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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無二的鬆子──寫給畢業班同學

http://www.CRNTT.com   2010-07-30 09:48:51  


人生就如那散落在地的鬆子……
  中評社北京7月30日訊/“鬆子的命運,大抵也是人生的實相。如果我注定是萬千鬆子的一顆,平凡走過一生,然後不留痕跡地離開,我的生命有何價值?如果我只是歷史長河的一粒微塵,最後一切必歸於虛無,今天的努力和掙扎,於我有何意義?”這是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教師周保鬆在“獨一無二的鬆子──寫給畢業班同學”一文中的設問,也是人生永恒的設問。一篇與青年學子探討這一話題的文章,值得一讀——

各位同學:

  你們今天將披上畢業袍,在春霧彌漫杜鵑滿山的三月,向大學生活道別。有同學對我說,老師,為我們寫點什麼吧,留個紀念。我明白你們的心意。中大是一座山,而政治系在山之巔。三年來,我們在山中一起思考政治、哲學與人生,日夕相處,度過無數難忘時光,此刻目送你們學成下山,真是既安慰又不舍。

  讓我從中大的樹說起吧。你們都知道,中大多馬尾鬆。馬尾鬆並不起眼,長在山坡上,終年常綠,開花也好,結果也好,沒人會留意。有時在校園散步,見到掉下來的鬆子,我會拾起幾顆,帶回家中。後來,我讀到台灣作家周志文一篇回憶少年同學的文章,說這些一生默默無聞的人,猶如“空山鬆子落,不只是一顆,而是數也數不清的鬆子從樹上落下,有的落在石頭上,有的落在草葉上,有的落在溪澗中,但從來沒人會看到,也沒人會聽到,因為那是一座空山”。這是實情。但想深一層,即便不是空山,即便人來人往如中大,我們又何曾關心那一顆又一顆鬆子的命運。在我們眼中,所有鬆子其實沒有差別。一批掉了,零落成泥,另一批自然生出來,周而複始。世界不會因為多了或少了一顆鬆子而有任何不同。

  鬆子的命運,大抵也是人生的實相。如果我注定是萬千鬆子的一顆,平凡走過一生,然後不留痕跡地離開,我的生命有何價值?如果我只是歷史長河的一粒微塵,最後一切必歸於虛無,今天的努力和掙扎,於我有何意義?

  每次想起這個問題,我的心情總是混雜。有時惶恐,有時悲涼,有時豁達,有時虛無。更多的時候,是不讓自己想下去,因為它猶如將人置於精神的懸崖,稍一不慎便會掉下去。我於是退一步問,為什麼這個問題總是揮之不去,總是如此影響心情。漸漸,我明白,我其實不可以不想,因為我是人,有自我意識和價值意識。我如此清楚見到自己在活著,見到當下眨眼成過去,見到自己作為獨立個體在默默走著自己的路。更重要的,是我無時無刻不在衡量自己的生命。我們心中好像有杆秤,要求自己每天要活得好。我們認真規劃人生,謹慎作出決定,珍惜各種機會,因為我們知道,生命只有一次,而生命是有好與壞幸福不幸福可言的。我們不願意活得一無是處,不願意虛度華年,意義問題遂無從逃避。

  難題於是出現。從個體主觀的觀點看,我自己的生命就是一切,重如泰山。我的生命完結,世界也就跟著完結。我是宇宙的中心。但只要離自己遠一點,從客觀的觀點看,我又必須承認,我只是萬千鬆子的其中一顆。我的生命完結了,世界仍然存在,一點沒變。我的生命如微塵滴水,毫無分量,很快遭人遺忘,後面有更多來者。這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每次去完殯儀館,目睹至親好友片刻化成灰燼,返回鬧市,再次面對笑語盈盈的人群,我總有難言的傷慟。那一刻,我看到生的重,也看到生的輕。

  既然我們的人生路線圖早已畫好,這中間的曲曲折折,真的有分別嗎?

  我想我們總是相信,那是有分別的。對,即使我是長在深穀無人見的鬆子,終有一天跌落荒野化成泥,我依然不會接受,我的人生和他人毫無分別,更不會接受我的人生毫無價值。但這是自欺嗎?我們是在編織一張意義之網安慰自己嗎?我不認為是這樣。所有意義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之所以困擾我,說到底,是因為我意識到“我”的存在,意識到“我”在活著自己的生命,並在規劃屬於自己的人生。如果我沒有了一己的主觀觀點,只懂從一客觀抽離的角度觀照自身,我將無法理解“我”為何要如此在乎自己。我們必須先意識到“我”的存在,並在浩瀚宇宙中為“我”找到一個立足點,意義問題才會浮現。所以,即使我是一顆鬆子,也不必因為看到身邊還有無數更大更美的鬆子而顧影自憐,更不必因為默默無聞而覺一生枉度。我真實經歷了屬於自己的春夏秋冬,見證一己容顔的變遷,並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體味生命賦予的一切。這份體味,是別人奪不走也替代不了的。

  這份對自我存在的肯定,是我們活著的支柱。這個世界很大,這個世界有很多其他生命,但我只能從我的眼睛看世界,只能用我的身體和心靈去與世界交往。只有先有了“我”,我們才能開始思考如何活出有意義的人生。但問題並未在此完結。因為一旦有了“我”,自然也就有無數與“我”不同的他者。我們的樣貌性情能力信仰家境出身,千差萬別。有了差異,便難免有爭。我們於是時刻將他人當作對手,並要為自己爭得最多的財富地位權力。各位離開學校進入社會工作,可能感受最深的,正是這種無時無刻無處不在的競爭壓力。我們未必喜歡爭,但卻不得不爭,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你,世界就是一個競技場,只有爭才能生存,只有爭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人世間種種壓迫宰制異化,遂由此而生。

  問題是,這些壓迫宰制異化,真的無可避免嗎?不同個體組成社會,難道不能夠以更平等更公正的方式活在一起嗎?這是過去三年,我們在課堂上經常討論的問題。我認為,承認個體差異和接受平等相待之間,雖有張力,但並非不可調和。關鍵之處,在於我們能否將兩種看似對立的觀點融合。一方面,從主觀的觀點看,我們意識到自我的獨特和不可替代,以及一己生命對於自身絕對的重要性。另一方面,轉從客觀的觀點看,我們將意識到,如果我的生命對我無比重要,那麼他或她的生命,也將對他或她同樣重要。我們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要過,都渴望過得好。就此而言,我們的生命,有同樣的重要性。我們不以一個人的出身能力財富,去將人劃分等級,並以此衡量人的價值。推己及人,我們既看到人的差異,也看到人作為人共享的可貴人性,因而努力在群體生活中實踐平等尊嚴的政治。也就是說,我們既要肯定個性,鼓勵每個人自由地活出自己的生命情調,同時要彼此關顧,保障人的平等權利,使得人們能夠公正地活在一起。這是我常說的,我們應該追求一種自由人的平等政治。

  我覺得,受過大學教育的人,應該有這樣一份對人的平等關注。但這並不容易。試想想,各位也是經歷重重考試,並將很多同輩甩在後面,才能進入中文大學。而一旦離開校門,迎面而來的將是更激烈的競爭。既然這樣,我們如何能夠穿過人的種種差異,看到人性中共享的價值,並以此作為社會合作的基礎,實現平等尊嚴的政治?到底需要怎樣的制度建設和文化氛圍,我們才能培養出這樣的道德信念?這是活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我們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

  各位下山之際,為什麼我還要如此絮絮不休和大家探討這些問題?因為問題重要。在上面的討論中,我指出生命中有兩重根本的張力,並嘗試提出化解之道。第一重是兩種觀照人生的方式帶來的的張力,第二重是生命的差異和平等導致的張力。第一重張力,影響我們如何好好地活著。第二重張力,影響我們如何好好地活在一起。各位身為讀書人,關心生活關心政治,是一生之事,不應隨著披上畢業袍而終。

  大家應該還記得,去年冬天上完《當代政治哲學》最後一課,我們曾在聯合書院教室外那個裂開的大鬆子雕塑前合照留念。那個大鬆子啊,笑得活潑率真。在我眼中,你們都是獨一無二的鬆子。

  來源:南方網 2010年07月29日 作者:周保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