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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餘獨好書以爲常”

  莊生嘆曰:“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誠哉斯言!曾幾何時,我儕聚集珞珈山下,何等風華正茂?30年過去,今皆年届花甲上下,可不正是迅疾有如駿馬飛奔穿隙?回顧往昔,難免感慨萬千。自思一生所爲,没有中流擊水,也無跌宕起伏,大體是安時處順、隨性適己而已。

  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知貪玩,不思讀書。盡管先父管教甚嚴,在我幼時就課以背詩誦文、識文寫字,自己却心不在焉,百般敷衍。那段歲月的“反右”運動、“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運動、三年自然灾害,都没有在自己腦海里留下什麽直接記憶。就是先父在運動中被錯誤地“拔白旗”、取消黨籍而險遭不虞,自己也渾然不覺。少年時代的深刻印象,就是與玩伴上山捕雀摘果、下湖摸魚撈蝦,還時不時惹事打架,被鄰居長者目爲頑童。

  糊裏糊涂,讀完小學;不知不覺,考入初中。直至初一下學期,我才真正開竅知事,覺得讀書有點趣味了。哪知初一還未結束,書就讀不成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掀翻了校園的課桌。逍遥兩年後,聽命老人家的一聲令下,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成了數百萬“老三届”下鄉知識青年中的一員。

  下鄉後,白天在田野裏戰天鬥地,晚上在土屋中談天説地,沉下心來扎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起初我也不覺得有多麽苦和累,反倒很享受大碗饕餮新米飯的快意、結伴串隊悠游的樂趣。不過,夜深人静之時,輾轉反側之際,往往思念的是學校的課堂、家中的藏書。於是,回家探親歸來,背囊裏總有幾部書籍。

  1970年,國家企事業單位在知識青年中招收工人。因時順勢,我被招入所在縣裏的公路部門,成了一名養路工。身份雖已改變,拿上了工資,吃上了商品糧,但我的勞作方式和生活方式却與在農村相去無幾,只是將鋤頭、齒耙等農具换成了鐵鎬、鐵鍬等工具,將田野邊的集體土屋换成了公路邊的集體磚房。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的讀書熱情也日益增高。工餘之時,我再也不愛與人不着邊際地閒聊;節假之日,我再也不願與人無所事事地周遊。在公路部門工作8年,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讀書,不僅時時將家中帶來、街上買到的書籍讀完,而且不遺餘力地到附近農村去搜求、借閲文革中未被燒掉、劫後餘存的舊書。有時手中無書可讀,我就找來當時風行的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竟然也能讀得津津有味。讀着讀着,我自然就越來越向往進入學校讀書。入校就讀,成了我當年的迫切願望和美好夢想。1973年,省公路系統選拔優秀青年工人到交通學校學習,我因被評爲地區先進工作者而首先獲得推薦,却由於先父所謂的“歷史問題”而落選。此事對我打擊很大,一度萎靡不振,甚至感到絶望,好在寄情書中使我得以自拔,堅信求之不怠,終有所得。

  1977年9月,先父來信告知即將恢復高考,鼓勵我參加高考。大喜過望的我絲毫没因自己僅有初一學歷而猶疑,唯知不能放棄這個圓夢的機會。當年國慶,我趕回武漢搜羅了初一到高三的各科教材和相關資料,隨後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邊工作邊備考,其中甘苦,難與人道。在縣城中學參加高考的早上,看到黑壓壓一片的考生,心中頓生緊張之感:呀!這麽多的考生,高於我學歷者大有人在,我能考上嗎?下午再入考場,環顧上午坐得滿滿的教室裏有了好幾個空位,不禁添了幾分自信:有人自知考得不好而退出了。次日上午,看到考場裏空出的座位幾近半數,令我信心大增,試卷也做得更加順暢。呵呵,能够堅持考完者,多少是會有希望的。待收到武漢大學的録取通知書時,美夢成真的欣慰無以言表,最爲感慨的則是:天道酬勤!

  大學4年,我除了努力學好專業課程之外,一心就想着多讀點書,雖然積極參與校、係、年級和班組的集體活動,但主動性不够,事不關己則不聞不問,對同學們至今津津樂道的一些大事趣事都不知其詳。晚上,圖書館、教室都按時關門,學生宿舍也定時熄燈,爲了不受干擾而多讀點書,我利用教師子弟的“特權”經常到係古典文學教研室裏讀書,每每讀到半夜一二點才回到寢室,却没想到同室的少舟敏感,非要等我歸室上床後才能入睡,這也成爲畢業後兩人相聚時他經常打趣的往事,令我心懷歉疚。想來,當年的我盡管是躡手躡脚地歸室上床,也難免會攪擾同室的杜華、少舟、詩紅、安東、運摶等的好夢,只是這些可愛可敬的同學却並没有怪罪我。在此,我深表歉意並由衷致謝,感謝你們的寬容和理解。

  日月不居,畢業將至,我忽然覺得自己讀書方入門道,興味正濃,唯恐失去讀書的優越條件,乃向輔導員鄭傳寅老師表達了希望去高等院校或科研單位工作的意願。畢業分配,適己遂願,頗有躊躇滿志之感。

  分配到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後,除了有少許政治性和事務性工作之外,可以不用坐班、不打考勤而自由自在地讀書寫作,自我感覺真是爽快。可是,結婚生子之後,有了養家壓力,就體會到這份工作的清苦。尤其是兒子漸大,需要入託、上學且開支益大,更覺没有權力部門和高等院校的後勤條件的生活頗爲艱難。1980年代末,全國經商大潮奔涌,世人紛紛躍入商海,來訪友人見我依然如故地守清貧、耐寂寞、坐冷凳、伴孤燈地校閲古籍,善意地嘲諷我不識時務、不諳人生。其語也讓我心生猶疑,反躬自問,甚至一度激發出涉足商海的衝動。但看着書齋裏積累漸多的書籍,猶疑再三也下不了離棄的决心。自己不僅在書齋裏堅守下來了,而且從文學研究所轉入了楚史研究所,讀書的涉獵領域從文學拓至歷史文化的方方面面,在沉溺書中自得其樂的同時,有所心得輒發諸筆端,先後出版了《楚文學史》、《楚文化流變史》、《長江流域詩詞史論》等著作。

  2001年,我應邀受聘到華中師範大學,創建了楚學研究所。工作單位雖變,工作性質依舊,只是又順應時勢,在研究楚文化暨中國歷史文化的主業基礎上,我首倡並與同仁創辦了國内外第一個文化遺産與文化産業本科專業,讀書和研究乃從古代延及今世、從學術擴及應用,即將出版的新著是《文化遺産學》。

  屈子自咏:“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爲常。”借其詩句,寫照自我,則是“餘獨好書以爲常”。學海無邊,書山入雲,生也有涯的我,命定是在無邊的學海、入雲的書山中度過一生了。

  好書者以書爲寶,書齋裏堆積的先父和自己兩代人的藏書被我視爲莫大的財富。然而,還在兒子讀中學時,我曾指着滿墻書架上的書籍對他説:“這麽多書,將來够你讀的。”孰料兒子答曰:“這麽多書,我讀不了,也不想讀。”果然,他進大學自選的專業是經濟管理。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嗚呼哀哉!百年之後,奈我書何?!

  2012年元旦

  蔡靖泉自述:

  從無自述生平的打算,倒是有過不寫自述的想法。曾經翻閲過兩本《名人自述》,掩卷若有所思,自述乃名人之事,寂寂無名者何勞此爲?又念及自述是人生的總結,有蓋棺定論的意味,過早自我終結則於心不甘。還有感於“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爲;達命之情者,不無知之所無奈何”,人生在世,知其可爲而努力爲之,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至於晚年,更宜不爲物累,不因窮達、富貴、得失、毁譽傷神損性,何必反省自我,倍增哀樂;甚至是檢討一生,徒生喟嘆?!今主編要求、同窗響應,也就不能固執己見,只得自述幾句,寫下這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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