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更詳細的組合查詢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18.我與疾病

  疾病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無法不與疾病打交道。人生一世,就是認識生命與認識疾病的過程。我一生不可謂不多病,有豐富的生病、治病的經驗,值得一記。

  一

  我自小多病,與兄妹相比,我簡直是個“病殃子”,多少也有點自卑。我一降生,就病得利害,請了一個日本名醫來診治,他給我注射一種很神秘的針藥,臨走一定會帶走針藥及包裝,當時在日據時代,日本醫生地位也比中國醫生高多了,大家只好莫名信任,結果我越來不堪了,只剩下了一口氣。

  這時我祖母提出要看看我怎麽了,她病了好一久了,是嚴重的蕁蔴症,俗稱“風疹塊”,這天正好有點好轉就想看看我。當時我們從蘇州逃難到上海,在襄陽路大方新邨租住了一幢房,祖母住二樓,我們均住三樓。於是母親等抱我去給祖母看,她一看大爲喫驚,問了治療經過,斷然决定:“針不再打了,將小囡放在我身邊,讓我照看他!”結果在祖母精心照料下,我起死回生。這故事她跟我説了無數遍,大概由此關係,我們祖孫倆關係特别親,她給我的信就達一百多封,對我成長用心甚深。

  二

  我七歲時,剛剛解放,家庭變故特别多,由於缺乏照顧,我病了,感到全身無力,疲憊不堪,頸部長出了大大小小許多不痛不癢的“塊”。直到有一天父母同在,我告訴了他們我的不舒服。父親聽了大驚失色,趕快帶了我去就醫,診斷爲“栗子精”,即淋巴結核,這在當時是很嚴重的病,西醫只有開刀手術,最後會留下許多疤痕,影響終身。於是父親四處尋醫,終於聽説有個老中醫專治此病,身懷秘方,後犯刑事,以秘方换了自由,始得出獄。於是父親帶我去他診所求診,高價買了他自製的藥,這是一種很小很小的黑藥丸,我吃了半年就痊癒了。爲此我休學一年。從此我對中醫産生了敬畏。

  三

  我早年有許多不順利經歷,父母離异、分别再婚、父親入獄、家中被抄、搬入小屋、五類子弟、民辦老師、“文革”壓力……,處處受壓,到處遭到歧視……。久而久之,免疫系統搞垮,弱不禁風,先後二十多次肺炎,反復出入醫院,好幾年冬天都是在静安區中心醫院病房度過。這時我20多歲,正值1972年前後,“文化大革命”正轟轟烈烈。

  每次肺炎都來勢汹汹,左右肺同時感染,尤如大葉性肺炎,滿視野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但又没有高燒,嗜酸細胞高達20-30%,是典型過敏性反應,又加細菌感染。醫生總是給抗菌素治療,針越打越多,藥越用越重,結果人越來越弱,每天虚汗淋淋,引起反復感冒,反復感染,遁入惡性循環。

  一次我住在中西醫結合治療病房,主治人是兒科專家世代名醫董廷瑶,以及他的徒弟倪菊秀。董老看了我病况,大聲説:“治錯了,治錯了!應該扶正去邪,固本治疾,先要提高扺抗力,恢復免疫系統,非用人參燕窩大補不可,毛病表象是肺炎,是實证,實質是體虚,由實轉虚,成了虚证。”所以他開了許多扶正中藥讓我吃,當時“文革”正虐,貴重補品已不供應,所以我設法在菜場購買農民從家中採來的“毛燕”,即帶毛未加工的燕窩,我稍除毛後蒸了吃,很便宜,很有效。以後我託人買到純正燕窩了,吃了不少,加上我内人每夏煮百合給我吃,漸漸痊癒了。以後幾十年中再也没有復發過。而我與董氏師徒也成了一生好友,得益衆多。董廷瑶後成了上海中醫文獻館館長。

  通過這番經歷,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認識到什麽是辯證施醫,粗知什麽是表裏、什麽是虚實、什麽是風寒、什麽是風熱……,讓我一生受益。例如我易感冒,主要原因是表虚,於是陸德銘院長讓我用“玉屏風散”,但我的表虚由來已久,於是他加大黄芪分量,達30-60克,結果重藥自有奇效,我從此没感冒過。

  四

  1990年,我48歲,有一天我妹夫孫大裕醫生説:你右腹似乎比左腹大,應該查一查。而我們家族幾乎都有膽病,我時也左腹疼痛,於是去華山醫院檢查。經CT與磁共振同時檢查,又經會診,結論:“膽總管與膽囊占位性病變”,即長了二個腫瘤,也就是膽道癌,這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惡性居多。這個殘酷的事實這麽早降臨到我身上,讓我無語。我默默地做着身後準備,盡量减少給家庭的痛苦,慨然入院,一點没有驚動大家。我内人只是在手術前夜——家屬簽名時才知道真相,她驚恐不已。但我却勸大家統統回家,不要搞成生離死别,允許我一個人静静等待明天,讓我平静下來,再去面對手術。夜,我一個人回想了一生,看看自己還有什麽虧欠……,然後坦然睡了。

  我妹夫爲我安排了華山外科最好醫生吴自强主任,倪全新副主任,著名麻醉師薑春方(也是我鄰居),這是一擋復雜的大手術,但薑主任没有給我作全麻,讓我完全清醒目睹了手術,説是减少麻醉後遺症。爲了應對復雜手術,我的腹部被開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口子,首先切除了膽囊,先將囊中腫瘤去做病理切片,判斷腫瘤性質。另一個腫瘤則長在膽總管與腸的連接處,要切除這腫瘤則涉及膽總管改道等復雜問題……。

  我們焦慮地等待切片報告,以决定下一步手術,醫生不斷與我講話,企圖分散我的注意力。爲了不影響醫生工作,我説:“我可以睡一會兒嗎?”他們好奇地問,“你能睡着嗎?”我竟真的閉眼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只聽到一陣噪雜聲……“推X光機車”,“查查膽總管通暢嗎?”……“通的,通的”……“這腫瘤是什麽東西?”……“是一樣的東西”……“好了,好了,可以縫起來了!”於是醫生推醒了我:“章先生醒醒,恭喜恭喜,這兩個腫瘤不是癌,是肌腺瘤,你没事了,敵我矛盾轉人民内部矛盾了!恭喜恭喜!!”於是我從不治之症的膽道癌,變成了一般的肌腺瘤,膽總管頭上的腫瘤也不必切除了,這腫瘤與我共存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

  也許没人相信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真實故事,我躲過了一劫,更堅定了我做人要虔誠,不做虧心事,不講虧心話。這是我劫後對天的許諾。

  五

  我六十歲之前,可以説没有一天身體是舒舒服服的,總會有一點毛病,一會兒頭痛,一會兒肝漲,一會兒心慌,血壓忽高忽低……,好像有一個東西在五臟六腑中穿來穿去,甚至出現瀕死感。我以爲别人與我一樣,每天總是有點不舒服的,所以也習也爲常了。直到有一天我去瑞金醫院看高血壓科主任,她聽完我叙述後,檢查了我的心肺血壓,最後對我説:“你是憂鬱症,雖然身上毛病有點,都没有那麽嚴重,你的感覺比實際情况嚴重,是典型焦慮症,你必須用抗憂鬱藥!”我一聽,馬上反駁醫生,我説“我可没有這樣脆弱,我連開刀也不會叫痛的,我是有很强承受力的……”。醫生説:“這完全是兩回事,意志是意志,病是病,中國人對此瞭解太少了!”

  於是我開始服藥,二十多年來,雖調整過幾次藥,但始終堅持每日服用一片,人確實感到獲得了從來没有過的輕鬆與舒適,雖然心血管基礎疾病還有,但不舒服感大大降低了,讓我知道人還可以這樣舒舒服服過每一天!所以人不應諱忌醫治,要接受新概念。華東醫院幹部病房大多數人都接受這樣治療,晚年生活質量大大提高了。但迄今社會上許多人歧視憂鬱症病人,認爲他們精神有問題,意志不堅定,真大錯特錯了。

  六

  我一生多病,總想,這是爲什麽?一次我閲讀《家譜》,發現我的始祖竟然是“神農”,天性要爲世人嚐百草,我頓時釋然,所以我祖上“三代皆醫”,是餘杭地區醫學世家,祖父也精通醫,自稱“醫學第一,小學第二”。我雖爲他編了《章太炎醫論》,收集一百三十多篇,可惜我並没有真正讀懂,我完全是按他經歷收集了他醫學文章,僅僅是以歷史學方法研究他的,而不是一門門學科的研究,多少有點遺憾。我一生體會到人的一生一定要交幾位醫生爲知己,他需要極瞭解你身體狀况,可以不斷幫你調整藥物,現代人的長壽與擁有現代藥物有關,但怎麽用藥只有醫生瞭解。我六十歲以後,很幸運地認識了華東醫院幹部保健醫生石文蕾,她隨時隨地指導我體檢、用藥……,使我心臟從90%房顫,降到50%,又降到10%……,又控制了我的血壓,使我能爲國家工作到今天。真是親如家人,醫者仁心,大愛無疆,是我三生之幸。

  七

  總結一生與疾病打交道經歷,我深深感到人一生應粗懂一點醫學,瞭解生命結構,瞭解疾病由來,瞭解治癒之法,不要當現代文盲——醫盲。

  我從小多病,故很愛好讀醫學書籍,先讀了我妹妹醫科大學課本,後讀了《農村醫生手册》(厚厚一册,雖文革中出版,内容很扎實,質量並不差),又反復讀了《實用中醫學》上下册,直到今天還常要去翻翻這部書,實在是很有益。當年我在小學教書,有一年畢業生昇不了中學,要在小學多讀一年,其中要讀一門《生理衛生》課,但没人教,我却欣然去教了一年,教得津津有味,學生學得開開心心。

  八

  文章寫這裏應該結束了,誰知新冠病毒奥密克戎席捲世界,上海從2022年3月得以爆發,每天得病人數從個位數昇到百位數,這對上海這抗疫模範城市是很丢臉的,對以“清零”爲榮的北京來講也是很丢臉的,於是對上海采取了史無前例的“封城”措施,引起了一片混亂,遍地哀鴻。人們對奥密克戎産生了莫名的恐慌,政府的措施加劇了這種恐慌,而我與内人也恰恰在此輪疫情中也中招了,於是我不得不在此加上一章“驚惶的一月”。

  禍要從我家“走做保姆”説起,她每日要走做四家人家,上午在我家做二小時,下午在我女兒家做三小時。三月底前她“感冒”了,我們均不在意,後她告訴我們她核酸爲陽性了。四月一日上海封城,人人必須做核酸,我們一家幾乎都有問題,都屬“待上傳”,五天後才告知也是“陽性”。但鑒於我們年老及家有自隔條件,於是被自囚家中了。我與内人確實出現了感冒與咳嗽症狀,這對我來説是很罕見的。

  我們倆像犯了大錯的孩子,躲在家中,足不出户,感到羞愧,對不起鄰居。我們再一次成爲“有問題的人”,低人一頭,不敢聲響,更怕電話,怕門鈴,怕拉去方艙,怕轉移,怕聽廣播,怕與同事聯繫……。我們都年逾八十,經不起折騰了。但廣播裏一遍又一遍重申:“清零、清零”,“轉移、轉移”,“檢測、檢測”,“隔離、隔離”,“拉走、拉走”……弄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如遇洪水猛獸……。這不是疾情問題了,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治問題,是與中央保持一致性問題了。中央大員孫春蘭來了,更是天天嚴厲訓斥上海,人們怕疫情,更怕孫春蘭。上海變得失智、失能、失秩、失温、失食品……的空城。經歷百年奮鬥,四十年的改革開放創造的文明與財富,美麗的上海,變得醜陋不堪,人們不知道爲什麽要這樣做,要抗多久,要怎麽辦,要吃什麽,要宅多久……,大家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我與内人小心翼翼,大氣不喘,足不出户,呆了一天、二天、三天……,没有藥物,没人過問,但也没有什麽疾狀,後發了抗原測劑,我們從第九天測試,陰性了,以後每天測試,每天陰性,我們大膽提出做核酸測試,於是到第十四天,終於上門來做核酸了,結果爲陰性,我們高興極了,可以解放了,可以解封了。第十五天,第十六天又做了兩次核酸復核,結果爲“待上傳”  “待復核”,我們緊張得幾乎昏厥!街道一清早來通知,要我們去方艙隔離,没有什麽年老有病理由,一切遵孫春蘭“清零要求”,不要影響小區……。我們倆個老人只好收拾行李,横下了一條心,决心去隔離,再難也要去,不要影響鄰居,不要做不受歡迎的人!中午我們理好行李,坐等救護車來拉人。結果電話響了,是我妹夫孫大裕醫生打來的,他説你們不用去隔離了,你們後二次檢查送疾控中心復核全是陰性!我們聽了幾乎又要昏過去,簡單是一場惡夢,一場惡作劇。原來我妹夫不相信我們的檢查結果,提出了復核,終於救了我們,少一次折騰!

  我相信我們這樣經歷的人絶不是唯一的。造了一百多個方艙,隔離了數十萬,從107歲老人到嬰兒,封控了幾十天,停産停工這麽久,用罄了我們積累財富,每天發病率仍超二萬。對付一個死亡率低於流感的“新冠”,值嗎?對嗎?這麽多不同聲音,難道聽不到嗎,難道我們全國真被一個“疾控中心”綁架了嗎?我不知上海最後會怎麽落幕,我不知這些“抗疫人士”怎麽收場?我們人類對疾病與自然灾難瞭解太少,我們太多精力在追逐利益與破壞大自然,天是不會保佑自私者的,會給予天譴的!

  寫於被隔離的第25天

  2022年4月25日
最佳瀏覽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