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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5.我的母親

  一輩子寫了不少文章了,却從來没爲母親寫過一丁文字,實因母親在我心目中太神聖太偉大了,我不知怎麽去描繪她,她在我心目中已不是一個普通的母親,而是完美的神。

  母親姓彭,望字輩,名淦。1918年12月27日出身於蘇州葑門尚書第彭家,這是蘇州最大最老的望族之一。尚書第又叫尚書裏,東起相王弄,西至葑門,磚橋西南,南至南園,十全街的南側,這麽偌大一個區域,都是彭氏祖産。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蘇州,一共出過二十二個狀元,而其中十三個就是出在葑門彭家,其中包括唯一一對祖孫同爲狀元“祖孫會狀”,也是出在彭家,作爲清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和就是出於彭藴章大學士之門。因此彭家又被稱爲“尚書第”,迄今這個門樓與匾額仍被作爲文物保存如故,門左前方有座平橋,原是一座拱橋,人稱“磚橋”,在民國之前,任何文武百官到此,文官下橋,武官下馬,百姓繞行,以示對“尚書第”的敬重。母親就出身在這個官宦書香的家庭之中。

  “尚書第”分舊宅與新宅兩大區域,“舊宅”又叫“旗杆裏”,内有“味初堂”、方廳、祠堂、“環蔭廳”、住房、柴房、花園等。“新宅”有七進:第一進爲偌大的門房,包括碼頭;第二進是轎廳,周圍竪着許多金字紅牌,叫“行牌”,有“祖孫會狀”、“兵部尚書”、“五子登科”……等,顯示家庭的榮耀與顯赫;第三進是大廳和一個三層的樓房;第四進是一座二層的樓房;第五進是一排叫“東井軒”的平房;第六進是一排叫“蘭陔堂”的平房;第七進是一個小廳,上面是佛樓。在這後面是後花園,有許多果樹與假山。母親就是出身於斯,置身在寬暢、顯赫、書香、富有的大家庭之中,嬉戲、熏陶、讀書、成長。

  彭氏家屬以詩書禮儀傳家,清廉自守,除了尚書裏一片住宅外,别無置業。到我母親這一代,家庭已中落,只好將不少房屋出租給外人居住了,但仍然辦着義校,叫“彭氏小學”,由我的外公彭元士當校長。外公是最後的舉人,一個正派的讀書人,後擔任雲南大學圖書館長,當時彭氏大家庭也是他主管。俗話説“腹有詩書氣自華”,母親就是在這樣環境下長大,故氣質自華,是標準的大家淑女。

  母親有兄弟姊妹七人,長兄早殀,中間是姊妹五人,最後還有一個小弟弟。“五姊妹”個個天生麗質,一個比一個漂亮,我母親排行老三,人稱“五朵金花”,活潑可愛。尤其大姊二姊三姊,年齡相近,同在“彭氏小學”讀書,後又一起進“振華女中”讀書,她們同進同出,擠在家裏包車上,無憂無慮,一路歡聲笑語,引得街坊都投去了羡慕的眼光。有的鄰居爲了一睹這“五朵金花”芳容,專門等在街上,看着她們走過。俞明先生曾書過一部專門叙述這五姊妹早年的生活傳記,叫《尚書第舊夢》,生動的描寫了這一段真實歷史,勾起人們無窮的憶舊。

  如今尚書裏已盪然無存了,除了保留了一個“尚書第”的“古迹”門樓外,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太湖石散落在四處,已無舊迹可尋。我小時候曾跟母親去過尚書裏省親,住在一個平房中,周圍有太多太多的大樹,有一天,風雨交加,雨點打在屋頂上,這聲音我迄今無法忘懷,我偎在母親懷裏,這一幕迄今如在眼前。

  站在十全街看彭氏五姊妹的人群中,有一個住在“尚書第”隔壁的“李家花園”的主人,即北洋政府的“代總理”和“農商總長”、政學係領袖、雲南講武堂校長——朱德元帥和蔡鍔將軍的老師——李根源先生夫人,她實在喜歡這“三姊妹”,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了,親往“尚書裏”彭宅提親,要求將三姊妹中任何一位嫁給他在黄埔軍校的兒子,這是一門門當户對的婚姻,於是我母親的二姊嫁到了“李家花園”。我母親的大姊最後嫁給了雲南才子——龍雲的秘書,省議會議長。而我母親嫁給了“開國元勛”章太炎的兒子。我母親四妹嫁給了一個建築師又是銀樓的老闆。我母親的五妹嫁了一個民族企業家。蘇州彭家五姊妹的故事,一點不遜色於“合肥張家”四姊妹,她們的出身與命運也很坎坷。我母親的大姊夫最後與龍雲在雲南和平起義,解放後任雲南省副省長,真誠擁護“新社會”,但1957年與龍雲一起被打成“龍龔反黨集團”,成爲雲南最大“右派”,至死没給“脱帽”。我母親的二姊夫,參加過援緬遠征軍,當過蔣介石的“少將侍衛”,解放後作爲“反動軍人”也看管制。我父親解放後基本在“關押改造”。我母親的四妹夫1957年也成了“大右派”,嬌嫩的四妹在北京靠幫人洗衣爲活。我母親的五妹夫,命運最好,雖歷届運動不斷被批,只被打斷了三根肋骨而已,没戴什麽致命“帽子”。母親這些婚前與婚後經歷,造就了她的性格、氣質、精神、思想。

  母親在振華女校畢業後,與柴競雄等要好同學利用暑假常去錦帆路“章氏國學講習會”聽各種國學講座,同時也是仰慕章太炎的巨大名聲去一窺丰采。這時我的父親在上海大夏大學讀書,暑期也回蘇州度假,也常會去講習會走走,他從人群中看中了氣質不凡才貌出衆的我的母親,於是要我的祖父與祖母去提親。祖父便托李根源先生去作媒。李根源先生對此事再高興不過了,因爲這時我母親的二姊已成了李家媳婦,而且李根源與我祖父晚年已義結盟兄,促成這樁婚姻也可親上加親了,於是這樁婚姻事一拍即合,在1935年元旦就在蘇州辦了隆重婚禮。

  母親與父親的婚事,成了祖父晚年最高興的事,從此他有了一個完整而平静的家。祖父非常喜歡這賢淑的媳婦,他給我母親取了個名字,叫彭雪亞,意在不忘雪耻。母親就此用這名字,直至去世。祖父平時很少講話,也很少有笑容,但自從娶了這媳婦,他多了笑容也多了説話。祖父平時不輕易去兒媳的樓房,但每月的初一,他必親自去看兒媳一次,笑盈盈地送上十元零花錢,而後又興冲冲地走了。他把這送“零花錢”看成是自己的一件愉快的工作,直至去世。

  母親婚後不久懷孕,祖父更是高興,讓家里人早早做好嬰兒四季衣被。次年春天,母親分娩,但嬰兒長得實在太大了,竟窒息而死,讓祖父感到非常惋惜。同年六月,祖父去世。母親與祖父一起生活了一年半,這段日子對母親來説,是最美好的光陰。祖父對母親來講是最敬重最親切其影響最大的一個人,深刻地影響了母親的一生,她一直以自己爲太炎先生的兒媳爲榮。所以她把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取名爲章念祖,要我們永遠不要忘記自己可敬的祖父。哪怕以後祖父被醜化爲“地主階級反滿派”,“資産階級祖師爺”,母親也不改對祖父的崇敬,同時始終教育我們:“你們有一個了不起的祖父”!

  祖父去世後,蘇州也淪陷了,母親從此隨祖母流離到上海。這時我父親大學畢業後,尊祖父遺囑,不仕汪僞政府,去做生意,經營一家保險公司,從此結交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三教九流,學會了應酬,出入風花場所,母親對此很不高興。但我祖母很溺愛兒子,説兒子再荒唐,你總歸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而我母親却不願當這樣的“大太太”。抗戰勝利後,父親去祖父的一個學生——當時國民黨工兵部長手下工作,當了一個“中校技正”,天天在南京國防部上班,這雖與他學的土木工程建築專業相合,但夫妻基本兩地分居了,父親則更没人管束他了,風流傳聞不斷,母親更加壓抑,於是她决心走出去做職業婦女,要自力更生。我的外婆有個親戚正好在中國銀行工作,他就是張嘉豪,於是安排我母親去了他的銀行工作。

  1949年大陸解放了,提倡男女平等,母親毅然决定與父親分手。在與我父親離婚不久,父親就進了監獄,一判就是十五年,母親只身帶了我們四個子女成長,將我們一個個拉扯成人。

  母親與父親離婚時,只有33歲,仍年輕美貌,很多人都來給我母親提親,她一概拒絶了,她怕我們孩子受委屈。“組織”上更是一再給我母親做媒,要她嫁給“某領導”、“某上級”,母親更是一概拒絶。拖了多年,母親不堪其擾,找了一個最最普通的同事結婚,這個同事連自己住房也没有,還要住到我們家中,母親却認爲這樣的人比較老實聽話,不至對我們有什麽不利。以後我又有了一個弟弟。

  解放後,中國銀行不斷地調整,將成份不好的,社會關係復雜的,統統清出銀行系統。母親原在中國銀行上海分行人事部工作,後被“請”出了銀行,將她分配到淮海路上一個著名的“老鬆盛”飯店當“中方副經理”。説是“副經理”,干的工作與服務員没有什麽區别,天天顧客送菜、端飯、抹桌、掃地,成了一個標標準準的飯店服務員。母親爲了“改造自己”,表示與剥削階級“劃清界綫”,總是努力工作,逆來順受,居然年年被評上先進,甚至還當上過上海市“三八紅旗手”。這對一個“尚書第”彭家的小姐,一個“國學大師”章家的兒媳,真是脱胎换骨的。

  母親在這個崗位上一直工作到退休。

  母親歷經坎坷,但她始終堅强面對。她没有變得庸俗,没有變得低人一等,自暴自棄,低三下四,她的工作是低等的,内心是充實而高等的。像我們這種“遺老遺少”的出身的“殺管關”家庭,母親總是搞得像模像樣,星期天還總歸不忘買幾枝鮮花。她不忘講祖父的事迹與光榮,這在那個時代,是多麽不容易呀!

  她要拉扯我們這麽多子女長大,她幾乎没有給她自己添像樣的衣服,而我們始終有像樣的衣穿。喫飯時,她總説自己有很多東西不愛吃,吃鷄時,她總説她只愛吃頭頸,其實她是省給我們吃。三年自然灾害時,她把飯店給她的一份菜,總是帶回來給我們吃,我是吃着她省下的“黄荳骨頭湯”走出了灾年,而她始終與其他服務員一起吃着顧客剩菜而過來的。

  母親她什麽苦都吃得起,樣樣苦活重活都會搶了干,許多親朋好友到“老鬆盛”喫飯,見到我母親在當服務員都异常驚訝,説“這不是三小姐嗎”?但母親却不卑不亢,大家都夸奬她是一個“有城府的人”,一個“有資格的人”。母親寫得一手好字,不容地編劇本、填歌詞,有着很好文學修養。

  母親除了堅强之外,就是善良。不管别人怎麽對她,她總以德報怨,從來没有見她與人吵架過,更没有聽她議論過别人的不是。古人説:“小人常竊竊,君子坦盪蕩”,她從來是坦盪的,她的出身與經歷,决定了她的胸襟,所以人雲,貴族的氣質决不是暴發户可以冒充的。

  我結婚後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與我内人相處了二十多年,竟從來没有紅過臉,更不要説吵架了,這在“新社會”是十分罕見的。爲此街道準備上報,評我們家爲“静安區婆媳和睦的好家庭”,母親認爲這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應該的,没必要參加評選。

  每逢寒暑假,她總會給我們錢,讓我們回蘇州看祖母與父親,而我們都知道他們是有負於她的,但她不記恨。“文革”結束了,我没了“家庭出身成份”等包袱,可以自己選擇人生了,有好幾個工作在歡迎我去從事,包括去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從事祖父《全集》的整理出版,這是一項無比艱難的工作,我又没有學歷,到一堆高學歷的專家之中,我會很吃力,但母親認爲家裏没有一個人從事研究祖父學説,我應該去彌補這缺憾,鼓勵我去從事這項工作。她是多麽識大體。

  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了我一輩子。我從小體弱,又没機會讀大學,開始只是做一個民辦小學教師,後來教中學,收入極低,地位更低。“文革”後進社科院,爲職稱與學歷,没有好好休息過一天。所以她作爲五個孩子的母親,要一顆心瓣成五份,但她對我的照顧總要比别人多一點,她對我的喜歡也總比對别的兄弟姊妹要更多一點,因爲她相信我是最棒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正確的。我確實也没有辜負她,從來没有讓她爲我汗顔。我從一個小學教員成爲一個三級教授,我從一個“黑五類”子弟成爲市政協常委、市政府參事,成爲中央多個部門諮詢專家或顧問,這都是母親教誨的結果呀!我從小聽她跟我講讀書故事,讓我學做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以祖父爲榮的人,我至今没忘這一幕又一幕。我每取得一份成功,她都會爲我由衷高興,這種高興就是一種巨大的鼓勵,而她從不鼓勵我們子女有任何非法所得,她贊美誠實的勞動。這種家教是可貴的。我不會忘記她燒給我吃的每一只菜,尤其我不會忘記我小時候最愛她燒的“蓋澆飯”。母親養育了我,培養教導了我,讓我知道堅强與善良,讓我受益終身。

  母親没有其他嗜好,她只喜歡抽煙,悄悄排泄她心底的煩悶,她會在無人的時候,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優雅享受,所以她的心血管受到了影響。2009年11月1日的清晨,她照例早早起床上洗手間,然後再回床躺上一回。但這天她睡下後再也没有起來,她突感不適,大聲呼唤着我的小名:“小午,小午!”我弟弟聞聲跑到她面前,她已昏迷不醒,我趕到後,將她送醫,終因小腦大面積溢血,於當天不治。

  母親臨終的最後呼唤仍然是我,可見我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我不知慈母最終呼唤我,要告訴我什麽,要叫我做什麽?我一直會想這問題。無論您要告訴我什麽,無論您要我做什麽,我都會無愧於您!

  當我邁入老齡,寫下我的祖父,我的一家,將這段真實的歷史告訴後人,讓天下正氣,永存天下。我就是不想辜負您對我的期望!母親,請允許我將這一本書獻給您,獻給天上您的英靈。

  寫於2015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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