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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怎樣才能讀懂魯迅 | |
http://www.CRNTT.com 2011-02-27 10:55:26 |
對此,魯迅提出了一個疑問: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黃金世界,還有沒有黑暗?魯迅回答說,有,不但有,還會有新的死亡。為什麼呢?魯迅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他說人總是這樣的:曾經闊氣的人想複古,正在闊氣的人想維持現狀,還沒有闊氣的人想改革;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永遠如此。到了黃金世界也是一樣,當然黃金世界裡“闊氣”的概念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樣,但是那個時候仍然有曾經闊氣、正在闊氣、還沒有闊氣的人。在一般人認為,好像黃金世界是個沒有矛盾、沒有鬥爭的世界,但是魯迅卻看見了新的矛盾、新的鬥爭,甚至看見了新的死亡。這就是《野草.墓碣文》裡所說的“於天上看見深淵”。人們看見是天堂的地方,魯迅看見的是深淵。由此,魯迅得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哲學結論:“至善至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至善至美的未來,是人類給自己製造的一個神話。魯迅的任務正是粉碎這個神話,《野草》很多篇都是粉碎這個神話的。 在《野草》裡,魯迅用大量篇幅塑造了許多文學的意象,而這些意象都象徵著人類的某些方面的深層困境。這裡我想舉幾個例子。《死火》是具有魯迅式想象力的一篇文章。人類關於火有種種想象,總的說來,人們是把火視為一種生命的象徵。但是魯迅想象的是“死火”,集中了生命和死亡兩種意思。我們看他是怎樣展開獨特想象的。他說,我做夢,夢見自己在山峰間奔馳,跑啊跑,突然從山峰上一下掉到冰穀裡,往下一看,一片青白色,這青白色就是死亡的顔色。但是在一片青白色中,我突然看見了很多珊瑚樣的紅的影子。在死亡的顔色中出現了生命的顔色,這就是死火。於是,我和死火之間展開了一個哲學的討論。死火對我說:先生啊,請你趕緊把我救出去,否則我將凍滅。我說好,我就把你帶出冰穀。死火又說,你把我帶出冰穀,我會燒完。我只能在“凍滅”和“燒完”之間作出一個選擇。 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我們在研究魯迅的《野草.死火》所遇到的一個難點。後來我的導師王瑤先生啟發了我。 那一年王先生正好七十歲。他說,我現在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要麼什麼事不幹,這叫“坐以待斃”;要麼像大家宣傳的那樣“發揮餘熱”,再努力奮鬥,但這不過是“垂死掙扎”。我只能在“坐以待斃”和“垂死掙扎”這兩者之間作有限的選擇。你說怎麼辦?當時我一聽,馬上想起了魯迅的《死火》。“凍滅”就是“坐以待斃”;“燒完”就是“垂死掙扎”。儘管最後等待大家的都是死亡,但是“燒完”和“凍滅”有沒有區別呢?有區別。這個凍滅,他一輩子什麼事兒不幹,他的生命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光影,這是一個生命的空殼。這個燒完,雖然最後也是完,但他燃燒的那個瞬間是發出燦爛的光輝的,他的生命是充實的。這實際上就是一個人生哲學,就是生命的價值不在於結果,而在於過程。結果所有人都一樣,但是過程不一樣。你奮鬥的過程,你掙扎的生命,努力的生命,是充實的,是有價值的。而那浪費的、無所事事的生命是空虛的,是沒有意義的,是生命的空殼。這就好像奧林匹克精神一樣,貴在參與。這就是魯迅《野草》的哲學,這正體現了魯迅那種重視過程而不重視結果的人生哲學。這“凍滅”和“燒完”的命題實際上告訴我們,人的自我選擇、自我實現的極端的有限性。你不能把人的選擇的可能性想入非非,人就是在凍滅和燒完之間作極其有限的選擇。但是畢竟還是有選擇的餘地的,所以王瑤先生對我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垂死掙扎,因為垂死掙扎有一種掙扎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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