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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毅夫:清代福建的婢女問題

http://www.CRNTT.com   2021-05-14 00:02:17  


汪毅夫(來源:中評社資料圖)
  中評社香港5月14日電(作者 汪毅夫)主持人張羽教授,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上午好!                                                   

  我們先從清代詩文來看福建(包括台灣)婢女的生存狀況。清代涉及婢女的詩文很多,我選擇的主要是晚清(道光朝至宣統朝)陳盛韶、梁章钜、劉家謀和陶浚宣的相關作品。陳盛韶曾在福建詔安等地任職,道光十三年(1833)“調台灣署理鹿港廳事”,其《問俗錄》有關於福建(包括台灣)婢女的記錄。梁章钜曾署理兩江總督、兩淮鹽政,道光二十四年(1844)在福建浦城養病期間對當地婢女問題相當關注。劉家謀於1849—1853年在台灣府學訓導任上並卒於任。劉氏留心文獻,所至則搜羅掌故,於地方利弊尤惓惓焉。其《觀海集》有《赤腳苦》,其《海音詩》也有詩(並注)多種涉及婢女。陶浚宣是晚清名舉人、名幕友和書法名家。1900年起流寓廈門,有《鷺江老婢行》《續老婢行》流傳於世、留存於世。   

  閩俗買貧女為婢,人口買賣是婢女生存狀況涉及的性質最為惡劣的問題。貧女為婢,一經“契賣”,父母不得問其生死,聽憑買家發落,有買婢轉賣甚至逼為幼尼的。“幼別耶娘去”,從此沒了童年的歡樂。在閩、台兩地,婢女有“赤腳”的賤稱。赤腳相對於縛腳而言,赤腳是出於“赤腳執役”的需要。日據台灣時期的戶籍謄本設有“纏足”一項,家戶裡的婢女悉為不纏足。“赤腳”賤名隨婢女一生、身份歧視亦隨其一生。“婢作夫人亦有時”,婢女或有被指配於人者,婚後仍是婢女,“執役依然”。如劉家謀詩注曰:“大腳者曰赤腳,小腳者曰縛腳。婢皆大腳跌足,或指配與人,始得穿履,而執役依然”。 過度勞役是婢女在買家的生活方式,“凡男子勞役,悉以屬之”。及婢女長成,其婚配情形大致有五。一是終身不許婚配,這叫錮婢,實行性禁錮。如劉家謀詩所記錄“老不遣嫁”,至“霜雪埋頭“、至死不得嫁者“無數”,她們終身被剝奪婚姻權甚至性生活權,陶浚宣有“為女不為婦,未嫁若未亡”句喻其孤苦伶仃的一生;二是或有“野合生子”者,則去子留母,令其遭受“生兒不得置懷抱”的痛苦,而且還要作為乳嫻,哺育主家之子或他人之子,得償悉歸主家。陳盛韶《問俗錄》記:“使女曰丫鬟,閩人曰丫頭;乳姆曰奶娘,閩人曰奶媽。台灣別有奶丫頭。使女未嫁,未學養子,奶汩汩然出,諱莫如深。曷為乎?炫玉求售,自詡奶丫頭也。使女終其身,主人不嫁賣,不管束,聽其野合,不以私胎為嫌。生女或致之死,生男或所私者抱去,不則,主人仍育為奴。於是丫頭有奶,乳哺四雇,別其名貴其值,曰奶丫頭”。劉家謀也記:“老不遣嫁,聽其野合生子。既生則去子留母,或乳己子,或鬻他人得重償,謂之乳嫻。嫻音如簡”;三是同養家男主人發生性關係而生子。如陶浚宣詩曰:“既荷主人恩,又怵主人威。此身屬君家,焉能自主持”,此後其婢女身份不變,“驅類尤與雞”,“長教灶下炊”。而當“主恩一朝斷,棄我忽如遺”,則依照“去母留子”之陋規,婢女被逐出門,而子女因同主家有血緣須留在主家。於是母子分離的悲慘一幕發生了:“小兒不解語,大兒知牽衣。問娘往何處,歸買棗與梨。明知永不返,還顧兒悲啼。出門複入門,兒女終無知。吞聲摧肺肝,兒女為酸凄”;四是由養家指配養家男奴,婚後地位不變,執役依然 ;五是由養家嫁賣,或得“好善之士”解救,得“贖而歸之(歸,嫁也。《詩經》:之子於歸)”。                            

  婢女的生存狀況涉及了人口買賣、過度勞役、低生活水準、性禁錮、性侵犯以及受教育權、婚姻自主權被剝奪等多方面的問題。其中,性質最惡劣的是人口買賣。然而,總而觀之,清代福建(包括台灣)官、紳對其中的性禁錮問題予以特別的關注,對其他方面的問題(包括人口買賣),則程度不同地予以忽略或縱容。茲舉例而言之。     

  1.清康熙年間,福建巡撫張伯行鑒於“閩俗買貧女為婢,凡男子勞役悉以屬之。婢有至無齒不嫁者。或鬻之尼院,得價倍,而弊乃甚於錮婢矣”,“諭令贖歸,間或分俸代為償而歸之”。張伯行是個好官,他主要針對了“錮婢”即對婢女的性禁錮,但他的解救辦法卻是“贖歸”、“償而歸之”,即用新一輪的人口買賣,贖而嫁之。                           

  2.乾隆年間,先後任福建布政使的福格編纂、顔希深增補的《閩政領要》說:“閩俗頽敝,而其敝之尤者,一曰錮婢。紳士之家,操作之事皆婢任之。一經契買,即同永錮。其自三十、四十遣嫁者,尚稱及時擇配,竟有終身不令適人者。婢有私孕,則不問所由來,育男則棄之,育女則留待其長成亦如乃母之服勞畢世焉。此風比比皆是,而建郡尤甚。前寧化縣丞耿嘉平署篆浦城縣,訪知其弊,比戶清查,擇其年三十以上、五十以下,督令登時遣嫁者,數幾滿百。其六十以外之白頭老婢,彼亦不願複效於飛之樂矣”。耿嘉平“比戶清查”的行政手段、“督令登時遣嫁”的行政命令,解救了“數幾滿百”的婢女。            

  3.清道光十三年(1833)“調台灣署理鹿港廳事”的陈盛韶針對台灣的錮婢之俗,對養婢之家的要求也是“嫁賣”,即用新一輪的人口買賣解決。                    

  4.道光二十四年(1844),曾署理兩江總督兼理兩淮鹽政的梁章钜回閩養病。針對福建浦城的錮婢陋俗,他五次解救遭受性禁錮的婢女。但他對婢女問題上的人口買賣之惡劣性質並無認識,反而以“皆不化其身價”(化,消除也)、以維護了養婢之家的權益而自炫。                           

  5.清咸豐二年(1852),台灣府學訓導劉家謀在《海音詩》詩注裡記載了掌教台灣崇文書院的柯義周“將歸,載婢數十人於內地嫁之,誠苦海慈航也”和台灣兵備道徐宗幹“諭富紳出資贖之”,以及劉家謀本人“亟商諸二三好善之士,勸捐贖回,各為收養。稻熟以後,按名各給路費,載還其家”的故事。柯義周 、徐宗幹、劉家謀及其他“二三好善之士”,針對錮婢陋俗用的也是“贖之”而“嫁之”。  

  6.清光緒十五年(1889),台灣安平知縣範克承勒石出示《嚴禁婢女不嫁碑記》,以知縣之尊“出示嚴禁”,謂:“凡使女至二十歲以上者,如本有婿,或無婿而有娘家可主者,該家主收回原交身價,退回字據,將該女交其父母領回婚配,不得久留使用”。 實際上,“收回原交身價,退還字據”可視為人口買賣後續的“退貨”,對人口買賣的惡劣性質完全未予認定。                

  清代福建(包括台灣)官、紳對婢女的生存狀況有所關注並有意解救,但囿於歷史的局限,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附帶言之,清代末年,福建基督教界也啟動其救濟婢女的事工。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福州美華書局“活板印刷”的《(基督教)美以美會綱例》列“居奴畜婢”為“大罪”,號召教友“力除此弊”。                                    

  (作者系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講座教授、全國台灣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