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九日深夜，日本政局突傳巨變，小泉純一郎首相宣佈更迭外相田中真紀子、外務省事務次官，眾議院運營委員會委員長鈴木正男也宣佈辭職，以收拾日本外務省不讓日本NGO（非政府組織）參加在東京舉行的支援阿富汗復興國際會議而引起的國會混亂狀態。此舉在日本政壇和全國如同晴天霹靂，引起巨大震動。據各大新聞媒介二月舉行的全國輿論調查，小泉政權的支持率由一月份的百分之八十左右爆降三十個百分點，最低的祇有百分之四十七（讀賣新聞），最高的也祇有百分之五十五（日本經濟新聞）；而反對更迭田中真紀子的竟達百分之六十以上。
　　
　　更迭田中外相對日本政局，到底有甚麽短期的和長期的影響呢？
　　
　　田中為甚麽必須下台
　　
　　田中真紀子有小泉政權“催生婆”的美稱，在日本國民中又有很大人氣。為甚麽會被撤職呢？是禍從口出，還是得罪了誰？是不夠資格，還是事出有因呢？
　　
　　四月田中上任之前，日本外務省是一團爛攤子。
　　
　　首先是“機密費”事件。日本外務省每年有一筆好幾十億日圓被稱為“外交機密費”的款項，使用它可以不開發票，不需要會計院審計，甚至使用了都不需要報告。有外務省的高級官員利用這一費用的機密特性大飽私囊，貪污了好幾個億。
　　
　　其次是設立“小金庫”問題。外務省的一些官員撈錢，利用沖繩西方首腦峰會等機會，以假發票等手段撈了好幾千萬日圓的公款進了本部門的小金庫，有的還進了私人腰包。
　　
　　再就是一些在外使節利用修建使館機會，用公款為自己增添傢具，購買美術品甚至食品、高級酒類等，爆出了醜聞。
　　
　　當然，如果上述醜聞僅停留於此的話，按照日本社會的法治程度、輿論監督以及民主制度的管理的話，本來是很好解決的。但是問題在於外務省太濫了。
　　
　　就機密費而言，由於它具有保密性質，那麽凡是有權的人都可以染指它，實際上動過它的人不在少數。同時，每年用不完的機密費直接上繳首相官邸，官邸就用這筆錢幹了許多不可告人的事，譬如支付給外國要人收集情報、收買在野黨的頭目、用於支付特務費用等等。至於肥沒肥私囊祇有天曉得。
　　
　　“小金庫”的問題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外務省幾乎每個部門都有利用各種機會為“小金庫”撈錢的問題，少則幾十萬，多的達幾千萬。
　　
　　還有在外使館利用公款買私物，不是偶爾才發生的，而基本上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幹的，“傳統”下來的。
　　
　　外務省的爛攤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戰前就問題重重。譬如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件前夕，日本政府發給駐美國大使館一封電報，要求立即前往美國國務院和美國斷交。而駐美大使居然在第二天早上才去，此時日本飛機的炸彈早已扔在瓦胡島上了，珍珠港事件變成了日本人的不宣而戰。然而那個駐美使節從來沒有受到處分，反而還有升遷。戰後幾十年，舊外務省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過糾正，外交宫們養成了高人一等、養尊處優、無法無天的惡習，積重難返。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突然來了一個要搞大改革的大臣，其抵抗之激烈不難想見。
　　
　　日本的政治系統和官僚系統是互相獨立的。大臣一般由政黨的職業政治家擔任。大臣輪流當，官僚系統卻是循序漸進。有時來當大臣的是個門外漢，就完全聽官僚的，當當橡皮圖章就行了，譬如現在的國土交通大臣以前是個女“戲子”。有的大臣和事務官僚之間有矛盾，官僚系統也就忍耐忍耐，幾個月一過政治家屁股一拍走人，一切照舊。
　　
　　殊不知田中真紀子是個特殊政治家。田中之所以在日本民眾中有人氣，一來她是原首相田中角榮的女兒。二是田中角榮是自民黨田中派的始創人，而在晚年得病説不出話時被門下人竹下登發動政變把田中派變成了竹下派“經世會”（下接小淵派、現在的橋本派）。橋本派是自民黨中最大的派頭，掌握著日本的政治樞紐，日本民眾對他們恨之入骨。真紀子一直不忘“經世會”對她父親的背叛，一有機會就對他們口誅筆伐，對此日本民眾拍手稱快。三是真紀子心直口快，説話無遮攔，經常戳到人的痛處。上任伊始她就對外務省宣戰，對外務省輕描淡寫地處置機密費等事件感到不滿，揚言要推倒重來；隨後對外務省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這就為外務官僚們所不容了。
　　
　　田中真紀子的上述麻煩事，有很多就是外務省的官僚們為把田中排擠出去搞的陰謀詭計。譬如和德國、意大利外長的會議内容，如果外交官僚不泄露，外面的人誰知道？其實這些外交官僚也傻，外長會談本來就是各談各的意見，有分歧是正常的；把分歧泄露出去就是泄露外交機密了。然而，搞了幾次雖然沒有搞動，卻成功地間離了田中和小泉的關係。他們又勾結上了自民黨的政治家們，終於對田中痛下殺手了。
　　
　　一月下旬，援助阿富汗復興國際會議在東京舉行。日本外務省事務當局沒有宣佈任何理由，也沒有經過外相的同意，就拒絶日本NGO組織參加會議，引起世界嘩然。田中外相得知此事後立即下令要求取消這一禁令。幾天後的國會答辯上，有在野黨議員質疑田中，在外務省禁止NGO參加會議的背後，是否有自民黨“外交族”重鎮鈴木宗男在操縱，田中回答説是有，並説是事務次官告訴他的。然而野上事務次官卻矢口否認説過鈴木的名字，鈴木也否認他和此事的關聯。一件小事頓起軒然大波，變成外相、外務省官僚和國會議員三方在國會吵架了，國會審議預算的答辯再三中斷。為使國會審議順利進行，自民黨的實力人物們紛紛出馬，遊説小泉各打三百大板，把吵架的田中、野上和鈴木三人都統統撤職。於是有一月二十九日夜間的一幕。
　　
　　凡是搭救了自民黨的都沒有好下場
　　
　　小泉首相更迭田中，究竟是“揮淚斬馬稷”，還是中了人家的“苦肉計”呢？我認為是中了自民黨一幫人的苦肉計。
　　
　　在日本政局中，自民黨是一個過了氣的政黨，全憑吸取它的盟友的精血來恢復血氣（見《中國評論》二○○○年十月號《日本森喜朗政權能支撐多久》）；田中的被更迭，就是搭救了自民黨的都沒有好下場這一結論的最好註腳。
　　
　　我們知道，小泉純一郎在去年四月舉行的自民黨總裁選舉中，利用“好話説盡”的手法打動一般民眾的心，加上田中真紀子出來助選，才從自民黨的主流派特别是橋本派的重重包圍中脱穎而出，奪得總裁和首相寶座的。換言之，小泉能夠當選主要有兩個因素，一個是口口聲聲號稱要搞結構改革，甚至揚言不惜把自民黨打爛，也要致力於改革；二就是有田中真紀子的助選。原首相田中角榮的女兒真紀子，以能説善辯會演大眾秀而在日本人中有絶大人氣。小泉+田中，構成了總裁選舉的最佳搭檔，故田中有小泉的“政治上的妻子”之戲稱。小泉當選為首相之後論功行賞，田中當上了眾人眼饞的外相。
　　
　　同時，小泉的上台固然是自民黨主流派（特别是“橋本派”）的失敗，但對自民黨本身來説，卻又是“禍兮福所倚伏”。因為小泉政權上台伊始，口口聲聲宣稱要搞改革，又有各電台媒介大搞小泉田中大眾秀，支持率奇高不下，一年來居然一直維持在百分之七十——八十之間，這就搭救了自民黨。在去年小泉上台前，前首相森喜朗政權的支持率不到一成，在二○○○年的大選中空前失敗，黨内一片沉悶，人心涣散，失去民眾的支持。而小泉上台就好像為自民黨注入了一劑強心針，頓時恢復元氣。有了兩個人氣絶頂人物小泉和田中的助選遊説，自民黨在二○○一年八月舉行的參議院選舉中大獲全勝。在那次競選期間，日本人像瘋了似的，小泉田中助選遊説之處，看熱鬧的人山人海；所到之處的自民黨候選人所向披靡，全部當選。這就是小泉+田中政治的奇特之處；兩個口口聲聲要推翻自民黨的人獲得民眾的支持，居然當了自民黨的頭兒；這兩個頭兒反過來又幫自民黨競選，民眾也居然聽他們的話，投票給了自民黨，黨又得救了。
　　
　　然而天下之事，可以是“禍兮福伏兮”，又未嘗不是“福兮禍伏兮”？小泉、田中搭救了自民黨一把，自民黨恢復了元氣。然而，“農夫和蛇”的故事告訴我們，凍僵了的蛇蘇醒後要幹甚麽。
　　
　　日本民眾支持小泉，是因為他説過狠話，即使把自民黨打爛也要搞結構改革，以振救日本經濟出十年苦海。新官上任三把火，小泉上台後也確實有些改革氣象。但是，日本一直是自民黨一黨專制，搞改革就是要改革自民黨制定的各種法律、制度、體系，以及以黨干政的統治手法，這就為自民黨所不容。如果説在去年八月的參議院選舉以前，自民黨還要人氣絶頂的小泉+田中搭救幫自民黨助選的話，選舉完之後兩人似乎已沒有甚麽利用價值了。慢慢地，小泉改革變成了對自民黨的統治的威脅，由自民黨的主流派演變而成的改革的“抵抗勢力”，開始給小泉腳下使絆子、撤台了。要麽是把改革方案的主要内容偷樑換柱，搞換湯不換藥。其中最狠的一招，就是間離小泉和田中真紀子的關係。這又和外務省的官僚們想趕走田中是不謀而合的，兩者連手，逼得小泉不得不撤掉田中，讓小泉自廢一臂。
　　
　　順便説一句，鈴木宗男是橋本派的一員大將。讓他出來挨上幾板子，換得田中被更迭，多麽完美的“苦肉計”呀。
　　
　　未來的日本政局
　　
　　更迭田中，讓小泉自廢一左臂，還祇是自民黨的抵抗勢力在清掃外圍，真正的政變還在其後。迄今為止抵抗勢力們還沒有動手，就是因為小泉内閣的輿論支持率太高了，高得有些離譜的百分之七十——八十左右，形成了誰反對小泉的改革誰就要被説成是“守舊派”、“抵抗勢力”，就要受到輿論譴責的大氣候。一般來説，支持率下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就是日本政局動蕩的開始。日本媒介每月統計兩次政府支持率，二月初的百分之五十左右是田中下台後的第一次調查，如果以後是慢慢地祇降不上的話，有人就要蠢蠢欲動了。
　　
　　第一步的動作是要求改造内閣。小泉上台時的口號是“一朝政府一朝臣”，但由於田中已經更迭，這一口號已經失去信用。何況小泉内閣中有的閣僚似乎也不是很稱職：農林水產大臣武部勤因處理“瘋牛病”事件不當而弄得焦頭爛額，朝野一片“下課”聲；防衛廳長官中谷元在美國九一一事件以後表現太過，引起愛好和平的人們的強烈反感；國土交通省大臣祇是個無能的前二流女演員；行政改革擔當大臣石原晃行功底資歷太淺，能力魄力有限，不足以擔當“改革無聖域”之大任。三個經濟閣僚要為經濟的持續後退和失業人數增多負責……抵抗勢力企圖用強迫小泉改組内閣的方式，把他們的人送進去。
　　
　　其次是增加對小泉改革的抵抗力度。如果説以前小泉有超高支持率為背景、誰也不敢正面抵抗的話，現在支持率已降到了一般水平，小泉政府就成了一個普通的政府。我們知道，小泉政府不是一個由自民黨主流派支持的政府，它的力量源泉在於民眾支持。民眾的支持率一下降，就必然不得不向主流派妥協尋求支持，其改革的力度和步伐也不得不打個折扣。如果小泉不妥協的話，主流派很可能群起反抗。
　　
　　不過，自民黨是一個非常狡猾的政黨，它如果明目張膽地反對小泉改革的話，會失去很多選票的。同時，即使把小泉拉下馬，自民黨内現在也無現成的接班人才。因而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是維持小泉政權的高支持率，並把這個高支持率偷換概念，説成是支持自民黨的，而在私下把小泉改革慢慢地納入他們制定的軌道，也就是搞有小泉改革之名而無其實的把戲。這條路線最為現實可能，就要看日本民眾能不能擺脱“小泉魔術”看清自民黨的騙局而覺醒了。
　　
　　  在野黨的動向也值得注意。小泉上台以後，在野黨一直是支持小泉改革的，形成了一種在野黨支持執政黨首的改革、而執政黨内部卻反對自己的黨首的改革的奇特局面；在野黨們甚至有如果小泉的改革遭到自民黨内的強烈抵抗的話，就把小泉拉出自民黨一起幹的想法。田中的下台證明這祇是一種幻想，小泉寧肯向抵抗勢力屈服也不願意去下野，因為在朝油水太多了。所以從田中下台開始，在野黨已經丢掉幻想，把目標直接對準小泉，增加了倒閣的力度。
　　
　　  如果小泉内閣想要平安地渡過更迭田中引起的風波，繼續得到日本民眾的支持，祇有繼續堅持改革路線，把七大改革（民營化、緩和規則、地方自力、財政改革等等）進行到底，不向抵抗勢力妥協低頭，才是唯一的出路。特别是日本今年會出現更大的經濟危機，如果小泉内閣不處理好的話，日本政局將會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年内内閣總辭職、提前解散大選還是完全有可能的。
　　
　　有人認為田中是個親中派，她下台對中國是個損失。這是沒有根據的。田中角榮是恢復日中邦交的元勛，其女兒當了外相必定親中？她下台了，對中國就是損失了，外交問題有那麽溫情脈脈嗎？狡猾的日本人有那麽簡單嗎？不會嘛。同時田中在位幾個月精力主要糾纏在内爭，在外交方面基本上無所作為，因而她的下台對中國以及日本外交基本上沒有影響。
　　
　　倒是以後的日本政治舞台上，擁有超人氣的“真紀子”如何行動引人注目。她有許多選擇，一是退出自民黨，自組新黨；二是和民主黨等在野黨搞政治聯盟；三是留在自民黨内當一個持不同政見者，專門和黨唱對台戲，譬如出一本外相期間的回憶録來大爆政界内幕之類的；四是保持沉默。日本諺語曰：“沉默是金”。大概田中會在最近一段時間内保持沉默，充充電，窺測時機吧。
　　
　　（原載《中國評論》二○○二年四月號，作者係日本大分縣立藝術文化短期大學副敎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