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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被低估的十本書

http://www.CRNTT.com   2011-03-06 11:02:49  


 
現代詩歌:燃燒的荊棘叢

淩越

  《現代詩歌的結構》是一部堪稱迷人的批評著作。很少有理論著作可以用迷人來形容,理論著作通常的分析性語言,往往將它們自身置于感性的對立面,睿智和邏輯鏈條的縝密往往就是對它們最佳的褒揚了。《現代詩歌的結構》當然不乏鞭辟入裡的分析,甚至其分析的密度和精微一般的批評著作根本難以望其項背,但是恰恰這種極度理性的思維之線的複雜纏繞讓人眩暈,很多時候這種眩暈和詩帶來的眩暈屬于同一維度內。也就是說,弗里德里希在《現代詩歌的結構》一書中所使用的分析工具和所評論的那些杰出詩人的詩作相得益彰,波德萊爾、蘭波、馬拉美詩作所携帶的光芒也映射到弗里德里希的這部著作中。

  去浪漫化的浪漫主義

  在《法國的浪漫主義》一節中,弗里德里希雖然不無遠見地將現代詩歌創作稱作是“去浪漫化的浪漫主義”,但整部書的主要工作正是在於通過對波德萊爾、蘭波、馬拉美等經典現代派詩人的分析,去找尋現代詩歌獨立于傳統浪漫主義的內在結構和特徵。對於現代詩歌是什麼,弗里德里希明智地沒有給予任何定義,他在《第一版序言》裡並不確定地說:“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會從本書自身中呈現。”任何簡單歸納都將是破綻百出的,只有循著優秀詩人詩作的軌迹,人們才能偶爾一窺其中堂奧,這就像出色的詩人也充分意識到循著表層意象才能窺探事物內在肌理一樣,一部試圖歸納現代詩歌內在結構的作品,它自身却依然很難被歸納,這體現出它的研究對象本身的複雜性,以及弗里德里希附著在所研究對象之上的“結論”的複雜性。

  作為一個詩歌新時代的鼓吹者,弗里德里希並沒有草率地割裂現代詩歌和過去文化形態的聯繫,在第一章《展望與回顧》中,他為現代詩歌找到自身的理論之源:盧梭、狄德羅和諾瓦利斯。在晚年作品《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中,盧梭成功地表達出一種前理性的存在確定性。這種確定性的內容是一種夢中的迷蒙,這迷蒙從機械時間沉入了內心時間,內心時間不再區分過去與此刻、紛亂與適意、幻想與現實。而內心時間最終構成一種現代抒情詩的聖地,讓後來的詩人們得以脫離擠壓人的可憎現實。狄德羅則通過對於“天才”的表述(“真與假不再是天才的區分標準”),賦予幻想前所未有的能量:這是一種精神強力的自我運動,對其質量的量度要依據其產生的圖像尺度,依據其理念的作用暴力,這種動力拋開了善與惡、真理與謬誤之間的區別。從某種意義上,正是狄德羅打開了詩人想像的最後一道閥門,現代詩歌炫目的意象、奇詭的想像力多半源出于此。諾瓦利斯的詩歌屬于典型的浪漫主義詩歌,那些特質正是弗里德里希試圖從現代詩歌那裡剝離的,可是諾瓦利斯在《斷片集》及《奧夫特丁根》中所寫下的反思要比其詩歌作品更加超前,其主要思想體現在對藝術自覺的強調:詩歌魔術是嚴厲的,是“幻想與思想力的統一,是一種操作”;詩歌語言“就如數學公式,它們製造了一個自為的世界,只與自己本身遊戲”。——以上盧梭、狄德羅和諾瓦利斯的不無試探性的觀念要到19世紀,在波德萊爾那一代詩人身上才得到熱烈響應,並在具體的創作實踐中結出碩果。

  波德萊爾現在已是公認的現代詩歌的源頭性人物,在波德萊爾經典地位的確立過程中,《現代詩歌的結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當然在此之前許多人包括艾略特、瓦雷裡都贊嘆過波德萊爾的詩,但是弗里德里希集中做出了準確又清晰的歷史評價,闡明波德萊爾的詩歌有著怎樣的轉折性意義。弗里德里希首先指出波德萊爾的獨有問題在於,在商業化和技術化的文明中,詩歌如何成為可能。他的詩歌展示了這條道路,他的散文則從理論上詳盡探討了這一道路。隨後弗里德里希指出波德萊爾詩歌去個人化傾向:《惡之花》不是自白式抒情詩,不是私人狀態的筆記,毋寧說它主要是一件被詩人精心製作的藝術品,其中包含的孤獨、寡歡、受病之人的痛苦和典型的浪漫主義詩歌不同,是控制在一雙專注于語詞效果的眼睛的打量之下的。在一封信中波德萊爾談到“我詩作中有意為之的非個人化,實際上是為了達到一種抽象效果,那就是試圖表達出人類所有可能的意識狀態。”基於這個原因,波德萊爾沒有為自己詩作(像經典的浪漫主義詩人那樣)標明創作日期,而且精心在結構上把《惡之花》塑造為一個有開端、分段的進展和結局的整體。弗里德里希對波德萊爾詩歌的分析,僅就其觀念而言,在今天看來並不新鮮—這並不奇怪,《現代詩歌的結構》出版于1955年,由於此書巨大的影響力,其中的許多觀念都已為後世學者和讀者廣泛接受,但是我們今天看這本書,依然會被書中美妙的筆觸所打動,弗里德里希以其杰出的文字能力為自己更強調形式的觀念做了最好的演繹。另一方面,雖然篇幅不大,但是弗里德里希在材料的掌握上顯然花費了很大精力,他所引的波德萊爾觀點就算是熟悉波德萊爾著作的讀者也會覺得新穎,而且其中蘊含的深意也為弗里德里希精妙的闡發奠定了基礎。比如:“藝術的神奇特權就在於,可怕之物經過藝術性的表述,會成為美;節奏化了的、分段表述出的痛苦能讓頭腦充滿一種寧靜的歡樂。”這句話是對整個浪漫主義真誠觀念的猛烈一擊,同時為弗里德里希闡明詩歌要與心靈分離,形式要與內容分離的觀念提供了強有力的佐證。

  如果說對波德萊爾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那麼有關蘭波的分析則盡顯弗里德里希超強的文本分析能力,因為和波德萊爾相比,蘭波的詩句無疑更加晦澀和支離破碎,面對這樣的詩句,絕大多數的批評家只能張口結舌或者只是在蘭波的生平等外圍資料上做些文章。我一直關注蘭波詩歌,在我印象中,沒有哪位批評家能像弗里德里希那樣,將自己的分析深深扎根在蘭波那炫目的詩句內部,不讓相對容易掌握的傳記資料來打亂自己的節奏。在對蘭波詩歌的分析中,弗里德里希提出幾個重要的詩學概念:感性非現實和專制性幻想。所謂感性非現實是指事實上不存在的構成物(比如“肉之繁花,在星辰之林中浮現”等),通過詞語本身的緊縮、省略、移置等強製作用變得迷人,它要比那些庸常的現實更加打動人心,如此藝術也就超越了對物質現實的簡單描摹,直接作用于人們的心理和感性,反而更加逼真地呈現出人們在心理時間和空間裡的種種感受。所謂專制性幻想其實是指某種強力幻想,借助這種幻想,詩人可以顛覆人與物之間的正常關係(“公證人懸掛在他的錶鏈上”),也可以強行讓相距遙遠的事物相連,讓顯明之物與想像之物相連;這幻想可以塗抹出非現實的顔色(藍色的水芹,、綠色的鋼琴師等等),也可以使原本單數的實物變為複數。無論是感性非現實還是專制性幻想,它們都是為了顛覆現實實有的秩序和實在的關係,以迎合人們內心的強烈願望,而詩歌被確認為從庸常現實上起飛的夢想,現實的底座則確保這夢想有著幾可亂真的“真實感”,從而更加撼動人心。

  詩歌本體論的產生

  馬拉美曾坦言,他是從波德萊爾必須止步處開始的;在《現代詩歌的結構》中我們也可以獲得這一印象—有關馬拉美的分析是全書中最深奧難懂的,弗里德里希也直觀地表述過相同的意思:馬拉美的詩作“表現出的抽象程度遠勝過蘭波的喧騰”。波德萊爾、蘭波的創作可以視作對傳統浪漫主義挑釁性的反叛,那麼他們作為傳統詩歌倒影的作品依然可以從傳統路徑中依稀獲得某種完整的闡釋。馬拉美的創作則是在波德萊爾軌道上持續地深入,他成功賦予波德萊爾的觀念一種本體論的解釋,他也為詩歌的晦暗、詩歌對可理解性之限制的偏離提供了本體論的解釋。在馬拉美的詩作中,詩歌創作與對詩歌的反思首次被等量齊觀,馬拉美一生精雕細琢的少量詩歌幾乎完全指向詩本身—也就是一種絕對的存在,在這裡,詩和存在首次達成某種親緣關係,這比海德格爾的哲學早了很多年。但是正像弗里德里希指出的那樣,馬拉美的詩作並沒有說教氣,他對“靜默”的挺進勇猛又倔強,這或許是因為馬拉美清楚地知道,詩歌在極度的抽象和多義性中反而格外需要形式的維繫,作為其歌吟的軌道和尺度。馬拉美的詩及其對詩的思考相當程度上證明了,自18世紀以來的美與真之間的分離已然實現。在這種近乎决斷的樂觀的語氣中,弗里德里希敏銳地為自己的觀察埋下伏筆,他解釋道:“然而恰恰是這種具有絕對形式的美提供了保障,讓邏各斯的光輝,人性本質尊嚴的光輝即便在面對虛無時也不至於熄滅。”而在另一處,當他說馬拉美將抒情詩提升到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時,他也立刻補充說:“這並不是一個讓人幸福的高度”,因為“它缺少真正的超驗者,缺少眾神”。

  超驗者,缺少眾神。”

  作為一個嗅覺極為敏銳的學者,我們可以看到當弗里德里希沉浸在批評文本自身的愉悅時,對自身觀點所持的審慎態度,但是他不可能面面俱到,否則他將摧毀自己正在建設中的理論巴別塔。悖論的是,顯然的幾處漏洞也為弗里德里希的觀念增添了幾抹親切的色彩,反而讓它們變得更加有說服力。被許多人提及過的一個反對意見是,弗里德里希為“現代詩歌”選取的樣本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他遺漏了大多數19世紀末以來杰出的德語和英語詩人,比如葉芝、裡爾克、霍夫曼斯塔爾、特拉克爾、惠特曼、狄金森等等,因為這些詩人不能為弗里德里希煞費苦心提煉出來的“結構特徵”所涵蓋。再者,弗里德里希的高明之處在於對詩人寫作過程的細緻考察,典型如音韵對詩人選取詞語時的引導作用,優美的音韵往往會把詩人引領到令他自己都驚訝的意義的處女地;他的許多觀念的提出由於這個原因而別具魅力,可是對寫作方式的瞭解並不能取代價值判斷,也就是說,一首詩就算具有弗里德里希所闡發的感性非現實以及專制型幻象的寫作手法,但並不能就此逆推這就是一首好詩,儘管弗里德里希都是從杰出詩人和作品中推導出這些巧妙的手法的。最後一個問題就是弗里德里希提到過,但沒有再深究的那個“缺少眾神”,這是對馬拉美高深詩作的批評,背後其實蘊含著寫作的動力系統問題,執著于形式分析,往往會忽略一個詩人寫作時所擁有的渾濁動機,一首好詩往往和批評家精深的分析不同,往往是詩人處在迷醉狀態時一揮而就的,同時又符合批評家的複雜分析。沒有辦法,人類的理性分析似乎總是跟不上感性狂歡的節奏,對於詩歌的分析往往也需要詩歌所擅長的隱喻才能相對說得完善。弗里德里希對現代詩歌精彩的理論分析似乎就不如紀德的一個比喻來得準確和傳神,在對蘭波詩作評論中,紀德恰切地將現代詩歌比作“燃燒的荊棘叢”。這一叢火紅的荊棘包含著“感性超現實”,包含著“專制性幻想”,也包含弗里德里希不曾觸及到的忘我的熱情。

《現代詩歌的結構——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的抒情詩》

[德]胡戈.弗里德里希著 李雙志譯

譯林出版社2010年8月版

  被低估的理由:

《現代詩歌的結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當然在此之前許多人包括艾略特、瓦雷裡都贊嘆過波德萊爾的詩,但是弗里德里希集中做出了準確又清晰的歷史評價,闡明波德萊爾的詩歌有著怎樣的轉折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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