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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鳳蝶

  偶爾翻閲書簡,無意中發現一只蝴蝶。黑色翅上有嫩黄的花紋,長長的翅尾斷了一只,但仍然從檏實的美麗中顯出一種熱烈的韵味。這是一只鳳蝶。我凝視着它,陷入了深深的回憶。那是在十年前,一個山村的小河旁……

  夏天,一場暴雨過後,山洪溢進小河,以往水清見底僅没脚背的小河,現在正渾濁地打着漩渦向下游急速地淌去。

  我從縣城回來,疲憊地走到河邊。看了看河水,約莫有齊腰深,我挽起褲腿,雙脚剛踏進水中,就被冲得一個踉蹌,我趕忙退回來,打算休息一會兒再蹚過去。

  我坐在河邊,仰望着對面的景色。山區的天氣變化很快,剛下過暴雨,這會兒就露出了太陽。陽光從雲彩中射出,照在對面青翠的山峰上,顯出一種寧静而又神秘的氣氛。對面山脚下的農舍,隱約露出了泛青的瓦頂,幾縷淡藍的炊烟緩緩地飄着。河兩岸静極了,看不到一個人。樹叢的枝子上,碧緑的葉子含着清亮的水,顯得更加晶瑩。偶爾有幾只小蝶從枝葉中穿過。在這葱鬱而又清新的環境裏,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孤寂。

  我坐了一會兒,恢復了一點氣力,就站起身來走下河灘。踏入水中,剛走了十幾步,猛聽背後一聲驚叫,我忙站穩脚,一回頭,只見身後不遠的水中,有人在挣扎。我一看不好,有人倒在水中了。雖説河水不深,但水流太急,不會游泳的人要站住脚是不容易的。我趕緊蹚過去,一把將那人拉起。一看,原來是個姑娘。她吐了一口水,用手抹了抹臉,望我笑了一下,輕輕地説了聲:“謝謝你!”她穿一件淡緑色小花襯衫,一對長辮,圓臉上一雙明亮的眸子,小小嘴巴正微微地張着,露出幾顆細白的牙齒。

  我問她:“摔着了嗎?”她用手撩着額發笑着説:“没有,就喝了一口水。你是哪裏的?”臉上有一種爽朗的神氣。我一邊轉身準備走,一邊説:“我是下放青年。”她忙説:“先别走,等我一下。”

  我一回頭,見她伸出手,小心地向前探着身子,可水把她冲得摇摇晃晃,她大聲叫着:“快拉住我的手,我要衝倒了。”我猶豫地抬起右手,她冲了一步,左手一把抓住我,站穩了脚。“走吧,這樣不會倒了,我家就住在對面的山坡上,過了河到我們家坐一會兒好嗎?”她熱情地説。

  我緊拉着她柔軟的小手,向河心蹚去,心裏却不太自然。離開學校後第一次拉着女孩子的手,有一種惶惑的感覺,先前孤寂之感却也消失了。在這寂静優美的河邊,兩個青年人拉着手在湍急的河水中緩慢地走着,也真有點浪漫。想不到山村裏竟有這樣的女孩,我回頭又看了她一下,她臉上彌漫着朝氣,烏黑眼睛裏,沉静中有一絲幼稚的神情,約莫十六七歲吧。

  她抖了抖我的手,笑着問:“你喜歡我們山區嗎?”我告訴她,我很喜歡這裏的風景。她不信,認爲我哄她。我分辯説:“我不騙你,我真喜歡這裏的景色,很有詩意。”她一聽,忙問:“你會寫詩嗎?哎喲!没什麽。嗯?”我拉了她一下,也許是她脚下踩着了什麽,她這麽叫着。我解釋説:“我不會寫詩,只看看。你呢?注意!”

  這時,一根斷樹枝從我們身邊漂過,她右手一把抓住,提出水面,又使勁朝水中打了一下,濺得兩人一臉水。她笑了笑説:“我喜歡詩,就是不會寫。拉緊。我初中没畢業,因家中困難。哎喲,嗯嗯,好。我就喜歡看小説和詩,我還會背許多唐詩呢!”説到這裏,她把手中的樹枝一指,“我背一首詩給你聽。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喲,你看,第二句,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你知道這是誰寫的?”我一回頭,一雙含笑的眼睛正迎着我的視綫。我開玩笑地説:“好像是我寫的。”她咯咯一笑:“你不怕羞,你寫的?這是唐朝杜牧的。喲,踢着了一塊石頭。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借過一本唐詩,抄了十幾首就被没收了,他們説是四舊。”她有點憤憤的樣子。我很高興,一個山村的姑娘愛好古詩,這本身就是一首詩。我不由説:“我借給你看吧,我有一本。”她一聽,把樹枝一扔,摇着我的手高興地喊道:“哎呀,太好了,你有嗎?太好了!”

  這時我們走上了河岸。她説:“到我家去坐一會兒吧!你瞧,就在那兒。”我順着她手指處一望,河邊的山坡上。青鬱的樹叢間隱出一堵黄墻,半角黑瓦。我感到有點累,也許是第一次和一個姑娘拉着手走這麽長一段路,心情過於緊張吧。到她家休息一會兒也未嘗不可,而且,她還給人一種快樂。於是,我們循小路向她家走去。

  這是一間山區普通的平房,屋旁有一股山泉。門口,有一株高大的馬尾鬆,陰影投滿了大半個院子。我們走進院子,她説:“我爸爸媽媽出工啦,家中没人,你站一會兒,我去换换衣服。”説完跑進了大門,又回頭喊道:“别走啊!”“咣”一聲關了門。

  我站在院子裏欣賞着這周圍的景色,忽地從院外躥進來一只黑狗,向我撲來。我吃了一驚,趕忙往後退。小腿早被咬了一下,我彎了一下腰,狗“嗖”地跑開了,站在那裏汪汪地叫着。正在這時,門嘩地開了,她喝了一聲走出來,狗乖乖地調過頭,摇着尾巴走到她跟前。她一看我的脚,驚叫起來:“哎呀,咬了嗎?這畜生!”將狗一脚踢開,跑到我身邊蹲下來看了看傷口説:“呀,有血!唔,不要緊,咬得不重,一點血印。”我見她换了一件白襯衣,辮子散開了,用一只紅手絹扎成一把。臉好像洗過,顯得容光焕發,在漆黑頭髮的映襯下顯得更美。她把拿出的兩只小椅子放在樹蔭下,對我説:“坐下歇歇吧,我給你包一下脚。你看,這是我抄的詩。”説着從荷包裏拿出一個小本子遞給我。我接過本子坐下來,她又進屋去拿了一點棉球,一捲綳帶。我一看忙伸過手去,説:“讓我自己來吧!”她把我的手“啪”地一下打開,笑着説:“你没我會,我當了半年的赤脚醫生呢!伸直,疼嗎?這狗叫黑子,兇倒不兇,可也欺生,誰知今天把你這個救星給咬了,哈哈……”她一邊説笑着,一邊熟練地給我包扎起來,那種神態和動作,粗獷中有一種悠閒。

  在我以往認識的姑娘中,從未遇到這種純樸坦率的性格。而今天的巧遇就好比在清澈的泉邊看見了水底歷歷可數的石塊、浮草和游魚。雖也簡單,然而真切。她這短短時間裏的言行給我極大的震動。我似乎有點想遠離城市,隱居山林了。都市一下顯得非常可惡,好像只有污濁的空氣,喧囂的鬧聲,庸人們勢利的鑽營,競争者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的情景。

  “快包完了吧?”她一抬頭看見我正呆呆地望着,她臉一紅説:“我包得不好,學了半年赤脚醫生,他們就把我换了,説我看毒草書,抄舊詩,没有爲人民服務的思想。”我問:“你生氣了嗎?”“我才不生氣呢,不當就不當,圖個虚名有什麽用?!”説着站起來跑進屋裏,一會兒拿出一個大茶壺兩只大碗,碗裏放了幾個梨。她一邊洗梨一邊説:“我不喜歡聽他們説的什麽政治運動,什麽大批判,我不懂,只喜歡自己怎麽高興就怎麽做。”我聽了一笑,如此單純而又如此坦率。

  她遞給我一個梨,我接過來。在這麽純潔、天真的少女面前,一切禮節都是虚僞的。她也拿一個梨吃着,在我身邊坐下,“甜嗎?這是我家自己種的。”“甜,真不錯。”我回答。她從我手上拿過詩本,翻開一頁遞給我:“你看,杜牧寫的吧?”我一看,就是剛才她背誦的那首詩《山行》。清晰的字迹中藴三分秀氣,和她的性格好像不大吻合。

  我想,一個遠僻山區的姑娘,能有這樣的雅興,不由人不讚嘆。她又偏過身子,靠近我用手指着“坐愛”兩個字問:“你説這個是什麽意思?”我不懂唐詩,但在她面前不好説不懂,就説:“坐就是坐下來,愛就是欣賞。對楓林喜愛得不想走,就停下車來坐着欣賞。就像我們這樣坐下來欣賞,坐愛。”她一聽大笑起來,一仰身差點摔倒,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才坐穩,眼睛裏充滿了泪花,吐了一口梨渣,説:“是這樣的意思嗎?你在蒙我,我不信。”

  我也笑了,説:“你不信,我明天把書給你看。”順手一翻詩本,忽然看見裏面夾着一只蝴蝶,已經幹了,黑底黄紋,异常大而美。我拿起來看着,問她:“在哪兒抓的?真好看!”她接過去,像初次看到的一樣説:“這叫鳳蝶,是我們這裏最美的一種,很難捉到的。去年夏天……”接着,她説爲了這只蝴蝶,她摔傷了,蝴蝶也死了,她難過得直哭,以後就再也没有去捉它們了。我看她的神情,好像在惋惜又像在祈禱。我也感動了,從她手心輕輕地拿過來,默默地看着,心想,她也許對這只蝴蝶有特殊的感情,不然怎麽如此傷感呢?她推了我一下説:“你發什麽呆,喜歡它嗎?我送給你吧!”我當然高興地接受了。把一位少女心愛的物件——别具風格的蝴蝶當作紀念品也是頗有意味的。

  她扔掉手中的梨核,從本子上撕下一頁紙,小心翼翼地把鳳蝶包起來,然後托在手心上,遞給我:“拿去吧,别丢失了。”我接過來説:“謝謝你,保证丢不了。珍貴的禮物。”她含笑地看着我,臉一下子通紅了。我好生奇怪,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麽。她忙説:“這不是什麽禮物,這是我對你的謝意!你救我,又幫過我過河,還答應借書給我,還給了黑子一口,哈哈……”她笑着把黑狗摟在懷裏,我也不禁啞然失笑。她風趣的説話,落落大方的舉止,消除了我剛才的拘謹。

  我起身告辭要走,她挽留我在他家喫飯,等她父母回。我一再堅持要走,不然晚了回不了隊。她也不再挽留,把梨子都塞進了我的口袋。並送我走上小路,黑子也跟在後邊。

  小徑很幽静,我們並肩走着,從清冽的各種植物氣味中,我聞到了了她頭髮中散出的那種淡淡的温暖的少女特有的氣息。這種氣息消除了我的疲倦和緊張,覺得自己也變得純潔了,一切污穢的東西在她面前都没有容身之地。臨分手時,她順手在路邊摘了一朵花遞給我,甜蜜地笑着,眼睛裏流動着光波。她説:“你走吧,我不送了。常來玩啊,别忘了帶給我《唐詩三百首》。”我點點頭,接過那朵花説:“一定來,謝謝你!”我拿起那朵小花,在她鼻子上碰了一下。她一把把我推到大路上,説:“快走吧,再見!”説完轉身飛快地跑了,黑狗也緊緊地跟在她後面追去。我獨自站在路上,望了很久很久,在緑色的帷幕上,一白一黑兩個影子像精靈一樣地消失了。

  我的視綫又回到了鳳蝶身上,美麗的花紋上好像充滿了她那純潔的靈魂。

  自那以後我再也没有看見過她。因第二天,我接到工廠録用通知,便回到了城市,鑽進工廠謀生去了。臨走時我托了一個可靠的老鄉給她送去一本《唐詩三百首》,也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後來因爲工作和生活的關係,漸漸把她忘了。今天回想起來,覺得她仍然是那麽親切、可愛,十年來,我再也没見過這樣純潔大方的姑娘,再也没有享受過這種甜蜜相處的幸福。

  啊,鳳蝶,你給我美好的回憶,我將永遠把她珍藏在心裏。姑娘,你可還是那樣的純潔善良?你可還記得杜牧的七絶嗎?你可記得十年前的小河邊嗎?一個暴風雨後寧静的下午嗎?鳳蝶,你可記得嗎?

  我輕輕地把鳳蝶夾進了書中……

  原載《珞珈山》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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