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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附録:《難舍的親情》

  2017年4月27日(農曆丁酉年四月初二)這一天,對我們家族來説,是一個難以忘懷和值得銘記的一天。

  這一天,在浙江杭州市餘杭區區委的親切關懷和幫助下,我們終於將我們父輩最後一位長輩,一位已故十八個月,漂泊在海外七十年的親人——章奇叔叔,安葬在祖父章太炎的故鄉,並將叔叔章奇的遺物,全部捐贈給章太炎故居永久保存。

  叔叔雖然生前從未到過他向往的、他敬愛的父親故鄉,可是我們爲他選擇安葬到祖父的出生地。如今他已經在萬金山公墓當上了永久的“村民”。我們覺得此舉完全符合我國千年以來“落葉歸根,魂歸故里”的傳統觀念,祖父、祖母定會在天堂笑迎遊子的歸來。

  葬禮已過去近一個多月了,而我的心始終難以平静下來。我是祖父章太炎家第三代中的老二,又是長孫女,幼時,我曾和叔叔共同生活在一起。1990年後,和叔叔有將近25年的交往,我是我們一家人中和叔叔交往最多的一個,我應該將我所知道的一些情况寫出來,作爲對叔叔的一種追思和紀念,也讓更多人客觀真實地瞭解我的叔叔。

  我童年的家

  誰都知道祖父一生育有三女兩子,父親和叔叔是同胞兄弟。父親章導,1917年4月28日(丁巳年三月初八)生於上海,1990年9月30日(庚午年八月十二)在蘇州去世,終年73歲。

  叔叔章奇,1924年8月31日(甲子年八月初二)生於上海。2015年10月5日(乙未年八月廿三)晚在美國明尼蘇達州養老院去世。(中國時間是2015年10月6日[乙未年八月廿四]上午),終年91歲。

  記得小時候,我家住在上海襄陽南路444弄大方新村一幢三層帶假四層的小樓房,祖母、叔叔、父親和我們住在一起。叔叔個子比我爸爸矮,清秀的臉龐上架一副眼鏡,身材偏瘦。叔叔非常聰慧,是個很内向膽小的人。我從小在家裏很少聽到他的聲音,見到他的身影,但他刻苦學習的精神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每天清晨我起床洗漱後第一件事,必定去祖母房間問安,叔叔是和祖母同住一室的,我幾乎天天早上都見不到叔叔,他已經上學去了。晚上叔叔學校一回來,就一頭鑽進二樓亭子間他的書房看書,吃完晚飯又鑽到書房,他書房的燈常常亮到後半夜。那時我和我哥哥睡在三樓亭子間,就在他書房上面,我常常一覺醒來,還會聽到叔叔的朗讀聲,常常聽到他半夜從書房吊籃子下去給弄堂裏小販買餛飩點飢的“的篤”聲。只有當時他的同學們,父親和叔叔的姨表兄妹來時,叔叔才會走出書房和大家談笑風生。這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1945年我的父親到南京工作,偶爾回家住一段時間,平時家中就是祖母、媽媽、叔叔和我們。從我記事較清晰時起,總覺得我父母之間的關係有點疙瘩,有時他們有争吵,也聽到過祖母嚴厲訓斥父親,我從家裏傭人們的交談中,知道我父親有“外遇”,而這個“外遇”的家,就在同一弄堂一墻之隔的另一個新村,家中不安寧了。因此,當靖妹出生後的1946年初,媽媽就抱着妹妹去了雲南昆明外婆家(外公在雲南大學任職)。媽媽在外婆家住了很久,因放心不下哥哥、弟弟、和我,又回到了上海。1947年,經外婆親戚介紹,媽媽進了中國銀行工作。在經濟上她是獨立了,在精神上仍然很痛苦。

  不久,叔叔“病”了一場,他和祖母之間似乎有點不開心,家裏的氣氛很沉悶,家中親戚進出很頻繁,也很神秘。就在此時,遠在昆明的妹妹由親戚送回了上海。妹妹一歲多了,像一個可愛的洋娃娃,她的回來頓時給家裏添了許多歡樂,更奇怪的是,叔叔一見靖妹,居然病慢慢好了起來。祖母稱奇,連説“福星,福星”。不久,我們的父親也辭了南京的工作,回到上海進鐵路局工作。這個家,有了起色。可是不多久,家裏又忙碌了起來,我從大人和傭人談話中得知:叔叔要留學去了。

  1947年9月,我家除了自家客堂外,還借了兩個鄰居家客堂,擺了好幾桌酒,來了許多親朋好友,他們爲叔叔送行。我是覺得熱鬧,好玩極了。

  隔了幾天,這天天氣很好,我們全家上下天不亮就起來了,原來今天叔叔要去美國留學了,弄堂裏、家門口全是看熱鬧的人。爸爸幫叔叔把一個手提箱放到車上,催促着,忽然祖母對我説:“你媽怎麽還未下來?你上樓去催一下。”我轉身小跑上樓,此時母親也從房里正帶着小妹往門口走來,只見叔叔從我身後三步兩步跨入房内,對着母親跪了下去,説:“嫂嫂!我走了。哥哥對不起你,希望嫂嫂好好撫養四個孩子。”然後向母親叩了三個頭,起身下樓。

  我母親抱了小妹趕到大門口,向已經上車的叔叔揮别。此情此景,讓媽媽和我牢記了一輩子。

  叔叔走後,父母争吵更多了。解放後不久,祖母帶上了哥哥和妹妹到蘇州去居住了,於是我們搬離了大方新村,到泰興路上的公寓居住。房子搬開了以後,並没有能够讓父親回心轉意,他被“圈”住了。

  母親爲了我們四個孩子有個良好的成長環境,决定與父親離婚。解放後的1951年,在祖父的學生——上海高等人民法院任職的葉芳炎院長的幫助下,才得以實現。好端端的一個家就此散了,我恨後入門的繼母,曾去攔截打她。母親得知,嚴肅地教育我,她説:她也是一個被人欺凌的人,她抓住你父親不放,是爲了養活她一大家子人,錯在你父親。我離婚是爲了你們以後的成長,讓你們不學壞。記住,你們永遠都是章太炎子孫,一定要好好做人,不辱祖先。你們的祖母、父親,永遠都是你們的長輩,今後節假日,你們應當去盡子孫之責。之後每逢節假日,媽媽她早早買好去蘇州的車票,叫我們要去看祖母。

  母親始終以她的善良寬容的品德,言傳身教撫養我們成長。按照法院判决,我和哥念祖歸父親撫養,弟念馳、妹念靖歸母親撫養,可是父親並未盡責。不久,因受擔保的牽連,父親被判刑。因此我們兄妹四人始終一起住在母親那裏,由母親一人撫養,而弟弟妹妹又先後患病,治療費用昂貴。此時,翔弟剛出生不久,有一次,當我們要去蘇州看祖母的時候,母親特地買了嬰幼兒用品,要我們帶給繼母,她説:因爲她没有工作。爲了叔叔的囑托,母親付出了她一輩子的辛勞。

  作爲長女,我深感母親肩上擔子太沉重,爲了分挑生活重擔,初中畢業,我應考入伍,開始了我的人生之路。

  祖母的思念和我的承諾

  望着絶塵馳去的小車,祖母嚎啕大哭,有誰能想到,原來的暫别竟是永久的分離。

  隨着1949年解放,中美兩國斷了外交關係,從此也斷了叔叔的音訊。從1947年至1980年祖母去世的33年中,祖母對叔叔的思念是非常的强烈,真可謂是望穿雙眼、肝腸痛斷。她一生寫了許多許多的詩詞,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是對叔叔的思念。我們常常看到她站在窗前眺望遠方,輕輕地呼唤着“小弟,小弟”;我們常見到她伏案沉思,邊寫邊吟誦她思念叔叔的詩詞,任眼泪滑落在她的臉龐;我們也常在睡夢中聽到她在不眠之夜在床上吟誦她的思念新作。此情此景終身難忘,令人心碎。

  遵母親的教誨,我們同胞兄弟妹四人始終都和祖母父親保持了往來,盡到了子孫之責。記得祖母在世時,我常和丈夫帶上孩子回蘇州探望祖母、父親。在祖母去世的上兩年,祖母跌斷骨頭,從此起不了床,她就在床上不停地呼唤叔叔。間我去了,她拉住我的雙手放在嘴邊,一邊用舌頭舔我的手和胳膊,一邊“小弟,小弟!”地叫着,我强忍泪水、勸慰她:娘娘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把叔叔找回來的。

  1980年,祖母帶着思念和遺憾去世,我很傷心,也十分茫然,那時,我經常從夢中哭醒,想着:阿叔!你究竟在哪裏?我該如何實現我對祖母的承諾呢?

  轉  折

  1990年8月初,我和念馳先後剛做完膽囊切除術不久,突然父親來電説他高熱住院,我們趕到蘇州時,父親已經住進了醫院,正準備手術探查。手術室燈亮起了不到十分鐘,醫生便呼叫了我們,於是我們立即前往——原來父親已是膽道癌晚期,肝膽區全粘連化膿已經不能進行治療了。父親在醫院挣扎了49天,“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裏,他向我們,並要我們向母親表達他深深的歉意,要我們原諒曾經他對我們的傷害。我們子女全程照料並料理了他的後事。

  其實,我們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很壞的人,心地還是善良的,他聰敏,也很能幹,只是踏錯了社會圈子後,被圈了進去無法自拔,他是當時社會的一個縮影,可見一個人的交友對自己的一生至關重要。

  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我從父親的通訊録中看到了叔叔的通訊地址和電話,以及其他親友通訊録,我記了下來,並試着和叔叔聯絡。但是任你怎麽寫信,都是有去無回,我都開始懷疑叔叔的存在,是否還要繼續?

  在九十年代,我們的收入很低,我因女兒出國唸書,家裏裝了電話,基本只接不打的。終於有一天,我咬咬牙定定神,撥通了叔叔的電話,當我聽到電話那邊阿叔的聲音時,我是泣不成聲,花了很大勁才讓他明白,我是誰。他也太激動了,一個語無倫次的電話,讓我堅定了信心。自從以後,我以書信介紹聊家常形式,漸漸與叔叔建立了互信。當過年或他生日時,我都會以電話的形式進行問候。隨着收入增加,通訊發達,我就“言而無信”了,信寫的少了,通話間隔時間從一年幾次,變成了一個月一次或兩次,一聊就是半小時以上,我們多麽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消除他的疑慮,讓他回國定居。

  在重逢的日子裏

  跨入21世紀,靖妹的丈夫孫大裕去美國學術交流,特地抽出時間專程摸到明尼蘇達州,代表大家去看望從未照面的叔叔,叔叔异常興奮地,特地領着他去參觀他辛勤工作了一生的美國3M公司。叔叔告訴大裕,3M公司90%以上的産品研發都浸透了他的智慧和辛勞。他是該公司唯一一位華人——一位不入美籍的華人,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的付出和收入是不對等的。

  大裕的首訪,使我們對叔叔的關係更近了一步,然而思念也更强烈了。

  2002年,我的女兒要生孩子了,我急匆匆、興匆匆地到了加拿大温哥華。行前,我告訴叔叔,並希望我們能够在温哥華見個面,没想到叔叔竟答應了。

  2002年10月25日的中午,我終於和分别了55年的叔叔,在温哥華的機場見了面。雖然和叔叔分别整整55年,當我看見一位酷似祖母,光頭且右脚有些跛的老頭,我便馬上冲了過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泪流滿面。叔叔在温哥華住了三天,白天到我女兒家中,晚上住附近的賓館。雖然我們相隔了55年,但彼此之間没有一點陌生和隔閡。第一天到女兒家坐定,叔叔顧不上旅途的勞累,吃完飯便迫不及待地向我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叔叔對祖母的思念十分强烈,對祖母生前的狀况問的很細。第一個就問從香港託人給祖母寄的錢是否收到?收到了多少?第二個是瞭解他出國後家中發生一系列變故後的人與事,我們侄兒女們的生活工作狀况,以及家中發生的其他事。第三個是蘇州家中房産的現狀。

  55年的思念,55年的變化,要説的太多了,我都盡我所知,盡力濃縮簡要地向他作了交流,他静静地聽,時不時問上一句,神情十分嚴肅。我知道,此時他的内心是翻江倒海,不知從何説起。我們從下午談到了晚上九點半,即使晚餐時,仍然繼續交流。那年叔叔已是78歲了,我女兒剛生孩子兩周,因此,我不得不結束我們的交談,由女兒好朋友,我們的小老鄉小茹,送他去賓館休息。

  以後兩天,小茹幫我們去接叔叔到家來,晚上由她送叔叔回賓館。聽完我的訴説後,叔叔講述了他艱難的求學生活。他説:聽了你的講述,我很感慨。我和你爸爸是不同類型的人。我爸爸(祖父)去世時,我才12歲,小時候,爸爸很少與我交流,我是在媽媽關心下長大的。媽媽操持一個家,非常不易。我的哥哥對管我有點兇,但是他自己對他自己不嚴格。我是一個非常獨立的人,你也是一個很獨立的人,你媽媽也是,都不容易。

  他告訴我,1949年美國和大陸交流中斷後,在相當一段時間經濟極其困難,日子過得很艱難。最困難的時候,一天只能一片麵包充飢(説至此,他停頓了很久),我在極其艱苦條件下完成我的學業。

  當我問他,你是不是因爲和我爸爸有意見才出去留學呢?他説,不是的。於是他向我説起自己的童年求學經歷。他説,我小學到初中,一共只有兩年在學校唸書,我覺得老師講的我都懂,經爸爸(祖父)同意,我在家自學完成學業。當我上交大後,我是學生會主席,當時學校裏有國共兩派,兩派人都在做我工作,希望參加他們所在派系,我很敬重共産黨一派同學,他們人都很優秀正派。國民黨一派同學我不甚喜歡。我不想參加任何一派,也不想得罪任何一派,在那時(1947年),學校裏已有點亂,我要讀書,於是就選擇留學。

  我覺得我很愧對母親(祖母),當我後來有了點條件,因此,轉寄點錢給母親,不知收到没有(他没説具體數字,但後來我問了翔弟,確有外匯,具體他不詳)。現在知道母親(祖母)一直由政府給俸禄至去世,心中很安慰。他對1955年政府遷葬祖父墳以及1986年祖母的安葬很是感激。

  當我問叔叔對父親將家中所存的祖父遺物捐給杭州,有什麽想法?他表示了極大支持,連聲説:應該!應該!好!好!

  當我問及叔叔工作時,他的眼中流露出興奮的光芒,他説我的老師非常優秀,我是搞化學量子分析的,對産品進行研發、生産,這是一項十分辛苦而有趣的工作。雖然他没有詳細介紹他的工作,但是從他的談吐中看出,那是他一生鍾愛的事業。

  55年,許多事來不及全部説得清,但是,我們邁出了一大步。叔叔的情緒從來時的沉悶,到漸漸話多了起來。27日,叔叔定要請我和女兒及小茹一起吃個飯,推辭不掉,我們在他下榻賓館的附近歡聚,慶祝我們的團聚,期待再次相會。28日早上,我和小茹送叔叔到機場,結束了難忘的會面。

  2003年初,爆發了非典,使我原來春節前回國的計劃不得不往後推。我給叔叔打電話,告訴他因非典,我回不去了。春節將至,你能過來和我們一起過個節嗎?没想到他又一次爽快地答應了,但是他説春節頭上過不來,機票貴。我説:没關係,不過正月都是新年,等你來。

  2003年2月13日,己未年的正月十三,叔叔再次來到了温哥華。

  當天晚上我和我女兒,特地邀小茹一起在女兒家和叔叔補吃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他鄉遇親人,大家心中充滿了歡樂。

  這次和第一次見面不一樣,叔叔顯得很快樂,而且是有備而來。他還是背着那只包,一進家門,顧不上歇就從包裏取出了幾張紙,一份份交代我,他説這張是對祖父家譜的補充,是根據他的回憶列出來的,希望我帶回去,今後能在修訂年譜上做個補充和參考。

  我接過一看,頓時一愣,因爲叔叔把我的母親和改嫁後的我的繼父,以及弟弟的名字都寫在了章太炎的家譜中。我向紙上點了一下,叔叔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肯定的説:“是的,應該這麽寫。如果不是你媽媽的堅持,就没有今天的你們,我知道你媽媽再婚,是迫於無奈,她和她的先生一起幫助你們成長,應該這樣寫。”

  聽了叔叔這一番話,我心中非常激動和難過,强忍眼泪不往下流,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當年叔叔臨行前給媽媽叩三個頭,説那段話的情景。

  叔叔用這種獨特的方式表達對母親的尊敬和感激,我想母親若是地下有知,定會含笑九泉。

  叔叔遞給我第二張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很多人名,點了很多虚綫,上面寫的是祖母名字,他對我講,這是我媽媽家的人員狀况,我想爲母親續家譜。可是,我連自己外公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於是,他給我講到了祖母的身世,講到了他紙上列出姓名的人和祖母的關係,希望通過對周圍人的瞭解,找到祖母父親。這是一個在國外生活了55年的叔叔,把對自己深愛的母親的思念化作了一種行動,試圖用中國傳統的續家譜形式,爲自己的母親和先祖樹立永久的紀念。我覺得我接過這兩張紙的份量是沉甸甸的,寄託着叔叔的希望和傳承的責任,我答應叔叔,我會盡力完成。

  叔叔遞給我的第三份紙上,是他本人的學歷、工作簡歷,他在美國最要好的同學、朋友,他們的聯絡地址。他告訴我,幾十年了,他有的好友去世了,有的搬走了,也有的回國了,交往的人越來越少了。

  借着叔叔這個話題,我向叔叔提問,那麽多年了,你爲什麽不成家呢?叔叔笑了一下,笑的有些牽强,對我説:在我年齡正值風華正茂,大部分人都在談婚論嫁時,那時我在努力奮鬥學習,努力地工作,我没有那個經濟條件成家立業。等到我有了條件,我已過了那個年齡段了。找對象是要雙方合意,我没有找到適合共同生活的人,所以就是單身一人了。

  我和叔叔都沉默了許久。弱國無外交,那個年代,國不强、民更慘。海外華人的創業生存,是一部海外華僑生存的血泪史,叔叔是千千萬萬華僑中的一個。

  沉默片刻,叔叔突然向我説:“假如哪一天我過去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讓我的骨灰能回到祖國,我不需要墓,就灑在父母身邊就行了,哪怕是一點點。”當時我心好酸,我就表示,你放心,我們肯定會辦好你的後事,但更希望你能回來享天倫之樂。叔叔繼續説:“50年多了,我心裏始終爲自己的父親感到驕傲和光榮,我非常愛我的母親。以我的知識和成就,完全可以有優厚的待遇,却因爲不入籍而遭到了區别對待。”他覺得他始終没有忘掉祖先,他是中國人,他對祖宗和國家的忠誠,以及成就都是有目共睹,天地可鑒的。盡管這麽多年,我們在勸他回來,他也想過,但是50多年海外生活要他一下子轉過來確實有點難。

  他和我打着比喻説:我剛到美國和人交流時,馬上在腦海的英語詞典裏找我該用的詞彚,現在我和你交流時,我又在腦海的中文詞典裏尋找詞彚。(其實叔叔的頭腦很靈敏,盡管語速不快,但是你和他説普通話,他回普通話;你説上海話或帶浙江口音的話,他也會用同樣的話交流,最令人驚嘆的是他對家裏經歷過的人和事,點滴在心不曾忘記。)我已經在這裏那麽久了,有我的生活習慣和朋友,我如果回去,房子呢?養老金呢?朋友呢?我的書呢?……我會不適應,再説我也不能給你們添麻煩。

  叔叔的一番話我十分理解,爲此在積極争取的同時,我盡力爲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向他寄有關祖父的出版物,經常宣傳國家的方針政策;我還聯繫到尚健在的,父親和叔叔的姨表兄弟和他建立聯絡。當我得知我區一位政協委員曾和叔叔是在交大時期校友,爲他和校友建立起了聯繫。我還應他要求買了古籍版的説文解字詞典,寄給他學習用。然而這種種的努力,並未轉變他的思想。

  2003年2月16日叔叔返回美國後,將他的三份資料修改鈔寫好,寄給了還在温哥華的我。

  孤獨艱辛的晚年

  2002年我和叔叔見面時,發現他的右膝走路有點瘸,細問之下,知道是關節有問題,視力也不太好。年老的叔叔一個人在美國生活,他一生很節儉,很辛苦,靠着他的鄰居和朋友照料一天天過日子。從2004年起,他摔了好幾次。2006年,他自己爬上房頂修電綫,從房頂摔下來,雖得到及時救治,但是大傷元氣。叔叔爲人又很固執,不大肯就醫,爲此,叔叔的好朋友LIBBIE阿姨多次寫信給我説明情况,希望我們去看他、幫助他,勸他就醫。年老體衰的叔叔出行困難,在寒冷的季節,買食品更難,他幾乎不做飯,靠LIBBIE阿姨從150公里以外的家中一周一次給他送麵包、罐頭等食物,鄰居PETER醫生包下了他屋前打掃和清理垃圾、掃雪的工作。他一天就吃兩頓或者一頓飯,艱苦度日,與書爲伴。我們很焦急,加上簽证及家庭原因,也不是説想去就能去的。最後,大家委托我的女兒去美國探望,並勸他回國。

  2008年3月,女兒帶着孩子去美國看叔叔,叔叔家已很陳舊,在他所有的居室,書從地上堆到天花板,僅有沙發和他的行軍床没書。但在書桌上他分門别類放着他一生中的信函、照片等,整齊有序。女兒的探望給叔叔帶來了很大的快樂和安慰,但是結果還是無功而返,這更加深了我們的思念和不安。

  2014年初,我按常規給叔叔電話,但始終無人接聽,我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我給在加拿大的女兒打電話,要她給叔叔鄰居PETER醫生電話問個究竟。這才得知叔叔因頭暈,從家中二樓樓梯上頭向下摔下,嚴重骨折無法動彈,獨自一人躺在樓梯旁。當PETER醫生覺得幾天不見他,便進入了他的家中,才知道叔叔已經在地上躺了2天,假設再晚一點就無法挽救了,於是PETER醫生送他到醫院,後轉康復院,最後進了養老院。

  叔叔2014年進醫院後,因他是胯骨肩胛骨斷裂,從此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期間我曾和他通過一次電話,他用十分吃力沙啞的聲音告訴我,他無法接電話,今後不要打電話了。自此後,我再也没聽過叔叔的聲音,爲了不太麻煩PETER醫生,隔段時間,女兒給PETER醫生一個電話,瞭解叔叔的情况。

  2015年10月6日,女兒給我電話,她告訴我,PETER醫生電話告知,叔叔於明尼蘇達時間——2015年10月5日晚21:30在養老院去世(中國時間2016年10月6日上午10:30)。PETER醫生從叔叔入院後,始終不定期去看他,在他生命最後兩天,PETER醫生一直在醫院陪伴他,聽叔叔講述他的家族榮譽史,他的親人,他的一生經歷,和他的身後事(他立下遺囑的),委托PETER醫生執行遺囑。

  魂歸故里

  叔叔從1959年進入3M公司工作直至他去世,一直居住在明尼蘇達州,他以他的真誠友善,勤奮和驕人的工作成就、學識,贏得了周圍同事、鄰居們的尊敬和愛戴。他去世後,他所在的社區專門爲他舉行了一個追思會,許多人都趕來參加,向這位可敬可親的,將一生都奉獻給科學研究的中國科學家,作最後的送别,追思他一生的卓越貢獻。

  我們和PETER醫生素未平生,但他以他崇高的品德爲叔叔料理後事,整理遺物。他積極和我們家族代表孫大裕妹夫聯繫,通過積極溝通和努力,終於將叔叔的骨灰,連同叔叔生前自己整理好的,能够反映他一生的遺物放在一個紙箱内寄回國,寄到他的祖國家鄉——上海。

  2017年2月16日,我們兄弟姐妹全都聚在念靖妹家中,一起迎接叔叔的骨灰和遺物,並商定擬將叔叔骨灰安葬到祖父故里——餘杭。而念馳自告奮勇整理好叔叔遺物和造册工作,準備全部捐給祖父故居收藏,並和餘杭區聯繫落實安葬事宜。

  在餘杭區政府的親切關懷下,區宣傳部王姝部長、厲付部長、辦公室陸主任、區文廣新局的各級領導全力以赴幫助下,終於在2017年4月27日,我們兄弟姐妹護送叔叔骨灰至萬金山公墓安葬,並將遺物捐贈給故居。

  當叔叔骨灰盒安放完畢,水泥封住椁,加上蓋時,我難忍心中悲痛,流着泪跪在叔叔墓前對叔叔説:安息吧,阿叔!侄兒侄女實現了承諾,您回家了!

  捐贈叔叔遺物儀式結束後的當天下午,我們又驅車,到杭州章太炎紀念館,爲祖父祖母祭掃。和以往不同,我們此刻的心情是輕鬆的,我們告訴祖父母,叔叔回來了。他在故鄉的鄉親們的懷抱中安眠。我則跪在祖母墓前説:“娘娘,阿叔回來了,我對您的承諾兑現了。願爺爺、娘娘、阿叔在天堂相會快樂!”

  我終於寫完了我此篇回憶,在寫的過程中回憶到不願觸及、塵封很久的往事時,很傷感。當寫到叔叔的叙述,翻看到當時的照片時,增强了我對他的思念;當寫到PETER醫生幫助他料理後事、骨灰得以運回,最終在餘杭得以安葬,心中的感激,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正可稱之爲“五味齊全”。

  叔叔的遺物已經在餘杭故居静静地陳列,這是他對自己一生的無聲訴説,我的回憶中叔叔的自我陳述,是對他無聲訴説的注解,讓大家知道他70年在外的生活經歷。

  科學無國界,造福全人類。愛心越國界,葉落終歸根。

  章念輝

  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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