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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春龍:老兵回家

http://www.CRNTT.com   2011-10-09 14:03:16  


 
我們對歷史的無知

  很多人對國殤墓園有所了解,甚至可能已經去過。我第一次知道遠征軍的事是在2005年6月份去緬甸金三角採訪,當時一個老兵指著我的鼻子告訴說“你說我們不抗日,你去國殤墓園看一下,看看我們那些兄弟是怎麼死的”,我當時無言以對。因為我都不知道國殤墓園到底在哪裡,是怎麼回事。我從這個老人的眼睛裡看出一絲絕望,那件事對我的觸動非常大。我後來搜索了國殤墓園,當我真正看到網上關於國殤墓園的報道時,感受到的只有兩個字:無知。因為我作為中央媒體的記者,並且在那一年我已經30歲,竟然不知道國殤墓園在哪裡,不知道是一個怎樣的情況。但我想在那個時候可能有很多同齡人與我一樣無知,我一直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去國殤墓園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正去國殤墓園是兩年後,2008年1月,我記得那天清晨天氣很冷,我從很長的石板路走過去,在我想象中墓園應該是一個非常偉岸的大門,可讓人感到失望的是,我看到一個非常狹小的大門。這個大門也是一個石板路,走上兩級台階,我看到了照片上的情況,在山坡之下我站了很久。我看到滿山遍野小小的墓碑,太陽照在上面,上面只有簡單的人名。當時我有一個衝動:作為媒體記者我有義務有責任把這段歷史讓更多人知道。所以那時候我下定決心要去緬甸採訪。

  真正的採訪是在2008年4月去緬甸密支那。採訪的第一個老兵是李錫全,李錫全告訴我很多歷史,他是湖南常德人,在戰爭結束後流落緬甸,一直沒有回來過。我採訪他時,他告訴我:“我自從1938年參加抗戰以後,和家人失去聯繫,再也沒有回過家”。我聽到這個消息後非常震驚,一個人長達70年時間和家人沒有任何聯繫。當時我告訴他,回去之後幫你找家,找到家之後把您接回去。他聽我說幫他找家,接他回家時沒有反應,我覺得自己當時有點自作多情。後來我回到中國幫他找家,在博客上發了這樣一條消息《流落緬甸九旬中國抗戰老兵尋找湖南家人》,僅僅一天時間他的家就找到了,他當時告訴我的地址現在沒有多大變化。我把這個消息通過當地的華僑告訴李錫全,我以為他會非常激動。後來華僑告訴我,李錫全非常傷心。這讓我非常意外,我說為什麼?華僑說這個老人已經在異國他鄉生活了70年時間,對家的思念早就沒有了,早就斷了想家的念頭,為什麼?因為他回不了家,因為他不可能回去,但你現在把他的家找到了,找到後他又知道他回不去,只是揭開他內心的傷疤。我聽到華僑這樣的說法之後,就讓華僑轉告李錫全,一定把他接回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2008年我找了很多人,包括很多企業老板,說我要接一個抗戰老兵從緬甸回來。但有兩個老板在第二天打電話指責我:“我才知道中國遠征軍是國民黨的兵,我為什麼要幫助他?”

  對這樣非常讓人無語的回答,我也沒有辦法繼續和他討論下去。我做了很多努力,甚至把預算做到最低,只要2萬塊錢就可以把老兵接回家和家人團聚,可一直沒有希望。後來汶川地震,第二天我到現場採訪,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老人說,祖國發生地震了,我還能回家嗎?非常焦急。我知道是李錫全老人。在災區我看到有那麼多的生命一刹那再也回不了家,我告訴這個老人:“我一定幫你回家”。後來經過非常長時間的周旋,我找到湖南省的一個官員幫我介紹了一個上市公司,這個上市公司的老總聽我說了這個事之後,他說他對中國遠征軍有很多感情,他給我講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中國遠征軍的故事。我當時非常激動,我說這次肯定找到了知音,他問我當時需要多少錢,我說需要2萬。他說兩萬不夠,我們是上市公司,就拿20萬。我一聽激動的不得了。後來他說為了保險起見讓我和他們的員工到緬甸再見一次李錫全,確保這個人的確是湖南常德的抗戰老兵,而且沒有回過家,希望這次可以幫他。我們就又去了一趟緬甸,前後折騰可能有10天時間,等我回來後老板看到我非常尷尬,我們在一塊吃飯時我感到了氣氛的不對,在吃飯過程中他告訴我這個方案報到總部以後,總部沒有批准。我聽到這個消息後飯也吃不下去,就出去了,走在下著雨的街道上,走了很長時間,我真的很難受,覺得對不起這個老人。因為我在第二次見老人時明確告訴他一個禮拜之後就接他回家,但我知道又要泡湯了。正在這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來自湖南的一個民營企業,他說你別打聽我叫什麼,我是誰,我只想幫你做一些事。陰陽差錯,我們以這樣的方式把老兵接回來,當然後來也經過了很多坎坷,比如沒有證件,現在可以說是用一種非法的方式接他回到家裡。

  李錫全每個月的收入只有一兩百塊人民幣,用這樣的經濟收入以及現在80多歲的高齡,要跨越兩個國家、跨越政治與歷史的隔閡,還要跨越沒有身份證件的非常尷尬的局面,我想很難很難。

  李錫全難道真的不想家嗎?後來李錫全回家的時候帶著中國地圖册,我很好奇。他告訴我中國地圖册是20多年前在緬甸買的。我翻開,翻到湖南那頁時眼淚止不住,因為我看到湖南那一頁翻得最爛。老人很冷靜的說我想家的時候,就翻翻地圖册。然後他拿著地圖册在上面指,非常安靜的說,這是湖南,這是常德,這是桃源縣,這是我的家。台灣一個散文作家寫過一篇散文《祖國在我的墻上》,對於因政治原因、戰爭原因、歷史原因飄零海外的人來說沒有辦法回到家,他的家只能掛墻上,就像李錫全一樣。如果不是祖國的一個年輕人闖入他的生活的話,他的家可能永遠只能放在地圖册裡。

  2008年10月份,在我接他回來經過半年時間,在我的同行《瀟湘晨報》的幫助下李錫全跨過了中緬邊境。從老人的眼睛裡我們可以看到他回家後的激動的心情。這次回家,他吃的是家鄉鉢子菜。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種味道讓我們置身難忘,不管我走到哪裡,是北京、上海還是更遠的地方,我們很難忘記家鄉的味道。李錫全也是這樣,當他回到家裡看到滿桌的鉢子菜時是邊吃邊流淚。

  後來我在緬甸採訪很多老兵,都向我訴說他們家鄉這個吃的那個吃的,我見過一個老兵叫張富麟,張富麟是山東濟南人,他告訴我在家鄉濟南有一個小吃叫甜沫,他跟我說的時候我能看到他咂摸嘴巴感覺非常香的味道。後來我托人從山東濟南專門買了這個甜沫帶給他,他那種高興讓人非常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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