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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原只想當圖書館員

  一

  少年時最羡慕的職業是圖書館員,書堆裏上班,悠閒讀書挣工資。

  生長在讀書家庭,任小學語文教師的母親不吝買書,家裏連環畫收藏之豐,在所居里弄屈指可數。里弄口還有個租書鋪,連環畫一排排掛在長繩上,先選後租,一分錢可看兩本,不限時間。找父母要錢租書,無有不從。

  1967年2月,我9歲半,母親突然患上腦膜炎,僅3天就告不治。“文革”正亂着,在市紡織工業局任高級工程師的父親,白天無盡地自我批判,晚上回家不是默默吸煙,就是伏案寫各種“交待”。家中藏書,除了公認的“紅書”,連《十萬個爲什麽》都交出去了。學校停課,里弄外的馬路上是武漢最著名的大字報墻和文鬥武鬥中心,出門危險,每天關在屋裏,剛開始度日如年,後來拿着字典看書。馬恩列斯選集就算字認全了也看不明白,聯共(布)黨史有點意思,好看還數毛選,通俗易懂,有大量戰争背景,讀起來不覺時間流逝。稍後出了樣板戲劇本,每本都買,跟着收音機學戲,唱念做而不打,少兒不知愁,混過了孤身在家的日子。

  1968年底,父親要去遠在蒲圻的“五七干校”,1950年才從天津來漢的他,在本地没有可托付的親戚,爲了有人照料我,慌忙再娶。那年代,處在社會最底層的知識分子找對象難,鄰居介紹了一個離异兩次的工人,願意下嫁,見了一次面就欣然成了我的繼母。繼母進門第一件事是奪財權,拿高薪的父親,工資留個零頭全得上交,不交就日日吵鬧,鬧得你服。然後每月給我6元錢和20多斤定量糧票,讓我自生自滅。

  在學校吃食堂,拿錢和糧票買完飯票,剩餘不够每天早餐5分一個的饅頭,更别説菜金。頓頓三四兩飯,要麽找食堂的叔叔阿姨討點醬油,要麽花1角錢買幾塊腐乳,吃個上十天。不久,食堂的人認識我了,叮囑我没人了再去打飯,給我留兩勺菜湯,有時帶幾片菜葉,不收錢。

  我打小頭頂心就有個不長頭髮的疤痕,家人説,母親早産,我出生時頂骨没長攏,醫生輕輕推攏縫住,術後告訴家屬:這孩子一出生就做頭部手術,説不定命不長,説不定會智障。此事無從考證,但我記得母親的悉心呵護,三年自然灾害時哪怕大人餓着,有什麽好的都盡我先吃。物資供應轉好,立馬給我和父親訂了牛奶,母親早起取奶,煮開了讓我和父親先過早。

  繼母奪財權的同時也奪去了那份牛奶,我每天早起爲她取奶,煮開了再去上學。

  説來也怪,母親在世時,我三天兩頭生病,有一次居然全身毛細血管出血,進醫院就下病危通知單。母親常常白天黑夜抱着我走幾站路去醫院。繼母進門後,我很少生病了,盡管穿的總是趕不上長個子的短小補丁衣服,却連感冒也不多。

  那段時光,生存的樂趣是看書。平平淡淡的世界,在書裏有讓人驚嘆的深遠壯闊;平平無奇的人群,在書裏有意亂情迷的悲歡離合。餓着肚子睡覺,禁不住笑意地希望:明天,説不定能看到一本好書。

  二

  我住的里弄是漢口“四大里弄”之一,居民中有不少知識分子,家有不敢輕易示人的書。只要瞧見誰看書,我就上前纏着借。街坊們大多樂意借書給我,他們説,我父親從不和人紅臉,母親生前樂善好施。原先我家的住房占了半個門棟,後來陸續讓給無房人家,自家僅剩一間。現如今,我這準孤兒有求,他們不好拒絶。

  借書與人是很大的人情。有的書,如果在我這兒被人發現了,不僅書會被收繳,書的主人還有挨批傳播“封資修”的禍患;有的書,是别人輾轉借的,出借時往往限定很短的時間,若是轉借給我,自己無法從容閲讀。我借書通常是晚上,别人要睡了,我拿來讀,早上還回去,晚上再借。

  家裏不許費電看書,我用一根綫接電源地綫,一根漆包綫纏在水龍頭上,半個乒乓球罩住手電筒上卸下的燈珠,做成不耗電表走字的袖珍檯燈,在被子裏蒙頭讀。

  要好的幾個同學都是愛看書的,無論誰借到什麽好書,都想方設法求多借兩天,以供傳看。有的書無暇傳閲,則由看過的人講述。《基督山伯爵》、《海底兩萬裏》、《紅與黑》,都是聽來的全本。同學家長樂見我和他們的孩子交友,聽書或者講書的時候,常硬留住喫飯。省下的這頓飯票,可以讓我在食堂吃飽一次。

  讀書有風險。初中二年級,班主任家訪,逮住我在看《拍案驚奇》,旁邊還有《三國演義》和《中國古代神話故事》,統統没收不説,開全班、全校會,批我看“毒草”看得“面黄肌瘦”,我這個年級“五好戰士”,瞬間變成反面典型。我在學校讀初一時就是“兵教兵”的代課老師,數理化考試不是滿分父親算我不及格,全校唯一一次英語和作文比賽都拿第一,就因爲看“毒書”,始終是管教對象,入不了革命團隊“紅哨兵”。

  借書給我的鄰居,聽了我的道歉,極不高興也没説一句重話。但我心裏過不去,書還不了,書錢一定得賠。爲此,3個多月没吃早餐。“面黄肌瘦”?那是餓出來的。

  讀書有享樂。漢口的夏天,大人孩子晚上將竹床搬到巷子裏露天睡覺,一張張竹床緊挨着,睡上去感覺床是燙的,半夜醒來一身汗。天一抹黑,隔壁左右的孩子們就拿着扇子圍住我的竹床給我扇凉,聽我講書。那種待遇,滿里弄眼紅。

  讀書有際遇。到處借書,結識了另一所中學的一位高中學長,他父母在省市新聞媒體工作,父親是“文革”前武漢大學的畢業生,家有兩個書櫃藏書。他家的書不出門,看書前得洗手,看書不能折頁。我成了他家的又一個孩子,放學就去那裏讀書,高中兩年,過年都被他家叫去吃年飯。

  他父親是長篇小説《李自成》作者姚雪垠先生的摯友,《李自成》第二卷、第三卷還没出版,我在他家先讀了手稿。讀得興起,不知天高地厚寫了篇很長的讀後感,他父親將姚老請來看。姚老看完又聽我説,那天晚上,姚老目光炯炯,安静地聽我這16歲少年胡謅,末了只對學長的父親説了一句:“初生牛犢不怕虎。”

  因爲做過他家的孩子,5年後我進武漢大學,中文系開出的必讀書目,我已經讀了一多半。

  因爲做過他家的孩子,4年後我大學畢業,分配選的第一意向是“新聞”。

  三

  1974年高中畢業,適逢“獨子或多子女身邊留一不下農村”的新政。批我“面黄肌瘦”的班主任受任學校畢業生辦公室負責人,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已從農村回漢進了工廠,我能否留城還屬兩可,她力排非議,第一個辦妥我的留城手續。她説:你太瘦弱,怕你在農村熬不過去。

  年尾,市汽車運輸公司首批來街道招裝卸工。居委會主任説:這工作你干不了,等第二批吧,招公汽售票員。繼母不願我在家多吃幾天閑飯,我也樂於早日走出家門。在最偏遠的青山區第六分公司,二百多應届高中畢業生和回城知青分組6個男子裝卸隊、1個女子裝卸隊,也許是因爲我在街道待業時當過民兵小隊長,任我爲第六裝卸隊長。

  我那個裝卸隊最年輕,三十多人平均年齡20歲,我17歲出頭。第一周,大家就嚷嚷受不了,鬧“罷工”。

  那天是在水泥廠裝車,“解放牌”卡車不停地來,搬運100斤重的水泥包,裝了大半天没歇氣。幾個年齡稍大的躺在水泥包上不起來,其他人跟着躺了下去。

  確實累。我没説大伙一句,和兩位帶隊的老師傅一起,三個人裝車。我撑着一次扛兩包,兩位師傅一次扛三包,裝了幾車,隊員們陸續站起來了。有身體壯實的提議,每車按人頭分數量,誰先扛完誰休息。没問題,區别只是,他們休息的時候,我和師傅繼續幫只能扛100斤的完成任務。

  從那以後,我們隊再也没“罷工”。“承包”之説,也没人再提。3個月過去,分公司宣佈我們隊裝卸量第一,稱爲“小老虎隊”。

  我們没想奪第一,只是想着,這些收工後聚在一堆喝酒玩鬧的隊友都是兄弟,扛包的體力有高下,兄弟情義無厚薄,别計較誰干多干少,每天争取早點完成任務,哥們兒喝酒去。

  第六分公司爲武鋼建設服務,常需休息日和夜晚加班,主要靠“青年突擊隊”義務勞動。我們隊,全員都是“突擊隊員”。

  分公司逢“五一”、“十一”要出宣傳欄,住宿舍的我閑時投過幾稿,被推薦加入市交通局中心通訊報導組,每月集會一次。組長是位業餘作者,常在報刊發作品,辦公室裏有工農兵小説集,允許借閲,多數小説上寫滿他的評注。更欣喜的是有一套按國名分册的“内參書”,介紹各國概况和歷史,大字本,上百册。

  當裝卸工第二年,我被選調到車隊當司機。跑車一年多,業餘讀“七二一工人大學”,學了《汽車搆造》、《汽車修理》,被調到車隊辦公室當幹事。

  1977年恢復高考,得知我在備考,分公司領導找我談話,説我是青年工人中的培養對象,希望能留在公司。我説:想多讀書。隔天車隊就通知我:每天只需早晚在大門口監督出車、核實是否完成任務,其他時間去自習。

  參加了兩次高考,第一次不懂填志願的意義,將武大填在最後,録取通知書來自没填志願的一所部屬大學中文系。冲着武大在全國大學藏書最多的傳説,第二次再考,志願表要求填滿5行,順着填了中文歷史哲學經濟,全是武大。爲了填全,末欄凑的是考古。

  進了學校才知道,武大有圖書館係。

  我的裝卸隊友,絶大多數陸續改行開卡車。在校期間,常有送貨路過的兄弟來邀酒。

  工人重情義,待人處事不矯情不算計,直來直去。本想當圖書館員的我,始終感激和懷念那段打工生活。

  四

  畢業分配到本市最有影響力的紙媒,没挪過窩。當記者,見证城市改革、經濟轉型,鄂西深山裏探究扶貧開發、九江潰口處記録官兵抗洪,回歸前夕香港行、大江截流庫區行、長江幹流環保行;當編輯,主編荆楚新聞、經濟新聞;後來改做社會新聞。得過不少市、省新聞奬和全國副省級城市黨報新聞奬。獲評全市“扶貧攻堅先進工作者”、“經濟協作先進個人”、“環保事業熱心人”。做的都是分内事,没什麽可稱道的成就。

  我不是才子,也没有卧薪嘗膽要出人頭地的狠勁,骨子裏是工人脾性,上班踏實做事,認真對待每一項工作,還是蠻拼的。下班陪妻兒,或是呼朋唤友喝酒。三十多年没少熬夜,干活熬夜遠比喝酒多。酒友多是單位内外的“草根”。我也就是個羡慕圖書館員的“草根”,與人相處犯不着在意地位名望有用没用,側重投緣、互樂,與各色“草根”自然親。

  妻子是青梅竹馬的小學同學,企業的技師、會計師。在單位是被全體職工票選的董事會成員,在家辛勤養育孩子操勞家務。兒子從小自强,讀書就業無需我費心。家人賜福,使我雖然不在圖書館裏,也能時時悠閒讀書。

  走到哪兒都和圖書管理員關係“鐵”。大學生涯,常和係資料室的教授、四區閲覽室的老師聊天,幫着干點兒活,可以將悄悄借的書晚上帶回宿舍讀。參加工作後的單位,當年有圖書室,管理員是武大圖書館係的師妹。去新華書店團購處拿書,有空閒就陪着去當搬運工,回來後蓋上公章貼上標籤,當第一讀者。師妹説,全單位有幾人借書最多,我是之一。武大中文系七八級曾辦過“優秀畢業生寫作講習班”,單位隔壁的長航局圖書室管理員是講習班學員,我是她那裏的常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讀書的人多,好書新書排着隊借閲。承蒙圖書管理員們關照,我享了很多先讀的愉悦。

  住宅逐漸寬敞,有了書橱、書房。家境也逐漸寬餘,看到喜歡的書,掏錢就買。書店越來越少,網購方便快捷。還有很多同學贈送書刊,宋姐、方方、道兄、老太、孟子、阿泊、梯子、老殘遊記、厦門燕、眉間尺……每逢獲贈,歡喜拜讀。見文如見人,能讀出親情,感受大不同。

  網絡有了書庫,迷上歷史軍事類穿越小説,看得最多的是抗日烽火。那些年輕作者有才呀,思維開放,情懷激烈,知識豐富,海闊天空。人艱不拆,不商榷夜夜上更的文字結構,只看故事,也讓人喜大普奔。

  原只想當圖書館員,能保持心態平和。父親91歲辭世,有晚清、北洋、民國、淪陷區生存經歷,即使“文革”中在農場養過幾年猪,晚年也盛贊新中國好。我們家可能有知足的基因,我也覺着活得挺好的。行走半輩子,深一脚、淺一脚,遶彎爬坡,幸得衆多好人相助,没有迷路。没當官没發財,不怨悔不自責。存一顆童心,感時傷别,悲天憫人;有幾根傲骨,不因利害關係改變做人態度。寵辱得失,早已在書中海樣人物的命運中見識。偶有不忿,較之書中描述只算小兒科,一笑隨風。

  原只想當圖書館員,能隨時找到快樂。明天,也許空中會有霧霾;明天,也許股市又“滿倉踏空”。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但明天,只要我願意,一定可以找到一本好看的書。

  快樂是人生的珍貴儲蓄。明天,一定會有一本好書。

  2014年12月

  霍鵬遠簡歷 (學號787042)

  男,漢族,1957年7月11日生於武漢。網名:霍霍。籍貫:天津。  

  1963年8月—1969年12月,武漢市江漢區水塔小學畢業

  1970年1月—1971年1月,武漢市第十九中學讀初中

  1971年2月—1974年8月,武漢市第五十三中學初、高中畢業

  1974年12月—1978年9月,武漢市汽車運輸公司第六分公司工人

  1978年10月—1982年7月,武漢大學中文系讀書,湖北(武漢)考生。

  1982年8月—現在,畢業分配至《長江日報》工交部,長江日報社記者、編輯、經濟新聞部副主任、社會新聞部副主任,高級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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