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人,是過去人們對保姆的一種稱呼,如今人們又把保姆改成家政服務人員。這是一種職業,以幫雇主完成家務勞動的正當職業,不存在蔑視或低檔的意思,這是一種社會分工。
從我祖父祖母時代,到我父母時代,乃至我們這一代,都請過保姆,協助處理家務,只是當時我們稱他們“傭人”,被雇傭的家政服務人員,一點没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我們祖孫三代人先後用過不少傭人,你往我來,不知幾何,但給我印象最深却只有四個。
阿榮
我們都習慣稱他阿榮,他的大名叫顔壽榮,上海松江倉橋草場浜人氏,清癯的臉上長着長長的山羊胡子。我不知阿榮什麽時候來我家幫傭,只聽説他有二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叫顔藹龍的曾當過我父親的陪讀,父親晚年還專程去看過這少年時的伴讀郎。但是1934年我們舉家由上海遷居蘇州,這時他一定在了。他與另一個叫廣慈的傭人,他倆一個打理前院,一個打理後院。祖父、祖母、叔叔住前院前樓,我父母住前院後樓,都由阿榮伺候。後院是“章氏國家講習會”及學生宿舍,由廣慈打理。當時家中人丁興旺,也是祖父很重要的最後歲月,訪客衆多,傭人也多,他倆算是傭人中的頭頭,最可依靠,作了很大貢獻。
1936年6月,我祖父去世,日寇又逼近蘇州,祖父來不及被“國葬”,只好暫厝在家裏的花園中,將魚池水抽干,暫作墓地,安卧於此,全家便匆匆逃難去了,只留下阿榮一個人看家,他要應對地痞流氓洗劫,要防止小偷難民入侵,真是非常難爲他了,讓他費盡心血。
不久日軍佔領蘇州,駐軍於我們家中,他們見我們家花園裏有一個很大的土堆,認爲可能埋了財寶或軍火,一定要挖掘。阿榮以他一人之力力阻,盡管被打遍體鱗傷,他跪在墓前,大呼“這是太炎先生遺體,挖不得,挖不得”!死跪不起。結果驚動了日軍高層,懾於對中華文化的敬畏,終於被制止了,還加以修葺,並撤掉了駐軍。阿榮從此守着空宅,守着墓地,忍受着貧寒、孤獨、艱困,苦守了整整八年,終於保存了家中許多書籍與遺物。
抗戰勝利後,蘇州一片狼借,家中也很破敗,阿榮一個人幫助守護收拾,種了許多樹木與果蔬……。直到1949年前夕,祖母搬回到蘇州,我哥哥與妹妹也跟了去讀書,家中也漸漸恢復了生氣。後來我後母與弟弟也住到了蘇州……。阿榮作爲“男保姆”,始終照顧着大家,與我們相依爲命,我們也從來没有把他作爲外人。但是他漸漸老了,萌生了回鄉之念,於是在1953年前後他回了松江。臨行祖母送了他一船舊木料,這是一幢倒塌的“章氏國學講習會”宿舍的木料,他用這些木料修葺了他鄉下的舊居,度過了晚年,我們雖再無見面,但我們一直將他視爲家中一員,時時懷念他。
陸三
1937年我們一家人從蘇州逃難,轉碾三個月,到上海落脚,在拉多路(今襄陽路)大方新邨居住了下來。陸三就是這時候來我家做幫傭的。陸三本名叫陸耀忠,江蘇蘇北人,逃婚到上海,以拉黄包車爲活,他有個妹妹也在上海,開了個“薦頭店”(即介紹所)。陸三來我家干粗活,兼拉車,細活另有娘姨做(也是傭人)。1951年我父母離异,他開始跟我父親,後我父親被改造去了,他來跟我們過。當時我母親帶了我們四個孩子,住到了成都北路修德新邨,家中不大,他只好住在樓梯底下的儲藏間裏。長年的拉車,他的背駝了,始終彎腰曲背的,很少講話,却整天念念有詞,哼着“阿彌陀佛”,他自小信佛,終年吃素,人也慈眉善目,與世無争。里弄幹部也查過他經歷,懷疑是“一貫道”,後來也一無結果。這樣一個漢子,却爲我們買菜燒飯,還在我們園子裏養鷄養鴨,改善我們伙食。父母離异後,我們的贍養費尚未到位,母親一人帶了我們四個兄弟姊妹,經濟非常困難,陸三慷慨解囊,拿出了好幾個金戒子資助我們,真是雪中送炭。他腰中係着一根帶子,帶子上穿了好多個金戒子,這是他的所有積蓄,多少年來,每有積餘他都會换個金戒子,係在腰上。夏天他坐在我們房門口,静静地煽着扇,冬天他在我們房内打坐,看着我與妹妹做功課,我們從來没有視他爲多餘。他陪伴了我們的青少年時代,忠心耿耿,全心全意,舉世無雙。
後來他越來越老了,常説胃痛,帶他去作了檢查,説是胃癌。他的妹妹兒子來把他接去休養,這個孩子已是上海一個很大鋼鐵廠領導了。一年後,他去世了,好像是1963年左右。我們參加了治喪。他們給他買了個挺好的棺材,用船運往家鄉安葬。我代表全家到船碼頭爲他送行,在啓程前我代表我們全家給他靈柩磕了三個頭,完全把他當成親人。我們在家祭中也會給他擺付碗筷,奠念他。他不是我家親人的親人。
錢媽
錢媽,名錢阿毛,蘇州吴縣黄埭人氏,有二個女兒,大的叫藏寶,小的叫菊寶,故大家又叫她“菊寶娘”,她丈夫教過小學,日僞時期當過保長,戰後只好低頭做人。他們夫妻大概是在阿榮離開我們家後來當傭人的,一個管家務,一個管園子。
錢媽主要工作是照顧我祖母,早晨爲我祖母梳頭,晚上爲我祖母洗脚,白天也要伺候全家飯菜,很是勤勞,後來她丈夫被迫回鄉務農,她還要做做地頭活,忙忙碌碌,直到我父親去世後才告退,大概是在1990年之後,伺候了我們三四代人,做了近四十年,也跟一家人一樣了。回鄉後雖然中過風,大概還活了近十年,我弟弟還專程去探望過她。她的兒女都很好,她也算是福壽雙全了。
錢媽兩個女兒每逢寒暑假總會來陪母親,像兩只小鷄,偎在母親身邊,她倆不僅長得飽滿端莊,而且讀書都很好。我每逢寒暑假也會回家度假,都會見到她們,但她們極害羞,躲來躲去,我們彼此竟没説過話。其實我比她們更害羞,因爲祖母説過:“現在女孩子都不像樣,小午(我的小名)將來選對象,我來做主,我看藏寶與菊寶都很好,我來幫選一個!”此話一説窘得我也只好躲來躲去了。
歲月匆匆,一晃我已八十,很多保姆從我生活中匆匆走過,但讓我記憶最深的還是阿榮、陸三、錢媽三位,他們成了我生命與記憶中不可删去的一部分,我尊敬他們,他們的忠誠與敬業,成全了我們家庭與人生。
大老李
當然我們也遇到過不淑的傭人,如一個叫“大老李”的傭人,他在我祖父健在時就來我家幫傭,祖父去世後,日寇逼近蘇州,我們一家不得不與很多人家一樣選擇逃難,偌大的家院中最貴重的東西莫過於我祖父的手稿,我們將這些稿件裝成了兩個大籮筐,交大老李挑了走,也由他一個人負責保管。誰知看看這個老實的大老李,會偷偷出售我祖父手稿,而購買者竟是我祖父晚年的一個最得意弟子。他家很有名望也很有錢,解放後他在上海圖書館工作,他將絶大部分手稿“捐”給了上海圖書館,因爲館長是他連襟,也算是我祖父弟子。直到今年我才驚訝地看到被他偷偷“收購”的稿件竟有這麽多,我編《章太炎全集》,他們竟從未没有讓我看過。但祖父早年最重要的學術筆記《膏蘭室札記》,他始終没有拿出來示衆,故《章太炎全集》迄今缺了這部分。後來他生活變得越來越困窘,1987年便給“章太炎紀念館”寫信,説願意以六萬元價格出售,但不久他即去世了,他的家族更迫不及待地立即以七萬元拍賣掉了,迄今不知在何人手上,真是可憾、可悲,這不僅是這個顯赫家族的不光彩故事,這也是我家傭人故事中最不光彩的故事!
寫於2021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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