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世界盃改變了德國什麼?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6-07-09 11:01:12  


2006年6月30日,在柏林的德國球迷上街狂歡,慶祝國家隊晉級世界盃4強
  世界盃,讓德國人暫時遠離了古板、冷漠這些慣常用來描述德國人個性的辭彙,也讓他們突然間對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真正的世界盃在街頭

  “20年來,第一次看到德國人精神這麼振奮。”在科隆生活了近20年,華僑Victor Zhang似乎才突然發現了身邊一個完全不同的德國。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世界盃。

  Victor居住的區域有許多移民,尤以土耳其裔為多。或許是因為土耳其沒有出線的緣故,這些土裔德國人開始為德國加油,在接受電視採訪時,他們會對著鏡頭說,這是他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也是德國人。

  這不是陳舊記憶中的德國。即便在球場上,從曾經的托恩開始,人們就不再迷信“純粹德國人”。現在的德國功臣克洛斯和波多爾斯基是波蘭移民,諾伊維爾來自瑞士,替補前鋒阿薩莫阿來自加納,“一哥”巴拉克來自前民主德國,還有卡恩,這位曾經的英雄,他的父親是拉脫維亞人。

  “對國家的認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好像帶我們回到了過去圖騰崇拜的年代。”另一位華人Chen先生言之鑿鑿,一個證明就是德國國旗從未像現在這樣供不應求。

  “大家不只是在自己家裏看電視了,幾萬人聚在一起,一起歡呼、緊張、歎息,一起唱歌舞旗幟,往臉上身上畫國旗圖案,仿佛一個集體的儀式。”

  “真正的世界盃在街道上進行著”,一家德國當地報紙這樣描述世界盃裏的德國人。幾個星期以來,整個德國都處在足球的狂熱之中,程度甚至超過了國家隊和比賽場。

  有記者問德國後衛梅策爾德:他個人覺得世界的中心在哪里。梅策爾德笑著說在柏林的市中心那條几萬球迷聚在一起看大螢幕比賽的地方,他自己都想去那裏。

  德國隊守門員萊曼在撲住阿根廷的點球之後,卻抱怨“由於不得不呆在旅館裏而無法充分感受到那樣的氣氛”。萊曼說,在英國踢球的三年裏,他總是聽以前的隊友描述德國球場氣氛如何沉悶、單調,比如球迷總是在唱“讓我們看看你們的戰鬥”等等。而現在的德國讓他仿佛置身國外。

  德國人把德國變成了一個歡樂的大Party,連對手都不敢相信。一位元荷蘭球迷告訴《鏡報》記者說,他們簡直無法想像這樣的一個Party居然是由冷漠的德國人舉辦的。
  
  □世界盃能帶來一切?

  四個星期的足球使德國人得以輕快,他們可以忘卻政黨危機,忘卻正在舉步維艱的改革以及醫生為漲工資而舉行的罷工。Victor說,因為德國隊的表現,甚至讓德國人對兩大政黨聯合執政也產生了期待。

  當地一家媒體也說,年輕的德國隊的表現鼓舞人心,給德國的經濟和政治帶來新風。

  “世界盃開賽之前充滿了壞消息”,《鏡報》這樣回望一個月前球票問題、安全問題與球場內不許賣德國啤酒的限制。還有克林斯曼美國式的訓練方法、遲遲不能決定的正選門將、FIFA的貪婪,連原來計畫的隆重開幕式也取消了。

  刻板的德國人簡直無法容忍“世界盃”對自己生活的佔據———“所有的產品都想和世界盃沾邊,什麼冠軍麵包、球形咖啡壺、人工草皮做的包、黑紅黃三色肥皂……那個沒穿褲子的獅子累得生產商都破了產。還有那場對日本一塌糊塗的熱身賽……”所有的抱怨似乎在說,世界盃只是給德國批上了一件外衣,在外衣下面,什麼也沒有變,有時候還在變糟。

  然而,仿佛魔法一般。“世界盃開始之後,氣氛突然一個大轉折,它帶動了每一個德國人。”

  世界盃讓德國看到了希望。在德意志銀行工作的葉女士說:“同事平時總是衣冠楚楚,相互之間很少寒暄,氣氛沉悶嚴肅,而現在男同事則常常聚在一起熱烈討論是否應該買一台液晶電視,有人好不容易搞到了沙特與烏克蘭比賽的票——這也許是小組賽中最乏味的比賽,也照樣興高采烈。而對於很多女性來說,足球很難成為樂趣,她們的興趣現在是看男人們談論足球。”
  
  □“今天也將是德國國慶”

  當德國在點球大戰中擊敗阿根廷之後,德國女總理默克爾手舞足蹈,和6個不同的人擁抱……Victor說,只有那些瞭解默克爾的人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的這些意味著什麼,“默克爾一向理智克制,不輕易顯露感情,這樣的忘乎所以從來沒有過,這甚至超過了她自己大選獲勝時的喜悅———那時,她只是說自己很高興。”

  政治家對於世界盃帶給他們的變化也許是最敏銳的。而每一場德國隊的比賽總是出現在現場的默克爾,無疑又極具象徵意義。

  德國女性並不熱衷世界盃。休閒生活研究所5月底公佈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34%的受訪女性表示,她們不關心任何與世界盃有關的事情。不過,默克爾政府顯然希望有所改變。她親自拍攝了一部有關女性與足球的宣傳片。12個世界盃主辦城市專門為“足球寡婦”開設了足球知識速成班,課程包括比賽規則、專用術語和一些著名球星的故事。德國的設計師們也為女人設計出各種足球形狀的服飾,好讓她們更有“球感”。

  在球場上,人們相信宿命。而在德國,德國人相信他們與世界盃冥冥之中存在著某種不可割捨的聯繫。默克爾的表現將人們又帶回到1954年的伯爾尼之夏。

  1954年7月4日,聯邦德國隊在瑞士伯爾尼獲得了第一個世界盃冠軍,這個連德國球員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結果,對於剛剛成立5年的聯邦德國,它所帶來的對“聯邦德國”的認同,超過了此前和此後發生的歷次體育事件。德國能夠在戰後廢墟上重新崛起並成為歐洲強國,離不開“伯爾尼奇跡”,甚至有人將1954年的世界冠軍對德國人精神上的激勵作用等同於“馬歇爾計畫”對德國經濟的促進作用。德國著名政治學者阿圖爾•海因裏希說,“那才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真正誕生的時刻。”

  如果說1954年的冠軍標誌著聯邦德國已經“上路”了,1974年在本土獲得的世界盃冠軍證實了聯邦德國的崛起,那麼1990年羅馬之夏的勝利,則象徵了統一後德國的強大。

  德國與義大利的半決賽恰逢7月4日,這一天是美國國慶日,德國電臺說“今天也將是德國的國慶”,因為他們堅信德國會戰勝義大利挺進決賽。
  
  □變化的只是生活節奏

  來自四川的陳琳平現在生活在法蘭克福,那是德國足協的所在地。“這裏中轉的球迷應該最多,但是交通、住宿卻沒有什麼變化,有變化的是生活節奏,有德國隊比賽時大家早已下班,街上會熱鬧起來,人變多了,就像開Party一樣,連美茵河上都架起了電視螢幕。”

  有誰敢忽視世界盃嗎?開賽前,的確為不喜歡世界盃的顧客專門留出了酒吧,但是沒有誰敢真正地將世界盃拒之門外。上周日,Victor在一個寫著“不歡迎球迷”的酒吧看到,裏面一個人都沒有。

  即便是政府官員也不敢怠慢世界盃比賽。政府有規定,每一場比賽至少有一名部長以上的官員到現場觀看,並接待來觀看比賽的世界各地的貴賓。有兩名女部長———家庭部長和衛生部長因為對足球一竅不通企圖臨陣逃脫,被媒體披露後受到各方責備,不得不乖乖地去看球。

  和1994年美國世界盃時美國大眾對世界盃的冷漠、2002年日本世界盃時慘澹的氣氛相比,德國的氣氛不可同日而語,即便伊朗隊都不會因為國家正在遭受西方國家譴責而不受歡迎,陳琳平在法蘭克福親眼見到有幾千名伊朗人,舉著國旗給他們的球隊助威,其他觀眾對他們一點沒有白眼。荷蘭球迷在自己的隊伍遭淘汰以後都紛紛轉向支持他們一向蔑視的德國隊,不僅僅因為德國隊現在的踢法恰恰是荷蘭一向提倡的全攻全守型足球,更多地是被德國世界盃的氣氛所感染。

  足球讓人忘記政治,至於比賽結果會如何沒有人知道,“只有操縱比賽的黑哨和黑社會才會預知比賽結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最終大家都會很高興能親身經歷這屆世界盃。

  “總體來說,世界盃對德國人的影響是積極的、正面的。”Victor Zhang一向不喜歡用這種口吻評價發生在身邊的事件,但這次他自稱“不得不這樣說”。
  

  □德國足球的後現代之惑
  
  今天的德國隊似乎有點陌生。

  靈巧,輕盈,細膩,富有創意。就連他們的重型轟炸機克洛斯,也像踩著花蝴蝶般的舞步,更不用說小個子拉姆和新潮一代的小豬和小波了。

  以前的德國隊不是這個樣子的,一個帥氣的、從美國回來的德國男子改變了它。

  上世紀的德國隊是一支無敵的鐵軍,奪得三次世界冠軍,三次亞軍。當時某足壇名宿說過這樣一句話:足球是什麼,就是11人對11人的球類活動,然後德國人獲勝。

  儘管德國隊戰績如此輝煌,但沒有人將德國球員形容為“藝術家”,他們更通常被喚作“戰士”。浴血奮戰的貝肯鮑爾,帶傷上場的魯梅尼格,老驥伏櫪的馬特烏斯……的確,意志、紀律、堅韌、穩重、忘我精神、體力充沛是德國足球的代名詞,而藝術家又怎麼會具有這些素質?

  細心的讀者發現了,“戰士”、“意志”、“堅韌”之類的字眼,早已經是“前現代”或“現代”的口號,今天隨著全能主義的消失和神性的祛魅,世界已經大步走向了後現代。

  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德國足球水準在近十年大幅度下滑了。有人認為,與前輩相比,現在的德國隊員缺少拚勁,缺少為國爭光的精神。不錯,他們的前輩靠“某種精神或狂熱”奪得榮譽,但現在年輕人已經不再認為忘我精神是一種美德,他們更注重自身的價值。他們認為足球只是職業,並沒有心理準備去當一名捨生忘死的“戰士”。

  在現代性取向問題上,德國足球出現了嚴重危機。教練所提倡的“戰士型球員”在新一代球員中很難發現。有一個現象很容易說明問題:在1970年代出生的德國球員中,來自前東德占大多數,而且都是球隊主幹———巴拉克、博羅夫斯基、克洛斯、波多爾斯基……幾乎就是現在德國隊的半壁江山。可要知道,在歷史戰績上,東德是遠不能和西德相提並論的。為什麼“70一代”的西德球員到了如今集體萎靡?原因很簡單,就是他們隨著西方更早地步入了後現代。東德的後現代之路要滯後一些,因此東德人更符合“戰士格”。

  後現代強調的是解構、創意、藝術感、個人自由和想像力。在足球領域,南美人無疑是後現代的大師。德國人從現代性的幻境走出,來到了後現代,於是他們便隨意地將德國足球的優良傳統集體唾棄,為什麼這些傳統與後現代完全不相容?

  21世紀初幾年,德國足球一直在取向性上徘徊。2002年世界盃,德國隊奪得了亞軍。傳統的德國足球在沃勒爾的率領下迴光返照。兩個主角一個是1960年代出生的德國老將,他與西德歷史巨大的身影如此相像———堅強、兇猛、勇敢,他就是前現代的最後身影,門將奧利弗•卡恩;一個是東德人,同樣是世界最強壯的中場球員,邁克爾•巴拉克。

  但是,現代性的改革刻不容緩,沃勒爾躺在成績冊上睡大覺,錯過了與時俱進的最好時機,德國隊在2004年歐洲杯慘敗而歸。這時,德國足球終於決定要改變傳統了。

  一個從美國———最提倡個人主義的國度———歸來的德國人,尤爾根•克林斯曼,成了新任德國隊教練。他帶來了後現代的思想。

  不錯,那些之前德國傳統嗤之以鼻的東西———靈動、自由、微笑、隨意發揮等來到了國家隊。曾經因為帶有這些元素而被拒於國家隊門外的西德青年們,施魏因斯泰格、拉姆、默特薩克、胡特、漢克等“新青年”獲得了上陣的機會,門將萊曼也順利地盜取了卡恩的位置。於是,在世界盃上,球迷們驚喜地發現德國隊隊員的連環腳過人動作、腳後跟磕球、充滿創意的傳球,甚至還有小豬的奇異髮型!試問這樣的場景能在馬特烏斯時代出現麼?

  但是,後現代的害處是顯而易見的。學者哈貝馬斯將其形容為“過分的自由導致穩定性的缺失”。後現代的德國隊會怎麼樣呢?的確,後防不穩成了德國隊的心腹大患。後現代的審美情趣令球員自身產生浮躁心理,失去了過去的穩重,同時因強調個性而忽略了共性,忽略了防守的紀律性,造成克林斯曼執教時期大量失球(拉美足球也是攻強於守)。這也是馬特烏斯時期沒出現過的。

  巴拉克與克林斯曼的分歧可以看作是一次取向性之爭。作為中生代的代表人物,隊長巴拉克認為德國隊不要採用高調的進攻踢法,而要重視防守,這句話可以看出巴拉克的性格。但克林斯曼自然有他的看法。

  今天,這支德國隊邁上了綠茵場。這支球隊既有迷人的後現代性,又有風格的前現代性或現代性,剛中有柔,柔中帶剛。贏了,平了,輸了,都不要緊,只要將自己的風格盡情發揮就好了。(來源: 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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