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性的民族主義”
台灣的學術界形成“全盤西化”的格局,在戒嚴時期,學術界中的“自由派”便以“民主”作為對抗國民黨的口號;現在則是朝野一致,要以“民主自由”作為對抗“中共併吞”的工具。
然而,台灣實施民主政治的經驗,是不是真的讓台灣的政治決策走上理性判斷的道路?政治人物是不是從此不再挑動所謂情緒性的“民族主義”?
任何人都不難看出:台灣民主政治的運作,是建立在“藍綠對立”的基礎之上。政治人物的首要考量是:用什麼樣的政治口號來動員自己的支持群眾,而不是要解決什麼樣的社會問題。其本質是一種“民粹政治”,而不是西方意義的“民主”。這種以“族群動員”作為基礎的“民粹政治”,恰恰是波柏所謂“開放社會”的最大敵人。
在李登輝主政時期,1995年,我曾經出版過一本《民粹亡台論》,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批評當年國民黨所搞的“民主”改革,其實已經流為“民粹”政治,將帶給台灣巨大的災難。所謂“民粹”主義,是政治人物為了爭取選票所推出的各項政策,旨在討好選民,吸引選票,而缺乏長遠的理性考量,看起來好像能帶給選民立即的利益,其實卻會給社會招致長遠的禍害。
這種現象看在有識之士眼中,自然會感到憂心忡忡。在“中華民國百年學術發展研討會”上,政治學門的回顧,由朱雲漢、林碧炤、蕭高彥三位教授聯合執筆。他們在其合寫的〈中華民國政治學發展史〉中指出:“長期以來國內政治學在理論與方法上無法擺脫對西方政治學的倚賴,對自己社會的分析與理解均以西方歷史經驗為主要參照,難以形成在地化系絡的思考,長此以往將難以產生原創性的知識貢獻,也無法回應二十一世紀的知識挑戰”。
然而,西方式的選舉制度也是資本主義社會體制的一隻“鐵牢籠”,任何社會一旦開始實施“民主選舉”,就再也無法走回頭路。在“全盤西化”的格局之下,台灣的政治學界對於這種現象雖然“心有不懌”,擔心它無法“回應21世紀的知識挑戰”,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
文化認同的危機
台灣情形如此,大陸的情況又是如何?文化大革命期間,造反派紅衛兵發起的“破四舊、立四新”,不僅對傳統文物造成了巨大的破壞,教育體系中的高等院校甚至遭到關門停課的命運。在那段期間,不只是文史學科的研究中止了,社會科學的進展更留下了一大段的空白。
“本體論的焦慮”
1976年毛澤東過世後,新領導人鄧小平廢除了人民公社,恢復家庭制度,推動“四個現代化”,並在1979年宣佈“改革開放”政策,以“社會主義法則”為基礎,推動了一系列的改革計劃。文革期間許多被打為“反動學術權威”的學者恢復了地位;高等院校的大多數科系恢復了教學,成千上萬的研究生被送往國外“取經”,文革期間受到嚴厲抨擊的儒家思想再度受到重視。
然而,諸如此類的改革措施,並不能減緩中國文化“氣若遊絲”的危機。大家都知道:學術研究是學者長期累積的志業。文革期間大陸學術思想界所造成的真空狀態,正好由“海外歸國學人”來填補,他們所帶回來的西方理論,以及蘊含在其中的個人主義文化價值,也迅速佔領了年輕一代的思想領域。在改革開放初期,主張“全盤西化”而喧騰一時的“河殤派”,以及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都是這種價值觀的具體展現。
自從鄧小平在1979年推動改革開放政策之後,經過三十年市場導向的經濟改革,中國的社會型態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在文革時期被消滅的資本家和地主階級重新崛起,當時被打成“臭老九”的知識分子,再度成為新的社會菁英。過去一度被吹捧為已經“當家做主”的工人階級和農民群眾,仍舊沈浮於社會底層。在“思想解放運動”和西方觀念的持續衝擊之下,中國卻面臨了“價值真空”的危機。目前的中國社會,不僅貧富懸殊、兩極分化的現象日趨嚴重,社會上也瀰漫著“一切向錢看”的功利主義之風,人們不再相信共產主義,學校體制也不知如何進行道德教育,人們精神世界空虛,不知人生的意義何在。
時至今日,中國已經有能力出手援救陷入財政和經濟危機的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知識分子卻面臨了嚴重的文化認同危機:作為一個正在崛起的世界大國,中國似乎已經有能力在國際舞台上和列強並駕齊驅,可是,經過歷史的幾番折騰,中國不僅自身的文化面貌模糊,而且保留了許多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糟粕”。如此缺乏文化魅力的“大國”,不僅不知道:自己的“崛起”究竟是憑藉什麼樣的文化力量?而且也不瞭解:什麼樣的文化力道可以支撐自己未來的持續繁榮?諸如此類的問題,形成了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院的研究員林曦所謂的“本體論的焦慮”(ontological anxiety)。
知識論的困惑
時至今日,中國大陸的有識之士雖然已經清楚察覺到:自身文化真空而盲目移植西方資本主義文化,必然造成更嚴重的文化危機。可是,文化大革命對傳統中華文化所造成的禍害,卻很難立即恢復過來。在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曾經說過一句名言:“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又說:“不管白貓、黑貓,能夠捉住耗子,就是好貓”,這是他在否定“文革”路線之後,為了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不得不提出的“實用主義”判準。當時大多數的中共幹部都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走。因此,中共改革開放初期社會上還流行另一個口號是:“摸著石頭過河”,言下之意為:既然我們無法提出穩妥的社會科學理論,作為改革開放的指引,而“改革開放”又是勢在必行,那就祇好一面摸索一面前進,“走著瞧”。當時還有一個流行的說法,很具象地描述了這種社會心理:“群眾跟著幹部走,幹部跟著領導走,領導跟著小平走,小平跟著感覺走。”
我跟大陸學術界的朋友談到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問題,許多人也都承認:當前中國的發展確實是“實踐很偉大,理論很蒼白”。目前大陸的學術界面臨了三個明顯的“斷裂”,1949年之前的三十年,是一面倒式地“全盤俄化”;1979年之後的三十年,則是一窩蜂地前往歐美國家“取經”,飢不擇食地“全盤西化”。學術界連消化西方理論都力有未逮,更不用談什麼學術創新來跟西方“對話”或向西方理論挑戰。今天中國各級學校不僅找不到合格的師資來傳授中華文化,有些學校想開設相關課程,也可能遭到“左派”地方官員的反對。更嚴重的是:在高等院校的社會科學研究領域,許多“海歸派”的社會科學工作者在從事研究工作的時候,也是盲目移植並套用西方個人主義式的研究典範,成為西方學術殖民主義的幫兇而不自知。他們的研究成果或者和母社會脫節,或者根本解決不了母社會面臨的問題,甚至還可能造成更嚴重的社會問題。用林曦所提出的概念來說,諸如此類的現象,可以說是當代中國“知識論的困惑”(epistemologi calconfu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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