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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無英雄——目擊耶魯大學給小布什總統頒發榮譽博士

  人過中年,常常感覺記憶像一把遵循“莫非定律”的漏勺:留下的都是没用的,有用的都漏得無影無踪。

  且説小布什接過白宫鑰匙之後,有記者翻箱倒櫃查出他在耶魯所修課程以及當年任課教授,顛顛地跑去采訪,琢磨着挖點材料,獨家抛出一國之首的少年大志、青春趣聞什麽的。没有想到這位教授肩一聳、手一攤,連“好像”“似乎”的“模糊語言”也不給,竟然説實在抱歉,是好是壞都説不上,乾脆就記不起來30年前的弟子中,有位叫“小喬治·W·布什”這麽個名兒的學生!美國教授的記憶漏勺,顯然漏洞太大,記者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退。

  長春藤與白宫是什麽關係?

  我有個朋友,聽我這麽説,連連摇頭:這根本無關記憶漏勺。耶魯的教授都是百裏挑一的人尖子,此人哪可能真在腦海里搜索不出一星半點當年布什的影子?這班長春藤精英,分明是清高自負慣了,要對權貴顯示出“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傲骨而已。

  美國名校確實都高高掛起學術獨立、學術自由的旗幟,這本是傳統;不過,名校要培養未來美國和世界的領袖,這也是公開挑明了的。政界與學界的關係千絲萬縷,議員、内閣、幕僚智囊中出自名校的數不過來,就説總統吧,長春藤畢業生占了可不少,有的更在長春藤與白宫之間來來往往:威爾遜當了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又去當州長、總統;艾森豪威爾交回歐洲盟軍司令兵符又去當哥倫比亞大學校長,接着再去當總統;塔夫脱總統卸任後去耶魯當教授……大學舉行畢業典禮時不就往往請政要來致辭以壯聲色麽,像普林斯頓大學就有個傳統:每逢50週年校慶,必定請當時總統演説。1946年逢200週年校慶,請了杜魯門總統;1996年逢250週年校慶,請了克林頓總統……

  朋友笑了:名校與名校不一樣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論起在權力面前堅持獨立自主尊嚴,耶魯鬧起彆扭來最赫赫有名?就説這麽一例吧:

  美國私校曆來不受政府節制管轄,可六十年代初越南戰争期間,政府下令各大學不得對“Conscientious Objectors”(因道德或宗教理由反戰者)頒發任何奬學金,誰不遵命,政府的資助經費就不給誰。當時哈佛、普林斯頓這些名校都“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唯獨耶魯的校長金曼·布魯斯特,不理不睬,我行我素。“不爲五鬥米折腰”,付出的代價就是得不到來自政府的“五鬥米”,經濟上幾度陷入窘境。然而,後來哈佛校長巴克在布魯斯特葬禮上敬佩地説:“他贏得了我們所有當校長的人的尊敬。”……

  有了朋友這番話墊底,當我們兩口子2001年5月20日前往耶魯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女兒隨口説起最新消息,讀者可以想象我爲什麽不相信耳朵了——

  “什麽?耶魯要頒給小布什一個榮譽博士學位!”

  耶魯歷來不買權貴的帳,竟然也摧眉折腰,攀龍附鳳了?怎麽會呢,我不信!

  布什家族耶魯情·耶魯校董布什情

  不由得我不信。小布什總統真要大駕光臨了!

  畢業典禮第一天的大會,請來前第一夫人、時任聯邦參議員希拉裏·克林頓演講,她講完告辭,貴賓、學生、家長都散去之後,警方連夜在會場入口安裝金屬探測儀、安全檢查門;學生則製作、發放、領取各種請願抗議的標語牌。女兒住的學生宿舍從窗户正好俯瞰會場主席台,次日一大清早,警衛人員就挨門“清場”,住這一側的學生都被要求離開。當妻子和我趕到會場外,更是不由得目瞪口呆:因爲要安檢,進場的隊伍排了足足有兩裏之長。

  説起布什家族與耶魯,淵源確實非同一般。他的祖父老老布什參議員、他的父親老布什總統和他本人,都是耶魯的畢業生,去年秋天他的孿生女兒之一芭芭拉,又進了耶魯(另一個千金,珍娜,進了德州大學,後來鬧出了未到法定年齡飲酒的風波)。老小布什兩代總統,還都是耶魯最有權勢的秘密兄弟會組織“骷髏會”成員呢。“骷髏會”的成員對外守口如瓶,入會儀式一直秘而不宣,到今年春上才被一個好挖根底的記者用望遠鏡頭偷拍下來,刊登在《華盛頓郵報》上,讓讀者大開眼界。據説入會者居然要“全身赤裸”,“躺進棺材坦白自己的性經驗”,親吻一雙鞋後再宣讀誓詞——我的天,老布什、小布什也都經歷了這麽惡心的儀式之後入會的嗎?

  1968届的本科畢業生小布什,離開母校30年,只回了一次耶魯。那次他只是回來觀光,駕車滿城周遊了一番,没有拜訪任何故人。其原因嘛,也衆説紛紜。傳言之一種,説是因爲他對母校心存芥蒂:祖父老老布什當上參議員之後,耶魯給他頒發了榮譽博士學位;而父親老布什進了白宫,耶魯却遲至1991年,到他快下台時才頒發給他榮譽博士學位,小布什很不滿老爸被耶魯“有意冷落”,於是也便有意冷落耶魯。

  那麽,這次是耶魯的校董要彌補“過失”,有意在建校三百週年的大日子,對剛剛上任才四個月的總統給足面子?

  明黄怒濤

  抗議示威者選了最好的場合、最有效率地傳達他們的理念、宣泄他們的憤懣——他們就站在蹣跚前行的入場隊伍的兩邊,有的怒吼如雷,有的沉默是金,我們夫婦倆排了一個小時的隊進場,等於聆聽和瀏覽一個小時他們形形色色的訴求:關於能源,關於環保,關於公立教育,關於婦女墮胎權,關於組織工會的權利,關於巴勒斯坦和伊拉克……地上躺着的一條標語讓人莞爾:“布什,你是偷來的總統!”

  進到會場裏面時,偌大的“老校園”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放眼望去,白黄黑,老中幼,畢業生家長、教師和附近居民,擠滿了這露天會場,至少有個三四萬人!畢業生也打着12個住宿學院的院旗,列隊從另一個安全門進入會場,坐在隔得老遠的指定區域。唉,想看女兒一眼,是難於大海撈針了。

  畢業典禮既然是個儀式,程序一本正經。在搭起的大帳篷主席台上,經濟、音樂、政治等等各個學院的院長,挨個兒以極爲正式典雅的文法詞彚大聲請示匯報:本院多少多少學生“經教授委員會審核,學院報送,校長您准予畢業嗎”,校長則回答一聲:“批準畢業!”激起學生家長一陣陣掌聲和歡呼。

  但是總統的到來,使得畢業生榮獲文憑的大喜事,相形之下降格成了正餐前的開胃菜,人人都有點心不在焉了。畢業生人數太多,不能一一唱名,只能“唱”人數。學士碩士博士都唱完了,最後唱到了榮譽博士。這份榮譽頒發給不少人呢,上來第一位是歌唱家道恩·阿普休,隨後是克林頓内閣的財政部長、著名經濟學家魯賓,前墨西哥總統厄内斯多·澤蒂洛,還有幾位科學家,女兒最喜歡的電視系列劇《法律與秩序》中的飾演律師的演員山姆·瓦特斯頓,也獲得了榮譽藝術博士學位。理查德·列文校長大聲曆數每一個人的經歷和貢獻,耶魯的資深教授給他們一一披上寶藍色的榮譽博士袍。台下觀衆最等着要看的是布什總統,校方却似乎有意吊吊大家胃口,並不按照姓氏字母順序,而是把總統放着壓軸。

  當最後終於聽到“榮譽法學博士,喬治·W·布什”的名字,見歷史係主任羅賓·温克斯教授上前給他係上藍袍時,我——以及會場上無數人——趕緊舉起了照相機。没曾想,正待按下快門時,與歡呼聲完全同步地響起一陣抗議的呼嘯,呼啦啦這裏那裏冒起了明晃晃的鮮黄標語牌,把我的相機取景框擋了個嚴嚴實實!定睛一看,標語牌大部分是從畢業生區域中冒起來。嗬,好傢伙!那氣勢,簡直讓人鬧不清今天是畢業慶典還是批判大會了。

  頒發學位完畢,主持人宣佈請布什總統講話時,鮮黄色的抗議浪潮再一次拍打會場,最汹涌的浪頭也仍然是從畢業生區域中掀起。

  總統拿自己開涮

  布什總統開口了,全場安静下來。

  高,實在是高!總統三斧頭的第一斧頭,是拿自己開涮。布什上來先坦白:自己在耶魯的時候並不以學業成績出名,常常得C,倒是一個著名的“派對動物”,一直是忙着尋歡作樂。這番話一出口,台下大學生頓時一片笑聲。布什第二斧頭,話頭一轉,又修理起副總統切尼來。這切尼也進過耶魯,不過没有熬到畢業。布什説,切尼你當年耶魯没念完就退學走了實在不聰明啊,“所以只能當副總統”,而自己拿到了耶魯的文憑,“所以就能當總統”,“耶魯的文憑還是很值錢的呢!”乖乖,眼前這批正是拿到了畢業文憑的學生,這番話不正撓到他們的癢處!他們對他的反感頃刻又化解了幾分。布什掄出第三斧頭:期望小校友們關心國家大事,把美國改革和建設進行到底,他放大音量説:“對於以優异成績畢業的同學,我祝賀你;對於‘C’學生呢,你,同樣也能成爲美國總統!”

  全場聽衆簡直笑翻了天!

  以前女兒老説小布什智商不够,但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1997年一位東方古國的政要訪美,到哈佛演講,在其先遣人員再三要求下,抗議者全被校方、警方攔到了會場外遠遠的地方,但聲音還是飄進了演講大廳。會場上有聽衆向這位政要提問,對一路遇到的抗議示威,您怎麽看?他答:我想我唯一的辦法,是我的聲音比他們的還要高,來壓倒他們!

  平心而論,布什這次短短十幾分鐘的演講,不論内容還是風格,比起那位東方政要,藝術水平高出了幾個數量級——略施雕蟲小技,引得莘莘學子哄堂一笑,就像泥鰍一樣滑脱出來。這大概得歸功於從小在不同意見交鋒中淬煉吧?處變不驚,不愠不火,通過演説掌控群衆的情緒,拉近與抗議者的距離,早就是他們的“童子功”了。到演説完畢,盡管掌聲中依然伴隨着抗議呼嘯和明黄波濤,但是顯然會場中的對抗熱度降了不少。此時此境,我都不知道,是該更佩服他的風度與手腕呢,還是更慨嘆這些青皮後生黄毛丫頭到底是嫩,“跟着感覺走”,會多麽輕易地被善於蠱惑人心的政客所左右!

  大會散場後,女兒不知從哪兒鑽過來,問父母:“你們看見我舉標語抗議了嗎?”黑帽黑袍的她,手中果然拿着一幅明黄的標語呢。“這大概算是我平生第一次政治示威吧!”

  世無英雄——也無須英雄

  我那位朋友後來告訴我:耶魯有二百多位教授聯名上書,反對校方授予小布什總統榮譽法學博士學位。——那位教過小布什却又聲稱不記得小布什的教授,想必也在其列吧?

  朋友很激動地説:布什剛進白宫,國未治民未安,他還没來得及展示何德何能呢,耶魯的校董就迫不及待地端給他一個榮譽博士,對學術獨立自重的傳統豈非公然嘲弄!幸虧,耶魯這些有傲骨、有勇氣的教授、學生,用自己的方式匡正了校方的“失節”,他們身上才體現了真正可貴、綿綿不絶的耶魯精神!

  你以爲這就是我寫這篇文章的最初衝動嗎?不,這還只是一小半。

  大半,是讀了《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主流大報而觸發的。它們紛紛報導説,“總統在耶魯面對的不全是暖意融融”,“耶魯對布什的迎接:一半對一半”。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們提到這些抗議的教授、請願的學生時,行文是那麽一如平常,語氣是那麽司空見慣,哪裏像我的朋友那樣稱譽什麽“傲骨”“勇氣”之類?

  唉,耶魯的教授學生有没有“傲骨”我不知道,但至少這些事——反對校方授予布什榮譽學位呀,當面對布什請願示威呀——確實與膽量、勇氣、與英雄氣概等等,完全沾不上邊。這些教授與學生對總統説不,對校方説不,對權力和權威説不,只是自己這麽想了就這麽説,哪怕膽小鬼懦夫都能够自自然然、簡簡單單地説出口,就像對餐廳服務生説一聲“咖啡裏請别放糖”一般,教授不用擔心丢了自己的飯碗,學生不用擔心上了别人的名單,注意一下行爲的遵紀守法、用詞的文明禮貌就行,壓根兒無須作好思想準備去冒任何風險。

  “世無英雄,遂使竪子成名。”晋人阮籍的這句名言,表達對没有英雄的年代的滿腔鄙夷。可是德國作家布萊希特在劇本《伽利略傳》中偏偏説:“需要英雄的時代,是可悲的時代!”到底是有英雄好,還是没英雄好呢?一度讓年輕的我迷惑,腦海里轉不過彎來。看到耶魯這一幕,我咂摸出了阮籍的話没説錯,布萊希特的話更深刻:他不是説英雄可悲,而是説需要英雄的時代可悲,壓根兒用不着英雄的時代,才真是可喜可賀——人們想做什麽好事就放手去干,想説什麽真話就脱口而出,什麽獻身氣概、什麽犧牲精神,除了與自然搏鬥等等的某些場合,再也没有用武之地,這樣的時代,比起那種人們急迫期盼英雄横空出世、强烈呼唤英雄解民倒懸的時代,好得太多太多了啊。美國先賢建起了一整套有效制衡政府權力(power)、保障民衆權利(right)的體制,有没有“英雄”、要不要“英雄”就無所謂了。“世無英雄”,竪子成名就竪子成名吧,反正那些没成名的“竪子”都盯着他呢,該舉牌時就舉牌,該吹哨時就吹哨。

  寫於2001年6月

  刊登於《美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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