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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緣——回憶父親張光年(之二)

  關於心緣,還要從上世紀的80年代説起。當時年過七十五的父親精力旺盛,心中有兩個重要的寫作計劃。一是他多年深藏心底的一首叙事長詩,二是他愛不釋手的《文心雕龍》白話翻譯。爲了這兩個話題,我們父子兩人有過數次長談。父親因爲我在大學主修的是文學,喜歡詩歌和古文,上學時也曾背過幾篇《文心雕龍》,所以願意聽聽我的意見。

  父親原來打算先動手寫他的叙事長詩。那是何等的氣勢和激情啊!他準備以60載烽烟,70年反思,80歲奮起,九死而一生的經歷,貫穿中國近代歷史,從民國初年的戰亂,家鄉的敗落,抗日的烽火,民主新中國的旭日昇起,建國初期的百廢待興,反右和大躍進的瘋狂與困惑,以及文革“十年浩劫”的震盪和磨難,直到改革開放的探險和奮争,以切身經歷和體驗,迷失和感悟,失望與希望,講一串故事,寫很多人物。

  我聽他充滿期望和憧憬的話語,早已經被震撼了,感動了,肯定也被這個宏大的計劃震驚了!我能體會到,一個激情洋溢的老詩人,一個久經戰火、出生入死的年邁鬥士,心底涌動的那股滚燙的詩情。

  我們另一個話題就是《文心雕龍》的白話翻譯。父親少年時習古文,大學時研修古代文學,那時起就愛讀《文心雕龍》,“其中若干篇美文、樂於背誦”。甚至在距今80多年前的戰亂年代,學界對這本書尚未如當今一般重視,這部中古文學史上的珍寶,就一直是他的摯愛。到1961年春天,爲了給人大文學係的學生講課,他集四十多年的古文修煉和戰火詩人的才華,用駢體白話文翻譯了《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採》六篇,打印成講稿分發。此六篇譯稿在文人作家圈裏流傳開來,我認識的很多長輩作家們都以此傳爲美談。以至後來在中國《文心雕龍》學界受到一致的認可與肯定。

  我一直在促成他抓緊時間先動手翻譯《文心雕龍》。首先是我自己喜歡,佩服他那六篇美文翻譯。它們精美而耐人回味,讀起來朗朗上口,是對古文今譯的創新,而且用當今駢語譯古代美文,可以説配得天衣無縫。其次因爲有了手上譯好的六篇,已經有了十分堅實的基礎,工作量雖然巨大,但是啓動較快,掌控較强,成功較近。我當時固執地認爲,這可能會是父親晚年在文學上做出的最高成就。

  當然,即使是在當時,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父親也知道他的時間和精力有限。雖然我們父子二人當時完全没有想到,從命數上講,這二者實際上不可兼得。但是討論這兩個選題也不是兒戲。在他那間灑滿夕陽的寬敞客廳裏,我們認真坦誠,朋友般地長談了幾次。他時任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的首任會長,曾先後組織過幾次《文心雕龍》國際研討會,尋贊助,找場地,謀會務,忙得不可開交。他也更加切身地感到做《文心雕龍》翻譯的重要和緊迫。多方面的原因使然,我覺得他能聽得進我的意見。而且,盡管經歷過歷史的烽烟,人間的戰亂,命運的沉浮,我覺得父親最終還是捨不得他心愛的尺方書硯。

  在一次胸外科大手術之後,又一次死裏逃生的父親終於下决心動手開工了。在1961年春已經完成的六篇譯文的基礎之上,在王元化先生等文心雕龍學會志同道合的老朋友們的鼓勵和幫助之下,父親從1991年底開始拾筆續耕。到2001年成書收穫,我們誰都没有想到,這本書斷斷續續用掉了父親晚年10年的光陰。現在閉上眼睛就能見到父親端坐在客廳沙發椅中的身影,從一頭灰發到瘦削的肩膀,沐浴在午後金色的陽光裏。我每次遠行歸來,見他的容貌慢慢衰老,而精神反而愈加年輕。

  我那些年在父親的北京家中,曾經屢見《文心雕龍》學者專家張少康、蔡鐘翔、繆俊杰、劉文忠、以及文學理論家謝永旺諸位前輩。他們或分别來訪,或聯袂登門,多爲《文心雕龍》的研討。專家們闊談文思,細究章句。我常於一旁添茶,偷聽到十之一二,似懂非懂,竊以爲喜。

  譯著進人最後的校閲階段。我這個萬裏之外的遊子,終於飛回家鄉陪伴父親,而且是幫他服侍筆硯。何等的福氣!我今生跟父親度過的所有年年月月,天天時時,分分秒秒,屈指可數!而我最以爲安慰的,莫過於有幸在北京,不自量力地幫他校對手稿和校樣,甚至斟酌字句,細究平仄。讓我特别不能忘懷的,就是父親的平易和藹,客觀認真,雖竪子而與之謀。

  我提出的十幾處有關平仄對仗的細節意見,都被他經過仔細思考,品味斟酌後采納了。到全書的最後兩句,“文果載心,餘心有寄”。父親的譯文是“文心記載了我的心意,我的心寄託深遠”。我曾古板、膚淺地以爲“文心記載我心,我心寄託深遠”似乎更工整一些。父子兩人,誦讀往復,争辯來回,他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因爲是全書的管轄關鍵。他跟我平輩一般據理力争,我自然扺擋不住,兩個回合便敗下陣來,口服心服了。如今仔細回味,理當如此啊!在這裏,父親其實是暫且放下學者的不苟毫厘,細心的讀者反而可以體會到,詩人在這裏是着意鬆開節奏,用意精微深遠。如此落筆,音調具有彈性,節奏富於變化,誦讀更具起伏。比我的一板一眼遠爲生機靈動!這就是功底之别啊!

  在全書完稿之際,自然要給它起一個好名字。既要貼切精準,也要美輪美奂,跟嚴謹精準的内容相輔相成,不能夸飾華美而偏離了古文翻譯的主旨。當時父親對此大概的想法是用“語譯《文心雕龍》”。檏素平實而準確達意。

  我大學時代在吴林伯先生門下初習《文心雕龍》,被嚴師以考試相要挾,被逼無奈也曾於酷暑之下强背。至今在同學中還留下“張安東之流赤身露體在公共洗澡間大聲背誦《文心雕龍》”的惡名。感謝吴老先生的戒尺之恩!雖頑童不學,而强背之後就真的轉成了對劉勰至美的駢體古文的喜愛和欣賞。所以我對父親句句相對,工整驪美的白話翻譯佩服到極致。極力主張書名應該强調全書美文翻譯的特點。用“駢體”兩字放在前面,我認爲會彰顯此書與其他著名大學者們的《文心雕龍》譯著之不同。《駢體語譯文心雕龍》,一個多美好,多雅致的名字啊!我喜歡!没想到父親經過仔細考慮,居然同意了。

  這當然不止是一個書名。父親駢體白話翻譯的特點和創新,在於首先遵從信、達、雅的翻譯準則,以古代文論學者的嚴謹功底,以豪放詩人對現代語言的駕馭功力,貼切而華美,並最大可能地保留了原文精美的駢體風格。此書不同於以往的所有古文大家的譯本和注釋本。它深人淺出,令人讀來如沐春風,盡享耳目之娱。工對鋪陳,朗朗有聲。我覺得它應該是一本可以讀,可以看,可以聽的書。那真是:讀出深意,看到美感、聽有音韵。

  我全無舊學功底,也早已不再習文,對這本書的讀後體會,完全是以一個外行讀者和文學愛好者的角度直言。對此書的評價,《文心雕龍》學界多位權威專家在本書的出版前後都有肯定。父親敬重的好友任繼愈先生讀後給父親來信的熱情鼓勵之語,我認爲可以代表學界的普遍評價:“尊者文筆空靈,才力與功力並健,如大匠運斤,不見斧鑿痕;凡做過翻譯工作的深知此中甘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翻譯進行期間,我受父親囑托、南下上海拜訪他的摯友王元化先生,並暫居先生府上。午後晚間悠閒,便與先生於他窄小簡檏的客廳説話,或出門在早春梧桐破芽的衡山路上緩步漫談。先生談風儒雅,泛論古今,針砭時弊、令聽者如沐甘霖。記得當時先生屢有問及父親的近况,也談到《文心雕龍》學會的工作發展一二。當時父親正忙於《文心雕龍》譯文的校閲,元化先生知道我也在一旁業餘打雜,話題自然也有涉及書稿。他談起父親的譯文,也是褒贊不已。能親耳聆聽當今文化界著名思想家教誨,實爲三生有幸啊!回京前王元化先生特囑我將他1992年版的《〈文心雕龍〉講疏》帶給父親作爲禮物。而父親一直存於手邊到生命終點,是他著書審稿不可或缺的參考。

  父親非常重視這些專家友人的意見。具體到文句的推敲、字義的理解、結構的把握、都悉心聽取,嚴謹思考,細密斟酌。幾年中與王元化先生探討學術,評議文壇,京滬手書,飛鴻過百;與林其錟先生深究《文心雕龍》,辨证校勘,南北揮毫,書信八十。可見他和文友筆友們的用心啊。

  譯文每段結尾的譯後記,就是采納了王元化先生等友人建議,於後撰寫的。父親專門和我討論過這個議題、他談到譯後記的重要,似乎是不寫不可。而且因爲是多年沉澱於心,信筆拈來,深人淺出、且工作量不會過大。我特别同意。現在看來,幸虧寫了!在譯後記中,他分析古人高見,評議當今文壇。作爲一個《文心雕龍》學者文藝評論家、理論家和老詩人,短短數十行的“譯後記”,從一生詩文創作實踐,對不同文體的感同身受,提高到提綱挈領的理論總結。其中既有切膚所感,也有殷切之期。後人讀來,彌足珍貴。

  父親的《文心雕龍》學友和知音、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前任副會長、《文心雕龍》校勘專家林其錟先生一再提及,於古文研究和翻譯、張光年從來注重體會古人當時當地的所歷所感,從而做出今天的評議論説;而不是僅憑當下看法與價值觀、妄判古人和歷史,此觀點於今於後,皆具重要參考價值。對於“譯後記”,林其錟先生對我説,其價值幾乎等同於譯文本身。更有待於後代學者文人去體會和發掘。

  父親當年辛苦著述出版的是一本簡裝小書,因爲今天難以想象的資金緊缺,裝幀排版印刷並不完美,而如今捧在手中,我能感到它重比金玉。那是因爲它承載了父親40年的夢想。如今的我,時常拾起翻閲,默誦在心;也有逐頁細讀,掩卷深思。越加體會到字裏行間思想的深意,文字的精美,音韵的迷人。

  2002年,此書出版11個月以後的一個冬天的早晨,父親匆匆離開了他的客廳兼書房,離開了他的暖白色皮沙發,留下沙發旁邊一個帶輪子的小書架,上面堆滿了《文心雕龍》的數種版本、注釋本和論著,留下他的筆記、手稿和定格在1月25日的日記,還有很多尚未卒讀或反復翻閲的書、和他的老花鏡和鋼筆。透過那兩扇明亮的落地窗,每天下午燦爛的陽光依舊,鋪灑在他熟悉和心愛的這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上面。而父親自己,則隨他的《文心雕龍》和他的文心一起悄然飛走了。

  很多年過去了。我有時還在想着那個始終在心裏糾纏的疑問。是我勸説父親把最後十年的一大部分心血精力都放在了《文心雕龍》的譯著上,成就了一部古文今譯的精品,得以流傳下來。然而,父親身上始終流淌的還是詩人的熱血,他胸中一直孕育着那首宏大的長詩。 

  他想要歌唱他的家鄉,吟誦那條養育他長大的漢水,那條沾滿清晨露水的青石板鋪出的街道,那座早在戰火中被摧毁的老房子,他的父母,帶他學步的兄長、朋友和同志,講述他不顧性命奔走奮鬥的那條漫長艱辛的路,追憶在路上倒下的英雄,在天邊逝去的親友,激情的火焰,意志的磨礪,信仰的淬煉,哲理的反思。父親承載了他那個時代青年學生的强國夢想,父親經歷過整個20世紀的風雨硝烟。他要歌唱,他想站在一座高山上長吟。

  如果,他真能有機會把這一切寫下來,那該是怎樣的一首氣勢恢宏的長詩啊!

  我却没有促成他本來應該有的機會。父親匆匆離開了。我們最終得到了一本珍貴精美的譯著,我們同時也失去了一首激情澎湃的長詩。

  多年來,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没有答案的問題:

  我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2013年8月15日完稿於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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