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雨點瀝瀝敲打在窗上,勾起歷歷往事涌到心上,對於過八的老漢,回憶已成了生命的全部。這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出身的家。
説起我的家,還必須從我祖父一代説起。
我祖父可是中國近代赫赫有名的學問家與革命家,他與孫中山、黄興等推翻了滿清王朝,結束了千年帝制,被稱爲“辛亥三杰”之一,曾被授予“勛一位”,但他後來又成爲他創建“民國”的“通緝者”,又成爲“國共合作”後的“革命對象”!唉,一部近代政治史,迄今講不清誰對誰錯。可是我祖父作爲學問家,倒是没有第二個人反對,他作爲中國最後的“大儒”、“國學大師”也無有异議,他精通經學、小學、諸子學、佛學、史學、文學、哲學、醫學,是傳統文化終結者,無人可以取代。他一生撰文、賣文、教書、育人,基本上没有當官。他就是人稱“餘杭先生”、“太炎先生”、“瘋子”、“儒宗”的章炳麟。
祖父是浙江餘杭倉前人,良渚人的後代。只是他在世時並不知道他家鄉土下埋着良渚舊址,直到他去世這年(1936年),他家鄉鄉民才挖掘出良渚遺址,有了驚天發現,所以在祖父浩翰的文字中並没有對良渚的記載。
祖父是1889年離開家鄉,去杭州詁經精舍深造,師從俞曲國先生。1896年底告别書齋踏進社會,這時他已經是一個有名氣的青年漢學家了,他坐不住書齋,要去變法救國了。他首先到了上海,參與《時務報》筆政,筆耕不止,呼吁救國,先後出入上海幾十次,旅居三十多年,但始終没有成立一個真正的家,哪怕結婚後,也只是暫租暫居,不斷遷移,而真正建立自己家是1932年以後,在蘇州買房定居。《我的家》就從入住蘇州講起吧!
赴蘇州
祖父在1932年以前的經歷,我曾寫了本《滬上春秋——章太炎與上海》,作了詳盡介紹,(1995年台灣三民書局出版),而1932年至1936年他喬遷蘇州到去世,我這段經歷還没有寫過,這是他的晚年,也是他真正建立起自己的家經歷。
1927年蔣介石北伐勝利,建都南京,成立南京政府,祖父在民國元年就與蔣介石交惡,一直反蔣,所以新政府一成立,新貴蔣介石、吴稚暉、戴季陶等人,立即收拾宿敵,以“反動學閥”名義“通緝”章太炎,他被迫躲藏起來。1928年又以“言論反動”再次 “通緝他”,他只好銷聲匿迹,用自己的手與别人製造的手與社會隔絶了。1931年,東北“9·18”爆發,1932年上海“8·13”爆發,日寇入侵,全民抗戰興起,他奮不顧身發表了衆多抗日言論,欲在政治上發揮他最後的作用,於是他北上面見張學良等實力人物,促全民抗戰,但一切讓他失望了。他已不能左右政治了,斷絶了他最後希望,深知自己已是過時的政治人物,無可作爲。於是只好在北平應弟子們之請,講學三個月,他决心以講學來續中華文化的最後香火爲己任,這也是他的本行。他1907年——1911年日本講學,1913年——1916年北京講學,1922年上海講學,他想重辦他的“章氏國學講習會”。正好此時蘇州的文化人金天翮、陳衍、李根源、張一麐等發起成立“國學會”,懇切邀請祖父前往講學。於是祖父於1932年10月開始前往蘇州講學。
在烽火連天的時刻,蘇州却保持了特有的古蘇風貌,聚集一批老儒,還有一此愛讀古文的年青人,他們聚在風景優美的市立公園的吴縣圖書館、青年會、滄浪亭、蘇高中、曲石精廬等地,在這些詩情畫意的地方,他先後講學了二十多場,有時還應無錫國專邀請多次前往講學,盤庚數月,流連忘返,形成了他晚年一大批的講學成果。他也樂不思返,開始有了把家築在蘇州的念頭。國民黨當局也暗暗竊喜,極力推動祖父離開上海,减少他在大都市的政治影響,讓他去蘇州小地方專心講學。當時祖父不時與馬相伯、沈恩孚等大老發表“三老聲明”、“二老宣言”,弄得當局很頭疼,於是他們把馬相伯聘爲“國務委員”,圈到了南京軟禁,又聘請祖父出任“國史館長”,以便圈禁在南京。祖父看穿了這套把戲,加以了拒絶。
上海也確實是祖父的傷心地,他曾被萬人空巷地歡迎,也曾被追捕、坐牢、圍攻……,尤其一些小報與無聊文人,不斷發表醜化他的文章,把他描繪成落拓、迂腐、落魄、瘋顛、窮困的一個老儒,一個落伍的“民國遺老”。的確,他確實如《紅樓夢》中看門頭目“焦大”,他曾與老爺一起創業,輩份很高,自以爲是,依老賣老,見到不平,敢駡敢講,大家無奈於他,是個悲劇人物。於是祖父感到在上海“湫居市井,終日與販夫爲伍者”,就有了遷居蘇州之念。他托了他的“盟友”李根源(原代總理)代覓住宅。
覓 房
李根源他們給他找了葑門附近侍其巷18號一幢舊宅,離開十全街李家倒並不很遠。他們陪了祖父去看房,我祖父一看院中草木茂盛,有二顆大樹,他大呼“一木可得,古樹難求”,連連叫好,又見院中有亭一個,又呼“有亭,難得”,又見房屋寬大,又呼“甚好,甚好”,馬上給此宅取名“雙木草堂”,洋洋得意。一問價格三萬元,他竟一分錢也不還,就被哄得買了下來。祖母知道後趕到蘇州看房,看到房屋可利用面積不多,而且隔墻就是一個紡織廠,終日機器喧鬧,軋軋聲妨礙做學問,况價錢高出了市價一倍……。但已買下,無法反悔,祖父只好悻悻認錯。於是祖母决心重覓住處。
恰好此時刻,錦帆路有二幢新式樓房完工,這是一位實業家訂制的,前後兩幢,又相互聯接,中間有個小花園,後樓後面也有個小花園,一切是嶄新的,時髦的,而房主適要離吴,正想轉讓,只想收回建造成本二萬七千元。祖父祖母一看便購買了下來,一切是這麽順乎天意。稍加裝飾後,於1934年便正式入住了。這就成了我們真正的家!即錦帆路51號。
錦帆路,原是一條涇,又叫錦帆涇,是一條環繞了吴王宫殿的河道,供達官張帆遊玩。這地方又叫王廢基,即吴王廢棄的宫殿舊址。所以我家前面這條路叫飲馬橋,即衆達官上朝下馬地方,馬在此休息飲水之處。我們家園丁在挖土時,曾發現土下均鋪滿大青石,是吴王宫殿舊址也,他們還挖到過金器等。
錦帆路這兩幢樓是三開間的二層樓房,三樓是開了“老虎窗”的假三樓,前樓爲祖父居住,他住二樓東房,中間是會客廳,西房是他書房,旁邊開了扇門,可以通往隔壁的“藏書樓”。“藏書樓”爲後蓋的,藏書達十萬册,也算吴中藏書家之一了。樓下東西房用途不詳,中間爲會客廳。前後樓之間靠西有條通道,可達後樓。後樓結構與前樓相似,但靠西多了個“塔樓”,即三層樓高的一個小“瞭望”間。這在當時的一片平房的故蘇城,是很少見的“高樓了”。站在“塔樓”可以極目周邊一切,還可看到遠山,這是我兒時最喜歡去的地方,現在則完全被各種建築擋住了。祖母帶了我父親與叔叔等住在後樓。
我祖父的入室弟子沈延國先生也是蘇州人,在他回憶録中是這樣回憶我們錦帆路住宅的。
“在文化古城——蘇州——公園南端,錦帆路上,兩旁古老的楊柳,隨着微風飄動,間或有一輛汽車緩緩地馳過外,終歲寧静,人們徜徉期間,感覺到幽閒深遠。不數步,呈現一排短短的矮墻,大門終日開着,上面有紫藤垂下,兩旁懸掛一手蒼老的王字招牌,‘章氏國學講習會’和‘制言半月刊社’。没有門房,亦没有門警,顯示出一種自由氣氛。裏面有悠悠深思的青年討論着《堯典》的真僞,《左傳》、《周官》等問題,或古聲韵上的發明,這就是聲聞遠布,研究歷史語言最高學府了。在學府後,矗立着兩幢洋房,最前一幢,就是先生的起居之所。走進會客室時,圓桌旁常圍着許多拜訪的人們,其中顯出莊嚴、端肅,滿口餘杭官話,吸紙煙不離口的,這就是革命戰鬥的勇士,也是國學大師——太炎先生了。”(沈延國1946年《識章太炎先生》,永祥印書館出版)
關於錦帆路祖父居住地比較詳盡記載還有他的弟子湯炳正先生回憶録,他説——
“記得,我第一次晋謁先生,是由師母引路。學舍距先生書樓只一墻相隔,中間有小門通行。入小門,爲一不大的幽静庭院,花木扶疏。小樓二層,建構曲折多姿。小樓的過道壁上,高掛一張巨大的鰐魚皮。客廳陳設簡檏,只懸有何紹基對聯一副。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壁的高處掛有鄒容像一幅,前設横板如長幾狀,幾上有香爐,據説每月初一、十五,先生必沐手供香一次,故這時香灰已滿出爐外。先生對共患難的戰友,其感情之真摯有如此者。”(湯炳正《憶太炎先生》,1993年6月,《中國文化》第8期)
購房錢
很多小報常揄祖父窮、瘋、傻,描寫成落後的代名詞,冬烘的舊學舊時代的代表人物,這裏夾雜着無知與讎視的復雜因素。所以人們一直以爲他是很窮的,怎麽買得起二幢房呢?祖父早年投入革命,尤其流亡日本期間,日本當局給孫中山數萬元“禮送”出境,孫中山留二千元給太炎先生辦《民報》,祖父買不起菜,只好以鹽代菜,三年衣被無法替换,這真是窮。有的革命者窮得投海自盡。辛亥革命勝利後,祖父也没有做官,也没有置地開廠,也没有正式工作,長年漂泊,確實不是有錢人,但生活畢竟逐漸安定,他終生以賣文賣字爲活,收入漸豐。
當時社會人們家中時興掛名人字畫,做壽要請名人作個“壽序”,去世要請名人作個“墓誌銘”……等等,請人作個對聯,寫幅中堂……,都是要化錢的。祖父賣字賣文都是公開的,在報上都登“書例”。而書法家又分三等,他與於右任都同爲一等的,價格自然不菲。寫個對聯,起碼三、五十元,作篇墓誌銘或墓誌,人家通常送他一千到二千元,但他又不是來者不拒,有的人口碑不好,給他萬元他也不肯落筆,而黎元洪去世,他出於戰鬥友誼作巨文祭典,分文不取,《申報》老闆史量才被蔣介石暗殺,他毫不畏懼,爲他寫了洋洋祭文,也分文不取。但上海聞人杜月笙高橋祠堂落成他寫了篇《記》,收了數千筆潤,因爲他覺得杜有俠氣,未嘗没有做過好事,他不是一切爲了錢。他的學生從黄侃、錢玄同、朱希祖……到魯迅,作爲名教授名作家,每月三、四百銀元收入是都有的,並不窮。以朱希祖爲例,他作爲北大曆史係主任,買的住宅竟有三、四十間,屋子之大,都作了自己藏書處。當然一般的人,窮多富少,當個小學教師每月奉五塊銀元,一家也不會受餓了。
祖父一生給人寫的壽序、墓誌銘、壽聯、墓表、贊……,真還不少,人們以請“國學大師”賜文爲榮。加上他發表的衆多文章、著作、演講……等等,漸漸收入豐厚了,所以有能力購置這二處房産了。
辦了“章氏國學講習會”
到了蘇州以後,祖父决定第四次聚衆講學,重建“章氏國學講習會”,於是在錦帆路後樓空地上,再購進十畝地,造了一幢十開間的二層平房,人稱“十開間”,作爲講習會的課堂、食堂、宿舍、辦公室等,招收學員七十多名。又開辦了預習班,收五十多名,則在待其巷的“雙木草堂”授課與住宿。同時開辦了研究生班,收了七個研究生。還舉辦星期講習班,歡迎市民前來聽講,先後舉辦了九次講座,受到老少歡迎,轟動一時。
祖父重返講壇,每周講課三次,每次二小時,參與講課的還有朱希祖、汪東、孫世揚、諸祖耿、王謇、王乘六、潘承弼、王仲犖 、汪柏年、馬宗薌、黄紹蘭、馬宗霍、金毓黻、潘重規、黄焯等,都是他晚年的弟子,還有老友王小徐、蔣維喬、沈瓞民,以及錢基博等早年弟子,來作特别講座,都屬第一流師資。祖母則任教務長,總管一切。
講習會得到很多社會名流贊助,如張學良、段祺瑞、宋哲元、馬相伯、吴佩孚、李根源、馮玉祥、陳陶遺、黄炎培、蔣維喬等。祖父老友丁惟汾,受“中央”委托前來看望祖父,臨别在桌上留下一信,信中有一萬元支票一張,作爲慰問金。祖父立即登報聲明,移作講習會資金,個人分文不受。所以講習會的學員概不用支付學雜費,這也是免費就學的第一家高等書院。
祖父在講習會系統講了小學、經學、史學、諸子學、文學,在這基礎上系統講解《古文尚書》等。同時出版學術刊物《制言》半月刊,先後出版了六十三期,保存了衆多國故。祖父晚年留下了衆多演講成果,由我編輯成《章太炎演講集》,收録於《章太炎全集》之中,從《演講集》可以直窺他的學術思想和學術精華。
父母成婚
我父親叫章導,當時在上海大厦大學讀土木工程,每逢寒暑假期回到蘇州度假。我母親叫彭望淦,蘇州人,是蘇州望族,係葑門尚書第彭家。蘇州文化底藴豐厚,共出狀元二十二個,而其中十三個就出自彭家,因此稱爲“尚書第”,迄今門匾尤存。門前有“磚橋”一座,民國之前,文武百官經此,文官下橋,武官下馬,以示敬重。母親的父親彭元士,是末代舉人,辦彭氏小學,後任雲南大學圖書館長。母親有五個姊妹,個個莊重美麗,人稱“五朵金花”,街坊都以睹她們芳容爲快。客居蘇州的“代總理”李根源夫婦,實在喜歡已長大的三姊妹,特來求親,要求將三姊妹中的任何一個嫁給他們在黄浦軍校讀書的二公子,結果娶了二女兒爲媳。母親是三女兒,當時在振華女校讀書,在寒暑假中,與同學結伴來“講習會”聽國學講座。由此我們父母在“講習會”相識,一見鍾情,於是托盟兄李根源夫婦作媒。李氏夫婦太樂於代媒,終於促成婚事,也結成兒女親家,成當時之美談。
1935年1月,父母舉辦了隆重婚禮,恰逢祖父壽辰,雙喜臨門,成蘇州一時之喜聞。婚後父母住後樓的二樓。這場婚事成了祖父晚年一大快事,給他帶來了許多喜慶,也讓他每月第一天,都有了親赴母親婚房送“月份錢”的使命,即公公每月給媳婦送零化錢的習俗,祖父每月親備十元月份錢,送給媳婦,這讓他享受了常人家的親情,他樂於此任。
在缺乏世人兒女情長與家庭之樂的祖父,他終於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得到了短暫安定,這是一生中最美滿時期。這麽多人都來拜門祝賀,不管過去有愛有怨的,他變得一團和氣了,學會了原諒。魯迅則批評他收起了鋒芒,爲他叫屈。在這麽多客人中,包括二個祖父過去最不肯原諒的曹亞伯與馮自由。十年前,即1924年,國民黨中右派居正、曹亞伯、馮自由等在上海發表了《護黨救國宣言》,反對第一次國共合作,他們借祖父威望,謊稱《宣言》是太炎先生領衔發表的,還編入《革命逸史》,招來國民黨與共産黨幾十年的忌恨。而祖父從來没有加入過國民黨,怎麽會去發表“護黨宣言”,所以祖父誓稱曹亞伯、馮自由若再登門“必杖擊之”,嚇得他們一直不敢再登門。直到十年後,借我家雙喜臨門,惺惺來賀,祖父也舊事不提了,不了了之了。
不久我母親懷孕了,祖父將要當爺爺了,他則更加高興了,他急匆匆囑家人提前爲孩子做好了一切衣着。可是,這嬰兒長得太大了,結果在分娩時窒息殀折了,讓他感到惋惜。
院 子
祖父顛沛了一生,晚年終於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他心儀的“國學講習會”和學術刊物《制言》,弟子成群,家庭和睦,生活富裕,他寫了條横批:“於是 孟秋爰謝 聽覽餘日 巡省農功 舟行廬室”,這是《昭明文選》的《西征賦》中的一句話,描寫經社會動亂之後人們得到的太平,也許是他晚年心情的寫照吧!從人性而言,這是一生中最安逸的幾年。但後人也批評他,“這是革命意志衰退”,“是個半截子革命家”。是的,他老了,不能再“衝鋒陷陣”了。
家裏有二個院子,一個是二幢樓的後園,一個是講習會的後園,我們稱爲前院、後院。前院可以説是果園,春天青梅首先開花,杏子也跟了吐花,接着梨花滿樹,桃花跟了綻放。五月枇杷滿樹,趕緊得用粗樹枝撑住果實纍累的枝條,壓得樹枝下垂的還有十月的柿子,還有十二月的胡柚。祖母則忙着采摘青梅、杏子、毛桃,將它們曬干後,燒煮成青梅干、杏干、桃干,這是我們全家都愛的蜜餞。新鮮的梨子、枇杷、柿子,隨手采摘,不知有多好吃。成片竹林的春笋,採後立刻清蒸,這才叫人間第一美味。還有初春的香椿,用來炒蛋,其鮮味令人終身難忘。前院中的臘梅香味,薰得永世不忘。這裏没有假山池溏,只有自然歸樸的草木。
後院除了兩顆碩大的桃樹外,則是一片菜園,四季蔬菜,全家食用不盡,還好送人。其中小番茄的鮮美,讓其它水果統統遜色;苞谷(珍珠米)是全家一夏最愛的點心;黄金瓜與青皮緑玉瓜,是夏天消暑的珍品;老南瓜,則是够全家吃上一年。這樣田園風光,讓人致死難忘。
院内還二口井,一口井又大又深,爲全家供水。另一口是雙井,處於院子深處,有二個井圈,從上望下去,可同時見兩個人影,聽説是吉祥的。每次回家,我總會去照照坐坐,倘佯在這家的樂趣之中。
我們一家常常在庭前小園吃瓜喝茶,圍坐聊天,聽老人講那過去的故事,常常至夜深回房睡覺,這是我們家最最美好的辰光。讓我終生魂牽夢縈,洗不盡的回眸。
變 故
祖父安定的晚年是短暫的,他除了堅决支持抗戰外,再也没有卷入各種政治漩渦,被諷爲“半截子革命家”。他專心講學,急於要把他的知識和經驗傳播給後代。他忙於編講議,編雜誌,上課,終於病倒了,連飯都咽不下,還堅持上課。他像戰士,死在了戰場。死的前十天,他回了蔣介石給他的信,大敵當前,蔣介石也表示禮賢下士,致信祖父請教對策。祖父回信説,應一致對外抗戰,可將共産黨的軍隊視爲“民軍”,讓他們開赴晋察冀前綫作戰,他説共産黨對外是决不會投降的。死前三天,他還在講學。1936年6月14日,他溘然長逝,享年69歲。
祖父作古,國民政府下達了“國葬”令,但來不及正式安葬,只好暫厝院中,一家匆匆踏上逃難之路,忍痛抛下了這偌大的家,只留下了一個看門的男傭。
7月日軍佔領蘇州,在佔領前夕地痞流氓首先洗劫了我們的家。日軍佔領後,又將我們住宅變成了他們駐軍之地。抗戰勝利,家中已一片狼借。
祖母帶領全家歷經三個月流亡,終於到達了上海,暫安了下來。母親在半路上生下了我的大哥——一個没有見過祖父的大孫子,故取名“念祖”。
直到1950年,蘇州解放,蘇州邀請祖母擔任省文史館員與人大代表,於是祖母帶領我們回到了蘇州的家,一起住在第一幢樓。我只住了很短的一段時期就回上海讀書了,只留下淺淺的印象——一個空曠而缺乏人氣的地方。
1954年國家隆重地將祖父靈棺遷葬杭州西子湖畔。以後,二幢樓先後成爲蘇州“地委”、“僑辦”、“老幹部局”等機關。祖母帶我們移居後面“講習會”舊址。“十開間”在杭戰期間損壞了一半,只剩下鄰街的“五上五下”。我們將剩下的傢具書籍安置於此。樓下五間房一間成會客室、一間成飯堂、餘均成了書房,樓上都作卧室。房前仍有一個小花園,我們依舊在小花園中喫飯、會客、聊天、曬太陽、納凉……,裝滿了甜蜜的家的記憶。祖母在這裏活到了百歲。
在各種運動震盪中,小樓變成了平房,平房又縮身前移……,大花園也變成小花園……。長輩先後作故,俱往矣,只剩下的一點點家的印象。我不想毁掉我記憶中的家。我幾乎没有再回去過,只剩下我弟弟在家守着最後的磚瓦。而侍其巷“雙木草堂” 毁於抗戰時期,空地在解放後也捐給了政府。
如今二幢舊樓依故,假三樓改成了真正三樓,似乎没有機關了,門口掛了“章太炎故居”的匾牌,連我都没有進去過,這還是我的家嗎?我心裏有點復雜。
這個家正在一點點在消失,親人們的一個個在往生,房屋的移主,花園的萎縮,昔日廳堂,已是物是人非,好似一場紅樓夢,但這裏曾有的輝煌、燈火、熱鬧、嬉笑、身影、是非……,還没有完全從我心裏消失,也許是抱缺守殘天性,讓我來記下這一段家的故事,權作史料!
寫於2022年3月9日
* 發表於《上海文學》,2022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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