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 ->> 焦點專題 】 【打 印
自我批判的美國歷史教科書

http://www.CRNTT.com   2012-10-06 09:19:45  


美國大學歷史教材選用中國戰士押解美國俘虜的照片
  中評社北京10月6日訊/觀察者網日前登載程映虹的文章“自我批判的美國歷史教科書”,內容如下:

  說起歷史教科書,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是:歷史教科書應該怎麼寫?這樣提出問題,當然本身就包含了對現狀不滿要求有所改變的意思。但我注意到,循著這個問題討論下去,往往在實踐中還是回到原來的狀態,頂多是教科書的面貌有所改觀。為什麼會這樣,我想原因不外是現狀維護者和批評者的意見分歧太大,無法在一本教科書中彌合。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能把問題從“怎麼寫”換成“怎麼出”呢?所謂“怎麼出”就是河水不犯井水,誰也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你出你的,我出我的,大家種樹,犯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一起競爭,最後可能是誰也吃不掉誰,各自在市場上占有份額,形成歷史教材多元化的生動活潑的局面。

  歷史的叙述和解釋本來就應該是多樣化的。

  之所以有這個想法,是因為手頭有這樣一本美國的歷史教科書,是著名教科書出版社休頓-米夫林供大學生使用的美國史教材《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A People and A Nation-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這是一本被廣泛使用的教科書,已經發行了很多版,書的編者來自康奈爾、耶魯、布朗、加州大學、堪薩斯大學、康涅狄格大學、新墨西哥大學等名牌高校。隨便翻到一頁,看到這樣一張照片, 文字說明是:1950年冬天,朝鮮戰爭中,中國士兵押解美軍戰俘。照片來源清清楚楚地印著“新華通訊社”。因為是新華社拍的,所以中國士兵正義凜然,士氣高昂,美軍戰俘則垂頭喪氣。

  一本大學歷史教科書竟然能這樣處理歷史題材?儘管我在美國的年頭已不短了,但在中國多年的歷史本科、碩士教育以及在中學和大學教歷史的經驗,使得我和美國人感受歷史的習慣和方式還是不一樣。書的編者居然可以把當時敵國的宣傳部門拍攝的這樣一張有損本國軍隊形象和士氣的照片挑選出來印在書上,而且尺寸還安排得特別大,占了差不多半頁,一點也沒有“批判的角度”。這樣的歷史教材,不由得讓人浮想聯翩。

  再往下翻,又看見一張血淋淋地控訴美軍在越戰中屠殺平民罪行的照片。照片說明是:1968年3月16日美萊村慘案的場景,照片由美軍攝影師羅納德-海伯勒提供。照片的尺寸也很大,占了三分之一頁多。

  儘管美萊村慘案是美軍中有良知的軍官披露的,後來由美國民間輿論介入,迫使美國軍方調查並查辦了罪魁禍首,因此在美國輿論中是有定論的一件罪案。但一本歷史教科書用如此突出的視覺形象來傳播這個大大損害自己國家軍方形象的歷史事實,在其他國家你試試看,除非涉及的是被現政權推翻的舊政權,事關一件完全被否定的歷史事件。而越南戰爭在今天的美國都不是這個情況,其是非曲直至少還是眾說紛紜的。何況,有關越戰的照片多了去,即使從反戰的角度也數不勝數,為什麼偏要用這一張。用中國人習慣的想法,編者用心何在?

  確實,和很多國家的歷史教科書相比,美國一些歷史教科書的突出特點就是對本國政府的政策尤其是對外政策作批判,在讀者中削弱和淡化政府的立場和宣傳,成為政府和主流意識形態眼中的“異議分子”。這本《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看來就屬於這類歷史教科書。它對美國中央情報局在冷戰中的作用的評價就是一個例證。

  中央情報局是美國聯邦政府對外情報和間諜活動的中心,不管外國人怎麼看,這樣一個機構在美國政府和官方宣傳中的使命是捍衛美國國家安全,和形形色色破壞美國利益的國家和集團作鬥爭。這種任務的性質決定了它和任何國家的情報機構一樣,工作中不但會有一旦發生後果必然嚴重的失誤,而且會使用種種不光彩的甚至是不可告人的手段。但總體而言,用中國的政治術語來說,它應該是“合眾國衛士”,是“熱血鑄就”的“金色盾牌”,那些失誤和不光彩的東西都是次要的,是可以理解的。

  但這本教科書在“作為外交政策工具的中央情報局”的小標題下,是這樣介紹這個“合眾國衛士”的:

  由艾倫-杜勒斯——他的兄長就是當時美國的國務卿——領導的中情局向外國領導人(例如約旦國王侯賽因)提供金錢報酬,資助外國工會、報紙和政黨(例如保守的日本自民黨),通過一個叫“假信息”的部門故意向報界提供假新聞,它還向外國軍事官員提供撲滅革命運動的訓練。它雇用美國記者和教授用職業為掩護來為它服務;它秘密資助美國全國學生協會發展和外國學生領導人的關係;它利用商業界人士作為它的外圍成員;它在當事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一些美國人身上試驗“心靈控制”的藥物(即MK ULTRA)。中央情報局還策劃了很多秘密行動,包括暗殺,來顛覆第三世界國家的政府。中央情報局在1953年顛覆了伊朗政府,1954年推翻了危地馬拉政府,1958年在印度尼西亞發動了未遂政變,1961年還企圖推翻古巴政府。

  接下來,書中說中情局在從事這些活動時,精心遵守有關程序和證據的一些原則,確保一旦這些事被發現,總統可以說自己毫不知情,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不用說這是為了讓美國政府擺脫道義譴責。這本教科書就是這樣把中央情報局描繪成一個鬼鬼祟祟、不擇手段、專門用陰謀詭計來干涉別國內政的政府機構。對中情局的這些描繪完全可以放到任何一個國家——尤其是那些反美的國家——的歷史教科書中,頂多罪狀再羅列得多一些,語氣再嚴厲一些。但我懷疑,絕大多數這些國家能夠允許它們自己的歷史教科書對本國的情報和安全機構作如此的描寫嗎?

  對中央情報局的這種態度,不過是這本美國歷史教科書對整個冷戰的評價的一部分。冷戰是美國歷史研究和教學中意識形態色彩非常濃厚的部分,尤其關於冷戰的起源和性質。美國政府和保守派都認為冷戰源於共產主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擴張, 美國的反應是捍衛自由,抵抗專制。但美國自由派認為冷戰的起源是美國和蘇聯爭奪世界霸權,雙方都和歷史上的帝國主義沒有不同。美蘇因此都是“帝國”。這和中國當時“兩個超級大國稱霸世界”的宣傳並無二致。

  這本書說,為了稱霸世界,美國領導人和利益集團誇大了共產主義威脅,美國人民上了當。這是典型的自由派的觀點。關於冷戰的起源,它只用了一句話承認蘇聯的意識形態有最終戰勝世界資本主義的目的,而這個問題在美國保守派和政府那裡是整個冷戰的最大原因,是要大談特談的,即:蘇聯國家力量的擴張和世界歷史上的帝國不一樣,它源於其意識形態的進攻性,要發動世界革命,埋葬西方世界。

  這本書在對蘇聯動機輕描淡寫的同時,卻用了兩個很長的段落強調蘇聯在軍事和經濟上的薄弱,蘇聯邊界的漫長和難以防禦,以及在對外擴張上的有限性。此外還說斯大林絕對沒有希特勒那樣稱霸世界的野心,他頂多不過是想恢復沙皇時代俄國的影響。相反,在介紹美國戰後政策的時候,教科書說美國領導人被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所鼓舞,加上美國本土的安全從來沒有受到威脅,在空前強大的美國軍事力量支持下,他們對本國領土安全更不擔心,反而想建立一個新的全球體系來維持美國的力量和繁榮。

  讀了這樣的介紹和分析,人們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冷戰起源的問題上,美國應該負更大的責任,因為它更強大,更有野心,也就是更具有進攻性,而蘇聯還在為自己的領土安全操心,因此是一個防禦性的大國。一個防禦性的大國不應該為對抗負更大的責任。

  這本教科書還告訴讀者,當時美國總統杜魯門的個性也對冷戰的發生產生了影響。書的作者把杜魯門和斯大林作對比,說他雖然沒有像斯大林那樣殘忍對待自己陣營的內部,但同樣具有非此即彼的簡單化的思維方式,對任何中性的、中立的事物都不能接受,要麼是朋友要麼是敵人,沒有中間地帶。這種態度使得杜魯門在處理和蘇聯有關的事務上過於強硬,人為地惡化了氣氛,有一次還把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氣得離開了會談。很明顯,這就是說杜魯門也不比斯大林好到哪兒去,如果沒有杜魯門,美蘇關係不會變得那麼糟。因此說來說去,冷戰的發生責任一多半在美國,甚至是美國決策者製造出來的。

  在介紹冷戰起源時,這本教科書還用了大量篇幅介紹胡志明在1945年8月是如何寄希望於美國去支持越南獨立,而美國又是如何出於和蘇聯對抗的全局考慮和法國作了交易,犧牲了越南獨立,因此失去了和北越共產黨人建立和發展關係的機會。不難看出,書的編者對胡志明非常同情,用一整頁的篇幅刊登了他和美國派往越南的軍事人員在1945年夏天的合影。這張照片不由得讓人想起中共領導人在那個時候或更早和很多美國軍事人員的密切關係和合影。書以此為例,說美國為了開展冷戰,不但犧牲了很多殖民地人民的利益,而且給自己樹了新的敵人。

  在介紹朝鮮戰爭時,教科書雖然承認是金日成發起了進攻,但卻強調這是一場“內戰”和“統一戰爭”。這樣,不但是誰發起了戰爭變得無關緊要,而且美國和聯合國干預的合法性也就順帶著被擼掉了。教科書特意談到戰俘問題,說美國方面違反日內瓦協定,只把那些願意回到朝鮮和中國的戰俘交還給朝中方面,而不是全部遣返,這樣就挑起了關於戰俘問題的爭執。至於對方會不會根據起碼的人道原則善待自己的戰俘則一字不提。當然,教科書的作者也無從知道那些回國的戰俘後來的生活狀況,就連這些國家自己的人也不知道,直到最近這些年有關情況才逐漸披露。

  最後,編者對冷戰中的美國做了這樣一個概括:

  美國國內的批評者挑戰冷戰的設計師(程按:“設計師”就說明書的編者認為冷戰是美國人製造出來的),質疑對來自海外的威脅的誇張,對第三世界國家的橫加干預,以及外交政策昂貴的軍事化。但是當杜魯門這樣的領導人用極端主義的語言描繪冷戰,把它說成是有關反對一個龐然怪物的生死存亡的鬥爭時,合理的批評招致懷疑,異議人士受詆毀。批評者對美國全球範圍內四處干預和依賴核武器的外交政策的探索性的質疑被淹沒在異議者對共產主義妥協遷就——如果還不是給你安上非美主義的罪名的話——的指責中(非美主義是極端右翼的麥卡錫主義發明的罪名)。美國的決策者就是這樣成功地在冷戰問題上製造了一個國家共識,這個共識扼殺了辯論,塑造了美國幾代人的心態。

  這樣的控訴,聽來真是讓人拍案稱快。這樣的反思,讀來真是意味深長。書的編者既不擔心美國國務院找他們算賬,也不害怕軍方和中情局的切齒之聲。你幹你的,我說我的。幹是你的責任,說是我的權利。你既然幹了就不要怕我來說,我說了也沒什麼可後怕的。

  當然,很多美國人不會同意歷史教材這麼個寫法,不會同意對冷戰這麼個說法,不然這本教材的編者也不會在一部本該平實叙事的歷史教材中大發牢騷。但他們多半還是會贊成歷史教材就該這麼個出法。你要是不喜歡這本書的觀點,盡可到書市上去淘,直到淘到你中意的。如果實在沒有,你完全可以挽起衣袖大幹一場,拿出你自己版本的歷史;或者出一筆錢,懸賞一本合你心意的教材,哪怕只印給你自己看。

相關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