站不住腳。西陰村遺址發掘也是中國人第一次主持田野考古發掘,李濟又首創“三點記載法”和“層叠法”,奠定了中國考古的基本方法,因此意義重大。李濟“中國現代考古學之父”的稱號亦由此而來。

  1929年,李濟接手殷墟的發掘工作。相比董作賓,李濟眼裡不僅有甲骨,也有其他文物,並且注重考察地層分布,追尋其演變脈絡。1930年,吳金鼎發掘山東城子崖遺址,確定以黑陶為主要特徵的史前文明——龍山文化。通過比對辨識,另一位考古學家梁思永按時間序列勾勒出仰韶——龍山——殷商自下而上相互叠壓的地層關係,即後崗三叠層。

  值得一提的是,進入這一階段,唱主角的已逐漸換成專業的考古學者。主持城子崖發掘的吳金鼎,是李濟在清華國學研究院任教時培養的學生。在哈佛大學攻讀考古學的梁思永,則為中國第一位接受完整訓練的考古工作者。李濟後來因公務繁忙,逐漸退出殷墟考古一線,梁思永遂成為實際主持人。正是他從錯綜複雜的地層堆積中明確了仰韶、龍山和商文化的叠壓關係,證明中國歷史相對連續、文化自成系列,從而有力地撼動了“西來說”。

  1932年,安陽殷墟發掘報告榮獲國際漢學界重要獎項“儒蓮獎”,知識界一片歡騰。傅斯年認為“對外國已頗可自豪焉”,蔡元培更宣布“中國學”中心點已由巴黎轉移至北平。這無疑是中國初代考古人奮鬥的成果。

  培養“接班人”:滿天星鬥的考古界

  從1921年挖下“第一鏟”到1932年獲儒蓮獎,十餘年間中國現代考古學的進步有目共睹。但李濟深知,中國考古學起步晚、基礎弱,絕不能沉醉於眼前的成績,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才最重要。而這件事,他早就布局了。

  1925年吳宓籌建清華國學研究院,聘請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為教授,並稱“四大導師”,李濟則為特約講師。當時李濟祗有29歲,年紀輕、資歷淺,卻能與四大導師並肩開課,且擁有獨立研究室,薪酬待遇也一致(月薪400大洋),足見吳宓眼界不凡。李濟也是滿懷憧憬而來。只可惜當時的人對考古毫無概念,加之李濟初執教鞭,尚需摸索,不少學生聽課如聽天書,紛紛打退堂鼓。結果李濟實際上只指導過“一個半”學生:“一個”即龍山文化發現者吳金鼎,“半個”是古文字學家徐中舒。

  1928年7月,傅斯年創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稱史語所),下轄歷史學、語言學和考古學三個組。中國素重史學,傅斯年卻將考古與之並置,可謂破天荒。為何如此推重考古?因為在傅斯年看來,老派學者只知埋首故紙堆,“用文字做基本,就一物一物的研究。文字以外,所得的非常之少”。他呼籲學者走出書齋,“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運用新方法、新工具,尋找新材料,重建中國史。

  放眼彼時的知識界,配得上傅斯年野望的就祗有李濟了。李濟也欣然領命,自此開啟了他在史語所逾半個世紀的學術生涯。中國現代考古學總算有了自己的陣地。

  李濟是這塊陣地上無可爭議的總指揮。梁思永是他力邀加盟史語所的,他還栽培李景聃、石璋如、胡厚宣等年輕人,即著名的“考古十兄弟”。抗戰期間李濟帶著老父、妻女及史語所的文物、檔案等流寓昆明等地。兩個女兒夭折,李濟懷著悲痛組織人手在西南調查挖掘,於烽火中推進考古事業。1946年他和傅斯年力薦夏鼐任史語所代所長。夏鼐乃考古界後起之秀,論理屬於晚輩,李濟卻樂得讓位,其心胸可見一斑。

  事實上,李濟是將夏鼐當“接班人”培養的。只是世事難料,1949年以後,兩人走上了人生的分岔道。李濟在台灣大學創建考古人類學系,張光直、許倬雲皆出自門下。夏鼐則成為考古學界的領軍人物。1979年李濟以83歲高齡逝世,中國現代考古學已然走出荒野。

  當我讀畢《荒野上的大師》和《李濟傳(修訂版)》,仰望考古學的天空,看到的是滿天星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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