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章太炎夫人湯國棃,字素瑩,號影觀。生於1883年9月24日,卒於1980年7月27日,享壽九十八歲,被稱爲百歲老人。
童年在家鄉——“夢裏苕 煙水闊”
祖母湯國棃,誕生於上海,她父親是個普通讀書人,祖籍浙江桐鄉縣烏鎮,祖母是長女,乳名引官,父母希望她出生以後能再引來一個男孩,以後她把“引官”改爲“影觀”,作爲自己的號。她出生後第二年,隨父母去江陰,四歲時,又隨父母去漢口,她父親在一家茶葉店當會計。九歲那年,她父親因病亡故,遺下三個孩子,她母親只好帶了三個孩子回到烏鎮故鄉,寄居舅父家裏。關於烏鎮,同是烏鎮人的茅盾先生在他的《可愛的故鄉》中寫道:“我的家鄉烏鎮,歷史悠久。……鎮上古迹之一有唐代銀杏,至今尚好。我爲故鄉寫的一首《西江月》中有兩句:‘唐代銀杏宛在,昭明書室依稀。’……浙江出過許多人材,歷史上的人物就不説了,僅民國以來的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就可以列出長長的名單。……章太炎是浙江餘杭人,而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棃是烏鎮人。”茅盾先生寫這篇文章時已是暮年,他還這樣眷念家鄉,他還記得我祖母,當時祖母其實還健在,她同樣記得茅盾和眷念家鄉。在她去世前兩年,即她九十六歲那年仲秋,我回家時向她索墨留念,當時她對紙凝視,暝思半晌,才提筆揮毫,寫下了下面這些文字:
春水鴨頭緑,夕陽牛背紅,
瓜皮漁艇子,摇出小橋東。
烏鎮薛家橋舊作一首録示小午 棃志
這是她童年家鄉所見,印在她心底裏最美好的回憶,這幅屏條是她留給我最後的一件墨寶。
在她的遺墨中有許多詩詞是着力刻劃家鄉山水的題材,如早年(1910年以前)有《過王家莊——在烏鎮南栅外》,寫出了一個少女眼中的江南水鄉的恬静風光:
鷄犬聲相遞,幽幽一逕通,
柔桑低礙發,細竹亂驚風。
疑語逢村女,行歌羡牧童,
桃源在入境,莫更問漁翁。
晚年(1972年以後)又作有《有懷故里》,則反映了老人無限深情的鄉思:
少孤多難飄零久,白發蕭然未得歸,
夢裏苕 煙水闊,故鄉雖好故人稀。
祖母童年在烏鎮,靠着親戚們的接濟,母女四人相依爲命,度過了她青少年時代。爲了分挑沉重的家庭負擔,她白天幫助母親操持家務,燒菜煮飯,縫衣綉花,晚上靠了她父親生前教識的幾個字,借着月光誦讀唐詩。她不倦地求知,硬是靠了一部字典,一部詩韵,一部白香詞譜,學作詩填詞,有閒暇,在庭園四周遍栽花木,常常與花爲伍。祖母的老友胡覺民先生在他回憶録中寫道:“湯老八十五歲,猶身心健康,耳聰目明,她日常在家,隨身有三件東西,一是小鐵鋤,用來在家圃中種花鋤草;二是毛筆,經常寫字作詩文;還有一根縫制衣服的引綫, 自己做針綫活。”(胡覺民《湯國棃談章太炎》)正是這三件與她從小清苦生活形影相伴的東西,養成她愛好勞動、勤奮學習、自奉節儉的品德。
女校高材生——“絶未添描苦傚顰”
1905年,祖母二十三歲那年,同盟會成立了,光復會也在江浙地區活動,資産階級革命運動日漸興起,新式學堂和革命報刊紛紛創辦,尤其我祖父章太炎先生的激進思想對浙江很有影響,因爲“其學問素爲浙江人所崇拜,《蘇報》案情起自上海,上海毗連浙江,故此案之風潮,遂遍傳於浙江内地,而革命之思想,因以普及於一班之人心。”(陶成章《浙案紀略》)許多有識之士紛紛投身到革命潮流中去。祖母亦敏鋭地感覺到時代的脚步聲,再也不願受舊式封建家庭的束縛了。這時她雖然早巳到了待室之年,求婚者不乏其人,但她渴望求知,渴望到上海進新學堂求學,終於在她舅舅的支持下,於該年秋天進入上海務本女學唸書。
務本女學創辦於1902年,是我國近代較早創辦的女子學校之一,培養了不少婦女社會活動家。與祖母前後期同學的,有吴若安、張謇的女兒張敬莊、張伯純的女兒張默君,以及舒惠珍、談社英、邊境宏、範天德、沈儀賓、餘慶裳、崔正華等。祖母在學校裏一面如饑似渴地學習,一面和有抱負的同學縱談天下大事,開始投入社會活動。當時她寫了《酒興》一詩,藉以抒懷。詩雲:
興酣落筆書無法,酒後狂歌不擇腔,
一任旁人窺冷眼,自扶殘醉倚暗窗。
這首詩可以説是她爽朗個性的自我寫照。在另一首《無爲》詩中,又説明瞭她曠達的性格:
莫道身爲累,心閑寧患身?
憑危似自泰,處垢亦無塵,
有色皆空相,無爲澄净因,
中天一輪滿,歷劫總如新。
在祖母求學時期,浙江發生了收回蘇杭甬鐵路路權、拒借外債的保路運動。這場運動一方是和英美帝國主義鬥争,一方也是含有推翻清朝政府的企圖,也就是發動群衆走向革命。祖母也積極投入了這場運動。據辛亥老人沈瓞民先生(當時是務本女學教師)回憶説:“在杭州成立保路會,由王廷揚、王佐負責。上海爲了支持這一運動,由章炳麟、陶成章領導的‘光復會’外圍組織‘浙江旅滬學會’進行活動,發起成立了‘婦女保路會’,推舉經慧貞爲幹事。湯國棃係上海務本女學高材生,積極參加保路拒款運動,經常在愚園、錫金公所講演,宣傳保路拒款,聽者激動,女界認款支持者甚衆。”由於保路運動深得人民支持,迫使清政府廢約。這是她第一次投入我國民主革命行列。至今我們家中還珍藏着她當年認購的保路股票若干張,其中一張還有她的親筆題字:“清宣統三年,滬杭鐵路清政府擬借外債建築,人民群起反對,由人民集資建造,時餘在上海參加這一運動,凡參加運動者皆量力認股,後改爲官辦,我不及收回股款,存之亦一紀念品也。”
1907年夏,祖母以第一名優异成績從務本女學師範畢業,畢業後她抱了振興我國教育事業的願望,回到故鄉,應聘於私立吴興女校任教師,後任舍監,最後任校長,致力於教育事業,前後凡四年。吴興女校設於湖州南門外東園,爲沈氏創辦。祖母在教書之餘,常漫步於附近三裏橋側,面對祖國大好河山,賦寫了許多詩篇。如《三裏橋晚眺》:
三裏橋頭望,迎眸似畫圖,
鐘聲來遠寺,雁影落平蕪。
楚塔低叢嶺,長流入太湖,
嚴城笳吹裏,寒月一輪孤。
溪頭無限好,獨立意蒼茫,
遠岫含空翠,高城接大荒。
漁燈明極浦,帆影落横塘,
縱目疏林外,歸鴉亂夕陽。
1911年秋,湯國棃應務本女校幾位老同學邀請,辭去吴興女校之職,到上海準備辦校。到滬不久,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中國人民久久盼望的推翻封建王朝的革命運動終於勝利了,二千年的封建統治宣告結束,她聞訊立即寫了《聞武昌起義》詩,有句道“莫道秋光多蕭殺,經霜紅葉爛於花”。
辛亥革命爆發後,她在上海參加掃除清朝殘孽的活動。她曾説:“武昌起義後,全國各省大部分宣告獨立,但南京的清廷兩江總督張人駿及將軍鐵良,江防營提督張勛猶負隅頑抗。這時同學張默君、談社英等準備在上海發起組織‘女子北伐隊’,邀我參加並作爲發起人之一。但是經費無着落,於是我建議在安凱第組織游園會進行籌款,邀請務本女校同學及她們的親戚參加,以高價推銷入場券。同時準備許多高級飲料、紙煙、雪茄、餅乾、糖果、水果、鮮花和婦女用的化妝品,還有我們當場自製的三明治,在會場中舉行不定價的義賣。招待員則由務本同學擔任。我的建議爲大家所接受,經過籌備,游園會終於開幕。”游園會進行了三天,祖母擔任招待。她回憶説:“游園會結束,共募得現款五萬元。但此時南京已被蘇、浙、滬聯軍攻克,組織女子北伐隊似無必要,由張默君向孫中山先生請示所籌之款該怎麽辦?孫先生説:‘你們這批年輕有爲的女同志可以做宣傳和教育工作,游園會募集的五萬元,即可作爲辦學校和報社的經費。’於是由張默君、談社英與我等發起,在上海創辦了神州女學與《神州日報》,我擔任神州女學教師和《神州日報》編輯。”(胡覺民《湯國棃談章太炎》)
這時,她還是經常寫詩填詞。有次同學舒蕙楨來,祖母示以近作,舒讀後驚奇地説:你將成爲詩人了。祖母聽後,有感而作詩一首:
寥落心期百不成,敢雲强勉作詩人。
聊將綺語吟風月,安得高歌泣鬼神?
亂世雖無溝壑懼,殘年猶有國家情,
鏡中自愛修眉好,絶未添描苦傚顰。
新婚即遠别——“長箋裁盡未成書”
就在祖母三十歲那年,即一九一三年,在她生涯裏發生了一件大事。這年春天,同學張默君的父親張伯純(通典)——孫中山先生的秘書長作媒,介紹她與我祖父章太炎先生結婚。祖母曾回憶説,“關於擇配章太炎,對一個女青年來説,有幾點是不合要求的。一是其貌不揚,二是年齡太大(比我長十三歲),三是很窮。可是他爲了革命,在清王朝統治時即剪辮示絶,以後爲革命坐牢,辦《民報》宣傳革命,其精神骨氣與淵博學問却非庸庸碌碌者所可企及。我想婚後可以在學問上隨時向他討教,便同意了婚事。”(胡覺民《湯國棃談章太炎》)
1913年6月15日,祖母與祖父在上海哈同花園舉行婚禮,一時賀客盈門,孫中山、黄興,陳其美等革命黨人和男女來賓二千餘人,均來道賀。婚禮由蔡元培先生爲證婚人,婚書由祖父自撰。是夕,假座“一品香”宴客,熱鬧非凡。席間務本幾位同學要新人即興賦詩,祖父當即起立吟道:
吾生雖秭米,亦知天地寬。
振衣陟高崗,招君雲之端。
吟罷,祖母亦立即當場賦詩一首,即録示她的舊作《隱居詩》
生來淡泊習蓬門,書劍携將隱小村。
留有形骸隨遇適,更無懷抱向人喧。
消磨壯志餘肝膽,謝絶塵緣慰夢魂。
回首舊游煩惱地,可憐幾輩尚争存。
詩如其人。她不圖富貴的高潔風骨,更贏得了人們對她的敬重。
婚後,他倆去餘杭掃墓和省親,作爲蜜月,蜜月未曾匝月,“二次革命”爆發。7月12日李烈鈞在江西舉兵討袁,15日黄興在南京宣佈獨立,任討袁軍總司令。祖父連發宣言二則支持討袁,以他所向披靡的筆鋒痛斥袁世凱的狼子野心。不久,討袁軍事行動受挫,孫中山、黄興等革命黨人紛紛走避日本,臨行也來勸祖父同行。祖父拒不走避,並表示要去北京面責袁世凱。祖母問道:“袁氏豈甘心於君耶?”祖父回答説:“事出非常,我志巳决,卿毋多慮!”遂匆匆首途。這次出走,距新婚僅一月餘,而一别竟三年。
祖父入京後,即遭袁氏軟禁,這給新婚的祖母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她忙遣家人去故鄉餘杭向族中人商議營救辦法,不料所獲結果是:“族中巳决定將他開除出族”。這使她更增添了憂憤,填《菩薩蠻》抒發她對祖父的思念:
蓬窗悄倚愁如織,緑楊萬樹無情碧。只解舞東風,何曾係玉聰? 夜深還獨坐,輾轉愁無奈,别緒滿河樑,月圓人斷腸。
這時袁世凱千方百計誘迫我祖母進京,她回憶説:“袁氏爲謀久羈先生,乃誘脅其接眷入京。於是常有自稱爲章先生門人或至友者來,或問餘通訊情况,或願代遞秘密文件,意似殷勤。但餘與先生結婚僅逾月而别,初未識其所謂至友與門人,亦無秘密文件之待寄,故唯唯而巳。後有《大共和報》、《神州日報》程某,蔡某迭造我門,告曰‘章先生巳得當局諒解,且將舁以要職,車馬洋房均巳布置就緒,先生亦樂於接受,惟當局必須家屬到京,方克成事,故望夫人早日成行耳。’言頗不倫,益增疑懼。蓋促餘北上者,欲以此息先生南歸之念,以掩其幽禁之名耳。且亦有聞,袁氏以餘嘗參加革命運動,與陳英士其美有同鄉之誼,促餘北上,亦袁氏老謀深算,芟草務盡之計也。是故對移家北京事,餘與先生有不同顧慮。家書中時而迫切相召,時而戒不宜行,正所以見先生處境之艱危,心緒之紊亂也。餘則深知委曲之不能求全也。北行既無益,抑且徒增先生之累,故屢請其勿以家屬爲念;而對彼甘言利誘,亦唯置之不理而巳矣。”(湯國棃《章太炎先生家書·叙言》)
祖父被囚三年間,只得鴻雁不斷,兩地相思。《裁書》一詩裏,祖母刻劃了自己這種悽苦心情:
巳封重啓意徐徐,欲寫還休叠又舒。
挑盡殘燈過夜半,長箋裁盡未成書。
在往返書信中,祖母經常寄去詩詞,安慰鼓勵我祖父。在祖父的復信中清楚地記載了這些經歷。如1914年10月1日函:“湯夫人左右:得九月初二函, 《索居》五律,詞旨恬漠,太上感情,無乃太過。君巳得家居之樂,譬如一啖蒓鱸,味巳足矣。”家書往返,互相慰勉。在祖父被幽禁的歲月裏,祖母以悲憤的心情寫下了許多詩詞,選録二首如下:
《夜雨》
風雨黄昏一惘然,離愁黯黯又經年。
西園芳草迷蝴蝶,南浦吟魂化杜鵑。
微命如絲空斷續,春心如繭獨纏綿。
爲灰爲土尋常事,憔悴何曾算可憐?
《誤佳期》
雨過苔痕如雪,風定茶煙低裊。
日長人静奈無聊,總比黄昏好。
獨自依朱闌,對影憐殘照。
悄寒又到舊羅衣,欲恨秋來早。
在祖父章太炎被袁世凱囚禁在北京期間,祖母迫於生計,繼續去當教員,曾先後到陳其美、謝天錫家當家庭教師。這時袁世凱加緊稱帝步伐,網羅黨羽勸進,亦脅迫祖父勸進,以給予自由爲誘餌。但祖父嚴詞拒絶,寧死不屈。這使袁世凱老羞成怒,欲殺之而後快,但懾於祖父的威望,又不敢殺,其間祖父曾兩度絶食,反使袁慌了手脚。這時祖母在滬更是日夜焦急,因作《依稀》一詩:
風景依稀似去年,蟲聲如雨月如煙。
可憐一帶銀河影,知隔雲山路幾千。
團聚又分離——“多少離魂在夢中”
倒行逆施的袁世凱,終於在人民的一片反對聲中一命嗚呼,祖父因此絶處逢生,於1916年6月底獲釋南歸與祖母團聚。三年中祖父給祖母的書信,祖母在辛亥革命五十週年之際,鄭重地交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影印出版,題名爲《章太炎先生家書》并親撰《叙言》,説“顧餘之珍重此家書者,期與先生相見時,作共訴甘苦之印证,留示子孫,使知先人富貴不淫、威武不屈之氣節,傳之社會,可覘專制統治者之蠻横暴戾,然則此家書亦史書也。”
祖父從北京扺滬時,受到盛大歡迎,旋偕祖母返家鄉掃墓,在浙江也受到盛大歡迎,章氏族中亦紛至道賀,祖母依然以禮相待。從這時開始,祖母隨祖父參加了各種社會活動,也作爲主婦在家招待了四方來客。客人中有許多政壇要人和文壇巨子,如孫中山、黄興、蔡元培、譚人鳳、李烈鈞、廖仲凱、黎元洪、於右任、居正、張繼、馮玉祥、陳獨秀、蘇曼殊、柳亞子……等等。
袁世凱雖死,政權則仍落在軍閥、官僚、政客手中,爲了鞏固辛亥革命成果,祖父歸家,未住滿一月,又去西南和南洋争取革命力量,一去又近半年。祖母想到三年中受驚擔怕的滋味,不禁對祖父遠行有些納悶,寫了《寄外子南洋》詩:
問君何所爲,飄然走遠方。
若爲百世名,斐然有文章。
若爲千金利,妻子安糟糠。
南方瘴厲地,奚樂滯行藏?
出嫁爲君婦,輾轉怯空房。
陽春驕白日,枉自惜流光。
朱顔艷明鏡,顧影只自傷。
獨坐不成歡,一日如歲長。
1917年4月,祖母生了第一個孩子,這就是我的父親章導。七月,張勛復辟,孫中山先生立即宣佈“護法”。祖父天天“集議孫公邸中”商議護法大計,最後竟不辭而别,隨孫中山先生登艦南下,赴廣州宣佈成立護法軍政府,孫中山先生任護法軍大元帥,祖父任護法軍秘書長。直到這些消息在報上披露時,祖母方知祖父出走了,她感慨地説了句“他真是有國無家!”她只好又一個人默默地挑起家庭的重擔,撫養出生尚未滿三月的孩子。祖父這次出走又長達一年零三月之久,行程一萬四千餘裏,忠實執行着孫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張。在這些分離的日子中,祖母無時無刻不擔心着祖父的安危。《夜静聞輪船汽笛》,正是當時她這種心情的寫照:
夜静濤聲遞遠空,江輪汽笛挾悲風。
懸知一片征帆裏,多少離魂在夢中。
徬徨與苦悶——“紛紛世事一枰棋”
1918年10月,祖父十分懊喪地回到上海,由於南方軍閥背叛了孫中山先生爲首的軍政府,“護法”失敗了,孫中山先生也被逼出走,現實使孫中山和祖父都認識了“南北軍閥爲一丘之貉”。革命不能依靠軍閥,但依靠誰來救中國呢?祖父深感迷惘。他早年投身革命,遭受七次追捕,三入牢獄,所見的只是滿清皇帝换了洪憲皇帝,張勛復辟,軍閥割據,環顧國事,面貌日非,民不聊生……。當年的同志,有的死了,有的當官了,有的消沉了,只有少數人還在苦苦奮鬥,目睹現狀,使他心灰意亂,竟憤然閉門杜客,陷入了深深的徬徨與苦悶之中。祖母同樣感到迷茫,而寫下了《旅懷》一詩:
紛紛世事一枰棋,自是魚龍溷迹時,
詩酒生涯甘落寞,亂離作客慣栖遲。
春風桃李清才盛,秋水蒓鱸故國思,
萬丈紅塵容小隱,端居陋巷雅相宜。
怎樣才能將水深火熱之中的祖國從貧困、苦難中解放出來呢?現實證明,中國資産階級革命家已是挑不起這副時代的重任了。但這個道理當時祖父和祖母是無法理解的。她在《滿庭芳》一詞中,表達了這種找不到出路的徬徨心理:
芳景初回,春人漸困,雨餘小院寒輕。落花如絮,香雪撲疏欞。寂寞傷春舊事,都付與夢境詩情。雕梁燕,如曾相識,軟語訴飄零。自疏慵已慣,香沉寶鴨,指冷瑶筝。盡低逥往迹,何處堪恁?襟上酒痕和泪,青鏡裏,華髮星星,更休擬,量愁滄海,辛苦記平生。
1921年7月,中國共産黨在上海誕生,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代表,大多數住在博文女校,並於該校舉行了開幕式。博文女校是受到祖父贊助,並由祖父唯一的女弟子黄紹蘭創辦的,校牌亦出自祖父手筆,祖父是博文女校的校董,而祖母則是博文女校的教務長。據黄紹蘭的女兒黄允中説:“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棃等人都支持該校工作。”(一大紀念館資料組:《黨的一大代表活動地點之一——博文女校》)祖母與黄紹蘭感情極密,該校又離當地我家僅一箭之遥,所以她還常帶了孩子(我的父親)去校中小住,與黄詩詞合唱。當然祖母和黄紹蘭都不會知道,這幾個以“北大師生暑假旅行團”借宿於博文女校的人,正在開始籌劃一個新的時代的大計,將要如此巨大地影響着整個中國的歷史!詩《步蘭姊韵》,就是當年與黄紹蘭唱酬的詩:
半窗殘月影蕭蕭,珠箔疏燈入夢遥,
盡有清愁借醖釀,還將雅謔解無聊。
言深可奈心難盡,恩重寧辭骨爲銷,
摇落天涯芳草遠,却抛情緒到離騷。
在“五四”運動影響下,婦女運動蓬勃興起。上海“婦女參政會”建立後,1922年10月又成立“女權同盟會”。祖母湯國棃也參加了當時的婦女運動。10月29日,“女權同盟會”經過八次籌備會,於江蘇省教育會召開了成立大會,到會者有四百多人,衆推湯國棃爲臨時主席,並請她作了報告。她在會上提出:“國家、社會、家庭方面,女子俱有與男子同等參與之必要”的主張。會上祖父及張繼,陳望道等相繼講演,認爲“女權决不能與政治分離,辛亥革命,女子盡力及犧牲者俱不少,……蓋民國雖已十載,而真正民國尚未成立也,欲争女權尚須爲第二次之努力與奮鬥。”美國女權會代表柏小姐亦代表美國女權會來表示祝賀(均見《時報》:《女權同盟會成立會記》)。
動盪的年代——“亂世羈危去住難”
1924年,在孫中山先生倡導下,國共實現第一次合作。是年夏,祖母生下第二個孩子(即我叔父)。叔父天資聰慧,有“神童”之稱,深得祖母疼愛。1947年叔父去美國攻讀化學,後因海峽兩岸分裂,致使祖母從此再也没有見到過他。
祖父自“護法”失敗後,由於對軍閥的本質還是認識不够,開始附和所謂“聯省自治”的政治主張,其實還只是在上層官僚和軍閥中間尋求出路,結果軍閥們却利用這個口號來達到他們擴展勢力的目的,於是各種政客和政治勢力紛紛來包圍他,利用他的聲望。在當年的北洋政府統治下的這種動盪年代,祖母無時無刻不爲祖父的安危擔憂。當時我家住在老西門屠牛場附近,夜闌人寂,傳來陣陣宰牛的哀鳴,凄厲的慘叫,激起她寫了《亂世》這詩:
亂世羈危去住難,殘年情緒倍闌珊,
愁來酒味甘如藥,静裏茶香鬱似檀。
已自襟懷歸淡泊,還教離合作悲歡,
薰籠漸冷抛長夜,心比爐灰分外寒。
悲哀和失望,使祖父先前以革命家現身的一股鋭氣漸漸消沉失色,與時代的步伐漸漸不合。軍閥趙恒惕請他去“主考縣官”,吴佩孚欲請他任“總參贊”,孫傳芳請他“主持授壺”……。這就是魯迅所説過的‘既離民衆,漸入頽唐”,對於祖父一生是“白圭之玷”。
北洋舊軍閥换來了蔣介石新軍閥,祖父極力抨擊蔣介石。1927年6月16日,國民黨上海市特别黨部發出“通緝著名學閥章炳麟”令,1928年11月24日,又“呈請中央通緝”他。祖母爲祖父的失望消沉而分憂,寫了《獨醒》一詩,雲:
獨醒成何事,河清在幾時?
青春悲巳逝,白發恨難支。
填海心何苦,回天願亦痴,
持杯期一醉,贏得泪盈卮。
爲了逃避追捕,祖父被迫藏匿,先躲在一家日本人的私立醫院裏,後躲在親戚家裏,關在小房間裏,百無聊賴,只好關起門來研究學問,使他遠遠地脱離了社會的政治現實。祖母用她行走不便的小脚,不時偷偷地跑去看望祖父,爲他送去書籍和生活用品,安慰迅速衰老的祖父,替他分擔憂愁,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祖母曾對我回憶這段歷史,感慨地説:“如果説前幾年是由自己的手築起跟時代隔絶的墻,如今則是由别人的手爲他築起了與時代隔絶的墻。”祖父雖然墮入如此厄境,但他毫不妥協,不願投到青天白日旗下面去。這時祖母寫有《旅懷二首》,其一寫道:
烽火頻年苦求休,傷心怕上最高樓,
梅舒古艷仍春色,草長新痕憶舊游。
故園湖山空係夢,他鄉風月總生愁,
何時得遂歸田願,茅屋三椽一釣舟。
此詩反映了她一度産生過只好選擇退却的思想,想去尋求“茅屋三椽一釣舟”的世外桃源,來擺脱冷酷的現實。
辦抗日傷兵醫院——“四海由來皆弟兄”
1931年“九·一八”和1932年“一·二八”的砲聲一響,祖父祖母不顧身處逆境,奮然而起,又爲動員抗日而奔走呼號。祖父堅决反對蔣介石的不扺抗主義,與馬相伯等一再發出宣言,呼吁全民抗戰,並大力讚揚十九路軍淞滬抗戰的英勇業績。爲了支持十九路軍抗日,祖母在祖父的授意下,與黄紹蘭、沈儀賓、趙敬若商議,决定籌建一所傷兵醫院,所需費用通過義演義賣籌集。義演那天,她先作演講,宣傳抗戰的必要,感謝大家的愛國熱忱。這次義演,得款可觀,然後在她堂兄湯再如的家裏(地點在康定路膠州路口如昇裏底的兩幢石庫門房子裏)辦了“第十九傷兵醫院”,院長請同德産科醫院院長李元善兼任,醫生和護士均由同濟醫院畢業生和廣慈醫院的醫生義務擔任,她自己則擔任總務之職。這所醫院一成立,即收容前綫送來的傷兵,三天之中,病房全部告滿。院裏規定每天上下午查房,有些傷員由於傷巨痛深,時發脾氣,也有的爲了伙食不合胃口,非難護士,護士亦多屬青年知識分子,個别人視送藥换藥爲畏途,祖母乃帶頭偕護士查病房。醫院辦至戰事平息,先後接納傷員一百四十多人,僅一人因傷勢過重身亡(胡覺民《湯國棃談章太炎》)。
1935年北平爆發了“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祖父毅然站在愛國學生一邊,支持他們的抗戰主張和行動。當反動當局喪心病狂地鎮壓學生運動時,祖父憤然在報上電質當局:“學生請願,事出公誠,縱有加入共黨者,但問今之主張如何,何論其平素!”(章太炎《致宋哲元電》)這大義凛然的指責,不得不使宋哲元表“先生之囑,自當遵辦也”。(1935年12月24日《申報》)“一二·九”運動很快得到上海學生響應,他們北上南京請願抗日,列車開到蘇州,雨雪載途,備嘗艱苦,還遭到國民黨潘公展等的誘騙鎮壓。祖父聞訊憤怒地向報界發表談話,“對學生愛國運動深表同情,認爲政府當局,應當妥善處理,不應貿然加以共産黨頭衔,武力制止。尤其政府當局,教育當局,應對飢寒交迫之學生,負責接濟糧食,並沿途妥爲照料。” (1935年12月26日《申報》)祖父率先“派代表慰問,並囑縣長饋食。”(浙江圖書館《追悼章太炎先生特刊》)並立即責成祖母帶了食品趕往蘇州火車站,登車慰問愛國學生(吴錫成《訪太炎先生夫人湯國棃》),還派他的學生,携麵包水果慰勞(沈延國《記章太炎先生》)。祖母代表祖父親臨車站慰問的行動,極大地鼓舞了愛國學生,但對於共産黨的認識當時畢竟還很膚淺,僅停留在愛國主義檏素的感情上,這從她的詩中可以看出:
造物以人爲刍狗,同仇何事苦紛争?
横屍莫問誰家子,四海由來皆弟兄。
但這樣的認識很快在現實中得到提高。當時知名的愛國人士成立了“救國會”,而蔣介石當局竟將“救國會”領導人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沙千裏、王造時、史良等七人拘留,羅織罪名,關押於蘇州監獄。祖母不爲個人安全生計考慮,四出奔走,設法營救,並經常去獄中慰問,聲援“七君子”的愛國行動,當“七君子”勝利出獄,祖母立即設宴招待他們。因此在祖母逝世後,“七君子”中還健在的史良同志聞訊立即發來唁電,悼念這位老友。
在蘇州辦學——“淑德揚風仰久長”
1934年,祖父在蘇州錦帆路購置了房屋,春天舉家遷住蘇州,但祖母的心裏時刻懷念着浙西的故鄉。雖然浙西在那時亦非一塊净土,在她的詩裏依然充滿了對故鄉的熱愛,《雜詩》一首正是出自這種感情:
故鄉雖好不歸去,客裏西風兩鬢秋,
不是洋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蘇州!
祖父遷居蘇州後,辦了“章氏國學講習會”,參與發起的還有朱希祖、錢玄同、黄侃、汪東、吴承仕、馬裕藻等國内著名的學者,贊助人有段祺瑞、宋哲元、馬相伯、吴佩孚、李根源、馮玉祥、黄炎培等。祖母擔任了講習會教務長。講習會成立後,“各地學子,紛紛負笈來蘇,據學會中統計,學員年齡最高的爲七十三歲,最幼的爲十八歲,有曾任大學講師,中學國文教師的,以大學專科學生占大多數。籍貫有十九省之不同,住宿學會裏約有一百餘人。”(沈延國《記章太炎先生》)以後又辦了“章氏國學講習會預課班”,由祖母擔任總務長。講習會延請教師數十人,祖父亦親自主講,他系統地講了經學、小學、史學、諸子學、文學。又專門講解了《尚書》等古代文獻。爲我國文化事業培養了一批學者專家,保存了民族文化的精華。并且用他熾熱的愛國主義精神薰陶了一批學生,有的後來走上了革命道路。祖父這些成就裏,也有祖母辛勤的汗水。她竭盡全力輔助祖父,她身爲教務長,内内外外事情一肩挑,辛勤的操持,深得師生的愛戴。當年講習會學生湯炳正先生(今四川師範教授),在給我信中回憶道:“師母晚年,每遇諸生於堂前院落,輒喜小立叙談,其内容多爲先師被袁世凱幽禁中之佚事。”又告訴我説:“每詣先師讀書樓問業,師母見之必殷勤爲之先導,關懷後學,至情可感。”爲此,湯炳正先生還特意寫了幾首詩來紀念我祖母。其中有“堂前小立見風骨,猶説先生革命時”,“愧我後生頻問學,殷勤引向小樓前”等句,正是記載了祖母當年的神韵。著名詩人和書法家蔣吟秋先生在先祖母謝世時,亦有過“大師講學稱賢助,淑德揚風仰久長”的挽聯,來贊美她在輔助我祖父培養國學人材上的貢獻。
“章氏國學講習會”開辦後不久,國民黨中央委員丁惟汾——祖父在同盟會時的老友,忽然來蘇州“代表中央”慰問我祖父,這是蔣介石故作姿態來拉攏我祖父,以收買人心。丁惟汾告别時,留下了一封信,内夾一萬元支票一張,説是“中央”給祖父療疾之用。面對蔣介石這一招,家裏一時亂了手脚,因爲祖父絶不肯受蔣介石的錢,但公然拒之,必使蔣介石難堪,恐有灾禍臨頭,怎麽辦呢?家人意見紛紛。這時祖母冷静地説:“我看明天我們登個報,聲明將此款用於‘國學講習會’作爲助學金,豈非兩全其美?”祖父聽了拍案稱妙。第二天在報上聲明“中央”贈送的療疾費悉數充作講習會基金,凡經濟困難的學生均可享受免費教育。祖母的智慧,巧妙地對付了蔣介石。
祖父對祖母的才智,一直十分欽佩。祖父精研佛學經典,成《齊物論釋》,自稱“一字千金”,中國佛教會亦聘祖父爲名譽會長。而祖母僅讀二年書,未能精研經典,却與祖父談佛學,祖母説:“造物不仁,以萬物爲刍狗,釋迦者不忍其酷,造説聚徒,而與之抗耳。”祖父聽了大异,躍然稱贊道:“知及乎此盡之矣!”在祖母詩作中有不少涉及佛學之處,很有她的見地。如《與皇甫仲生談輪逥事有感》:
爲人已多事,有鬼更難休,
縱免沙蟲劫,能無猿鶴愁?
塵緣如可了,慧業不須修,
話到輪逥轉,愴然涕泗流。
後又有《今自反之更得一律》:
休道輪逥苦,人生實賴之,
世情常有憾,天道願無私。
因果若不爽,盛衰莫費辭,
何爲求解脱,我佛亦頑痴。
爲卜葬奔忙——“歸夢空隨一櫬還”
1936年6月,正當民族危機日趨惡化之際,祖父開始贊成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綫主張,正欲促進國共第二次合作的時刻;疾病奪走了他的生命。這時54歲的祖母,毅然挑起了家庭和祖父遺業的兩副重擔。
在爲祖父治喪時,按照浙江人的風俗,要在棺材内用綢覆蓋,並將綢子打成結,這叫“結爻”。一般“結爻”儀式是用一色的綢,但祖母買了紅、黄、藍、白、黑五種綢子,按五色國旗的順序排列在棺内,然後結爻以殮。當時在場的一些國民黨元老和學生,深恐此舉會觸犯當局,頗爲擔心,因爲當局正擬爲先祖父舉行國葬,應用青天白日旗,現在用舊的五色旗深恐得罪蔣介石。祖母説:“五色旗孫中山先生也贊成過,爲什麽不可用?太炎先生一生爲辛亥革命勝利,爲五色旗的誕生,出過力,坐過牢,而没有爲國民黨旗效過什麽勞,因而用五色綢爲他結爻,最爲恰當,你們怕,責任由我負。”(見章導《憶辛亥革命前後先父章太炎若干事》)
大殮後,先祖父靈柩暫停於家中,祖母爲了實現祖父死後傍葬於民族英雄張蒼水墓側的遺願,她邁着纏過的小脚,不知走了多少路,碰了多少壁。那時她寫下了一首詩,序雲:“丙子夏四月,外子既殁,欲爲卜葬西湖,携奇兒(即我叔父章奇)冒暑去杭州,止於旅舍,萬感縈懷,有不能巳於言者。”詩曰:
臨流清泪獨潸潸,逝水何心照舊顔。
慢説炎凉勞俯仰,却看風月憶追攀。
攘夷巳遂平生志,歸夢空隨一櫬還。
天與斯人埋骨地,故鄉猶有好湖山。
祖母爲了繼承祖父遺業,首先把“章氏國學講習會”堅持辦下去,成立了“章氏國學講習會董事會”,自任董事長,並增聘了教員,使講習會維持下去。同時她主張“組織章門學術之團體”,擬將“寓址改爲紀念堂”,建立“章氏藏書樓”,將所藏書籍陳列藏書樓以供後學參考(1936年6月18日《蘇州明報》)。還積極將祖父遺著遺稿加以編纂,準備出版《章太炎全集》。
1937年秋,日寇入侵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被迫停辦,祖母率家流離,沿途備嘗艱辛,這期間她作有《丁醜吟九首》記載家中的浩劫,途中的艱苦。其中有一首描寫了蘇州遭日寇轟炸的慘景:
忽聞飛將下驚雷,畫棟雕樑付劫灰,
滿地江湖催客去,漫天烽火逼人來。
空城寂寞無鷄犬,舊院凄凉盡草萊,
掩泪重尋池上路,清明於此記傳杯。
經過輾轉流離,終於到達上海,到上海後第一件事就是繼承祖父遺業,辦起了“太炎文學院”,校址設於五洲大藥房樓上。這時許多“章氏國學講習會”的教師與學生,以及滬上學子,聞訊紛紛入“章氏文學院”讀書,學生達百餘人。由祖母擔任了文學院院長,在研究我國古典文學和培養國學人材方面作出了積極貢獻。“太炎文學院”辦了一年多,太平洋戰争爆發,上海淪於日寇之手,日寇在上海扶植了漢奸汪僞政府,要各學校向汪僞政府辦理註册手續,祖母拒絶註册,拒不承認漢奸政府,因而學校只得被迫停辦了。在深重的民族灾難面前,在家庭和事業困危的情况下,她——一個孤弱的寡婦,不能不流下辛酸的泪,賦下了《春草緑矣,感念外子》:
春草發新緑,春禽囀清音,
念彼長眠人,黄土日以深。
黄土日以深,白發日以短,
生死兩悠悠,泪盡肝腸斷。
峻拒一切引誘——“豈不慕高節,輝光仰日星”
在日僞統治時期,汪僞政府爲了擴大它的影響,企圖利用我們家庭的聲望,拉祖母下水,派僞浙江省長傅式説(字築隱,是我家的一個親戚)出面遊説,先是誘我祖母出任僞職,繼又誘我父親出任浙江建設廳長,均被我祖母和父親嚴峻拒絶。他們又以關心祖父葬事爲名,前來糾纏,説什麽日本天皇有國葬章太炎的意思,妄圖以此籠絡,均遭祖母堅决拒絶,祖母率全家遵循了祖父“設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禄”的遺囑,在漫漫長夜裏保持了民族氣節,維護了祖父的聲譽。《五十八初度述懷》正作於敵寇統治的長夜裏:
人生不滿百,忽焉周甲近;
少小已蹉跎,壯歲徒自奮。
富貴非所希,悠然懷高隱。
蒿目多喪亂,含志抱孤憤;
安得就林泉?天趣窺幽藴;
雍容座吾歲,理亂勿聞問;
養親樂餘景,教子期窮經;
縱不爲世用,先人有典型。
奈何丁世變,禹域皆膻腥;
田園既寥落,浮生若飄萍;
蒲柳悲早凋,松柏何青青!
豈不慕高節?輝光仰日星。
抗戰勝利,祖母熬到勝利之日,真是欣喜若狂,滿以爲從此可以國泰民安,祖父的安葬和他的遺著出版都可以有指望了,可是現實使她很快失望。美帝國主義者取代了日本侵略者,内戰代替了和平,中國人民再度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祖父身後之事,當局達官貴人無一過問。絶望之中,有誰可以傾訴哀衷?何處可以尋求出路?四顧茫茫,只有痛號親人。《重九追念外子二首》,就是寫於此時,其一曰:
縱然碧落可攀登,欲叩天閽恐不應,
踏遍舊日黄葉路,西風眼泪欲成冰。
國民黨的倒行逆施迫使人民奮起反抗。“反内戰”、“反飢餓”、“反迫害”的呼聲響遍神州,祖母對這不義政府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堅决不與這個獨裁政權合作。當時國民黨爲了苟延殘喘,一會兒“大選”,一會兒“改組”,以裝飾門面,不斷變换欺騙民衆的手法。他們以“中央委員”爲誘餌,企圖拉祖母加入國民黨,遭到了她的拒絶,他們又以“國大代表”來拉祖母出山,也遭到了她的拒絶。在國民黨逃亡台灣前夕,他們還再三動員她一起到台灣,甚至把我們一家飛機票也送來了。但祖母堅决不跟他們跑,她等待着光明,等待着一個新時代的降臨。
謳歌新中國——“長征萬裏,烟雲盡掃”
“雄鷄一聲天下白”,1949年5月24日,上海解放了,天終於亮了!那是一個雨天的清晨,67歲的祖母,牽着我的小手,走上街頭,她望着躺在潮濕街道上的人民子弟兵,她的眼睛濕潤了。
1950年她回到蘇州,擔任了蘇南行政公署專員,1951年擔任了江蘇省和蘇州市首届人民代表、江蘇省文史館員、蘇州市婦聯執行委員(以後歷届均連任,直至去世後止)。1958年擔任了民革蘇州市副主委,1963年擔任了蘇州市政協委員;1980年擔任了民革蘇州市主任委員。從新中國成立以來,她一直真誠擁護中國共産黨的領導,熱愛社會主義祖國,堅决走社會主義道路,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在黨的統一戰綫政策的指引下,在團結民革成員及所聯繫的人士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並經常寄情詩文,熱情歌頌偉大的祖國,以自己的切身體驗,宣傳只有社會主義能够救中國的真理。詞《滿江紅·祝建國十週年》,正是她謳歌偉大的社會主義詩詞中的一首:
大業宏開,看祖國河山面貌,思往迹,長征萬裏,
烟雲盡掃。社鼠城狐都滅迹,民豐物阜人稱道。願蜉蝣,
痴夢及時醒,回頭早。
東風勁,陽春到,紅旗展,
光明照。使歐非澳美,多來懷抱,截取崑崙均世界,
滄波更抗狂瀾倒。祝萬方,歌舞慶和平,共産好。
1955年,祖母近二十年來的一個宿願——將先祖父太炎先生遺體安葬到西湖南屏山麓民族英雄張蒼水墓側——終於實現了。自祖父去世後,國民黨政府曾發佈“國葬章太炎令”,却成一紙空文,所以祖父靈柩一直暫厝於蘇州家的園子中。解放後,辛亥老人田桓將此事呈報周恩來總理,没過多久,就得到周總理的親筆復信,説:“你的提醒很好,這是件大事,我們一定要安排好。我巳發函告訴江浙兩省隆重處理。”(冰夫、少冲《我所認識的孫中山——田桓先生訪問記》)周總理在信中還讚揚祖父“是一代儒宗、檏學大師,學問與革命業績赫然,是我們浙江人民的驕傲”等等,給了祖父很高的評價。於是祖父靈柩破例地得以安葬在西湖張蒼水墓側。該年的4月3日,在杭州舉行了隆重葬禮,數百名親友學生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葬禮,所有費用都由國家負擔,這真是名符其實的國葬。這舊中國辦不到的事,新中國辦到了,這國民黨不願做的事,共産黨做成了。黨和人民的大恩大德,使祖母感慨不已,今昔對比,她用詩鎚煉出一句肺腑之言:“受恩容易報恩難”。
懷念台灣親友——“何事有家歸未得”
祖母晚年,欣逢盛世,使她獲得了幸福的晚景。她的詩詞也一掃陰霾和憂鬱,她將自己的命運與欣欣向榮的祖國結合在一起,寫下了許多很有生氣的詩詞,今録二首如後:
一
日上晴窗暖,開軒有好風,
鳥嗚深樹裏,人在百花中。
鴻潤思歸燕,雲高盼落鴻,
情懷何以遣?莫放酒杯空。
二
莫道春將去,郭原緑正肥,
滿園新竹子,一架晚薔薇,
生意且自得,行藏笑昨非,
漫勞車馬客,來款舊荆扉。
祖母晚年,極爲關心台灣回歸祖國,實行祖國統一大業,她深切懷念在台灣的親友故舊,殷切希望他們爲祖國統一作出貢獻。她經常撰寫對台稿件,爲台灣回歸祖國,早日實現祖國統一的神聖事業作出了一定的貢獻。1973年9月23日她在給我信中附來了她生日之作:《九十一歲初度,新知舊友同申祝賀,不禁遠念台灣親友,慨然有作》:
台灣遥望路漫漫,故舊飄零亦老殘,
何事有家歸未得,魚書何以報平安?
祖國光輝舉世知,鄰邦節使競相馳,
輝煌奠定千秋業,半壁江山得幾時?
吾生九一今初度,閲盡滄桑幾度遷,
餘子紛紛零落盡,只留正氣在人間。
睦鄰愛國爲天責,委婉依人性自羞,
功罪分明千古事,懸崖勒馬早回頭。
從《五十八初度述懷》到《九十一歲初度有慨》,歷史時針只走過了三十多年,但她從心裏感到是换了人間。面對海峽兩岸的分裂,她渴望祖國早日統一,也無時無刻懷念遠在美國的兒子,盼望人爲的分離早日結束,使骨肉團聚。《望月有懷希墨》,正是寄託了她這種願望:
淡淡明河影,横斜一片秋,
誰將眉樣月,掛上柳梢頭?
旅雁應知候,啼蛩語自幽,
故園如可接,旦夕買歸舟。
在黨和國家的親切關懷下,祖母得享高壽,她94歲高齡還能作書,所作書件還參加中國書法家作品到日本展覽,96歲的書法作品,還在國内多處展覽,受到海内外好評,傳爲佳話。她在高齡,還是耳聰目明,牙齒不落,尚能穿針引綫,可以讀書作詩,還能嗑瓜子吃蟹,她參與國家政治活動,處處受到尊重,這樣的事只有在社會主義中國才有。她常常以自己豐富的經歷告誡我們説:“我經歷滿清、民國、洪憲、北洋、日僞、國民黨、共産黨,多少朝代,目睹先人夢寐以求的目標,在今天才得以實現,中國人已不再是東亞病夫,中國人不再受洋人凌辱,這説明共産黨偉大,社會主義好,你們要聽黨的話,走社會主義道路,這才不愧爲章太炎的後代,這才是我的孝子賢孫。”
祖母爲人慈祥正直,非常關心我們下一代的成長,經常用祖父的事迹和新舊社會對比教育我們。她親自教我讀《古文觀止》和《唐詩》,我參加工作後,在她給我百餘封信中,無不充滿對我諄諄教導。
她常言人貴有志,“譬如作個曲,畫張畫,做首詩歌,要有群衆性、時代性、甚至要有世界性,要有將來性,那方始成功。這個談何容易,但立志的人,不是完全無望的,我們做不到,也要想得到,若使目光近視,只看眼前或一角,這是没有前途了。”(祖母1963年3月7日家書)
她憎惡不學無術,告誡我説:“望你隨時接觸舊文學,益處甚多,到應用時,方信我言不虚也。……雖我們在新時代做人,似乎不必看重舊的,但是懂得舊,不難懂得新的。”(1963年5月4日家書)
在讀書内容上,她説:“你讀詩最好古體詩,勿讀近代的一些纏綿歌泣的作品,即使學到手,其格甚卑,而枉費精神。精神和光陰是人生最寶貴的,切不可浪費,幽思纏綿,是浪費精神的毒藥,一中此毒,良藥難治。”(1971年9月12日家書)
祖母最重人的氣質,她説:“要把成敗看得輕……有些人稍爲好一點,就得意洋洋,有點失意,就垂頭喪氣,此種人是最卑劣的。”(1972年3月23日家書)
當我向她請教做人的座右銘可選哪兩條,她毫不思索地回答道:“用耐苦耐煩和寵辱不驚,足矣!”
她最最討厭爾虞我詐,甚至對於我與我父親對弈,她也不喜歡,説:“何必父子勾心鬥角?”在她生命最後幾天,她對許多來探望她的人,一一翹起大拇指,屈動着表示謝意,而對一些一慣看風使舵的人,她一概不予答理。她不能寬恕狡詐。她也不能容忍坐享其成,曾作詩道:
偶步園林去,芳菲滿眼新,
始知看花者,不是種花人。
祖母不但是這樣教育我,也是這樣教育其他青年人。1964年,她已八十三歲,江蘇師範學院請她去講授唐詩,她欣然接受了,接連去講了多次。大學生們聽説一個八旬老婦登壇講學,紛紛争來聽講,教室裏坐滿人,窗前也站滿了人。而祖母却從容不迫,講解精闢,有條不紊,滔滔不絶,連稿子都不用,博得師生們一致好評。
—代女詩人——“吐盡絲還化蝶來”
祖母僅僅讀了兩年書,靠了她自己的勤奮,達到了較高的文化修養,在詩詞方面取得一定造詣,她不斷探索,積累兩千多首詩詞,這些詩詞,記載了一個世紀的時代變化,是很值得珍視的。祖母的詩詞,除解放前在雜誌上發表過一小部分和自印過《影觀詩稿》、《影觀詞稿》油印本外(這兩個油印本在今日已是難以覓得),大量作品未曾公開,所以對她詩詞上的成就,今人還較陌生,而在老一輩文人學者中巳早有公論。如黄樸先生(黄侃先生的夫人)曾説:“先師(注:指我祖父)文高漢魏,詩尠近體,詞則絶不曾爲,而大家(注:指我祖母)乃直己以陳,不屑師古,春風、紅豆、秋霞、明珠,觸目會心,都成絶唱。……體物緣情,彌臻佳妙,洵謂曠代清才,直與賀、柳並轡。”(黄樸《影觀樓詞序》)夏承燾先生説:“夫人詞婉約深厚,諷世移人,短章小令,胥有不盡之意,無不達之情。幾更喪亂,不以憂患紛其用志,取境且屢變而益上,其視太炎之治檏學,擇術雖殊,精詣蓋無二也。”(夏承燾《章夫人詞集題辭》)餘岩先生在《影觀詩集序》中説:讀其詩集“如坐危岩臨絶澗而聆寒泉之咽,如入秋林而聽百蟲之號,如夜深山寂,杜鵑之啼月;如霜高風勁,孤雁之唳空。”鄭逸梅先生提到一件事:1934年春,蔣吟秋先生主持江蘇省圖書館事,館内有鐵骨紅梅一株,邀湯夫人往賞,“翌日,吟秋作了一詩,便通電話給湯夫人,且誦且作。湯夫人謂:電話稍緩掛斷,容我步韵一首。果然不數分鐘,步韵詩電傳吟秋,其敏捷有如此。”(鄭逸梅《我與梅花共一家》)步韵之詩録如後:
東風消息故來遲,寒食梅花尚滿枝,
桃李相逢應有恨,輸他香雪獨矜持。
春衫初試越羅輕,南國東風正薄晴,
秾李夭桃齊妒煞,梅花香裏過清明。
對她詩詞上成就是否評價妥當,我想最好還是有待在不久的將來,她的詩詞稿得以付印後,由世人來評論吧!
粉碎“四人幫”後,祖母幾十年來另一個夙願——出版祖父全部著作,終於實現了。1979年,國家决定出版《章太炎全集》,出版社會同祖父學生和有關學者,專門來到蘇州,正式與祖母面洽了出版事宜,了結了祖母四十餘年來的一個最大心願,盡到了她對祖父的後死之責。多年來她爲了保全祖父的遺稿,手迹、書籍、文物,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誠如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她老人家去世後發來唁電所説:“太炎先生棄世後,湯先生爲保護整理遺書,殫精竭力,夙爲海内推重。”
1980年2月和4月我回家時,她拉着我的手,還訴説自己再活一年要干些什麽,能活二年要干些什麽,倘活三年要干些什麽;她還説:“你四十歲,我正好一百歲,我們合起來做個生日!”對生活她總充滿希望,正如她早歲之作《春蠶》所説:
春蠶不肯無情死,吐盡絲還化蝶來,
歷盡紅塵終不悟,此身只合化成灰。
1980年7月,祖母因中暑,引起機體功能紊亂,致發肺炎,導致心力衰竭。1980年7月27日清晨五時十分,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在經歷了中國近代最動盪壯麗的九十八個春秋後,她静静地長眠了。
敬寫於1983年7月
——先祖母謝世三週年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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