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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故事*

  到我這年紀,新人越來越不熟悉了,熟人又一個個凋零了,剩下就是越來越多的故人故事。前不久走掉的高式熊先生,就讓我久久地停留在回憶之中……。

  一

  高式熊,大家都尊稱他“高老”,他確實老了,九十八歲了。也有更多人稱他“高老頭”,他一點不生氣,一生如此。他九十六歲前還活躍在社會的各種舞台上,這確實不多見。我四、五十年前就與他熟識,他長了一副西方人的面孔,却是一個道道地地的中國式的士大夫。他最最善長的是中國傳統的書法與篆刻,他長得高高大大的,笑容滿臉,搆成了他標準的笑容,幾十年没有變化。他很長時間生活在社會底層,但他從事的工作是高檔的,他精通印泥製作,擅長書法理論,優於篆刻藝術,他還會修鋼筆、手錶、收音機……,他的情趣是廣泛的,多才多藝,最出色的當然是書法篆刻。俗言胸有詩書氣自華,所以他一點没有卑躬屈膝劣姿,一直保持着不卑不亢精神。他出生於詩書之家,父親高振霄先生,前清進士、翰林太史,解放後任首任上海文史館員。高老居然没有進正規學校讀過書,家慈親授他知識,恐怕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個老式父親,私相傳授的老式教育方式了。因此他接受了較嚴格的傳統文化教育,從《説文解字》的音韻文字學着手,故擅治篆文,大小篆皆通,這對他治印極有幫助,對他從事書法藝術更有助力。盡管他没有一點學歷,但榮獲中國文聯與書協頒發的“終身成就奬”,也被聘爲市文史館員,成父子同爲文史館員的佳話。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也是受之無愧的。

  高式熊先生最大最杰出的一點是毫無藝術家的架子,不追逐名利,人家稱他“好好先生”、“老克勒”、“老頑童”、“一代宗師”……。我國自走向市場經濟後,什麽都成了商品,一切均以錢爲標準,一幅畫以尺計,動輒數萬一尺,一個字,甚至也以萬元計,有的“藝術家”爲了自抬身價,水平三流四流,然而也自標“天價”……。人與人關係,變成了金錢關係,人情友誼盪然無存。但高先生却是另類,他是有求必應,他不認爲自己的書法與篆刻是貨幣,而堅守自己文化陣地,弘揚傳統,只要索求,他都樂於相贈。有時參加活動,求字者排了長隊,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有當領導的,有一般群衆的,他是有求必應,有教無類……。他認爲他送給大家的不是錢,而是文化,是傳統。所以,他的書法在社會上流傳太廣,盡管他的作品水平很高,但“價格”不高了。他的作品以小篆與楷書爲多,鮮少行草,故都是一字一句,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出來的。一個九十多歲的老翁,這樣戰戰兢兢地一筆一劃作書,近乎於“痴”,多麽讓人不忍,但他嗜之如飴。

  我認識高老生時他落魄在當工人,我落魄當民辦小學教師,但我們的興趣愛好那麽一致,那麽投趣,倆個“落難公子”,聚在一起無活不談,這種快活,今日難覓。我稱他“高先生”,他稱我“章先生”,當時很少有人稱呼“先生”,這大概表示高貴又顯没落,人説“先生先生,長衫破褂”,我的工資十多年保持36元,他也多不了多少。我多次到他家中造訪,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堆了許許多多雜物,推開抽屉,放滿各式舊鋼筆、破相機……,這麽狹小地方却誕生着一個書法藝術家,真如聖經所説:“馬棚裏没有燈”,這樣地方注定要出聖人。他的興趣與愛好這麽廣泛,但書法篆刻是他最愛,他功底很深,又勤奮,水平一流,若在專業單位,高級職稱是没有問題的,但他没有學歷,始終是“白丁”。我曾請他爲我治一枚名章,一方閒章,他親選了二方上好壽山,爲我治了“章念馳印”與“後死之責”二印,刻得好極了,後來收到了他出版的印譜之中,但他却没有收我一毛錢,我想表達謝意,他堅持不取!這在今天的人看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的!

  一個没有任何學歷與職稱的“白丁”,竟獲全國“終身成就奬”,實在是讓人感到感動與羡慕,這是名至實歸,因爲像他這樣德藝雙馨,也是獨一無二的,這對那些“飽學之士”和“大師”們是不是應該感動一下?他如此澹薄名利,是不是也應多多宣傳一番?他這種“傻子”精神是不是也應多提倡一點?他如此敬業,説“搞藝術的人最後倒在自己最鍾愛的舞台,是福報”,他的一生,與他這句話檏實極了,這才是時代的英雄。

  他的書法成就與篆刻成就實在是没有話好説得,他寫是標準的楷書,與他人一樣工整灑脱,没有一點花巧,稱他爲書法家是稱之無愧的。我最尊敬他的是他的學術功底,寫字作篆字字合六法,没有一個錯别字,恪守了傳統書法規則。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書法篆刻只講“藝術”,不講“規則”,某些書法篆刻“大家”,寫十個字都會有二三個錯别字,任意造字,悖得不知哪裏去了。嗚呼哉也!

  二

  説到書法篆刻藝術,就不由地想到錢君匋先生。他是老一輩藝術家了,1925年就在浙江藝專當教授了,他是書幀設計前輩了,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就爲矛盾、巴金、魯迅、鄭振鐸、陳望道、鬱達夫、葉聖陶、周予同等等名家著作設計過書面,先後累計封頁裝幀達1700多册,名噪一時,而他的音樂、書法、篆刻,更是一項比一項精通。他的書法先師從吴昌碩,後師從趙之謙,融各家之長,成一代大家,他的書法與他的篆藝如澈一溪,尤長於漢隸,夾有漢簡風格,一生治印兩萬方。他的筆潤與治印,價格是不菲的,社會地位也遠在高式熊先生之上,這是兩種人。錢先生是有錢有地位的,住在重慶路一幢大房子,當過出版社社長,市政協委員等。他的繪畫也很出彩,尤精於梅蘭竹菊,是文人畫,以清瘦見神,章法布局精練,有一股説不出的清趣。他的治印上溯秦漢璽印,下至晚清諸家精髓,是有繼承的,不是一般的篆刻,很多高官名人都以擁有他的刻章爲榮,他真是多才多藝。

  我不知什麽時候認識他的,但他成立“桐鄉錢君匋紀念館”,將他四千多件收藏捐給了家鄉,家鄉爲他蓋的紀念館,他邀我與他同車前往,正式開館時又邀我參加,也是邀我與他同車前往,一輛小車,就我們二三個人,這樣的殊榮,我是很感懷的。我們上天下地亂聊,非常談得來,這樣殊榮,也是一般人享受得了的,我是很珍惜的。當時我並没有地位,没有錢,只是在社科院工作,只是一般的市政協委員,他却很提携我,他給我送了一大幅書法作品,以他最擅長的漢隸,鈔録了温庭筠的名詩《過陳琳墓》中兩句詩——

  詞客有靈應識我
  霸才無主始憐君

  我將這幅作品掛在家中多年,欣賞着它的藝術魅力,更玩味着詩的内容,這不正是寫了我們這幾代人的遭遇嗎?我們彼此心有靈犀的。我從來没有向錢先生乞求過印章,他却主動爲我治了三對印章,都是我的名字章,共六枚,刻了三種不同風格,裝在三個精緻的印盒中,却没有向我要過一毛錢!連印章石也没有向我要過錢!他姓錢,也要錢,但没有要過我一毛錢,我不是權貴,也不是闊老,更不是美女,説明他並不看重錢,仍把情誼看瞭高過錢?試問今日還有此輩君子否?

  有一次他上我家來,正好看到我女兒在臨帖,寫得是大字,每字盈尺,他看了很高興,大贊有氣魄,他説寫字應從寫大字着手,才能寫好。可惜我女兒没有堅持下去。

  不知從什麽時候始,給活人也造起紀念館,大概從錢君匋紀念館吧!但錢先生的紀念館收藏着四千多件他的字畫、篆刻、藝術收藏,都是貨真價實,許多是一級藏品,構得上紀念資格的珍品,而不是從地攤上買來的“藝術品”,濫竽充數、欺世盗名,儼然也是×××紀念館充斥於世。我的家鄉杭州爲我先祖父建了“太炎先生紀念館”,我們捐了文物八千多件,件件貨真價實,價值不菲,如果我們留下幾件,我們今日不成億萬富翁了,這種事是不可以以假充好,欺世盗名的。

  三

  説到書畫篆刻,就不能不説沙孟海先生,他才是書法界的泰鬥。他之後我見過的書法家可以一個一個字竪起來看的,可以傳世的,有品性的,只有周碧珺先生的作品了,但他倆的學問又不是在一個水平上的。

  沙孟海先生是一個有學歷有經歷的人。他也是從治小學入手,是有根底的,他許多論文就是發表我祖父太炎先生創辦的《華國月刊》上,這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事了。後他在國民政府教育部、交通部都任過職,蔣介石請他編纂《武嶺蔣氏宗譜》,是相當看得起他的學問人品的。解放後他在文管會、博物館、西冷印社、中國書協都任過領導,也在一些大學兼任教授,但他筆耕篆刻從没有停止過。杭州乃至浙江許多招牌出於他手,搆成了一個地方的特色,這種巍巍獨特的“沙體”,搆成了一道風景綫。

  沙先生治學最早精工小楷,這真叫蠅頭楷書,整齊工正。那時他指導他弟弟沙文漢的媳婦陳修良學書法,也是從小楷着手。陳修良在她的回憶録中也記録了這段歷史,説沙孟海要她當書法家,認爲她有這天份,但她走了革命家的道路。陳修良晚年在上海社科院工作,我跟她成了同事。有一年院裏辦了一個員工書畫展,她將她一幅二十多歲的書法立軸參加了此賽,我將自己一幅在歷史研究所前的油畫棒寫生——《歷史所前的老銀杏》參加了此賽。社科院内擅長書畫的人還真不少,但書法非陳修良莫屬,她二十多歲的小楷,才氣十足,所以得了第一名。我的寫生獲西畫第一名。這一切都成了過去,但我是少數瞭解陳修良這一段歷史的人。

  沙先生後來棄小楷,改寫大字,棄工整而爲奔放,特别講究字的“體勢”與“氣勢”,改正楷爲行草,始作擘窠大字,愈寫愈堅,善用側鋒,綫條厚樸,將帖學與碑派相結合,達到信手拈手,爐火純青,每個字立得牢,站得住,他寫得一個龍字,厚實大氣,無人能及。啓動先生稱他“筆與筆,字與字之間,親密而無隔閡,茂密雄厚”,真可謂“疏可走馬,密不通風”。他到了九十多歲,無論寫大字,或寫小字,手不抖,氣不喘,這才叫功夫。

  沙老比他書法篆刻更了不起的是他的爲人,一是一生正氣,二是誠懇待人。啓功先生説,他見沙先生時,未免恭維幾句,因爲沙老長他十二歲,但沙老每聽到恭維,都會説:“你再客氣,我不和你作朋友了!”真是率真。啓功先生有時即興寫了一點詩,請沙老指正,沙老竟會指出“這句不好!”問他什麽地方不好,他竟説“不好就是不好!”這真是少有的中國士人的風格哪!

  我家與沙先生是世交,故我常去他家走動,叨嘮他老人家真得太多了,從徵求他寫紀念文章,爲章太炎全集題籤,爲先祖父小篆千字文作序,爲先祖父大篆作序(原稿仍爲我收藏),爲三民書局大厦題詞……,他總是來者不拒,他太願爲先祖父先生做事了。1954年,先祖父由蘇州遷葬杭州南屏山下,他是治喪委員,1981年先祖父墓修復,他作爲嘉賓親往祭典,當時下了一天一夜雨,他踩着泥濘,他一脚高一脚底的親自往祭,這年他已八十多歲了。

  他就像一座大山,站在人前,筆挺筆挺,聲宏如鐘,高大巍峨。他的字也如一座座山,是立得起來的!1991年,他九十三歲,在他家鄉寧波東錢湖畔成立了“沙孟海書院”,他邀我參加落成典禮,我欣然前往。就在典禮前夜,他與我們見面,他向大家説了許多感謝感恩言語,言不及自己成就。當夜,他洗浴不慎跌傷,就此不起,不久作古。但他在我心裏依然是一座不倒的大山。

  雖然我們是世交,我爲自己只求一幅字,只開過一次口,因爲先祖父留下了一對楠木楹聯框,我想放他的作品。他答應了,並依楹聯大小寫好了,讓一個書畫出版社的編輯帶給我,但幾十年過去了,沙老賜我的字,迄今還没有帶到!啊,人啊人,爲什麽人品這麽不同?

  四

  論書法藝術,就不能不提到趙樸初先生,人稱他趙樸老,或樸老,以示尊重。他的字的娟秀莊重,無人能及,和啓功先生是一路風格,但與沙老的字是不同風格。全國寺院匾額,一大半以上是樸老揮毫的,他的字端莊又飄逸,大字厚重秀美,知道什麽地方下粗筆什麽地方下細筆,有一股禪意,人稱他的書法有“顔柳的筋骨,東坡的娟秀”。一句話,我認爲他的字是“娟”,但又不媚。

  趙樸老早年從事慈善事業,也參加過救亡運動,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他作爲居士,參與組織上海佛教協會,他當時是秘書,穿梭於許多名人之間。先祖母告訴我趙樸老與我家交往很深,經常爲先祖父辦點事,跑跑腿……。他的夫人汪棣華,也是居士,都住在静安寺後面的覺園。先祖父對佛學很有研究,一度擔任過上海佛教協會會長,想必與樸老是相識的,先祖母與樸老夫人則成了閨密。人稱汪棣華爲“汪小姐”,她會相面算命,也以這爲職業,很有點名氣。有一次她見到我們一個熟人,對他説:“你今天要大難臨頭了!”那人大吃一驚,趕快坐火車回老家,結果他一下火車就被捕了。因爲他在老家當過警察局長。有一年我寒假回蘇州家中過年,汪小姐來訪賀年,先祖母牽了我小手去會見汪小姐,她看了我一眼,對我祖母説:“老太太得罪了,這小孫兒命相不好!”先祖母説:“坦説無妨!”於是她説:“這孩子命中注定,四十歲之前要受苦,所求不應!他要過了四十才會有好運!”這一切我記憶猶新,而且都被她説對了。

  趙樸初人皆尊稱爲“趙樸老”,他與其説是書法家、社會活動家、慈善家、佛學家……不如説是個政治家,他最嫻熟的恐怕是政治。解放前他參與創辦“民主促進會”,成爲中國九個“民主黨派之一”,他帶了有功之身加入了新政權;解放後周旋於政治運動與政治領袖之間,最終平安而退,實屬罕見。他在無神論的專政之下,敢創辦中國佛教協會,游走於“出世”與“入世”之間,觀天識象,實在是有大智慧。他的長相,也有仙氣,似笑非笑,眼開眼閉,似聽非聽,神秘莫測,如同一尊羅漢。

  因爲我們兩家爲世交,他視我爲後輩,在他北京寓所,他親教我怎麽膜拜,跟我講解佛經,説只要熟讀《金剛經》足矣。我也少不了向他求墨寶,包括爲上海華山醫院題院名。他夫人陳邦織女士也從來不加干涉,不像上其他有名望人家去,他們的太太都像防賊一樣防外面人來“搶劫”。樸老夫人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與樸老一起共事了,但她竟是中共地下黨成員,真不可思議!

  有一次我在上海延安西路鎮寧路口的佛教會館去看樸老,那天他没有戴助聽器,與我娓娓長談。我驚訝地問:“能聽清楚嗎?”他説:“聽得清,聽得清。我戴助聽器,可以裝聾作啞,把一切不想聽的,當作聽不見而已!”啊真是大智慧!無怪他能創作《寬心謡》,全文如下——

  日出東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鑽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每月領取養老錢,多也喜歡,少也喜歡,
  少葷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細也香甜,
  新舊衣服不挑揀,好也禦寒,賴也禦寒,
  常與知己聊聊天,古今也談,今也也談,
  内孫外孫同樣看,兒也心歡,女也心歡。
  全家老少互慰勉,貧也相安,富也相安,
  早晚操勞勤鍛煉,忙也樂觀,閑也樂觀,
  心寬體健養天年,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寫得真透徹,多辯證,有出世之想,有入世之念,進一步與退一步,均天闊地寬。真如星雲法師所言,佛教就是人教!樸老親撰的《佛教常識答問》也是講了這些檏素的道理。他勉勵我的也是首先要我入世,要有所作爲。他在我的紀念册中題寫了——

  善繼先人之志業,大弘家學於來今
                                  一九八九年六月題贈
  念馳同志                趙樸初(印章)

  也是勉勵人首先要有所作爲,但人世難以事事如意,如果不成功,“大也舒坦,小也舒坦”。

  五

  既然説到了書法,還有一個人無論如何不可空缺的,那就是啓功先生,人稱他是中國書壇四老之一,自“文革”之後,他的字風靡全國上下,幾乎成了中國的最標準的字體,報刊雜誌的文章標題,也常常冠以“啓功體”。

  我是1994年去北京參加“吴承仕百年紀念活動”,住在北師大,這活動似乎也是在北師大舉辦的,第一次與啓功先生見面,就是在這次會議上,後來也到他在小紅樓的寓所拜訪過他幾次。他是一個極客氣和禮數很周到的人,家門口雖掛着“拒絶探望”告示,但他還是一再請我們多坐一會。他家中没有多少古董字畫,最多的是絨毛玩具,當然還有幾個玩具熊猫。他自稱是國寶——熊猫而已。這是他標準風格——自嘲,嘲弄自己,讓别人啼笑皆非。我向啓公只求過一幅字,即我編的《章太炎先生學術論文手迹選》題籤,他寫得就是漂亮娟秀的“啓體”。

  啓功先生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但到他出生早已没落了,他早年喪父,經歷坎坷,幸得恩師陳垣先生提携,從教中學到教大學,從事古代文獻整理,他是著名鑒定家,一生見多識廣,尤其通曉語言文字學,學問有根底,不是寫字匠,而是真正書法家,任西冷印社社長,中國書法協會名譽主席,全國文史館館長,譽滿天下。

  他的字和趙樸初先生很相似,是一路的,但他比趙樸老更放得開。我在北京京西賓館頂樓大餐廳看到過他一幅巨作,斗大的字,寫滿整垛墻面,氣派之大,令人嘆爲觀止。他的字疏密相間,輕重相交,粗細有織,灑脱秀麗。他的字如放在九宫格中,不是把重心放在字中,而是放在四邊,形成了獨特風格。他的繪畫也與書法相似,從碑帖而來,善繪畫山水竹石,完全是文人畫。

  在啓功先生輝煌晚年之前,他的早年乃至中年,曾經歷貧寒與坎坷,造就了謙和、幽默、隨和、自嘲的性格。以“堅”和“净”來形容他一生,一點也不爲過,“堅”乃堅强也,“净”乃清廉也。很多人模仿他的作品,他從不深究,没有整天與人打官司,他還説“他比我寫得好!”他認爲造贋品者,一定也有自己苦衷。這種同情心,來自他苦寒的經歷。他没有給自己搞個什麽“紀念館”,而將自己賣字所得設立了基金會,提携後進。真是高風亮節,無人可比。

  他竟給自己撰寫了《墓誌銘》——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通,
  名雖揚,實不够,高不成,低不就,
  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
  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
  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凑,
  評平生,謚且陋,自與名,一齊臭。

  這是多麽豁達自謙的墓誌銘,把這個世界看透了,反讓自以爲是的人自愧不如。但這一點不影響他的高風亮節。

  俱往矣,這五位前輩均已作古,今天的年輕人也許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們國家的精神與文化,正是他們用他們的才智搆成的,他們都是把自己的一生,一個“我”字,書寫得正正大大,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養育他們的祖國。

  寫於2019年5月19日

  *本文發表於2019年《世紀》雜誌,6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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