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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兄弟

  數十年前,有六十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六十個恢復高考後的幸運兒,從四面八方來到珞珈山,來到“老八舍”,開始了他們的大學生活。四年中發生了很多事,都不是什麽大事。學生生活平凡忙碌,好像也確實没什麽大事。有的事當時就忘了,就像他們辛辛苦苦記住的衆多外語單詞。但也有些事,却像生了根發了芽,總刻在心裏,就像那句“ILOVEYOU”,不管頭上生出多少白發,臉上增加多少皺紋,也不會忘記。

  老巨就是這六十個幸運兒中的一個。老巨一入學就被任命爲一班的體育委員。老巨記得指導員宣佈的時候,同學們也没有提出什麽异議。應該説這很自然,老巨的個頭近一米九,比大家都高出一截兒。何况老巨上大學以前當過廣州空軍男籃的隊員,在籃球場上流過好幾年汗水呢。不過老巨個頭雖高,却精瘦精瘦像根電綫杆,體質不好,運動天賦不高,還愛静不愛動,甚至愛静到話語也不多。老巨能成爲半專業的運動員,只因那個年代海拔近一米九的人並不多,幾乎可比今天的姚明。

  果不其然。在四年的大學生活中,老巨這個幾乎可比姚明的體育委員,體育課成績並不突出,魚躍前滚翻等技巧性項目還差點及不了格。只是這六十個幸運兒聚集“老八舍”,都不是來學體育的,對班上誰當體育委員也不很看重,加上年級和班上的幹部一直都未重選或更换,老巨才幹了四年的一班體育委員,害得班上的體育尖子始終不能脱穎而出。可就算當體育委員不是最佳人選,老巨做夢也没有想到,自己這四年裏竟會成爲全年級生病最多的同學,至少也是“之一”。

  不知道個子高算不算長處。如果算,老巨當然不是只有這一點長處。老巨很愛學習。老巨入學時已二十五歲,清楚知道自己進大學的不易,經歷和性格使他非常重視學習,對學習有濃厚的興趣。不過這話説得好像不準確。準確地説這六十個幸運兒,個個都很珍惜恢復高考後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都很勤奮刻苦,都是起早貪黑地學習,愛學習並不是老巨的專利,老巨只是和他們一樣。老巨的特點在於他愛學習,同時還既高且瘦。這話説得好像仍不準確,不過這還算不上問題。

  問題在於學習與身體鍛煉是一對矛盾,既統一,又對立。静多動少,只静不動,加上那時吃得也不咋樣,不像現在動不動就上酒店餐館撮上一頓增加營養,體質自然就會下降,得病就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大二的一天早上,天剛蒙矇亮,愛學習、同時既高且瘦的老巨就翻身下床,獨自來到操場。只要不下雨,老巨就總是這樣。老巨到操場不是爲了跑步或翻雙杠,也不是去打太極拳。老巨隨身帶着一本英語單詞本,希望再記住十個單詞。老巨喜歡用這種方式迎接日出或天亮,他覺得這種方式很過癮很愜意,願意不斷複寫這種方式(當時好像還没有複印、復製之類的詞)。老巨捧着單詞本,一邊沿着跑道慢慢踱步,一邊念念有詞,如痴如醉。不過這一天情况發生了變化。大概記到七八個單詞的時候,老巨忽然感到肚子劇痛。與記單詞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同,這種劇痛突如其來,猝不及防,老巨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要説老巨還是有點毅力的,他忍着疼痛慢慢地挪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哼哼起來。幾個同學圍攏來,把他架到了學校醫療所。醫療所的醫生名副其實的水平不高,稍一看就説不好不好,這病重了,不能在這裏看,必須到專門的醫院,找專門的醫生去看。説得老巨不光嘴上哼哼,心裏還直發毛。

  學校畢竟很好,雖然所屬醫療所的水平不高,却有車。車很快來了。幾個同學攙扶着老巨,在老巨的哼哼和喇叭的滴滴聲中,到了當時叫作湖北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專門的醫院。那裏專門的醫生果然厲害,立馬就確診老巨患了闌尾炎,并且將要穿孔。厲害醫生説,情况緊急,必須馬上動手術。不過厲害醫生又説,還没有病人家屬簽字,尚不能馬上動手術,只有等家屬簽字之後,才談得上馬上動手術。雖然老巨的同學紛紛提出救人要緊,作爲同學的他們願意代替家屬簽字。無奈厲害醫生毫無通融餘地,堅决不肯答應,稱他們壓根就談不上是病人的遠近親屬。厲害醫生冷若冰霜,他的意思其實很清楚,所有的請求都無用,簽字比生命更重要,哪怕老巨死掉也無所謂,只要有一丁點發生風險的可能,他就絶對不會爲老巨承擔一丁點的責任。

  老巨更大聲地哼哼起來。天可憐見,老巨從河南來到武漢讀書,是一個人來的,情急之下到哪裏去找八九百裏外的家屬(父母固然無法尋找,老巨當時還未結婚,未婚妻能否作爲家屬,又是一個有待商榷的課題),“馬上”就動手術,這匹馬如何上得去?端的苦哇!

  老巨曾經看過金敬邁寫的《歐陽海之歌》。書中洋洋灑灑用幾萬字寫道,歐陽海在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想了很多很多。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自己的成長和進步,想到黨的教導和期望,想到祖國和人民的利益。老巨很佩服書中歐陽海大腦超過光電速度運轉的高效率,常嘆息自己大腦運轉的遲鈍。此時老巨方才知道,人在痛苦中哼哼的時候,思維確實可以一瞬間浮想聯翩。

  老巨想到自己快要死了。老巨想到剛學會的那句名言“出師未捷身先死”,自己才上大二,怎麽説也是學徒,離“出師”還遠着呢。老巨想到“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自己這一死,就算比鴻毛重一點,絶對比泰山輕多了,只怕連龜山蛇山都差得遠。老巨又想到自己想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就這樣輕而易舉、莫名其妙地跟世人永别,自己遺憾不説,父母該有多麽痛苦,未婚妻該有多麽傷心。老巨越想越覺得痛不可遏,越想越由哼哼變成大聲嚎啕。

  眼看老巨將要踏上奈何之橋,同學們益發着急,更加緊向厲害醫生求情,但厲害醫生仍堅不鬆口,雙方形成僵持局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老巨的嚎啕聲漸漸變小,疼痛和緊張使他陷入半昏迷狀態。

  我來簽字。一個不大的聲音突然響起,此時老巨雖已趨於昏迷,這個聲音却不啻一聲炸雷,確確實實的“如雷貫耳”。老巨用聽過貫耳雷聲之後的思維努力去想這是誰。哦,這是胡子。老巨想起來這是胡子,是和他睡了一年多上下鋪的胡子。

  老巨接着又聽見厲害醫生嚴厲地質問胡子你是誰。半昏迷中的老巨,此時已無法正常思考。根據老巨後來的補記,他心裏既是高興又有些抱怨:唉呀胡子,你咋還没有我清醒哩?人家厲害醫生説得那麽清楚,非家屬不能簽這個字,你咋硬要往石頭上碰咧?這個厲害醫生精明得很,你以爲他那好蒙騙?千萬可别偷鷄不成蝕把米,逮不着狐狸惹一身騷呀。人總是要死的,無所謂,我死了也就死了,可不能臨死再拉個墊背的,連帶着壞了你的誠實和信譽啊!

  我是他的弟弟,親弟弟,明白了吧?胡子却像毫不懼怕厲害醫生的權威,他鎮静如常、斬釘截鐵地説。厲害醫生果然目光如炬,不等昏昏沉沉的老巨繼續生發情感,已再次質問胡子,你真的是他的親弟弟?真的是,我剛才已經對你説過了。胡子仍然沉穩地説。接着,原本話語不多的胡子居然好像反守爲攻,公開向厲害醫生挑戰了:怎麽,你還以爲是“假冒僞劣”,想查户口嗎?(這句話老巨聽得不那麽確切,因爲老巨不能確認那時有“假冒僞劣”的説法)。

  老巨原先只知道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一根繩子拉一張網。從這天起老巨又增加一點知識,知道一個聲音也能挽救一個人的性命。厲害醫生看人的水平到底還是低於他看病的本事,他雖仍不太相信胡子的話,不過看胡子長相忠厚,神態焦慮,態度堅定,還是被打動和感染,進而對自己胡亂猜疑的小人之心似乎也産生了羞愧,加上他又確實没有查户口的權限,只得點點頭,認可了胡子的説法。

  要説厲害醫生並非一定要取老巨的性命,老巨跟他畢竟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坐看老巨死在面前,他自己也臉上無光。但老巨又畢竟與他素昧平生,他更犯不上爲老巨承擔一絲一毫的責任,萬一風險意外發生在老巨身上,他搭上一世英名不説,老巨的親屬找到武漢跟他扯皮,他又如何推脱得了?那時就不只是臉上無光的事了,他不僅要損失錢財,還得倒轉過來看老巨家屬的臉色,從主動變爲大大的被動。如今既然已有病人的親弟弟簽字擔責,再不答應就是給人口實了,倒不如見好就收,順着梯子下台階。

  於是,看似復雜的事情一下子變得簡單起來。厲害醫生再次展現出他厲害的一面,當即唤來幾個相對不那麽厲害的醫生,干乾脆脆地做了一番交待。

  此次,老巨果然“馬上”就上了手術台。手術由厲害醫生親自操刀,進行得很順利,甚至可以説,“馬上”就做完了。

  老巨的創口很小,只休息了幾天,就恢復了健康。在病床上,老巨就迫不及待地補記和整理了他半昏迷中的思維碎片。老巨覺得這項工作極其急切,比許多人每天必寫的日記更爲重要。

  如今事情已過去多少年,老巨已絲毫不記得當時的疼痛,但胡子“我來簽字”的那句話,那個聲調,那種表情,他却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事後老巨好慶幸。他慶幸自己因禍得福,開刀居然開出了個親弟弟。遺憾的是之後整個學習期間再也没有這樣的機會。後來他雖多次患病,却都不需開刀,也再未遇到那位厲害醫生,更未遇到厲害醫生堅持要家屬簽字的情景。那一幕就像滚滚長江東逝水,奔流到海不復回了。

  老巨後來曾開玩笑地對胡子説,人都説大恩不言謝,我也就不謝你了。真奇怪你那會兒反應怎麽那麽快,居然毛遂自薦冒充我的弟弟?胡子好像也不很在意,他也開玩笑説,都是同學,我怕你真的就那麽走了呀。能把你救回來,冒充個弟弟又算啥?老巨心裏更加感激,又説,那你還會再冒充嗎?胡子笑笑説,看你這話説的!像誰願意你總住院開刀似的。算啦,别再説啦。老巨果然也就没有再説,只輕輕拍了拍胡子的肩膀,把這份感謝深深藏到了心底。

  老巨現在想想那時候的人們可真單純呀,胡子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也没請人家上館子裏撮上一頓,簡單幾句玩笑就算過去了。要是放在現在,你就是在最好的酒店請人家吃山珍海味,送人家珍珠瑪瑙,人家也不見得就會輕易稱呼你哥哥。有的人倒是甜言蜜語,千方百計跟你拉扯近乎,説得天花亂墜,不知道有幾多親近,可是你總會很不自在,覺得跟他的心離得很遠。

  老巨又想,自己在最需要親人的時候胡子在場,胡子急中生智,率先站出來認了哥哥,要是换作其他同學會不會呢?或者,别的同學如果發生同樣的情况,自己會不會呢?老巨認爲這些問題壓根就不用去想。六十個同學,在“老八舍”的共同生活中,相處得就和親兄弟、親姐妹一樣一樣的。老巨只希望那些事情永遠都不發生,只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健康長壽。

  地上的河流湖泊會蒸騰揮發,心裏哪怕一滴水也永遠不會乾涸。從這滴水中,你可以看到太陽和整個天空。寫這篇短文的時候,老巨對自己説。他想,地上的河流湖泊,就像當年記過的那些外語單詞,心裏的這滴水,就像自己永遠珍視的同學深情。

  老巨至今還記得宋代大詞人秦觀的兩句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好像大家都認爲“兩情”指的是男女情愛,不過向來從善如流的老巨,却一直固執地認爲泛指同學情誼並無不妥。老巨當年的六十個同學,有的已英年早逝,給大家留下了永久的傷痛。尚在的同學,也早已天各一方,都已進入中老年,有的已有了孫輩。這些同學中,有的變化多一些,有的變化少一些。有的成績大一些,有的成績小一些。有的忙碌一些,有的輕閒一些。有的開朗一些,有的拘謹一些。有的活躍一些,有的死板一些。有的身體棒一些,有的身體差一些。平常,有的和大家聯繫多一些,有的和大家聯繫少一些。老巨平時和大家的聯繫不是很多,但老巨一直很惦念大家。

  誰讓我們命中注定是兄弟姐妹呢?緣分呀。不必多説,心裏有,就够了。打完上面這些字,老巨又對自己説。

  2014年11月某夜寫於武漢

  注:

  張杰:網名“老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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