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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承祚:甲骨學泰斗 楚文化鼻祖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11-09-08 15:30:36  


  中評社廣州訊 商承祚(1902-1991),字錫永,號駑剛、蠖公、契齋,廣東番禺人。古文字學家、金石篆刻家、書法家。21歲時憑一部甲骨文字典《殷墟文字類編》一舉成名,被國學大師王國維稱為“今世弱冠治古文字學者”之一。抗戰後,隨金陵大學西遷,1940在長沙收購古文物,根據此行所著《長沙古物聞見記》被考古學界認為“開楚文物研究先河”。

  書法篆刻精絕,他從小走的便是中國傳統文人的學藝路徑;打台球騎摩托,他卻是學生眼中不折不扣的“潮人”……

  溫潤如玉,謙謙君子,他是個“老好人”;但在原則問題上,他從來不惜得罪人,為了阻止陳家祠和西堂拆遷,他頂著“阻礙廣東文化事業建設”的帽子四處奔走,甚至直言上書國務院和文化部……

  他好“淘”文物,富於收藏,珍貴文物字畫頗巨;卻立下遺願,所有收藏不留給後人,而是悉數捐給博物館……

  作為古文字學家,商承祚精於描摹,與時俱進,已經成為學界的共識;作為考古學家,商承祚對於楚文化研究的開創貢獻也已成為不爭的事實。但在這些已經被符號化的成就背後,商承祚的文人風骨和鮮明性格似乎漸漸淡去。

  其實,商承祚是個簡單的人。無論是謙虛謹慎地埋首書齋做學問還是為不平事奔走呼號,商承祚並非有任何創舉,只是一直恪守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本分”,但在那個風雲激蕩的時代,“慎獨”者又有幾人?放眼如今,能夠做到不為外力所驅者又有幾人?

  因為純粹,因為簡單,所以偉大。本期世紀學人,帶你走進一個真正“慎獨”的學者商承祚。

  年少時,商承祚的父親、晚清最後一個探花商衍鎏教導兒子:“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埋頭工作、不為名利、是非分明、從善如流、嫉惡如仇。”這幾句話,商承祚記了一輩子,也做了一輩子。

  戰火紛飛,保護文物四處奔波風餐露宿

  “我既非科班出身,又無任何學術頭銜,是一個白丁。”在文章《我的大半生》中,商承祚這樣寫道。的確,翻看商承祚的履歷,最高的學歷教育是“大學肄業” ——22歲時被推薦到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讀研究生,只讀了一年便接到東南大學的教席邀請,專教甲骨文字。 商承祚一直自嘲“學書不成去學劍,學劍亦不成”,其實他與古文字的緣分早已結下。他哥哥商承祖曾說,弟弟很小的時候就經常將早餐的錢省下來到地攤上購買古字畫。當18歲的商承祚告訴父親決心學古文字時,商衍鎏說:“你學這行是找不到飯吃的,只能做個名士,名士也要生活啊!”

  1920年,商承祚去天津拜著名古文字學家羅振玉為師,開始正式學習古文字,一年多以後,21歲的商承祚便寫成《殷土虛文字類編》一書,深得王國維讚賞,親自為書作序,謂“如錫永(即商承祚)此書,可以傳世矣!”並稱讚其釋字“精密矜慎,不作穿鑿附會之說”,商承祚也被認為當時最有希望治古文字學的四位後起之一。

  少年成名,許多人據此認為商承祚是“天才”。然而,這“天才”卻是靠日夜苦讀換來的。商承祚自己回憶,那時白天在羅振玉家拓銅器銘文,晚上在伯父家攻讀有關《段墟書契考釋》的著作,“每晚從9點開始,一直讀到雞鳴”。羅振玉對自己的得意門生有這樣的評價,“論聰明,錫永遠不如昌泗,但錫永知道自己短處,實事求是地刻苦,將來有成就的還是他。”“商先生最大的特點在於找材料無孔不入,他還會和盜墓的‘土夫子’交朋友,確切了解文物的來龍去脈。”商承祚的學生、中大中文系教授曾憲通回憶。

  即使身處亂世,商承祚從未放棄“眼見為實”。1938年12月,時在金陵大學任教的商承祚與劉銘恕等5人前往距成都90餘里的新津縣調查崖墓群,在一個多月的工作中,從一百多座已被盜過的大小崖墓中,收集到不少遺棄下來的文物,並在墓內椎拓一些帶有銘文的拓片。這是一項相當危險的工作,“墓穴口入口僅容一人出入,墓內光線毫無,靠手電筒照明。崖墓掘建近千年,墓內結構鬆化,不斷的塌頂、塌牆。在調查時,墓頂之上的裂石時有下墜,稍有不慎,就有被砸傷或砸死的可能。”晚年再回憶起這段經歷時,商承祚依然覺得“令人汗浹”。

  1940年下半年,金陵大學令商承祚去湖南長沙收集一批文物以備成立博物館之用。那時的商承祚恐怕沒有想到,這次長沙之行會成為一場一年多的艱難跋涉。商承祚在回憶錄中寫道:由成都到長沙的路上,旅客稀少,間有土匪搶劫,或散兵騷擾,荊棘塞途,寸步難行,“在長沙環境艱難,時有警報,日寇飛機長飛臨上空騷擾,或在市郊投彈,搞得人心惶惶,晝夜不安,還有兩次日軍據長沙,雖短短數日後主動撤走,但為保護這些文物,我亦兩次倉皇攜帶文物到衡陽農村避難,備嘗艱辛。”一年多的艱苦換來了一部著作,對此考古學界評價:“有了《長沙古物聞見記》,世人方知有楚文物。”

  赤子之心,立遺囑將收藏文物悉數捐出

  在深圳博物館的密封珍品藏櫃中,有一幅清代著名書畫家鄭板橋的《竹石圖》,家喻戶曉的《咏竹》“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亂崖中。千磨萬折還堅勁,任爾顛狂四面風”就題於竹石的右上方。這一幅珍貴的畫便是商承祚上世紀90年代捐贈給深圳博物館的。“光這一件,在當時就已經價值50萬美元。”商承祚的學生、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陳煒湛說,這只是商承祚捐贈的珍貴文物中的一件。

  無論是北京的故宮、歷史博物館還是廣東的省博物館、深圳博物館,甚至是長沙、南京的博物館,許多國內的博物館都曾收到過以商承祚名義捐出的珍貴文物。“商老曾親口對我說過,這些文物,傳之子孫不如獻之國家,傳給子孫不知道哪一天被他拿去換錢了。”陳煒湛回憶。

  這番話得到了商承祚之孫商爾從的證實,在他的印象中,祖父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留下話,走後將文物捐獻給國家。“祖父早年經歷過戰亂,看見無數的珍貴文物毀於戰火,認為個人的力量始終無法將這些財富保護得非常妥善。”商家後人一直遵循著商承祚的遺願,陸續將整理好的1200多件文物捐贈給全國各地的博物館,其中,一、二級文物超過60%。

  商承祚的慧眼識珠讓許多散落民間的珍貴文物回歸博物館,其中就包括兩方被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的端硯之王。1951年,商承祚以160元的“天價”購得一方黑黢黢的硯台,隨即告知廣東省博物館:“你們可攜款到我家來取。”博物館工作人員上門看後,認為價昂不要。商承祚也不急,淡淡地說:“你們何年來取都行。”兩年後,博物館終於來人了,原來那方不起眼的硯台便是廣東三大名硯之首的“千金猴王硯”,平時通體黑色,並不引人注目,但只需用濕布擦拭,便能清晰地顯現出生動的獼猴形象。十年之後的1961年,在商承祚的協助下,省博又以120元購得另一名硯“鬆鶴硯”。而另一方“碎石硯”卻始終不知去向。

  對於商承祚捐獻的眾多文物,商爾從強調“祖父收藏都是靠自己的薪金所購,而非有些人說的‘商氏是官宦世家’來自祖傳。”商承祚好“淘”文物,早年把大部分薪水都花在了買文物上。

  雖然商承祚對朋友很慷慨,但對於自己和家人卻有些“吝嗇”。1972年,商承祚一家搬到中大東南區1號後,除了添置幾張折叠坐椅和一張折叠桌外,就再也沒有添置新家具,五六十年代購買的家具一直用到他九十年代去世。“祖父在生活上對我們的要求是節儉、愛惜東西、有條理。不能浪費,他用過的紙張,反面還用於書寫,信封也是翻了再用。例如,在文革時候他所寫的‘交待材料’,就是在《論東晉的書法風格並及<蘭亭序>》論文的稿紙反面書寫的。祖父家里有個舊的德國五音掛鐘(聽祖母說是在五十年代購買的二手貨),掛在客廳的牆上,每周上一次發條,祖父年紀大後,不能爬上去上發條,每周總是督促我記得上發條和按電台報時校準時間。掛鐘的發條斷過好多次,他總是要找人將它修好。”

  為保古跡,怒斥“唯上命是從,不是正氣者”

  “獨樂莫如眾樂”,這是商承祚常說的一句話。從孟子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到範仲淹的“後天下之樂而樂”,一脈相承的是知識分子的責任與風骨,在這方面,商承祚無疑是最傳統的踐行者。一個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如果沒有商承祚,或許就沒有今天的陳家祠。上世紀80年代,已經年逾古稀的商承祚看到陳家祠、光孝寺和中華全國總工會舊址被占用遭到破壞,四處奔走呼籲:寫信向省市領導反映情況,數次與文管會交涉,盡力取得媒體支持。經過他十餘年的勞累奔波,這三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先後得以收回。

  在1982年至1984年的日記里,商承祚完整地記錄了為中大西堂拆遷而奔走的過程。為了這座魯迅、何香凝、周恩來、郭沫若都曾留下足跡的小樓免遭拆除,一向溫和的商承祚成了“怒目金剛”。在1983年3月8日的日記里,商承祚這樣寫道:“與他們作了幾年的鬥爭,去年曾將之上告國務院、文化部文物局”。由於他的據理力爭,文化部文物局曾電函指示“西堂不能拆,如已動工,則立刻停止”。

  因為和某些部門“對著幹”,商承祚被扣上了“阻礙廣東文化事業建設”的帽子。即便如此,當西堂被“違令拆除”時,他仍然力爭不止,當面斥責拆除西堂的中山圖書館館長“不問事曲直,唯上命是從,不是正氣者”,還親自去工地勸說,並兩次用加急電報報告國務院辦公廳和文化部,其中1984年4月13日給當時文化部朱穆之部長的加急電報電文長達174字。“那時候家里人的確會有看法,有時候晚上都快10點了,他都上了床,還有人來找他談論西堂的事情,家里人擔心他的身體。”商爾從說,無論是在家里討論事情,招呼客人,還是往來的路費電報費,祖父都自掏腰包。

  在許多人的刻板印象中,研究古文字的學者都是些嚴肅、古板、無趣的老頭,但是商承祚卻讓人大跌眼鏡。他愛玩、愛吃雪糕、愛擺弄新鮮玩意,一直保持著如孩童般的好奇心,是個永遠走在時代尖端的“潮人”。

  “你搞古文字這行,應當坐牛車啊”

  “潮人”,這是陳煒湛和曾憲通對於老師商承祚的共同評價。研究古文字的學者給人的印象通常是嚴肅而古板的,商承祚卻是中大有名的“老頑童”。一則在康樂園廣為流傳的段子便是:中大學子經常會在路上碰上這樣一個老頭問路:“我叫商承祚,請帶我回家。”

  從年輕時起,商承祚便是“大玩家”。十來歲時,商承祚與伯父居住青島,每日下午常至長里餘寬約三丈的海邊的長堤垂釣,所得皆黃鱔無另種魚。並且非常喜歡放風箏,風箏有名紙鳶,其品種有鷹、雁、蝴蝶等。童年時他多動手自己製作,他還特地記錄下扎風箏的要領:“鷹左右相等,糊制時,須用兩條相等的線,在翼上拉好,糊紙時力求相等,否則飛上高空會不斷翻跟鬥。”

  及至成年任教於北平,商承祚的“玩性”更是不減。在他的《我的大半生》中,詳細記錄了這段時期的生活:每星期六晚去打台球,甚至通宵達旦以為樂,因為入迷,夜臥床上,以帳頂作球台,回憶某次球位打不到的原因在哪裡,而不覺疲憊。又買了輛摩托車,俗稱電驢子,以便於訪友,常騎在長安街,因街道寬闊即與汽車競賽,熟人見了都為之擔心,他們說“你搞古文字學這行,應當坐牛車啊!”。後來又想買小汽車,但父親不同意,說:“摩托車小,易避讓人,汽車大,容易出事,人命關天,後事難以想象,不同意。”於是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種對新鮮事物如孩童般的好奇心,成為理解商承祚的關鍵詞。“當時許多人讀他的文章,以為他是長袍馬褂,見了面才知道是西裝革履,而且打火機、折骨傘這些新鮮的玩意他都有。”曾憲通回憶,1976年中大唯一一部彩色電視便在商老家里。

  商爾從對祖父晚年的形容是“童心未泯”,“80年代初到香港看見一個會叫會動的電動鸚鵡玩具,給曾孫買了一個,自己也買了一個,掛在客廳的圓拱門中間,這鸚鵡與客廳古樸的氣氛相比顯得有點特別,來的客人總會問這是什麼,他就會打開開關,讓電動鸚鵡嘰嘰喳喳地跳一下,自己也不亦樂乎。”

  “三條腿的馬”和“吊死鬼的美人”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陋室銘》中的這句話,對於商承祚來說,或許應該改成“談笑有鴻儒,往來常白丁”。在後輩們的眼中,商承祚是個儒雅卻沒有架子的人,他能與名士相談甚歡,也會和中大的保安門衛打成一片。晚年時,穿著唐裝白綢褲、手里拿著雪糕的商承祚甚至成了康樂園一景。晚年,商承祚免費為書法愛好者傳授技藝,商爾從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每周日家里總是門庭若市,七十年代時,書法愛好者以工廠工人和教師居多,他總是來者不拒。遇到學書法的人或其他早年朋友家庭生活上困難的,還給予經濟上的接濟。”

  商承祚秉承父親“不做官”的教誨,一生唯一一次和官場打交道是1944年為了生計在重慶擔任鹽務總局幫辦秘書。因他不熟悉官場,所以在兩年多的秘書工作中,從未擬過一份官場式的文稿,卻常去古玩商店逛逛,練練書法,或收集文物字畫,或開個人書法展覽。在這一時期,商承祚認識了許多當時的文藝名流,如著名畫家徐悲鴻、張大千,還有郭沫若。

  商承祚與徐悲鴻友誼深厚,兩人經常談論書畫,有一次商承祚看著徐悲鴻的四幅畫說:“我和您提個意見好嗎?”徐曰:太好了。於是取一幅奔馳的野馬,曰:“三條腿的馬”;取一幅垂尾回顧的坐貓,曰:“狐狸尾巴的貓”;取一幅竹,曰:“甘蔗的竹”;取一幅仕女,因頸子略長,曰:“吊死鬼的美人。”說完兩個人大笑不已。徐曰:“自到重慶以來,只聽一片讚揚聲,既未聞意見,更談不上這樣好又尖銳的批評,此之謂知友!好,我請你吃午飯。”晚年每想起這些往事,商承祚仍若有所失。

  在原則問題上,商承祚向來“不給面子”,即使對朋友也不例外。同為古文字學者,商承祚與郭沫若經常討論學術問題,是“一起吃擔擔面、手撕雞”的交情。但 1965年郭沫若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文章稱“《蘭亭序》不是王羲之所作”,立刻在學術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彈。商承祚立刻發表《論東晉的書法風格並及<蘭亭序>》反駁郭沫若的觀點。“在原則問題上他從來不會‘隨大流’,也不會阿諛奉承,郭沫若是他的摯友,又是中國科學院院長、學術權威,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能公開否定郭沫若結論的人少之又少。”商爾從說。

  (來源: 南方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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