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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春龍:老兵回家

http://www.CRNTT.com   2011-10-09 14:03:16  


 
老兵陳華與妻子見面

  接陳華回來在今年,在機場我們組織了非常盛大的歡迎儀式,包括橫幅、鮮花。其兒子突然發現他的父親是一個英雄,父親享受到這麼多鮮花和掌聲時終於對他的父親叫了一聲"爸爸",那時候陳華一下落淚,祖國包括親人對他的承認從這一刻開始了。陳華回來之後告訴我一件事想到四川內江看一下他的原配妻子,他的原配妻子早已改嫁。我說可以,馬上給你買票。陳華猶豫了很長時間,他又有些為難。我告訴他,我知道該怎麼做,你現在去吧,我會安排好,知道該怎麼安排。我知道陳華的心病在哪裡,因為在他的原配心目中他還是一個反動軍官。後來我們在內江組織了30多名志願者,向他獻花,拉著橫幅,放著鞭炮。他的原配看到他後終於不說他是反動軍官,但夫妻倆非常尷尬,夫妻二人在半個多世紀後再次相聚,非常尷尬,說什麼?能說什麼呢?相望無言,這些都是因為戰爭,因為政治。

  讓每一位英雄凱旋而歸

  這是我在緬甸採訪的楊劍達,他的家在廣東梅縣,我採訪楊劍達時他說了很多,每次去時他有說不完的話。他說到現在為止留給孩子的只有一首歌《松花江》,他至今沒有加入緬籍。我問他為什麼?他說自己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他於16歲到印度與家人做生意,後來在印度以華僑的身份加入中國駐印軍,然後參加了緬甸的反攻,之後留在了緬甸。楊劍達跟我說了很多。他比較好一點,因為他的女兒會說中文,而且說得比較流利,最起碼有一個人會和他做交流。(圖)這是楊劍達的外僑證,半個世紀前發的,是他在緬甸的唯一身份,下面的方框是當地政府蓋的章,每年交稅蓋一次章,允許他在緬甸居住,很多老兵都拿著這樣一個身份。

  榮幸的是楊劍達老人在半個月前回到了老家廣東梅縣,一路讓人非常感慨。在猴橋口岸我們聯繫當地邊防武警,他們給予很大支持,全體武警出來向老兵行軍禮。這個老兵前幾年摔傷,腿不能動,坐著輪椅回來,非常難,一路上好幾個志願者照顧他,甚至可以說是將他抬回家的。武警官兵敬禮時,他堅持要向現在的軍人說幾句話,讓我更加意外、震撼的是楊劍達堅持要站起來,他說要站起來向士兵敬禮。後來他站起來顫巍巍的敬了一個軍禮。我非常非常多的看到這樣一個場景,當向戰友表達敬意時、緬懷時,很多場合老兵是敬軍禮,這是一個非常簡單但讓人最為尊敬的一個舉動。當時我們出發時,武警官兵列隊從他身邊喊著口號過去的時候,我不知道這個老人的心裡是怎麼想的,當年他也是這樣,非常精神,為了國家出征,但現在是這樣一個狀況。

  老人被我們抬著輾轉了幾次飛機與汽車,而且換了幾次證件,首先他拿著非常破舊的證件在騰衝縣公安局辦了一個證件,在這之前先要在梅縣公安局開一個證明,拿著這個證明到雲南省公安廳,雲南省公安廳通知騰衝縣公安局,騰衝縣公安局辦了一個證,然後拿著這個證件到昆明後再去雲南省公安廳換一個證,這個證件叫外國人出入境證。後來我開玩笑說你現在是一個外國人。這讓人非常辛酸。

  楊劍達回到家的歡迎儀式,我們所能做的是拉著橫幅,送鮮花,燃放鞭炮,鞭炮落滿一地,我想這可能是我們用最好的方式歡迎他,這也是我一直做老兵回家的一個宗旨:讓每一位英雄凱旋而歸。

  比如楊劍達,楊劍達在2006年回來過一次,但廣東客家人有一種觀念,歸國的華僑回來時如果帶很多錢,你的家人、你的村子裡的人會歡迎你,但如果你沒有帶錢回來就沒人理你。那次回家對楊劍達有很大傷害。這次回家我告訴他“我會讓你像英雄一樣回家”。他回家後感受到了,感受到了當年英雄的氣概,這是老兵回家的一個精神所在、理念所在。楊劍達回家後接受了柴靜的採訪,今天晚上10點28分中央電視台一套柴靜專題欄目《看見》會做他的一期專題節目“老兵回家”。我與柴靜反反覆複很多次交流,為了讓這個節目能在CCTV1播出,做了非常多的努力。

  楊劍達在回家的過程兩次住進醫院,騰衝剛過境就住院。那天接受完採訪後又住了三天醫院,每次住院我的心裡都非常難受,非常糾結,我真的害怕這個老人就這樣走了,如果走了,我怎麼給大家交代這個事?怎麼跟大家說?但每次看到這些老兵和家人團聚非常高興時,我覺得一個人應該冒一點險,應該有一些擔當,再糾結還是要繼續,即使哪一天有老兵因此而有意外,該承擔的還是承擔,因為要必須去做,否則就再也沒有時間,沒有機會了。

  楊劍達不知道我們回來給他做了一個體檢,是肝癌晚期。那天送他走時,我失聲痛哭,因為我知道再見到這位老人的機會真的很少了,他現在吃飯非常困難,他不知道他的病情。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了很長時間,非常冷靜的告訴我回家之後的感受,告訴我他感激每一個幫助他回家的人,他最後給我說,能這樣真的已經心滿意足了。我當時感覺就像是遺言,而且從各種跡象可以看出這個老兵的時間不多了。在接老兵回家過程中,很多人都是這樣,很多老兵在滿足了回家的心願後,便不久於人世。

  比如昆明有一個老兵在2005年抗戰勝利60周年接受了央視採訪,他非常高興,其實很多老兵把接受央視採訪作為認可,覺得央視代表這個國家。在節目播出的當天,看著節目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看著這個節目去世了。很多很多這樣的老兵要的是認可與尊重,雖然這個認可顯得非常的虛弱、縹緲,如此的姗姗來遲,但他們還是在等待。我有時候在想這些老兵為什麼會活這麼長,最小的老兵已經86歲、87歲了,最大的老兵已經107歲,為什麼活這麼長?我想是在等待吧,等待一種認可和承認。

  這個老兵叫張富麟,他的家在山東濟南,他在山東第一師範上學,當年全校師生全部參加抗日。我見到張富麟時,他笑著說,我們當年走的時候把鋪蓋卷擱在一個教室裡,我的鋪蓋卷現在還在嗎?後來他講了很多他當年參戰的事,我們臨走時他說“我們不害怕死亡,我們害怕的是遺忘”,這個老兵比較有文化,後來他告訴我,我的前半生為國家抗日,後半生在異域教中文,我覺得我對得起祖國。上面的話誰都明白,也沒有必要再去解釋,真的,他對得起祖國。

  幫張富麟找家是通過濟南的一個媒體做的一篇報道。張富麟是家裡的獨子,最親的是外甥和外甥女。張富麟也是因為摔傷腿走不動,找到家後,我說接他回家。他不願意回。我說為什麼?他把我帶到一個地方說,你看我把我的墓碑都做好了,我不想死在路上。聽了這句話後我再也沒有去勸他,我們沒有辦法再抱怨這些,唯一能抱怨的就是自己,我們去得太晚,已經來不及了,有很多這樣的老兵還沒有等到我們去的時候,還沒有等到我們告訴他是抗日英雄時,還沒有和他的家人取得聯繫時,他們早已不在了,能回來的能和家人團聚的只是非常少的一部分。

  張富麟後來交給我一封寫給國務院的信,“……懇乞念當年血灑佛國、棄屍異域、抗日遠征軍先烈為國捐軀之情,給予現生存之老兵,以適當安慰和救助……”安慰是第一位,來自於精神層面的安慰,經濟層面是第二位,雖說很多老兵生活得非常貧困,包括張富麟,但我感覺到最為重要的不是金錢,而是認可,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去享受更多的榮華富貴,他們只需要最後精神上對他們的一句認可,他們只需要這個可能就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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