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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擺件(二)*

  兩尊雪山婆羅門

  我一生除了最最敬重達摩外,雪山婆羅門又叫雪山大士神要算我第二敬重之物了。

  我祖父精通佛學,曾以佛學解釋莊子學説,成《齊物論釋》,並用佛學構建近代民主革命理論,但他並不信奉佛教,家裏也没有供奉佛像,更不要説燒香拜佛。但我小時候曾在家中見過一尊精瘦精瘦的木雕老漢,閉目而坐,手持佛珠,根根筋骨枯露於胸,四肢有骨無肉,形膏神炯,令人敬畏。我曾問:“這是誰?”有人告訴我是“無量壽”!我似懂非懂諾諾。後來,這尊老漢也不知所踪了。

  “文革”期間,内人有一次從她家中帶回了一尊小佛像,我一看竟是當年家中見過的無量壽佛,但只有手掌大小,還缺了一個胳膊,但栩栩如生,雕功精良,用料上乘,顯然是劫後餘物,我甚是喜歡,有似曾相識之感,於是我用園中冬青樹的枝爲它“接肢”,居然一直安存於我書房。

  “文革”結束後,上海展覽中心辦過一個“長三角文化用品展銷會”,我在湖州文物商鋪的地板角落,發現了一尊一尺來高的“無量壽佛”,由於面目狰獰,滿身積灰,無人問津,只好放在一偶。我一看是件老貨,用料與刀功,决非一般之物。便問:“這是什麽物件?”一個年輕人回答我:“不知道。是店裏存貨”。我又斗膽問問價錢,這個營業員回答我:“兩千!”於是我放下兩千元,抱起就走,連灰塵也不擦一擦。回去一清理,一看物件完好,用料講究,刀法精湛,面慈祥和,雙目半闔,唇角上揚,寧静和祥,凝注静思,雖然瘦骨嶙峋,但安貧樂道,凝聚了一股强大氣場,讓人感受到它的强大的精神力量!後來我在一個拍賣會上也見到了相同的物件,但成交價却是我十多倍!

  我一直以爲它是無量壽,但直到我在大收藏家王世襄先生的《儷鬆居長物志——自珍集》中,看到了他花了很多功夫,也收藏了這兩物件,款式一樣,但不叫無量壽,而叫“雪山婆羅門”,又叫“雪山大士”、“雪山羅漢”,它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别名。釋迦年輕時,目睹世道不平,憤入雪山修行,整整六年,食諸果,飲山澗,不避風雨,苦中得道,參透成佛。正如孟子所説:“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佛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就是説,如果你真正要成爲承擔天降給你大任的人,一定要你經歷種種困苦,經受種種挫折,在逆境中成長,即使瘦餓至此,也不减所志,才能生於憂慮,死於安樂。這尊佛像,是釋迦成佛之前形象,所以一般不入佛堂,認識它的人不多。一般人只喜歡請一尊面目和善的觀世音回家,求子得子;或請一尊彌陀佛回家,求財得財;或請一尊藥師王回家,求壽得壽……。但我認爲達摩與雪山更爲重要,我們首先要學會喫苦,吃得苦中苦,不要首先想長壽享受。所以崇奉達摩與雪山,非常勵志,非常感人,是文人的榜樣,爲文人所崇,一個九年面壁,一個六年面壁,都是苦行苦練,爲我所喜!

  良渚玉琮

  玉琮是最神聖的祭器,玉琮又被推爲玉中之王。在我寫字桌上,就放着一塊一手大小的仿良渚古玉雕成玉琮,代表着天圓地方,紋了許多古代的“神徽”符號,這是我家鄉標誌,也是中華五千年文化的代表。我是餘杭人,餘杭原有兩大標誌,一是出了個章太炎,二是發現了良渚文化。我既是章太炎子孫,又是良渚人後代,大莫榮焉。這塊玉琮是我二十多年前參觀良渚遺址時,當地領導送我的紀念品,這樣製作仿良渚玉器的工匠聽説有一大批,作品上乘,我是十分珍愛的,天天供於案頭,良久良久地欣賞。

  祖父不以收藏著稱,但也有許多收藏,包括玉器。在他《遺囑》中也清楚記載着:“玉器存者雖多,惟二琮最佳,又其一圜者,乃璦之類,亦是漢以上物”。這裏所指玉者,琮圜實際都是良渚出土之物,只是他生前並不知道餘杭實是五千年前良渚文明發源地,直到他去世一年之後,良渚真正被發掘。良渚玉器多數是軟玉,當時農民經常會在耕種時發掘到陶器、玉器,所以當時在餘杭乃至江浙流傳甚廣,國外許多博物館很早收藏的許多玉琮等精品,實多出於餘杭諸地。祖父的收藏我們一直保存在上海銀行保險箱中,有數千件之多,但保險箱並不保險,“文革”中被“軍宣隊”强行没收了。他們準備支付五十元人民幣了事,我祖母堅决不肯簽字。“文革”後終於“發還”,我們連“發還清單”一起捐贈給了國家,現保存在杭州“太炎先生紀念館”。如果大家有機會去參觀,一定會發覺祖父收藏的玉器就是良渚玉器。

  八十年代初,我經常往返滬杭,浙江省政協還借調我協助籌備了幾個國際研討會,以及籌建祖父紀念館,於是我有了機會接觸許多領導,及有機會去參觀良渚考古。當時良渚只有幾個竹棚來收藏挖掘的文物,許許多多陶片、磁塊、殘玉……,堆放在一個個竹籮筐裏,簡陋得不可想象。而改革開放四十年後,浙江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一冲上天,尤其餘杭,名列全國最富有的區縣頭幾名,變得你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的先進富强。開發了良渚,取得舉世公認成就,列入了“世遺”保護項目,幾次改建了“良渚博物館”、“遺址公園”……,現在良渚博物館規模巨大,其他地方無出其有。這不僅是考古成功,還發掘了遺址、城池、祭台、灌溉、生産、政權、文明……,將江浙古人類的起源與歷史,大大推進了幾千年!並讓我們這些餘杭人係良渚文明的後代爲榮矣!

  我第一次回到故鄉餘杭倉前是1986年6月,是祖父逝世五十週年之際,當時在杭州開了一個紀念他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期間有一個參觀項目,即是到倉前去參觀章太炎故居。參觀故居不要説祖父衆多弟子與學者没去過,連我父親也没過去,所以大家就去故居參觀了一番。故居就在杭州郊區餘杭縣,但交通非常不便,開車都走了一個半小時多。當時倉前就在一片農田之中,沿河的一條街,幾乎與五十年前一模一樣,破敗不堪。故居原被糧食所與居民佔用,後被匆匆修復,基本恢復了舊貌,四進之宅,徵集了許多舊物,讓人大致可以看到祖父當時歲月面貌。宅前塘河流了千年,祖父每次上杭州、上海都是從家門口的塘河坐船出發。河對面是一片無際的千年稻田,這裏是個糧食縣,以種糧爲主,工業只有一個灰灰的水泥廠。爲了防止兩岸開戰,浙江發展很晚,餘杭作爲農業區更是發展緩慢。

  但想到要恢復修復故居是街道上一個文化館館長,後任鎮黨委書記的馮玉寶先生,憑着他的膽識與努力,在後來的改革開放中,一路發揮他的才幹,當上了餘杭區文廣旅局黨委書記兼局長,文聯主席等。經他親歷親爲,故居第五進恢復了,申請全國文保單位成功了,將故居左右房屋並入故居,使故居從500多平方發展到1700多平方,成了餘杭文化地標。另一位餘杭區常委兼宣傳部長王姝,一個漂亮能幹的“女孩”,又與上海人民出版社合作,資助出齊了全國文化出版重點項目《章太炎全集》,獲得全國多項大奬,由她主持召開的相關會議多達二十多次,又擴建了故居,一個貧困的農業縣居然可以問鼎文化頂端的領域,簡直不可思議,引來學術界一片驚羡,而成其事的竟是一位“女孩”!

  我的故鄉大變樣了,倉前變成了“夢想小鎮”,李克强總理也專門來參觀,浙江省黨校、杭州師範大學、阿裏巴巴總部……都紛紛落户倉前,塘河對岸長滿了時尚的新建築,一畝稻田也没有了,充滿朝氣,充滿動力,尤其創業園區吸引了國内外數萬創業者入户……,如果用一句“改天换地”實不爲過。良渚人、餘杭人、倉前人,成爲人們向往的標誌,大大增加了認同感,歸屬感,我的叔父從美國歸土倉前了,我的胞哥也歸土倉前了……,將來我也會歸土故里,在地下看餘杭天天向上!

  長壽盤

  書房裏還有一個白磁盆,上面印了兩個朱紅大字——長壽,這是紀念朱屺瞻藝術館開館紀念品,這時屺老還健在,105歲了,大家以得此長壽盆爲喜。第二年,即1996年,屺以106歲高齡謝世。他是最長壽的畫家,活到106歲,還筆耕不斷,世上罕見。

  今天也許有許多人不知朱屺瞻是誰了,這也很自然,世上代有新人出,但知古纔可開今,瞭解故人也是很重要的。世上畫家多的是,如屺老這樣長壽的不多,畫風越老越新不多,不爲錢畫畫的更不多。過去世上畫家窮得多,但如屺老家境富足,不靠畫换米的不多,這使他能沉潜於繪畫之中,不去迎合世風,不去迎合買家口味,這樣的畫家實在不多了。

  屺老有一個女婿叫黄紹海,是我同事,我倆同在歷史研究所一間辦公室辦公,後他舉家去了美國,帶走了屺老三十多幅作品,他曾都讓我看過,都是早期作品,實在是很一般,畫風很保守。而八十年代後,屺老畫風突變,越畫越老辣,越畫越有新意。人越老不是越守舊膽小,越重復自己習慣的畫風,這是極爲不易的。屺老習畫很早,中西畫均涉及,可以説愛繪畫,堅持繪畫,見多識廣,内藴很深,一旦積累到一定程度就突變了,繪出全新作品,讓世人驚嘆。但他還是謙虚如故,説:“瞎塌塌、瞎塌塌”,“野狐禪,野狐禪”,反讓别人不知所從。大凡有成就的人,總是格外謙虚,他們内心是充實的,他們也知道學海無涯。淺薄的人,則盛氣凌人,開口閉口是錢,動則説“没有××萬一尺,免談!”這些人爲了錢,已六親不認了。

  八十歲後的屺老,白發童顔,紅裝打扮,依舊神采奕奕,精力過人,作品越畫越大,筆法越來越簡,大氣磅礴,高度概括,得心應手,尤其花卉静物,畫得出神入化,令人叫絶!畫中有物,物中有我,筆法拙樸,樸近自然,樸近天真,物我相成,達到超然境界,成爲上海一絶,光前裕後,無人能及。至於他的山水我則不太欣賞,大概欣賞能力不够。但他仍低調爲人,我錢送紹海兄,屺老竟偕夫人光臨,其樂融融,猶若昨日。我也多次登門造訪,他也熱情接待,跟我説説老話。他説淞滬戰事後,日寇濫炸上海,讓上海飽受戰火,一次你祖父太炎先生與馬相伯老人相會,痛訴暴行,邊講邊寫邊畫,畫了飛機在扔炸彈,上海一片火海……,他適在一旁,親睹了這一幕,還收藏了這張畫……。這一切讓我至今不忘。

  蘭亭序

  在我書架上有一塊印在銅版上的《蘭亭序》,一尺多大,這是汪道涵會長送我的。1989年“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成立,他是顧問,我是秘書長;1990年上海台灣研究會成立,他是顧問,我是秘書長;以後他領導的上海台灣研究所成立,我任副所長;後遵他指示,把台灣問題放到國際格局中研究,上海東亞研究所成立,我任所長。這期間,他市長卸任了,任“海協會”會長,專注台灣問題,基本上是用我們上海這些專家學者協助工作,我更是與他接近密切。一度密切到人們常常把我倆言論混爲一談,造成了一定困擾。但我一直弘揚他的思想與主張是從來没有改變過。總之,我追隨他十多年,有時他會把人們送他的禮品隨手送給我。記得有一位中央領導送他一支野山人參,他説這東西他不吃,你拿去補補吧,我拿來一看連送禮人名字他也没有拿掉。這幅《蘭亭序》印刷品也是如此。

  汪老是個老革命了,他1932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學,1933年入中國共産黨,後因宣傳革命入獄,由其父晚清舉人汪雨相(首批加入同盟會老人)擔保出獄,後回鄉繼續從事革命,1937年與父親率全家及中共明光臨時支部成員共28人携所有家産投奔延安。他的投奔革命完全不是没飯吃而去造反,完全是追求真理,尋求光明,是有知識有抱負的革命精英。所以解放後,他成爲共和國最年輕的副部長,擔任機械工業部副部長,分管工業、冶金等重要經濟工作。但他這個副部長一當26年没入昇遷正部長,因爲他不肯做違心事。“大躍進”時毛澤東要大煉鋼鐵,提出要達到某些標準,汪老説“這是不科學的也是根本達不到的”,遭毛澤東忌恨,説“這個公子不配當一把手”!所以直到1981年,“文革”之後他才當了上海市市長,昇任了正部級領導。但他資歷很深,見識很廣,視野很闊,胸襟很寬,抱負很遠,在很多問題上有灼見,不人雲我雲。

  汪老人生最後的十五年是擔任“海協會”會長,他認爲我們對台工作有三大盲點,一定要克服。一是對台灣一百多年的經歷一定要好好理解;二是對台灣的“民主化與本土化”要深刻認知;三是要建立統一的理論,我們最都擁護統一,但我們國家概念形成很晚,長期以來只有“天下”概念,即“天下秩序”、“天下一統”概念,天子就是國家,天子底下的中央與地方關係搆成天下,至於中央管轄不到的地方,允許他們作爲“藩”,予以高度自治,這就是相對統一,但要絶對統一,要有一套新的國家統一論述,要建立相應的制度與法律。爲此他不辭辛苦,勤勤懇懇在構建國家統一論述,每天除了會見客人外,就是找全國各地專家學者來研討,每周開二三次會是很普通的。會後他總會與我深入討論,布置我們寫作。幾乎每天深夜他又會來電詢問一天台情……。所以跟了他“開夜車”是家常便飯。這種緊張而充實的生活,在他逝世後再也没有見過第二個人如此拼命。2000年以後,他身體大不如前,但没有一天退場。2005年他去世那天,正值冬至,又是聖誕夜,天刮着少見的狂風,下午他還讀着我們所送他的研究馬英九報告,還談論着台情……,突然他如大樹般倒下了,再也没有醒來!

  汪老晚年始終站在對台工作前沿,堅守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與辜振甫共同維係着一個中國的基礎,努力建構新的統一論述。他認爲傳統的統一觀,與國際的國家學説,無法解决兩岸的主權與治權争議,要滿足台灣民衆的身份認同,要承認兩岸同屬一個中國,但目前尚未統一,統一是進行式,要把台灣問題放在民族復興大局中思考,要和台灣同胞共同締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中國,要包容他們的主體意識,融合發展,和合相處……。他對和平統一有一整套的思維,他的觀點深受兩岸民衆尊敬,但對我們傳統政策是一種挑戰,會走到舊制度的對立面,會遭遇内部的反彈,受到許多不公的壓力,會陷於孤獨、仿徨、苦惱……,但是他對台灣問題思考與理解迄今依然無人超越。去年習近平提出了未來三十年實現統一的路綫圖,提出了兩岸統一的方案,這方案與香港基本法不一樣,這方案不是去與美國商量,也不是與台灣當局商量,更不是我們閉門造車拿出一個方案迫使台灣接受,而是兩岸民衆共議一個“一國兩制的台灣方案”。這不就是汪老的共同締造的主張嗎!

  在汪老誕辰一百週年之際,中央决定組織紀念活動,包括出一本紀念集,請我與另兩個與汪老關係極深的人撰寫紀念文章,我們欣然撰寫了三篇文稿,也都收到了稿費,但拿到《文集》一看,我們三篇文章竟全被删除了!在那些掌握生殺大權的“道統衛士”眼裏,我們這些爲理想奮鬥的人,追隨汪道涵的人,不過是個“少爺”而已,充其量只是一個“票友”!

  瓦 當

  書架上還有一塊瓦當。瓦當,又叫瓦頭,古代瓦屋,最前端有兩塊瓦,一塊幫助雨水下傾,一塊擋住椽頭,以免侵蝕。這兩塊瓦往往會做成一定花樣,增加喜慶,添加裝飾。不同時代,花紋會有所不同,形成“秦磚漢瓦”文化,尤其文人雅士,喜歡收集真正的“秦磚漢瓦”,陳列於室,增加古趣。我這塊瓦當是我好友柴慶翔先生送我的,花紋很簡潔,没有文字與花飾,由幾根綫條構一塊圖案的漢瓦,但出衆的優雅,符合他的性格與審美觀。

  柴慶翔,蘇州柴氏家族後代,也算是出身望族,他的姐姐柴莉蓉,是我母親振華女中的同學與摯友,正是她與我母親利用寒暑假去我祖父辦的“章氏國學講習會”聽講,與我父親相識。柴先生是在蘇州東吴大學讀英國文學的,英語極好,文學修養也極高。我與他相識是“文革”期間,不知爲什麽他搬到我們的住地,就住在我們對面三樓,成了隔窗相望的鄰居。這時他在上海第四師範教書,他夫人在幼兒園教書,還有兩個女兒在讀書。他除了教英語外,還酷愛繪畫、種花、讀書。與我愛好非常一致,於是我們往來頻繁,成了好友,他夫人與我内人也情同姊妹。

  柴先生一身紳士派頭,儀表堂堂,彬彬有禮,衣着得體,尤其頭髮,紋絲不亂,一張瓜子臉,笑容可掬,一口吴語,加上滬言,慢慢吞吞,不慌不忙,一副學者派頭,在當時社會,顯得另類,格格不入,但他却我行我素,獨樹一幟。到他家去,他總要等上好幾分鐘才開門——忙着把凌亂東西塞到床罩下面,喜歡以最整潔狀態迎客,哪怕外表也是這樣;然後用考究的茶杯泡茶,茶葉不過三、五片——他認爲多了浪費,少了怠慢,禮數是極周到的,但不喜歡浪費。當時他家有不少海外關係,生活條件優於我們,有年盛夏,我們剛回到家裏,他們送來了一只冰鎮西瓜,這是我們第一次嘗到了冰鎮西瓜的美味,迄今弗忘。

  他愛繪畫,尤精於水彩,他是顔文樑先生學生,他帶我去拜訪過顔先生。師徒相見,這種寒暄,禮數之周,讓人開眼,最後顔老邁着碎步送至門口,他三步一回五步一回地鞠躬還禮。但他的水彩風格却比顔先生放得開,但基本上屬於傳統水彩風格。他1983年出版過一本《水彩畫基礎技法》,當時出版物是很不繁榮,這本小册子出版實屬不易,但這是一册很典型的學院派作品,被人列爲舊派老法技法。如今從水彩的顔料到紙張都發生了許多突變,特别應用畫、廣告畫等需要,水彩完全顛覆了昔日風格,而柴先生則是最傳統水彩的最後守門人。我迄今記得我們一起去常熟、西山等地寫生,真是快樂難忘。他晚年定居加拿大,美加風情讓他興奮不已,更加勤奮作畫,留下了許多好作品。他最大願望是結集出版,尤其他看了我的朋友們爲我出版的畫册,羡慕不已。我多次勸他挑選一下,交我出版。但他的畫至今仍存放在他大女兒的床底下,人却已謝世多年了。我深知他爲人,他最不想虧欠别人人情,其實他完全不必這樣想,這二十多年來,我們自費出版一本畫册能力是有的。

  柴先生文筆很好,對故蘇文化又很熟悉,所以晚年寫了許多吴上逸事,是很有價值的,不知他的後人有没有幫收集。他寫的《遺老舊事》,寫了他的姑丈曹元弼,清翰林,治禮學,九十歲娶他六十歲的姑母,轟動一時,姑丈又是最後一位帶着辮子入士的遺老……,這一切都是他的親歷,寫得入木三分。有時他又很幽默,會講一些冷笑話。記得一次他説:他學校來了一位留洋美術老師,但人們從來没見過他畫過畫,不管同事與學生怎麽促他畫幾筆讓人見識見識,他總是逥避。一次被大家逼得實在急了,没有辦法了,只好説:“諸位,諸位,正面作畫你們見多了,我來個反手作畫吧!”説罷背手在墻上畫了許久,然後落荒而跑了。大家走近一看,意是畫了個圓圈!

  柴先生總想出國,想了很多辦法,“文革”後終於舉家去了美加,最後定居温哥華,但每年會回來探親,這塊瓦當就是他回來時送我的。每次相聚我總會準備一點他愛吃的蘇州菜請他吃,如油爆蝦、炒鱔絲、白斬鷄等,他總是不慌不忙細細咀嚼,眼中噙着泪花,慢慢慢慢品嚐……。他品嚐的是他的鄉味鄉情,他骨子裏是對鄉土的深深眷戀。有一年他回來對我説:“這是我最後一次回國了,因爲我夢牽魂繞的蘇州故土,已面目全非了,我再找不到我的根與魂了”!

  此後他再也没有回來!

  小郵筒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之日,自後街上刻有英殖民標誌的紅色郵筒及郵票將走入歷史,所以港英當局將製作了一批袖珍小郵筒出售,以資紀念。於是我買了一個作爲回歸紀念品,至今安放在書橱内。

  香港回歸前後,我赴香港十分頻繁,我們東亞研究所重點就是研究港澳台,所以與香港各界人士建立了廣泛聯繫,其中就有知名人士南懷瑾先生。南懷瑾先生人稱“南老”,他身上有許多銜頭,“國學大師”、“一代宗師”、“大居士”……是重要的文化名人。他弟子衆多,横跨政商各界,他的寓所,雲集了三教九流人士,以及各個部門的人員,成爲交流信息與打探情報的中心,每天喫飯時客人可以坐上多桌,他也來者不拒,如擺了一個大“測字攤”,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遊刃有餘。我一度也成了他的座上賓,每每開飯,他必要我貼坐在他右側,親切有加,談笑風生。

  南老對我特别親切,大概有三個原因。一是知道我是太炎先生嫡孫,他與我祖父同治“國學”,出於對前輩尊敬,而且自知治學不如我祖父,他對我直言:“你祖父搞得是真學問,我是‘野狐憚’”,由愛屋及烏;二是由於我姑夫朱鏡宙先生與他是同行摯友,又是同鄉,都在台灣弘揚佛法;三是知道我是汪道涵身邊人,倆位老人互相欣賞,常常通過我互相問候和互詢近况,所以對我格外親切。至於他促成兩岸秘使相見,推動“兩會”建立等敏感問題,我們從來没有挑明交流過,更不在公開場合議論過,僅僅心照不宣而已。我最最不願充當的就是“秘使”,這是最没有好下場的職業,但有些人明明没有“秘使”使命,却樂此不疲去充當這種角色,留下了許許多多“烏龍”。

  南老有許多弟子,許多是台灣政商名流,如劉泰英、蘇志誠、尹衍樑……,聽説他的生活也是由李傳洪姐弟供養的。他在大陸也有許多這樣的弟子。於是他樂於從中牽綫搭橋,其中最有名的兩件事就是建造“金温鐵路”及促成“兩岸秘使會面”,他涉入很深,還親自起草了《和平共濟協商統一建議書》,連汪道涵也參與了此事。這個建議書没有脱離“國共合作”“一國多制”舊模式,結果雙方都没有給他下文,竟無疾而終,成了歷史之謎。至於“金温鐵路”,雖成功了,他却身退,其中的酸甜苦辣都記在厚厚的一本《南懷瑾與金温鐵路之中》,他也與我詳談過,書生從商,談何容易。看來要成功“入世”,實行政治夢,並不容易。

  南老轉而專心講學。他早在1963年就在台灣聚衆講學,結果被蔣經國懷疑結幫拉伙,只好落荒而逃。1988年到香港再度聚衆講學。他傳播的内容很廣,除了傳統文化外,還有現代自然科學、生命科學等等,儼然成“一代宗師”,著述也很豐富,連他只字片語都被視爲經典,出版社更是搶着出版。這種“國學”講演,比起於丹、易中天……,不知要熱鬧多少倍。其實他講得内容,與曹聚仁講國學,如出一轍,既不是注經釋經,也不是宣傳微言大義,是講故事式的國學演講,很配現代人求知的口味,現代人既想瞭解國學,又不知怎麽治,又怕下功夫,只好聽聽講故事了。而我最最欣賞他的著作是《大學微言》,上下兩册,洋洋灑灑,是他親自寄給我的。他從《大學》講起,深入淺出,講到修身正心治國平天下,講帝王術,講歷代帝王如何在儒、道、佛之中尋找平衡點,他最最熟悉的是清三百年,如何處理好儒學與道、佛之間關係,尤其如何驅駕蒙藏二族,外示儒教,内用佛老,怎麽利用密宗與藏漢佛教的作用,獲得“平天下”的結果。這樣的論述,没有幾個學者能及,這才是他學術的精華所在。

  南老的一生,並不是“從小打下了扎實的國學基礎”,事實上他小學都没畢業,成績是“最後一名”,又從事過許多雜業,從當武術教練,到當地方保安團長,經歷豐富,見多識廣,這是一些“大儒”所不具備的經歷與見識。直到1943年他到峨嵋山修行,先在五通橋,後在大坪寺,閉門參禪,1947年返回温州,在樂清繼續參禪,先後雲遊四川、西康、西藏,訪各教派,直到1953年到台灣講學,成就他第一本著作《楞嚴大義今釋》,可惜一本也賣不出去。這十年是他扎扎實實修研經歷,通曉了儒、道、佛三教的關係,尤通達藏漢佛教與密宗,加上他的經歷,參透了世間與世道,有了比一般人僅僅靠書齋念死書的深刻悟性。他比一般學者更懂得“出世”與“入世”道理。他也曾想“入世”,充當政治掮客,但他更懂得“出世”之道,他説“著書都爲稻糧謀”,説得何等精闢,所以有許多院校請他當“教授”、“博導”等等,他説“我才不受這個騙”!説得又何等透徹。他説自己是“一無所長,一無是處”,這才是真正高人,介於“出世”與“入世”之間。他的最大貢獻是將學術通俗化,解救了許許多多現代人的心靈貧乏,被人視爲“教主”。

  他晚年定居上海,又在蘇州吴江創辦“太湖大學堂”,許多要人闊人争相去“鍍金”,他的客廳一定是越來越熱鬧,聽説去聽講的人還要穿同一式制服……。我離他很近,却一次也没有去看他。記得有一次,許多人都不惜用重金想讓南老親自算命,我在旁却一言不發,衆人起哄説:“給念馳算一算吧”!南老不慌不忙説:“念馳的命是有求必應,這是正人君子命,不必算了,因爲他一生無求!”他説得太對了,太智慧了,太江湖了,這就是南懷瑾呀!

  一幅肖像

  我的休息室裏掛了一幅我内人的肖像,是著名畫家俞雲階先生繪製的,他畫得如此簡練、傳神、生動、質感,連白襯衣内體膚也表達無遺,俄羅斯繪畫風格和中國畫的留白手法,表達得一清二楚。整個繪畫過程,不過二個多小時,早晨他來我家,中午前就完成了,他給巴金繪像也是二個多小時,下筆没有一點猶豫,没有一筆多餘,每一筆精確到位,没有任何修改,顯示了他繪畫功夫的扎實。於是將我内人的形象定格於三十多歲的可貴歲月。

  俞雲階先生和我父親同齡,1917年生,家景不裕,畢業於蘇州美專,後赴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深造,解放後曾參加中央美院俄羅斯油畫培訓班,老師就是俄國著名畫家馬克西莫夫,深得真傳。中國的西畫,一派是當年的留歐派,如徐悲鴻、劉海栗、林風眠、顔文樑等。另一派蘇俄派,是解放後全面向蘇學習的俄派,當時赴蘇培訓的有二十人,來中國接受傳播的有十九人,形成了中國西畫的基本隊伍。代表人物有靳尚誼、金山石、肖峰、俞雲階等。俞雲階又培養出陳逸飛、夏葆元、邱瑞敏、巍景山等,構新老兩代人。第三代則是陳丹青、羅立中、俞曉夫等。兩派的畫風有明鮮的不同,俄派風格占了明鮮優勢。俄羅斯畫風雖也是從歐洲古典文藝氣派來,但後被俄羅斯化了,就像俄羅斯民族粗獷大氣,豪放厚重,表達人物、風景、静物無不高度概括,簡練寫實,高雅端莊,是一種高度概括的寫實主義,正符合解放後反對虚無主義主張。

  我在“文革”期間,無事可爲,就以繪畫作消遣,先認識了巍景山先生,又受他引見俞雲階先生。當時俞先生大右派帽子還没摘,好在他是“五類分子”,我也是“五類分子”子弟,互不排斥。於是我隔三差五去他家,反正他家客廳依然賓客不稀,都是失意的人,我也樂於聽説大道,有談繪畫,也有談往事,也有發發牢騷……,與他們相處實在也是很開心的。有時我也會將自己繪畫作品帶來請俞先生指教。他對繪畫是認真的,會不客氣指正的,當年他當老師,雖是右派老師,但對學生習作不滿意處,會一刮刀鏟掉的。有時他也會把我好一點的作品留下來,説給其他訪客看看。

  “文革”結束了,我倆都重獲新生。我去了社科院,又當了市政協委員等,他也脱了帽了,成了真正的畫家。説起他當右派,真也倒霉透了,他不是1957年被“引蛇出洞”的,而是他太忠誠於共産黨了,常寫信給他領導,赤心赤肺交心,自己鑽到了右派隊伍内。“文革”後我還常去看他,不是去談論繪畫了,而是更多交流人生感悟。

  有一次他被蘇州邀去作畫,報上都報導了。我適回蘇州家中,他打電話召我去,我便去了,記得是在南苑飯店。他見到我説:“今天是我最不開心一天,一群小時候同學一起來看我,其中有一個被我視神女同學,當時她家境好極了,長得美麗極了,我這樣窮孩子只好遠遠望望她,但如今變得我怎麽認不出她了,變得這麽普通,也這麽庸俗,也擠在衆人中問我討畫……。她多麽殘酷,把我心中殘存的一點點美好都打碎了”。

  俞先生1992年作古了,他的兒子俞力排除一切困難,把俞先生一切後事辦妥了,又把他大部分作品捐給國家,也盡了“後死之責”,讓榮譽歸於上帝,讓生命歸於土地!

  小檯鐘

  寫字桌上有一個小檯鐘,鐘座印着“清華大學台灣研究所”,這是劉震濤所長送我的,他是我的摯友與前輩。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三個另類》,即是説我們國家有一整套現行的制度與政策,當你感到現行的政策滯後而需要調整,需要與時俱進時,你會遇到巨大壓力,會被人視爲“另類”。我與劉震濤、陳孔立常常被人視爲“另類”。

  劉所長是清華大學六一届畢業生,留校工作後調入國家計委任外資司副司長。1981年國家計委主任丁關根受命籌組“國台辦”,調劉到國台辦工作,任經濟局長。1998年退休,任“海協會”副會長,這是海協會中唯一一個不是部級幹部的副會長。1999年籌建“清華台研所”,他自任所長,又擔任“産業合作專家諮詢組召集人”,推動兩岸權威部門交流合作,並每年召開“崑山論壇——海峽兩岸産業合作發展論壇”,共辦了十届,後變成兩岸官方ECFA框架下的“兩岸合作論壇”……。這一切都是以他“台研所”名義進行的,還培訓、培養了50多個博碩生。他穿梭於兩岸,盡力爲台商服務,爲兩岸經濟“搭橋”,推動了兩岸經貿“搭橋工程”,來往台灣一百多次,擁有極好的口碑。但他往往走得太前太快,遭到許多莫名壓力,跟我感受一模一樣,因此成了莫逆。

  劉所長與汪道涵會長走得很近,所以他深知經濟融合在兩岸的重要性,讓兩岸建立共同經歷與共同記憶,對統一的重大意義,因此他致力推動兩岸經濟合作,他力排兩岸經貿“養肥了台商,促進了台獨”謬論。在他努力之下,動員了台灣大企家王永慶秘訪大陸,資助大陸100多億,並吸引了大陸1500多名企業高管到台灣台塑集團學習現代管理,並出版了王永慶管理經驗四本著作,從台塑經驗到長庚醫院管理,其最後一本書是他在病床上完成的。

  我倆深知對台工作中有許多深層問題没有解决,所以我們每年合作召開一次“兩岸關係中重大理論問題學術研討會”,企圖創新統一理論,够另類的了,一直辦了十多年,後又請厦門大學台研所一起參加。劉所長創辦“崑山論壇”,吸引了兩岸産學研負責人廣泛參與,不乏兩岸高官與會,先後達3000多人。劉所長每次都邀請我到會致辭,照例我非政府主管,又不諳經濟,作這樣的大會致辭是不合適的,但他“因人而設”,特别安排我的致辭,是對我的敬重,彼此“抱團取暖”,我是心懷感激的,因此我也大大方方致辭不避。不管到會領導級别多高,我致詞的第一句話總是“尊敬的劉震濤所長……”。

  2014年他突然病了,竟是白血病,我聽了頓感無語,年底我專程去北京探望他,但他已昏迷不醒了,我在他床前與他默默告别:“走好,我的摯友與兄長,您太累了,需要休息了,願您天國安祥!”第二年2月24日他作古了,享年78歲。

  後他的清華“台研所”改爲“台研院”,(厦大“台研所”也改爲了“台研院”),成立大會上賓客如雲,贊聲一片,聽説只有一個賓客在致詞上提到了劉震濤的貢獻,其他的賀客竟都忘了提及劉震濤是怎麽創建“台研院”的!鳴乎哀哉!

  *發表於《上海文學》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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