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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激烈思想鬥争後我才報了名

  一

  我們那個山旮旯裏的小鎮,名氣可不小,是中央紅軍長征突破第一道封鎖綫的戰場,如今盛産臍橙。我兒時的調皮和聰明小有點名氣,成天掛着兩條鼻涕,快流到嘴裏時,又使勁往裏吸,還時不時掄起衣袖猛擦兩下,衣袖都可和剃頭匠的幫皮媲美。惡作劇不少,惹禍的事也不少。每每告狀的上門,過早衰老的寡母只會揍我一通,再低三下四地給人賠禮,然後背過身暗暗流泪,嘴上喃喃地掛着一句“頭生世造孽”!有一回,街坊伙伴偷了大人兩毛錢,硬賴是我哄着他花了,全買酸蘿蔔(一分錢可買兩大塊)分給小伙伴們吃了。街坊打上門來,只有大哥護着我。我是滿腹冤屈,在心裏頭憋股勁。

  剛懂事,趕上國家三年困難時期,我們那兒把能够入嘴充飢的全都當了糧食,還是有許多人得了水腫,大腿一按一個坑。那個餓的滋味,至今未忘,也留下我狼吞虎咽、風卷殘雲的飲食習慣。母親實在扛不住了,爲了不讓我捱餓,就把我過繼給了我奶奶的後媽家(實際上是我太姥爺的小老婆,我管她叫“太姥姥”)。太姥姥膝下無嗣,收養了一個兒子在縣鎢礦工作,她跟在礦山上當工友做炊事員。這個兒子也没生養,就收我爲子。我記得特清楚,那天是逢圩,他們送來一擔谷子和幾昇米,一幫人吃完飯後,一擔籮筐掛條紅布把我挑上了山。由於太姥姥管的就是厨房,我是有吃有喝,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到一種屈辱,想着自己那個家,情願在家吃“根搭”(一種餵猪的青菜),也不稀罕這米飯炒菜。一天趁他們帶我下山回老家,這家離我們圩上不遠,我瞅了個空,跟着逢圩的人群跑回了家,見了家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讓人看着都心酸,我發誓打死也不回他們那個家了。這前後也就幾個月。他們見我决心太絶,也就無法再挽留我了。我又開始我的野孩子生活,母親總是唉聲嘆氣,又重復那句“頭生世造孽”!

  我就聽不得這句話,發誓要有出息!開始朦朦朧朧地做自己的夢,有點五彩繽紛。

  也許是爲了尋求庇護,我那時就特愛和大孩子們玩。在一個大我幾歲本家舅舅的鼓動幫助下,我死磨硬泡謊稱歲數報名上了學,那年我才剛滿6歲,對農村來説這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大概是管報名的事務主任真喜歡我這股勁兒,就收了我。没錢交學費,我又逼着我媽求事務主任免我的學費,這個主任與我親舅是同學,説我家庭符合免費的條件,到大隊去開了個證明,就這樣,我順利地入了學。

  對於這個本家舅舅,我得多説幾句,他對我的夢,影響甚大。他家世代書香,自己也是文弱書生一個,自幼愛好文學,文革時受家庭出身的影響,由吃商品糧變成了農民,一家朝不保夕,還堅持寫作。時至今日,他依舊是農民一個,但還在堅持業餘創作,精神可嘉,只可惜成就不大,在縣裏算得上是個名人。他讀六年級時還送我一個書包。我跟在他的屁股後面,成了名符其實的小學生,雖然我是班上最小的同學,可成績却總是在前兩名。那時老師要求我們背課文,背下一篇就在課本上蓋一個“背”字的圓戳,我一般讀三遍,基本上可以倒背如流,因此我的課本蓋滿了紅紅的小圓戳,許多名篇名句我至今未忘。

  日子就這樣過着,也許我的夢就是另外一番模樣。偏偏剛考上高小,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起來了,學校停了課,我們看鬥老師,看鬥“壞人”,看大串聯。那時我們那裏每天要過好幾撥紅衛兵,圩上幾家小旅社住滿了紅衛兵,晚上他們還演節目,動員造反。這時我突然得了流行性急性腦膜炎(圩上人都説是紅衛兵大串聯帶來的瘟疫),待我醒來,全身疼痛布滿了針眼,看見眼睛腫得像桃一樣的老娘,我才知道我已經死過去兩天,抽了幾針筒脊髓,是公社衛生院那個“走資派”院長把我救活的(我參加工作後,還專門去答謝他,他也許救的人太多,居然記不住我了)。跟我同時進去的兩個同年級同學,一個丢到了亂墳崗,一個變成了半傻,只有我撿回了一條命。

  大難不死,我性情大變,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乖巧多了,也懂事了,連我媽都不敢認我。此時,學校徹底停了課,校園改成了“學習班”,戒備森嚴,到處還有拿着梭鏢端着“老套筒”的哨兵。當時有句最高指示説“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裏得到解决”,問題有没有解决,我們不得而知,只聽到裏頭時不時地傳出陣陣哀嚎,説是在實行“無産階級專政”。有許多我認識和仰慕的人,包括我們學校多個老師以及最賞識我的班主任,還有我的親舅舅都在裏頭,讓人感到一陣陰森。没幾天,我的親舅舅被“專”過“政”回來了,像是個半癱,他説虧得自己是個郎中,每次過完堂,趕緊到門角的尿桶裏喝尿,要不然早廢了!爲了不連累我家,他被連夜抬回他家去了,好讓我一陣害怕,我對那個學校的讀書竟全然没了興趣。盡管後來“復課鬧革命”,可一上課,我腦袋就發炸,死活念不成書,我休學了。

  二

  小小年紀,不上學了,總不能瞎混,我自己感覺我應該是男子漢了。爲了給家裏减輕負擔,我自己提出學門手藝,“千好萬好、不如手巧”,有門手藝就有個謀生的手段,在農村吃穿就不用愁。没承想我的學藝竟這麽曲折,其間我拜過師,先學篾匠編竹搭子,師傅是我同學的父親,公社手工業聯社的職工,因爲年紀大了,把我轉給他的徒弟帶,没幾天單位就説私人不許帶徒弟了;我只好另擇途徑,正好街坊是個打鐵造銃的,而且在我們小鎮名氣特大,尤其是他造的銃準頭極好,迸出去的鐵砂均匀,射程又遠,只要是他造的銃,交貨時他都會要客户宰只雄鷄,把血灑在槍管上念道“上山打四脚,下山打雕鳥”,然後鎸上他的大名,威鎮四鄉。打小他就喜歡我的聰明勁兒,半玩笑半認真説過要收我爲徒,只是礙於絶門手藝不外傳的規矩,加上我年紀太小,吃不消這重活,玩笑没成真。這次架不住我的央求和保证,最後答應先試一段。我掄了半個月的錘(這錘重八斤,我是拼了吃奶的勁才扛下來的)又車了半個月的銃膛(銃的膛綫是用手工車,銃的優劣就在膛綫上),手臂都腫脹了,還是咬牙挺着,考驗了一段,師傅特滿意,正準備辦酒拜師了,師傅出了點事——據説好像是武鬥出了命案,就是用了他造的銃,脱不了干係,又説他這是“資本主義尾巴”,連鐵匠爐都封了,我的願望徹底泡了湯。

  爲了不當閒人,我就跟着大人上山砍柴,交完這擔柴,證明自己没吃閑飯,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心安理得地支配自己了。我那個本家舅舅家裏也受了衝擊,商品糧没了,縣高中没讓上,下放成了地道的農民,但他還執着地寫着,個人訂了許多報刊和雜誌,我就在他那翻翻,一本高爾基的《童年·我的大學》連環畫,讓我异想天開:我也可以像他一樣、像高爾基一樣自學成才!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夢有了個初步的輪廓。

  恰好,我隔壁鄰居是個富農醫生挨鬥後畏罪自殺,全家被掃地出門,搬來一個供銷社頭頭的家屬,他家還兼着一個營生,替供銷社糊餅乾袋。每次從供銷社收購站倉庫領回許多書,這一下子吸引我了,看着那麽多書給拆了,甚是惋惜。我先跟他家套近乎,然後幫他糊餅乾袋。糊餅乾袋有一套完整的工藝,拆書、摞叠、粘糊、晾干,大小不一、品種很多,糊一個三厘手工費。我很快學會了,他就允許我從中挑幾本回家看。我這才知道,這些書都是“破四舊”時抄來的,開始準備要燒掉,不知哪位頭頭説可以廢物利用,這才留了下來。我如饑似渴地翻着,翻着……日後,我上山砍完一擔柴,就往他家跑,活干得熟練了,他就賞我幾本,有的大厚本限定時間歸還。我的書就從那開始讀的,至今讓我印象深刻的有《中華活頁文選》,還有50年代初的中學課本《文學》,可能那個年代的“語文”文學與語言是分開的,這種課本基本上都是名著節選,另外還有不少小説。盡管還不能完全讀懂,但我還是讀得如痴如醉,而且活學活用,在砍柴的路上像説書人那樣,什麽“武鬆打虎”、“林冲雪夜上梁山”、“肖飛買藥”等,繪聲繪色地講給伙伴們聽,很快在我身邊聚了一大幫伙伴,我儼然成了伙伴們的頭。那時,家裏還没電,我是躺在煤油燈下看的,有次爲趕讀《西遊記》,縣文藝宣傳隊來公社演出我都没去,讀到唐太宗夢遊地府,可能是讀累了,也許是書裏故事太瘆人,我有些害怕,書一扔,自己滚進了床底裏睡着了。家里人散戲回來,發現我不見了,四下尋找,急得團團轉,最後聽到我的呼嚕聲,才知虚驚一場。還有一回,我坐在竈堂前借着柴火的光亮在看小説《破曉記》,看得津津有味,把一大鍋湯水都快燒幹了,絲毫没有察覺。等我媽收工回來,見此狀况有些生氣,綳着個臉也没多言語,趕緊張羅做飯。她抓起瓢勺清洗鍋裏甑湯水往天井裏潑,哪知瓢勺脱手,一瓢滚燙的甑湯水澆到我的後背,我頓時像被殺的猪一樣嚎叫,後背已是一片燎泡和衣服粘在了一起,把我媽嚇了個半死。

  虧得以前開藥店的鄰居家有特效燙傷藥,立馬給我敷上(據説這藥是用生下來未開眼的小耗子碾成的,以前我們小伙伴們在野地裏發現了耗子窩都扒了,掏出小耗子賣給他)。爲安慰我,我哥也四處借了許多連環畫和書讓我在家静養。這藥還真見效,過了半個月緩過來了。見此情景,已經當了民辦老師的哥哥勸我還是回去讀書吧,還請來我以前的班主任,他剛剛解放,認真地與我長談了一次,意味深長地説,讀書終究會有用的,至於爲什麽,他也説不上。他還説,如果是因爲生活困難,他可以幫忙。盡管我没要他幫忙,但我一輩子都感激他。我自己也看再混下去終究不是個事,正好這時我們公社有個在人民日報社當頭的老鄉(我到北京工作後與他成了忘年交)回家探親,那派頭和各種傳説以及前呼後擁的人群,讓我産生無限的遐想,我意識到自己的夢應該叫“作家(或記者)夢”。要想做成這個夢,就得有本事,我下定了决心,厚着臉皮偷偷報了名,小學没畢業直接上了初中,叫復讀生,和我妹妹一個年級。

  我這復讀生,特别出彩,一路飈昇,成績遠在同年級同學之上。初中畢業昇高中(那會兒普及教育,農村也辦高中),但辦學條件有限,昇學時看成績,也還有其他條件,我兄妹只能上一個,我妹就只有回家的份。在中學的幾年還經歷了所謂的“資産階級教育回潮”延長半年學制和“張鐵生罷考交白卷”兩個反差極大的事件。很快就到了1975年,高中就要畢業了,這回我才懂得真面臨着命運的抉擇了。偏偏這時,我卷進了一場風波。本來教育界“張鐵生罷考交白卷”的餘波未盡,我們學校新調來的政治老師,對我們學校狠抓教學質量的教學方式不滿,借我們數學老師訓斥一位同學不努力的緣由,鼓動我們同學“造反”。面臨畢業無去處的農村學生,本來就深受“讀書無用”的影響,思想就極爲混亂,火一點就着,給老師貼了許多大字報。本是班幹部、學習成績優异的我,歷來又尊師重道,這回在政治老師所説的“大是大非”面前,腦子也糊涂了,没有别的選擇,就卷了進去。這事不僅在學校炸了窩,也驚動了縣裏,還專門下來一個工作組。學校所有的老師對我的行爲都不解,原本畢業後,準備留我當代課老師的事也吹了。家裏也把我駡得狗血淋頭,我們的高中畢業就這樣草草收場了。我背上了重重的“十字架”回到了家。但心裏還在暗暗發誓,我仍會干出一番事業來的。其實我也十分明白,就是不攤這事,像我這種社會關係復雜又没什麽背景的農村青年,回鄉種地是天經地義,我也十分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三

  當時四届人大剛剛開過,農村正在大力宣傳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遠景規劃,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宣傳,到1985年,我們江西糧食産量要跨黄河、過長江,畝産要達千斤,而且農村要全面建成莊園化,貼在村村屋屋的招貼畫寫着:“八字頭上一口塘,兩邊開渠靠山旁,中間一條機耕道,新村蓋在山坡上。”還編成歌曲四處傳唱,這着實令我歡欣鼓舞,也充滿了憧憬。當農民的同時,我也學我那本家舅舅,訂了幾份報刊雜誌,在務農之餘,也舞文弄墨,寫點自己的感受。先前給人糊紙袋换來的那點書,已經積累成一個小圖書室了,有《林海雪原》《烈火金剛》《火種》《雁飛塞北》《三家巷》《山鄉風雲録》等等,爲了怕别人發現是“毒草”,我還特意包了書皮。這些書讓我獲益匪淺(可惜我辛苦攢的這些書,除上大學帶了幾本以外,剩下的全讓我的伙伴們給瓜分了,他們以爲這書裏有我高考的秘籍)。最讓我沉醉的是柳青的《創業史》,書中的樑生寶,令我無限向往。

  再後,生産隊讓我當了會計,我也躍躍欲試,準備大顯身手。1976年,我們那裏遇上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倒春寒”,清明時節,該是插秧的季節,天寒地凍,樹上居然倒掛南方很少見的冰凌,秧苗全部凍爛了,家家户户又斷了口糧,隊長也得了浮腫病,我臨危受命兼了臨時隊長,踏上了樑生寶借稻種的路。隊裏一位社員説他有個親戚在鄰縣糧管所當庫管,不僅可以借到稻種,還可以借到口糧。我揣着隊裏僅有的20元人民幣上了路。不通公路,我經歷了比樑生寶還艱難的路。樑生寶爲了省錢買稻種,在路上的小飯鋪揀出最破舊的一張五分票要了一碗麵湯,我們則翻山越嶺到了那個小鎮,花了五元錢,炒了兩菜還打了一瓶酒請那個庫管喫飯。稻種没借到,還挨了一通白眼,但我依舊浮想聯翩,恍然我已然是樑生寶,我要當柳青。

  最後還是上面及時下撥了稻種,又提供了一批回供糧,我帶着社員戰天鬥地,總算没誤季節。這年是歷史少有的閏八月,説來也奇,這一年中國發生的事太多,有人説是跟這閏年有關:先是南方大部地區“倒春寒”,國家領導人周恩來、朱德相繼去世,爾後又唐山大地震,我們的收成却超了歷史,第一次甩掉了吃回供的落後帽子。我得到了方方面面的榮譽,特有成就感,更堅定了我扎根農村的决心和信心,我還和幾個一塊回鄉的伙伴立了誓言,一定要改變家鄉的落後面貌。

  這年9月,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我們腦子一片空白,仿佛天塌了,一陣茫然之後,很快在“繼承毛主席遺志,緊跟華主席”的口號聲中,一切又恢復了老樣。冬天,我從小一塊長大的伙伴報名參了軍,我心裏有些失落,覺得他背叛了我們的誓言和約定,但我還是賦詩送他:“肝膽相照兩春秋,汗水一道故鄉流,君别家園赴疆場,留者丹心綉地球。”再次表明瞭自己的心迹,衝天豪氣可見一斑。再不久,另一個伙伴被調去當民辦老師,這回對我打擊不小,隊裏只剩我一個了,爲了激勵自己,我在努力生産的同時,對《創業史》做了大量札記,還工整地抄了一遍《唐詩三百首》,也不斷地投稿,又不斷地收到退稿。我有些仿徨了,夢也就變得虚無縹緲了,不知自己的夢能否實現?這條路我還能不能堅持?

  正當我還沉醉做“柳青夢”的時候,平地一聲響春雷,1977年10月21日公社大廣播上播出了中央恢復高考招生的消息,起初,我簡直有點不敢相信,以爲跟以前推薦一樣與我無緣,也不以爲然,等到上海知青、贛州知青、本地知青加上我們這些回鄉知青都踴躍報名,我才感覺這是真的了。我哥也鼓勵我要報,我斟酌了一下,仔細一想,這也許是實現我夢想最理想和最現實的途徑,再不報就要喪失機會了。我真怕别人説我是“口頭革命派”,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11月7日,我終於報了名,這天正是立冬。

  公社馬上又組織了補習班,參加者十分多,差不多等於我們中學的在校生,把所有教室都占滿了,環視周圍,我又信心百倍。剛回來,大隊副書記找我:眼下正是秋收冬種,你忍心放下大田,忙於“考試”?!他還真拿“口頭革命派”來挖苦我,語氣十分嚴厲。我只好一邊領着社員們秋收冬種,一邊晚上復習,就這樣我家還是聚集了不少討教的同學。11月20日,我領到了“準考證”,也許是上級的精神到了,副書記就不好再阻攔我了。這時,全公社及街圩上以及我母校的老師都傳説,要是我考不上,我們這個公社就没人能考上了。我聽後有點飄飄然,又感壓力特大。

  終於等到考試那天,公社特地調來幾輛卡車把我們送到縣城。12月2日,是第一場考試。考場上莊嚴肅穆,考場外還有民兵持槍警戒,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架式。監考按規定查驗“準考證”、讓我們寫完考號、姓名,封好以後,聽到口令展開試卷,我一看到題目《難忘的時刻》,頓時就覺得心裏有一肚子話要傾訴。也没多想,筆下猶如走龍,一口氣把我這些年的心路歷程呈現在紙上,正好此時窗外射進一縷陽光,渾身暖洋洋的,我以此作比,打心眼裏真誠地感謝黨中央、感謝華主席——那時還不知道鄧小平。

  下午的數學就一頭霧水了,好在還有史地、政治可以彌補。第二天的史地就更順利了,題目是“江西以什麽農作物爲主?爲什麽?”我正好參加完公社的農技培訓,就好像是爲我設計的,連思索都没有,把題就答完了。對這場考試自己特别的自信。

  1978年元月4日,我接到體檢通知,5日從縣城體檢完回來後,我倒有些忐忑不安了,街上紛紛傳言,對我特别關注,各種各樣的説法都有。有人説我考了全地區文科第二名,十拿九穩,有人説我考得上也不一定能上,連我那大隊副書記也是這口吻。這時街上公社門口陸陸續續發佈紅榜了,也有人開始接到通知書了。我哥也問我到底考得如何,我依舊堅持真憑考試應該没有問題。但心裏真有些打鼓,一是怕我的社會關係(外公家成份是地主),當年我哥當兵就没過了政審關,二是怕有人揪我高中畢業的事,當時社會上正在抓“三種人”,深怕人家搞鬼把我列進這個行列(我參加工作後,見到當年的工作組長,他已是縣委宣傳部長,聽了我的陳述,一笑了之)。轉念一想,不管怎麽説,我已經證明瞭自己的本事,也不枉考這一回!過後我還做我的柳青夢。

  説話就到了年關春節,這天是陽曆2月6日,已經是宰牲祭祖的時刻了,公社郵電所春節值班的所長騎個自行車大老遠就按着鈴鐺高聲喊着,到了我家門口:“恭喜了!武漢大學!”尾音還拖得老長,街坊們全都聽見了,圍了上來,我接過通知書,顧不上看大伙的反應,只見信封上赫然的幾個大紅字“武漢大學”和我的名字,連信都没拆,木然了,兩行熱泪滚了下來。倒是我哥和我媽,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忙着燙酒炒菜。郵電所長酒酣耳熱後説,“我就是來討喜酒的,怕你們等得急,值班也給你們送來了,讓你們過個好年!”送走了所長,我從大哥手中接過通知書,再仔仔細細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才覺得這一切都是真的。母親的年夜飯也做好了,大哥特地多放了幾掛鞭砲,好像是他中了舉,臉上洋溢着一種驕傲,比我都激動。一家人圍坐在桌上,今年的年夜飯是我見過我們家最豐盛的,可誰也没動筷子,我媽一個勁地掉泪,我妹還連連説“喜事!喜事!”我也哽咽了,説不出一句話了。我知道我媽這泪水裏的含義,包含了她多少的期盼、希冀!

  大年初六,我作爲全縣文科考生12名本科生之一(只有我一個是當地考生,其餘均爲知青),挑着家裏特意爲我準備的兩只紅色樟木箱,裝着我的夢,踏上了新的征途,去追尋更新的夢。

  李聰輝自述:

  鄙人此生做過許許多多的夢,就是没敢做當官的夢。我一直以“農民”自詡,自嘲爲山野村夫,曾一度引以爲驕傲。其實我家祖輩却從未與田地打過交道,爺爺輩祖籍福建,他遷徙到我們那個小鎮開拓的商鋪小有名氣,字號爲“萬順號”,牌匾爲鎦金的——文革破“四舊”時藏起來了,至今我家還當寶貝留着。後家道中落,到我輩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泥腿子了,一點有當年商鋪印記的東西也都變賣給了供銷社。由於家庭的緣由,我在這個單親家庭裏,不知人間有父愛。母親雖算不上大家閨秀,也是我們小鎮上爲數幾個上過學堂識幾個字的女子,年輕守寡拖兒帶女跟莊稼打交道,其艱難可想而知,别説是收入,連温飽都顧不上,我們家嘗盡了人們的白眼和嘲諷,所以我性格上比較懦弱。也正是這個環境,我憋足了勁,打造了自己的人生起步,自省直到現在,對官有種天然的敬畏,工作後雖然與當官的打交道不少,但大都還是敬而遠之。如今自己也算當了一個“主任”。甭説是官了,其實連吏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一個企業的工頭(我的諸般履歷已在自己的兩篇小文中做了描述,在此不再贅述)。

  爲了彌補自己性格上的這個矛盾缺憾,也爲了充分顯示自己,我廣結人緣,樂於助人,在同學圈、老鄉輩、同事中頗有些口碑,爲此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也受益匪淺,得到了朋友們的熱情幫助,使我渡過了許多的難關。也因爲這樣的經歷,我向來感覺自己的今天來之不易,不敢輕易舍去,因此,無論是“下海潮”或“經商熱”我都無動於衷,隨遇而安,堅守着自己的這份職業,連一個單位都未變過,倒是工種换了不少,涉獵過多種業務,戲曲編輯、演藝經紀、影視製作、制片主任等等,但大都淺嘗輒止,談不上什麽建樹。我慶幸生長在這個時代,既是時代的幸運兒(高考改革),又是時代的試驗品(改革開放)。好在妻子賢惠,磨難不亞於我的經歷,我們共同維係了一個小窩,白手起家,忙碌至今,有兩房,一車(中檔),一子一女(雙胞胎),月入幾千,在京城算個中下下的中産階級。雖還有於心不甘,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細細想來也此生足矣!

  最引爲“自豪”的是,退休後,我没條件和其他同學一樣周遊世界,却返聘在單位,建了一個“聽戲”APP平台(是全國較早的一個戲曲平台),反響還不錯,又組織了一個《中國戲曲藝術家唱腔選(百集)》,順應了眼下民族文化復興的大勢。舊夢未泯,故鄉情結魂牽夢繞,又倡導和推動了家鄉建設“臍橙小鎮”,眼下正在家鄉做一個實實在在的“農民”,圓我自己兒時的夢。

  但願夢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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