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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政治到文學:清游會的活動探析

  一、引言

  近代革命人物關係多元,因參與革命活動,以討論其人的政治課題至爲普遍。惟志士之投身革命,講求個人對時局形勢的認識,自身的政治與學術思維,多寄寓於集體的文藝創作之内,凡此不能不從另一文化面解讀,始得出較具體全面的結論。無論是地緣社群的活動層面、學問修養的源流背景,以及專業團體的共同價值,皆左右着政壇人物的思想與活動方式(西方學者根據其地區的歷史發展經驗,很早就指出了知識分子(Intellectual)是推動近代社會變革的重要元素,他們善於學問技藝,專注文化事務,並關注社會動態,因而不斷能創發、傳播及詮解時代所需的重要觀念。參閲E. Hoffer, The Ordeal of Change, NY: Harper & Row” 1963, p. 37; T. Parsons, “The Intellectual: A Social Role Category” and Edward Shils, 'The Intellectuals & The Power: Some Perspectives for Comparative Analysis”,in P. Rieff. ed” On Intellectuals, N.Y.: Doubleday, 1969,pp. 3-24 and pp. 25 -48;金耀基《知識分子在社會上的角色》,收入氏著《中國現代化與知識分子》(臺北:時報出版公司,1991),頁61—77。)。晚清以降的革命人士,於熱心建構民主政權之餘,仍帶着由傳統過渡至近現代的文人身分,此一特徵往往賦予他們承擔舊學的强烈道德感情,時刻關注着中國文化前途,這成爲國民革命政權下相當獨特的人文現象(“Intellectual”一詞,於解譯爲“文人”與“知識分子”時將産生不少觀念上的差异,前者賦予傳統社會的士人、士大夫等性格,意指少數知書識字懂禮教,長期服膺於道德政權的學問階層;後者則隨西方近現代教育普及,由城市文明孕育而擁有專業技術的人才,其集體結聚的組織力量,可説是關心社衆,甚至獨立於政治以外的文化創造及詮釋者。本文無意將二者嚴格區分,是基於解構中國晚清至近現代,即由傳統過渡至現代的文化人士當中,當發現同時具備上述“文人”及“知識分子”的二重性,某程度上新薷時期文人、文化人、知識人、知識分子,在社會思潮的轉折期内,皆得以充分發揮。清游會的知識社群,大多從傳統學術技藝轉化而來,主事者每於留學之後從事革命政治,他們活動於廣州的大城市,受外來文化及新事物熏陶,對個人的學藝、專業與志趣,以及是否與西方文明接軌等具深切的反省能力,並願意投入國家文化的重構工怍。顯而易見,兩種界説的部分定義,已然存在於清游會此一描述對象之内,正好展示其組織人物從傳統至近現代的一種獨特走向。關於中國傳統文人向現代知識分子的轉化問題,參閲山口久和《中國近世期城市知識分子的變貌——探求中國近代學術知識的萌芽》;高瑞泉《近代價值觀變革與晚清知識分子》,收入二氏主編《中國的現代性與城市知識分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頁1-24及頁25-52。)。研究近代的維新與革命,容易將人物簡單劃爲保守與激進、傳統與反傳統的框架之内,容易忽略政治文人的思想脈絡(如李文蓀(Joseph R. Levenson)、舒蘅哲(Vera Schwarcz)等將近代西方知識分子的性格衡量於中國方面,便認爲中國知識分子理智上雖贊同近代西方的價值觀,但情感上仍眷戀着中國過去的歷史,因而性格上呈現着分裂性緊張。參閲JosephR. Levenson, Confii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 Berkeley, L. 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5; Vera Schwarcz, Tlje Chinese Enlightenment: Intellectuals and the Legacy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of 1919、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類此的觀察固有其精闢之處,惟用於近代中國知識分子,並不能反映其全貌,例如新舊學人之間學問的承傳與融通態度,以及重構國家過程中展現的民族進取與廣博視野,均有可加補充之處,此亦爲本文撰寫的個目的。)。此外,在重建國家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如何將革命政權從分散、邊緣化的地步納於正統軌道,也有賴學者進行較系統的分析(從權力與人物政治角度分析,孫中山首建廣東革命政權,南方粤港以至海外的活動言論,皆處地域的邊陲,其英語、西醫、基督教又是文化的邊陲,革命力量且高度集中於非士紳、非官吏、會黨和革命的政治邊陲。因此,革命運動的正統化於20世紀初已經展開,—直至民國以後不斷系統地强化。參閲樑元生《中山思想與現代中國——孫文學説“正統化”之歷程及其反省》,收於氏著《歷史探索與文化反思》(香港: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5),頁102—117。)。本文試以陳樹人、高劍父、黄祝蕖等人創立的“清游會”爲例,探討20世紀20至40年代廣東革命文人的詩畫活動,從而剖析該組織與新舊社會人物的融和關係,并且於民國廣東政權時期、抗日時期及終戰以後的各種貢獻。

  二、清游會的成立淵源

  清末孫中山在粤港策動革命,提倡建立以民爲本的中華民國,各種社團紛紛組建,或秘密的、或公開的、或暴力的、或改革的,皆爲早日落實孫氏政治理念而奮鬥。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可説是其時革命的核心組織,前後展開了多次武裝起義,並締造了民國的新時代,這標誌着知識分子對辛亥革命的貢獻(庚子以後國人留日成風,知識分子漸而傾向革命,1905年孫中山於日本東京成立同盟會,强調這個爲數七、八千人的團體代表着學界的革命力量,是由一批有政治覺悟的新知識群所組成。武昌起義前夕,當地的地方革命組織亦視同盟會爲思想領導。孫氏自海外返國,隨即爲各省代表公舉爲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凡此可見,以知識分子爲主流的同盟會對於辛亥革命所起的重要作用。參閲王德昭《知識分子與中國同盟會》,收入氏著《從改革到革命》(北京:中華書局,1987),頁204—231。)。在宣傳革命之餘,他們活躍於各種非政治的志趣團體,政見抱負容易流露在文學藝術等創作之内,促成廣泛的人脈聯繫及宣傳效果。

  1905年同盟會成立於日本,革命隊伍中擁傳統學術根基的國粹派言論至切,他們來自廣東、江浙等學問淵藪之地,主張從中國歷史文化中吸取精華,以加强排滿革命的動力,並强調傚法西方改革中國的同時,必須扎根於本國文化。他們既是革命推動者,也多爲近代著名國學大家,終身追求中國社會的民主步伐,以興旺中國文化爲己任。是年,粤籍的鄧秋枚、黄節等人在上海成立“國學保存會”,宗旨爲“研究國學,保存國粹”。會中吸納了1902年“中國教育會”和“愛國學社”的國粹派中堅。1909年,上海出現了全國性的革命文學團體“南社”,成員多數是同盟會員,也大部分參加過“國學保存會”的活動(鄭師渠《晚清國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第一章:晚清國粹派的崛起北京,頁1—26。該會會員與同盟會及南社的關係,參閲該書附表《國學保存會會員姓氏録》(頁15),乃作者根據《國粹學報》第3年第1期之《會員姓氏録》,柳亞子《南社紀略》、鄭逸梅《南社叢談》匯録而成。)。南社人數增長迅速,至1916年已增至800餘人,最多達1178人,前後舉行18次雅集,會員名籍至爲完備,於各地廣布分社(辛亥革命前,文學團體呈多元發展,其間會務會章鬆緊不一,以南社的組織規模至爲完備,其全體成員名録略可從《南社社員通訊録》(三集)及《南社姓氏録》(二集)中得知。社員先後組織了長沙分社、福建分社及淮南社、遼社、粤社、酒社、消夏社、消寒社、分湖文社、梨社、同南社、雲社、鷗社、正始社、覺民社、七襄社、樂石社等分支團體。1923年部分社員發起新南社,仍推柳亞子爲會長。參閲王世剛主編《中國社團史》(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4),第八章之五:教育、文化、學術等各類團體,頁285—287。)。1911年,“南社”於廣東成立支部。民國初年,復有黄賓虹等人在上海組成“貞社”,同樣以保存弘揚國粹爲主旨,陳樹人與黄節成爲該社廣州分社的發起人。由此可見,革命之路由日本留學生而影響江浙,由江浙而延伸於廣東。革命之路越崎嶇,文學革命團體的責任越形重大。

  民初的軍閥政治,令孫中山政權一再易手,至1923 年春,孫氏率廖仲愷、汪精衛、胡漢民、徐紹楨、葉恭綽、陳樹人、許崇智等親信第三次回粤建立政權。設立陸海軍大本營,自任大元帥。1924年1月,爲整固廣東新政權,孫氏於廣州主持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改組國民黨,采取了聯俄、聯共、扶助工農的兼容政策。國共合作得以落實,革命統一戰綫重燃,各類群衆社團長足發展(參閲《中國社團史》,第十一章:國民革命與社團組織的演化,頁381—388。)。事實上,踏入新世紀,由革命而社會改造的思潮澎湃,對南方政府而言,文化方面的整合工作刻不容緩。經歷1919年五四運動的洗禮,社會主義、無産階級革命諸理論已輸入國内,矛頭並指向中國的傳統文化。服膺於孫中山政治思想的文人班底如陳樹人、高劍父兄弟、黎慶恩等於20年代初遂發起“清游會”,於宴游聚集之間賦詩繪畫,交流治學經驗,各種文藝同好者由是可以結緣,並推動國學文化。清游會存在於南粤超過半個世紀,然而至今未發現具體的會員名册,組織成立的時間亦爲不甚明瞭,我們只能從各種文人雅集的記録當中,粗知該會活動梗概(時人對清游會的研究十分不足,以成立的時間爲例,説法分歧,如陳真魂主編《陳樹人先生年譜》(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1993)亦誤定爲1926年(見頁30);李偉銘《陳樹人》(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却記爲1925年(頁10);張惠儀《香港書畫團體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係,1999)一書,索性將之歸入“成立日期待考之書畫團體”(見頁214)。本文則初步界定爲1924年春,而其雛形在1923年冬已經出現。清游會的成員多爲國民政府服務,國内研究或宥於政治取向,迄今未見全面整理。其時,創會之陳樹人等又與蔣介石政權决裂,傾向同情共産黨人,或由此影響臺灣方面的研究參與,可説是近代黨史和文化史研究上的一個真空,可供商榷之處仍多。)。從廣義的角度出發,清游會既沿於文學藝術的志趣結集,聚合的方式活潑多元,類於傳統的詩書畫社,舉凡宴飲、遊歷、雅集各種活動,皆可招聚吟友及書畫同好參與,未須詳列會章。大凡參加清游會人士號召的雅聚,存名於相關之書畫活動記録,或應邀出席聚會而自認爲一分子者,皆可稱爲清游會友。若把各種散見資料加以比對,盛時聚於清游會名下者達二百餘人,代表着由舊傳統過渡至新社會的文化人,是其時社會文化的一股塑造力量。

  清游會的成立時間,可從創會人的存世作品中略知一二。1923年春,陳氏奉孫中山之命回粤,出任廣東政務廳廳長,徐紹楨則爲廣東省省長。陳好假日郊遊,是年12月嘗作《冬至日陪孫中山先生登粤秀山》一詩,字裏行間表露了民國革命的艱辛與期盼(詩雲:“戰後河山認劫灰,不因憑弔却時來。四郊遼矚餘寒日,千古雄圖一廢臺。老木凌霜繁勝錦,長江過雨净於醅。元戎此日林坰興,留作他年史畫材。”賦詩之間,對久歷艱辛的民國政治,仍有雨過色新的期待。收入陳樹人《寒緑吟草》(上海:和平社,1929),頁35。)。陳樹人、徐紹楨等工務之餘,亦喜於六榕寺雅集,1924年甲子所作的《六榕雅集次固老韵》,便初次提及其詩畫會(其時六榕寺主持釋鐵禪亦工詩,與陳樹人等多詩作交往,因利成便,常以六榕寺爲雅集之處,進行詩畫交流。蓋詩雲:“廿年擾擾但干戈,不奈斯民蕉萃何。可有人間稱净土,得容吾輩暫高歌。苦酒弗避寧辭樂,道匪求高肯較魔。漫道尋常詩畫會,能關風雨足雲多。”該詩同收於《寒緑吟草》,頁35。)。王紹薪 《次和徐固老六格小集韵》記:“時陳樹人、高劍父酒後作畫”,二人與高奇峰、徐紹楨、經亨頤、羅仲彭合繪《留春圖》(“題留春圖”條載:“癸亥春盡日,固卿徐公卸粤省篆,陳樹人、高劍父、奇峰昆仲、張純初、容仲生合繪留春圖,以紀去思。”參閲王孝若《約庵詩録》(臺北:文海出版社,1983),頁11。)。其另一首《初冬登白雲山》,亦嘗記1923 年冬陳樹人、黎澤闿、高劍父、張純初、容仲生同游的情景(全詩題名爲“初冬登白雲山樹人澤闿劍父純初仲生同游”,詩中雲:“冬花冬樹尚青紅,未負詩囊與畫具”,顯示其爲詩畫會的性質。參閲《約庵詩録》,頁11—12。)。由此可見,清游會類似的人物組合,始於1923年末,這點在黎澤闿《拙存堂詩》裏説得較爲清楚。該書有詩《息園圍爐作竟日飲賦呈陳樹人》,是記經亨頤、羅仲彭等人於陳氏息園寓所圍爐雅聚(詩雲:“主人夙好客,所交盡名士。偶然動豪興,開筵會花底。分嘗無八珍,餉但一味耳。彭亨出紅爐,高踞若鼎峙。”其中彭爲羅仲彭,亨爲經亨頤也。該詩收入黎澤闿《拙存堂詩》(香港:出版社不詳,1964),卷上,頁3。),詩中雲:“主人還依依,留客情未矣,謂當約重來,結社以詩始。”1924年,王紹薪與諸子聚會,作《甲子元旦大雨南園雅集》,並慨然謂:“憂患隨年逐逐生,類有詩壇能拔劫”,反映詩社於是年春初已開始活動。黄祝蕖《求慊齋未編文稿》附《趙少昂畫傳》雲:“(趙)與摯友及張純初、陳樹人、蘇少偉、黎澤闿、黄詠雩、胡少翰、李供林輩,結清游詩社。”又於1933年所撰《清游會特刊序》總結曰:“吾清游會以詩文、書畫、金石鳴於時,自甲子以迄於兹”(黄祝蕖《求慊齋文集》(廣州:芋園叢書本影印,1935),卷三,頁16。)。陳樹人《戰塵集》之《哭羅仲彭》一詩雲:“回首清游十五年,論詩論畫復論禪。”考羅氏於1938年逃難寶山,遭日軍伐死獄中,以此推前15年,當爲1923、1924年之間。周貫明《晚齋閒話續集》載:“陳樹人南歸,服官廣州,經亨頤偕來,粤墨客騷人,一時雲集,視陳爲盟主,迭爲主賓觴咏,幾無虚日。”這些資料足证,清游會早於1923年冬商議籌辦, 至遲於1924年元旦業已創立。

  參加清游會雅集者,絶大多數精於詩文書畫,且長於金石考據,可説是一批繼承傳統文化的知識分子,於當時粤文人的社交圈子内名氣相當。創會成員黄祝蕖1940年作《兵中懷人詩》百一十五首,寫出日軍佔領廣州後,當時尚存各地而不能相見的會友即有二百一十五人,連同黄氏出版的詩文集中,具記載而已身故的七十餘人名,推知與黄祝蕖有詩文交往之文士達三百餘人。另一會員黄詠雩著《天蠁樓詩文集》,據附録八所載《人物簡注》(《<天蠁樓詩文集>人物簡注》乃由學者羅雨林、黄福五整理録出,載於黄詠雩《天蠁樓詩文集(下册)》(廣州:花城出版社,1999),頁366—498。羅雨林並將此文的大致内容收入氏著《羅雨林文博研究論集》(廣州:新華書店,2001),頁522—545。),與之進行詩文活動人物亦有二百餘人。二人作詩功力齊名於時,處於同一地緣、文化、學粹的文人圈内 ,彼此接觸人物同出之處甚多,不難從中究察清游會於其間所發揮的黏合作用(本文探索的重點是通過清游會以理解嶺南文人的地緣文化,而“廣州四黄先生”,即黄祝蕖、黄詠雩、黄慈博、黄任恒等詩壇名家,正好説明這種活動關係。黄祝蕖爲南海平地、廣州西關著名的鄉里私塾教師,與當時的藏書家黄任恒(即黄詠雩的姨丈)同鄉交情深厚,不但應邀府上教習學子,並參閲藏書進益。此後黄祝蕖與族中子弟黄詠雩、黄慈博等多所吟咏,亦師亦友,三者繼與清游會之陳樹人、高劍父等從游,成爲會中的詩人骨幹,由此看到一個從鄉里地緣至職志團體的發展過程。參閲拙著《二十世紀上半葉粤港文人的雅集與交遊——讀黄詠雩<天蠁樓詩文集>》,收入劉義章、黄文江《香港社會與文化史論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2002),頁57—73。)。而盟主陳樹人、創會會員黎慶恩、王紹薪、李供林等骨幹均有詩集存世,與他們有詩詞唱和者,也可謂出於同一淵源的清游會友。由此觀之,清游會參與人數之多、影響地域之廣、年代延續之持久俱可想象,組織的活動漸而清晰地重現人前。今將各資料述及的清游會要員,加以整理成附表,從而管窺此一嶺南文人社團的大概。

  三、清游會成員組成的初步鳥瞰

  清游會友的組成多元,但凡對詩畫創作具識力興趣者皆加入之,考成員的身分背景,粗略可歸爲四類人物,而各類之間略有區别,惟彼此活動相涉而互通,當中包羅着深固的學術源流及朋輩關係。故此,清游會的文化凝聚力量超越了政治見解上的隔閡與分歧,透過共通的藝術文化旨趣,迅速發展爲一個兼容性高、學風極盛的嶺南文人群體,兹稍加論析。

  第一類成員是清游會的核心領導。辛亥革命前後,粤籍的同盟會成員一直是孫中山南方政權的支持者,他們視孫氏爲政治領袖,擁有十分鮮明的革命意識。清游會的陳樹人、高劍父、周演明、王紹薪等皆爲同盟會員,高劍父參與過黄花崗之役及暗殺團活動,周演明討袁世凱失敗亦曾亡命南洋,這些均反映出其人對革命事業的委身。1911年革命成功以後,這些文人繼續擁護孫中山的政治活動,漸由同盟會的成員,晋身廣東民國政府。他們於1923至1924年間發起清游會,將政治抱負寓於個人創作之内,其中不乏團結嶺南文人、追隨孫氏領導的良好意願(陳樹人於20年代任職廣東省政務廳,熟習民政工作,30至40年代在國民黨中又長期掌管僑務工作,於南中國及海外,特别是粤港澳等地區的文化界聯繫諸工作,用力最多。此一公務上之便利,令清游會增添號召力量,形成知識文人服膺於陳氏領導的理據。參閲《陳樹人先生年譜》,頁23—97。)。

  陳、高二人舊學根基扎實,早年即師從粤名畫家居廉學藝,其後始留學國外(號爲“嶺南三杰”的陳樹人、高劍父、高奇峰,皆從日本學有所成。陳氏1906年入京都美術學校,1913年畢業,同時獲東京立教大學文學士。劍父入東京帝國美術學院,奇峰隨之東渡,受日名畫家田中賴璋指導,每能取法西洋賓之寫實風格,豐富了國畫的内涵。而陳、高少時(17歲及14歲)所師的居廉亦爲晚清創意畫家,善以撞水,撞粉,用水等多項技法,捕捉寫生,題材不落俗套,將二人的畫藝創作提昇至一定高點。參閲阮榮春、胡光華《中國近代美術史(1911一1949)》(香港:商務印書館,1997),第三章:折衷中外、融合古今的嶺南畫派,頁42—47。),其交際圈内儼然夾雜着新舊時期的知識分子。清游會爲一詩畫創作團體,當中不乏工於中國“詩”與“畫”的人士,而彼等的技藝又强烈孕育於固有的地緣、家學及師承的多種關係(鄉邦的家師關係爲傳統學人出身前的重要憑藉,例如陳樹人與高劍父兄弟俱爲廣東番禺人,學畫之初,便依從至近便的鄉里畫師,其時番禺的居廉於隔山鄉築十香園,别署隔山老人、羅浮散人,授徒作畫,學生遍及兩廣閩桂,其兄居巢同爲嶺南畫派始創人,可算是當地至名望的師傅,故陳、高順理成章作居廉的入室弟子。參閲前揭《天蠁樓詩文集人物簡注》,“居巢”(頁421)、“居廉”(頁422)、“高劍父”(頁422—423)、“陳樹人”(頁379—380)各條。),是不折不扣的傳統文人,搆成會内的第二類成員。例如黄祝蕖、黄詠雩等均以詩詞聞名,與陳伯陶、朱汝珍、桂坫、吴道镕、張學華、汪憬吾等前朝名宿吟唱從游亦多。會友當中,不乏經學名儒的門生,由此形成一群留心國學研究的同好者(晚清至近代,廣東經學研究自成一格,尤爲傳統學術史所忽略,康有爲之新學僞經、托古改制諸理論旨於政治目的,固爲時人質疑,惟粤經學家中忠於踏實考證者亦多。如簡朝亮《論語集注述疏》、《尚書集注述疏》、《尚害集注補正述疏》等皆爲一時力著,前者疏解朱熹之注每具創見,後二者補干嘉學者一味排斥宋儒的缺失。若陳澧者亦精於文史,其《學計一得》中載鄒伯奇所告之《墨子》中關於算術、光學、重學理論,又以粤方言之便撰《切韵考》、《廣州音説》,而《漢書地理志水道圖説》、《江寧府志》等歷史地理著述亦爲人所重。參閲張國剛《中國學術史》(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2),第八章:在傳統挣扎的晚清學術,頁558—608及附録:清朝後期學術成果總匯,頁614—623。)。清游會成立以來,以傳統詩畫爲主調,並重視前人業績及指導,當以此類能詩能畫的會員至爲活躍。

  隨着近代西方文明進入中國,知識分子於探尋改革出路的同時,每借鑒西方國家的文化制度。清游會的第三類成員是一批擁有外國遊學經驗的士子,他們留學日、美、加、德、法、英等國,學習文學、法律、美術、醫學、軍事、工程技術,有的周遊歐美南洋列國考察,接觸外國新事物、新知識,並將西方的創作意念融會於本土文化,搆成中西交流的中介橋樑。例如留學日本的有徐紹楨、經亨頤、黎澤闿、陳融,留學美國的有謝英伯等人。會中各種留學人物衆多,以留日學生爲主,與同盟會關係互爲表裏,推動着近代中國歷史的發展。

  值得注意的是,清游會人於各時期,又吸引了其他文化社團的成員響應支持,搆成另一類較外圍的參與。他們未必以清游會人自居,却與會人多有接觸,某程度上可歸爲清游會之友。好像在辛亥革命以前和陳、高等人志同道合的“南社”廣東支部成員,紛紛加入此粤文人的詩畫創作陣營,代表者如黄節、鄧秋枚、鄧爾雅等人。1928年陳氏於南京與何香凝、經亨頤、於右任結成“寒之友社”;1933年又於上海與孫福熙、徐悲鴻、張書旂等發起“藝風社”,與清游會員交遊唱酬的友輩遍及長江以南地域,凡此皆有助該會的拓展。社團的結合十分微妙,新的社團經常由舊社團的母體孕育而成,最後發展爲互相兼容的團體性格。1938年高劍父於澳門設立“春睡畫院”,同時成立“清游書畫研究會”,俱可想象與清游會同寅的社團聯繫。

  上述只爲粗略的成分區分,各身份範疇之間關係密切,互爲轉化,以陳、高等發起人而言,實際便同時具備了上述四種特徵,即政治的、傳統的、留洋的和學會的各種元素。而大部分留學外國的知識分子,本身就是在國學環境中成長,逐漸在其開拓的社交圈子中接觸到各種政治和學會團體。總括而言,清游會是20世紀20年代最能代表嶺南書畫創作的文人團體,骨幹成員都是一班擁護孫中山廣東革命政權的文化人。他們由晚清舊社會過渡至國民政府,深切體會時代交替下保存國粹的重要性。復因他們具備革命政治經驗兼涉新舊學的知識範疇,故此人際社交圈子壯闊,學藝創作視野高廣,四方文人響應其號召,如百川匯海,形成獨領風騷的文人團體。縱使經歷抗戰時期,清游會員散居粤港澳各處,仍無損其長期的文化使命,於維持國學發展方面奠定重要的基石。

  四、陳樹人與清游會早期在粤活動

  清游會由陳樹人、高劍父等發起,初期活動以廣州爲基地,粤之風景名勝優美,文人雅士游吟其中,形成不少清游雅集的熱點。周貫明與清游會人稔熟,晚年著書《晚齋閒話》及《晚齋閒話續集》,嘗記“荔灣清游水榭”爲陳樹人等常到之處。其謂:“荔灣之勝,在柳波涌,緑水縈逥,柳陰夾岸,沿路多植荔枝。近通珠江,遥接泮塘,煙水浩渺,二十餘里人家多種菱荷茨菇之屬。清游水榭位於其中,假彭園之隙地,樂群屐之風流,茅舍竹籬,出塵絶世。室原非大,但覺容安,開軒閑眺,景色宜人,披襟納凉,熏風欲醉。小榭後枕荷塘,静聞香遠前過,彩艇唤渡,聲柔斷續,棹歌蜿蜒清漲,景物撩人,暗催遊興。”(周貫明《晚齋閒話績集》(香港:大同印務有限公司,1991),頁57-58。)黄祝蕖寫《清游水榭記》,内中謂:“清游水榭占彭園迤西之一角,鬆窗竹檻掩映弗鬱,其地既深遠,來者復皆有雅逸之致。”蓋因“園之主人彭秀文出供職中山,此園恣吾人游觀,外户不閉”,故成爲清游會人聚脚佳處(參閲《求慊齋文集》卷二,頁18。)。他書亦明言黄祝蕖“在教學之餘,醉心詩文書畫。1924年與高劍父、陳樹人、經亨頤、張逸、蘇世杰、羅仲彭、容仲生、黎澤闿、謝子祥、黄詠雩等嶺南名家組建廣州文社清游會。在荔枝灣建清游水榭作爲活動場所,定期集會研討學問藝術,吟咏揮毫,影響深遠,會員近300人”(參閲郭焕文《嶺南教育家黄榮康》,《佛山歷史人物録》(廣州:花城出版社,2004),頁344。)。清游會人借此地會集,享受風光之餘,亦以閒適簡檏的飲宴酬唱爲樂,組織亦號清游,當時參與此間雅聚活動而互相命名的。周貫明又謂:

  陳樹人南歸服官廣州,經亨頤偕來粤墨客騷人,一時雲集,視陳爲盟主,迭爲主賓觴咏,幾無虚日,嘗作紅棉之宴,就地取材,魚蝦登饌,遠勝山海之珍,諸人廉節自持,固不在炊金爨玉,日食萬錢,已爲飽嘗家鄉風味(《晚齋閒話續集》,頁62。)。

  清游水榭是陳樹人歸粤之初常聚之處,在30年代初,仍見陳與會人於該處聚集的踪影(《求慊齋文集》卷二《清游水榭記》所載:“辛末(1931年)七月,予與陳樹人二十餘人期集於此,書畫而外,間以彈棋六博流連竟日,夕陽照衣袂作金緑色,凉飔摩水而過,當之者以爲快。”《求慊齋文集》卷二,《清游水榭記》,頁18。)。除此以外,清游會友各備書齋廬舍,互爲呼引,故聚集形式活動多元。1923年秋,陳樹人於河南隔山鄉購地十畝,有樹千餘株,備池亭橋榭,名之曰“息園”,其自謂:“預作吾姐弟偕隱處,公餘之暇,輒邀僚友游宴其間,閑眺冷吟,聊滌塵慮(《陳樹人先生年譜》,“公元1923年(中華民國十二年癸亥)四十歲”,頁27。)。”由於該園選址與居廉師所住十香園相毗連,特具懷念其師之意,自此息園亦成爲清游會聚首之處。1923年冬初議成立清游會,便是諸子在息園圍爐雅聚之下而産生的。1927年春陳氏於息園建成“景同樓”,爲簡單的二層磚木結構,“作爲友人及清游會友暇日到息園有一吟詩作畫休憩之所, 樹人亦常在此作畫”(《陳樹人先生年譜》,“公元1927年(中華民國十六年丁卯)四十四歲”,頁31。)。例如1932年的花朝節,樹人便在息園以詩簡清游會友,邀請入隔山欣賞陽春烟景、田園佳趣(《陳樹人先生年譜》,“公元1932年(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壬申)四十九歲”,頁43。)。息園以外,另有一處呼爲“遂廬”者,也是清游會常到的地方。周貫明嘗記一友人劉紀文,“善爲人謀,力主結廬於村之東隅,更親爲奔走,購得相連地兩段,即日經之營之。迄己巳秋落成,紅墻緑瓦,月榭風廊,花晨月夜,同游同息,自謂躊躇滿志矣,是爲遂廬新築”(周貫明《晚齋閒話》,“基立村”條(香港:大同印務有限公司,1991), 頁157。)。遂廬於1929年秋築成,確爲會人帶來方便,其序曰:

  秋日,天氣佳暖,集清游會友作郊外之游,遂在遂廬宴集同人,即席揮毫,以紀其盛,經亨頤與陳樹人乘肩與至,(高)劍父、奇峰兄弟、(張)純初、(容)仲生、(羅)仲彭、(李)野屋、(黎)澤闿、(王)紹薪及家(周)演明等畢至。王紹薪先生書贈聯雲:“結廬人境静車馬,偕隱農村足稻樑”,可謂先得我心(《晚齋閒話》,“基立村”條,頁157—158。)。

  清游水榭、息園與遂廬,皆假私邸作一時之雅聚,周日於坊間聚飲磋切,爲該會的最平常的活動。鄭春霆述陳樹人事迹,便謂陳“既有管理風騷之意,倡組清游會,以衆所歸,一集而合。會無常址,大都假座茶樓酒肆,以星期日爲集會之期,縱談詩畫,脱略形迹,或以作品互爲切磋”(鄭春霆《嶺南近代畫人傳略》(香港:廣雅社,1987),“陳樹人”條,頁145。)。清游會於室内聚會,復共同郊遊於外,蓋通過景物遊歷,提供賦詩寫畫題材,情景臻於交融。例如粤秀山風景幽雅,1923年清游會人偕孫中山已踏足於此。山上有鎮海樓,古樹茂盛,是陳樹人寫生題詩的好去處。陳嘗畫“紅棉八哥”於此,題詩曰:“短衣匹馬逐春風,百粤山河照眼雄,攬轡越王臺上望,鷓鴣聲裏木棉紅。”(《晚齋閒話》,“紀劬勞醫院”條,頁167。)陳樹人特愛紅棉,取其英偉正直之氣魄,曾作《簡清游會友》,邀赴紅棉宴之雅興(詩雲:“不負花時廿四風,嶺南春色麗兼雄。今年應有紅棉宴,爛醉熙光煦景中。”收於氏著《寒緑吟草》,頁48。)。1926年春,陳與清游會同游羅崗洞,並率衆人分工,繪成《嶺海春光》的代表作(該畫之上題謂:“民國十五年新春,清游會同人觀梅於羅崗洞承諸父老之嘉招,迎賓於鐘氏大宗祠。清談既歡,游懷益暢,繪贈此畫以志鴻爪。”其後按次記雲:“陳樹人萱花、高劍父紅棉、高奇峰牡丹、張純初茶花、羅仲彭紫藤、黎葛民黄葵、容星哲桃花、胡少翰白梅、黄鼎革野菊、何勇仁杜鵑、王紹薪題記。”)。是年冬,樹人又與清游會諸子游河南泉塘,竟日方歸(陳樹人《寒緣吟草》收《初冬過河南泉塘共清游會諸子》詩雲:“尚有荒寒心性在,無詩真箇負泉塘。層霞散紫舒曛日,疏柏飛丹點早霜。喬木不經新戰伐,淳風留此古村莊。侵尋人事知何極,又得清游一日長。”頁47。)。會人除常訪六榕寺,亦喜至鼎湖的慶雲寺避暑,客堂内懸高劍父的手書對聯。據《晚齋閒話·紀鼎湖之游》記載,是源於“抗戰前清游同人陳樹人、經亨頤、張純初、羅約經及家演明曾游此地,宿寺中。是夜,劍父解衣磅礴,書興飛來,秉燭揮毫,贈聯留念。”清游會人所到之處多不勝記,先後結伴遊覽白雲、丹霞、羅浮諸山,尋幽探勝,留下不少詩文(郭焕文《嶺南教育家黄榮康》,《佛山歷史人物録》,頁344。)。陳公私兩忙,常穿梭於粤境内外,時而“偕清游會諸子游北江藏霞洞,登達觀亭,遠眺清遠峽,曾抄其勝”(《陳樹人先生年譜》,“公元1931年(中華民國二十年辛未)四十八歲”,頁41。)。20世紀30年代,清游會持續擴大,國民黨官員内粤籍的文人新貴紛紛加入,令該會主張得到廣泛認同。例如强於交通事務的葉恭綽、善理西南政務的陳融等人,亦嘗於其時活躍於清游會(朱庸齋所撰《天蠁樓詩文集》後記(中册,頁324)載及黄詠雩及其文社清游會,其謂:“餘與君相交十餘年,倡和彌密,先後同社者,如楊鐵夫、張漢三、黎季裴、黄慈博、陳協之、葉譽虎諸丈,咸以詞名於時,以君作皆深許之。”)。鑒於清游會之盛,1933年初遂有發起出版特刊的建議,並由黄祝蕖作《清游會特刊序》,其謂:

  其游也,自羊石以暨外縣外省外國,不止數萬裏,每有所游,則必有所得,益進而上。故其楮墨流傳,如吉光片羽,往往爲世所矜重……近者如金陵、北平、上海、澳門、香港、東京、印度、比利時、巴拿馬諸都會,且開會以歡迎之,唏其盛矣。今春廣州有市展覽會、美術館之設,特辟三室以備吾會之出品陳列,而榮康手擬征啓以導其先。既而張君香圃、趙君少昂等發起特刊,復來督索予序(參閲《求慊齋文集》,卷三,頁16—17。)。

  清游會創辦的十年之間,陳榭人、高劍父、高奇峰、趙少昂等人畫作紛紛參展海内外博覽會,獲得高度評價,聲名鵲起。籌議清游會特刊,有助各界加深對其會員活動及嶺南畫派的認識,也便於將過往同寅的業績作一總覽,以達宣傳推廣的效用。單是1933年於廣州舉辦的美術展會,以清游會的名義參展的畫數達178幀,作者共44人(此數字只記清游會參與某一時地以畫爲主的藝術觀摩,而且限於黄祝蕖在其畫展中所目睹過的,故他亦慨然謂:“非吾所寓目者尚不在矣。”推而廣之,若加上平日活躍於畫作以外的詩文酬唱者,會員人數當更以倍計。參閲黄祝蕖《清游會觀書畫記》,收入氏著《求慊齋駢文》,卷三(廣州:芋園叢書本影印,1935),頁17。)。清游會人感情融洽,儼然彼此生活於一個藝術創作的共同體内,互爲精神支柱。例如1933年廣東米商抗征洋米税,清遊子黄詠雩時爲廣東商界領袖,爲民請命,發動抗征,觸怒“南天王”陳濟棠,陳捕黄重罰(參閲方誌欽、黄天申《陳濟棠治粤時期的廣東商會運動與抗税風潮》,《羊城古今》2002年1期,總第87期,頁51—57。)。1934年10月黄獲釋,吴道镕以莊子《虚丹篇》慰解黄氏慘受誣獄之怨(其事載於黄詠雩《哭吴玉臣太史》,收於氏著《天蠁樓詩文集》,上册,頁134—135。)。是年11月初,清游會的黎澤闿、黄祝蕖、李供林等人即陪同黄氏游三水龍潭,大有支持黄氏勇闖龍潭之意(黄祝蕖《龍潭遊記》,收於氏著《求慊齋未編文稿》(廣州:芋園叢書本影印,1935),頁1。)。黄氏又與黎澤闿、張純初、羅仲彭、蘇少偉等訪龍眠窩,黎其後撰《龍眠窩篇》,亦爲砥礪詠雩之作(詩雲:“黄生三十方盛年,已齊壽殀安由天。平生愛結山水緣,清游所歷峰萬千。好景盡入詩烹煎,自謂此身痼霞煙。死當鑿冢依岩泉,龍洞之北坑西偏。上有龍氣來蜿蜓,左右獅象供笞鞭。—窩中凹寬稍平,羅列星宿包坤干。四圍鬱鬱嵐翠連,黄生策杖導我前。張(純初)羅(仲彭)容(仲生)蘇(少偉)僧鐵禪,指點迭嶂躋其巔……人不諱死壽愈延,疏放那似黄生賢,我爲詩表黄生阡,吟魂長在同山川。”收入氏著《拙存堂詩》,卷上,頁29—30。)。1935年秋,陳樹人仍偕清游會友畫家容大塊、妻居若文郊遊,以遍野稻香入詩曰:“風送稻香三十裏,晚凉如水乍回車。”是年重九,又與妻及會友黎葛民、容大塊登栖霞山太虚亭(《陳樹人先生年譜》,“公元1935年(中華民國二十四年乙亥)五十二歲”,頁51—56。)。凡此可見,抗日戰争以前,陳樹人的詩畫社交均聯繫於清游會,該會以廣州的雅聚及近郊的遊歷爲主,且賴會人與省境之外頻繁的文化交流,不斷拓展清游會的知名度。惟在粤活動受制於動亂時局。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廣州的清游會員逐漸離散,各人的際遇自然惹人關注。1938年,獲悉會中要員羅仲彭爲日寇所捕,於寶山壯烈就義,陳樹人憤書《哭羅仲彭》三首(第一首詩雲:“忍得臨風泪幾行,私情公誼總堪傷。千秋畫史光芒在,七十衰翁作國殤。”第二首詩雲:“回首清游十五年,論詩論畫復論禪。如公不愧真吾黨,駡賊常山氣凛然。”第三首詩雲:“幾年杯酒未相親,布奠寧期及此辰。同是天涯仍哭望,賓山何處覓新墳。”收於氏著《戰塵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頁7。);同年另一摯友經亨頤相率去世,陳又作《挽經頤淵》(詩雲:“經酒陳詩廖哭聲,十年前事可勝情。廉隅不負平生節,書盡應同後世名。粤嶺鬆樓甘寂寞,晋祠周柏寫堅貞,從今患難無由共,剩墨才披泪欲傾。”挽詩以經亨頤喜花雕酒、陳樹人工詩畫,廖仲愷夫人何香凝善感泣的趣聞逸事爲開場白,此乃於右任1933年3月廖承志案發生之後所贈詩句。於氏於1928年與何、陳、經諸人結“寒之友社”,故有十年之説。“鬆樓之聚”源於1931年護法之役中,經亨頤與陳樹人同居廣州所命名的“鬆蟀樓”。“晋祠周柏”則是1930年國民黨召開擴大會議,陳、經二人共赴太原並抄繪於此。參閲《戰塵集》,頁12。),其懷念清游會友之情切可見一斑。

  陳樹人創立清游會,又爲民國政府重要官員,廣東政情變化與清游會發展之間的關係可謂不言而喻。陳樹人與廖仲愷同爲孫中山的得力助手,孫决定改組國民黨,開展國共合作政策,指定廖、陳等九人爲中國國民黨改進案起草委員。陳樹人與高劍父之交情,不獨爲革命盟友,亦聯繫於書畫創作的志趣。陳妻居若文與廖妻何香凝情如姐妹,何氏曾隨高劍父學畫,而高氏赴日本留學獲得廖氏夫婦照顧相助,因而感謂:“是爲餘自作苦學生以來第一快慰也。”(高劍父《七十自述》,收入李偉銘輯《高劍父詩文初編》(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頁345。)這種政治、藝術與交情夾雜的公私關係,正是清游會内部關係堅實、迅速發展成領導時代的書畫團體的原因。

  1925年3月12日,陳樹人敬奉的革命領袖孫中山去世,8月,國民黨内反聯共者殺陳之摯友廖仲愷,陳樹人以國民黨秘書長身分參加“廖案”檢察委員會工作, 廣東政府人事暗流起伏。國民黨内溶共之聲音不絶,廖仲愷之子承志、陳樹人之子復獲派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二人秘密參加了共産黨。1927年,國民黨與共産黨正式决裂,國民黨内意見分歧,互相攻訐,陳樹人憤而辭去各職。1928年,陳氏往南京參加國民黨二届四中全會,遂與廖妻何香凝、經亨頤、於右任、張大千、黄賓虹結“寒之友社”,是爲繼清游會後的另一文社創舉,以期與上游地域建立廣泛的文化聯繫。1932年,陳赴南京任橋務委員會委員長,8月樹人之子陳復爲廣州當權者所捕,當晚遇害(陳復之死,疑爲陳濟棠所害,《晚齋閒話績集》“思復樓”條載;陳復遇害,樹人悲痛之餘,於别業中辟樓以志之。其序謂:“陳家東山一夕禍發,陳復失踪,樹人服官南京,鞭長莫及,夫人挺身往見陳濟棠查問,望予援手,陳尚作態,故示關切……數月後,鄉人於隔山叢塜間發穴,乃其屍,視之果然。”頁90。)。1933年4月,廖承志在上海被捕,得宋慶齡、柳亞子及經亨頤營救,始告脱險。廣州當權派通過其報刊喉舌,勒令將被捕者即場處决,以示反共决心(《香港中興報》1933年4月22日《廖承志案如是結果》一文載:“(廖)若在他處被捕,當即立爲槍下鬼。”)。至1935年,何香凝聯同孫夫人、馮玉祥、柳亞子、經亨頤、陳樹人等中央委員聯署提案,要求蔣介石恢復國共合作的方針,結果爲蔣所拒(鄧小平於宋慶齡的追悼大會上所致悼辭曰:“(1935年)8月1日,中共中央發表了號召人民團結起來、停止内戰、一致抗日的《八一宣言》》宋慶齡同志和何香凝、柳亞子、經亨頤、陳樹人及於右任,孫科等率先響應,影響巨大。”詳見《人民日報》,1981年6月4日。)。

  陳樹人爲實現孫中山民主革命奔波三十年,親人故友依然不容於當政者,隨着日軍南下逼近眉睫,只能暫避澳門一隅。抗戰勝利後,陳卸官歸粤,本欲重振粤之清游會(《嶺南近代畫人傳略》“陳樹人”載:“廣州陷後,會員遍散各地,然猶就地舉行雅集也。迨勝利復員返市,欲追昔游之盛,但藝人以牽於衣食,無復此閒情,凋替良甚。民三十七年戊子春,樹人辭官歸粤,登高一呼,又萃集百數十人。”頁145。),豈料1948年10月,以胃潰瘍病逝世廣州,於是會務又形散涣。陳生前故舊要求爲陳舉行公祭,爲國民黨中央所阻,只能開設追悼會(蓋晚陳三天去世的國民黨元老林雲陔,却因棄陳濟棠而臣伏蔣介石,獲政府明令褒揚,於南京、廣州舉行隆重公祭。30年代林氏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國民政府審計部部長,以地位而論與陳樹人相若,不免予人貶陳揚林之感。林陔雲的公祭消息,見於《廣東日報》1948年11月2日、5日、8日及16日諸報導。陳樹人的追悼會爲私人性質,於教忠中學舉行,有千餘人參加,由黎慶恩、黄詠雩宣讀祭文。三七家奠,以於右任挽聯中兩句:“身退難忘天下事,心期無負歲寒盟”爲報導題目。參閲《廣東日報》,1948年10月25日,11月5日、8日、15日:《大光報》,11月14日及15日。)。清游會友於挽詩祭文中頌贊陳品格高潔,從近千作品内選出黄詠雩所撰祭文,經高劍父爲首的追悼會成員及陳妻居若文、親家桂玷同意,當衆宣讀,力言陳創建民國的勛績。黄氏《祭番禺陳樹人先生文》中,駁斥批評者謂陳“有雕龍之技,無汗馬之勞”的歪謬,高度評價他“振越臺之雅風, 辟雲淙之吟社”,並悲其死曰“清游難再,靈饗其來”,由此凸顯陳領導清游會之功(黄的祭文遭阻,未見於當時報章,後收於《天蠁樓詩文集(下册)》,第三篇:鉻文、祭文等類,頁113—117。)。總括而言,粤之革命政情對清游會的影響直接,隨着粤籍革命核心領導離開政治舞臺,以及日本侵華戰争蔓延,清游會於廣州活動告一段落,中堅會友輾轉散落港澳等地,繼續以化整爲零的方式於當地從事詩畫活動。

  五、清游會的港澳活動

  香港處珠江河口,爲廣州對外的重要門户。19世紀中葉以來,由於是英國殖民地,因而免於國内政治牽連。辛亥革命時期粤港關係密切,無論孫氏和革命黨人,或隱逸的前朝文人遺老,多擇香港爲活動基地,各取所需,奠定日後清游會人士於香港的交遊活動。早在1924年,清游會友已踏足香江,詩文活動較著者,如黄詠雩之拜會陳伯陶,作詩《九龍槃園賦贈陳太史子礪四首》。其時,陳伯陶逸居九龍城,招宴槃園,席間賦詩謝方拱垣等人,並贈黄氏自撰《勝朝粤東遺民録》(《天蠁樓詩文集》,上册,第一部《芋園詩稿》,頁66—68。)。黄父顯芝是廣州最大洋米進口商養和堂主席,民國時期曾以米糧接濟孫中山於永豐艦上,又屢捐輸軍餉,獲民國政府嘉許,與廣粤官商名流稔熟(參閲拙著《黄顯芝的廣東米業與民國革命》,收入林啓彦、李金强、鮑紹霖編《有志竟成——孫中山、辛亥革命與近代中國》(香港:香港浸會大學人文中國學報編輯委員會,2005),頁835—858。)。黄詠雩1921年結婚,陳伯陶回粤爲證婚人之一。居港的前朝遺老,因各種詩文關係,大多與清游會過從甚密,仍活躍於粤港的交遊與創作。例如桂坫是陳樹人的姻親,1926年已赴清游會宴, 賦紅棉七律十首(《約庵詩録》之《挽桂南屏太史》有“會溯清游剩幾人,紅棉十咏憶前塵”之句,其下注雲:“民國十五年丙寅春,公赴清游會宴,賦紅棉七律十首。”頁50。)。凡此可見,清游會與陳伯陶等“羊城九老”關係融洽,頗能裨益於詩社創作(陳伯陶與汪兆鏞、吴道镕、樑慶桂、張學華、桂坫、伍銓萃、黄誥、金湛霖等於廣州組成“九老會”,以詩會友,關係融洽,爲黄詠雩的前輩詩友,直至20世紀20年代後期仍聚集無間,諸人合照並見於餘少帆《廣東歷代詩鈔》(香港:能仁書院,1980)之附圖。參閲前揭《羅雨林文博研究論集》,頁545:趙雨樂、鐘寶賢編《九龍城——香港史地區研究之一》(香港:三聯書店,2001),頁20,亦有收録。)。本地名宿如“學海書樓”創辦人賴際熙、區大典、朱汝珍、盧湘父、俞叔文,與清游會友亦多所唱酬,至30年代,諸生如吴天任、曾希穎、李景康、樑寒操、陸幼剛等參加清游會雅集尚多,締造盛極一時的文壇氣氛。陳樹人丙寅(1926年)所撰《蘇俄革命紀念日與清游會諸子登摩星嶺》(詩雲:“鷗鷺難馴浩盪心,未緣煩劇廢登臨。清飈不斷開餘霧,落木無邊識勁林。四戰河山增壯麗,千秋人事付沉吟。竭來攬轡摩峰望,百粤雄圖好豁襟。”收於《寒緑吟草》,頁46。),以及丁卯(1927年)的《與羅仲彭、周演明、樑一鳴游侯王廟》(詩雲:“桃源是處認人家,不問江山與歲華。到此未須輕感慨,中原遍地尚蟲沙。”收於《寒緑吟草》,頁62。)、《黄花節同清游會諸子游青山》諸作(詩雲:“驚心怵目黄花節,只在殊方寂寂過。不憚間關謀聚晤,便同游眺异山河。暖風千裏熏新葉,艷日沿江媚净波。到此我儕安可忘,鄉邦今日泪痕多。”同上頁。),皆证清游會人在港活躍,游吟間洋溢着家國之情。1926年起,因國内戰亂避地香江之文人漸多,其中潘達微、 鄧爾雅、黄般若、蔡守、傅賽宜、鄧芬、李景康等,在港成立了“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1927年,高劍父與鄭春霆、胡少蘧、何雅選、杜其章又成立“香港書畫文學社”,趙少昂、陳荆鴻、黄少强等相繼加入。這種學社與學社的交織關係,無疑將清游會的人事網鉻推展於香港。此外,創立於1929年的“榆社”,1930年的“斑斕社”、“震旦書畫社”,以及1932年的“壬申書畫社”等,組織成員莫不與清游會的書畫名家多所接觸,形成兩地互動的文化交流(參閲《香港書畫團體研究》,附録一:香港書畫團體概覽,頁137—141。)。

  種種迹象顯示,20年代清游會與本港文人的交流活動,主要建基於陳樹人、高劍父的人脈關係。1937年葉恭綽淡出政治舞臺後也遷居香港。在葉氏引薦下,清游會友在港得到較大的學術認受,漸而活躍於鄉邦文化的活動。尤其30年代後期中國抗日形勢嚴峻,華南地方以廣東爲最終防綫,1939年葉恭綽、簡又文等創立“中國文化協進會”,致力聯絡文化各界,並於1940年與香港大學籌辦大型的“廣東文物展覽會”,籌委會成員近半爲清游會友。葉氏於展覽會上特别提出“研究鄉邦文化,發揚民族精神”,首次將粤地區的文化研究,提昇至保育民粹的國族層次,貫徹了20年代以來清游會的一貫宗旨。1941年日軍攻佔香港,清游會在港活動停頓,唯賴澳門清游會員持續聚會。延至抗戰勝利後,再由李供林等人發起復會(鄭春霆《嶺南近代畫人傳》“容祖椿”載:“亂離後風流雲散矣,雖然,(清游)會友今猶多有避居香島者,由蘇世杰、李供林、鄧碧海等發起復會,每周日例必舉行雅集,贊畫哦詩賭酒,各適其適,盛况不减當年也。”頁104。又據餘少帆《廣東歷代詩鈔》卷十一“李供林”載“民初廣州有清游會,笠履甚盛。先生晚年重興於香島,每月月圓之夕,從澳岸來回,賦詩飲酒,興致瀟灑。以己未春圓月八日歸道山,即閏享受,百零二歲雲。”頁1126。),早期會員如王紹薪、趙少昂等相繼赴會,一直迄80年代仍維持其詩文活動(抗戰以後,清游會友自内地及港澳重聚於廣州。1947年5月至7月,陳樹人短時期回廣州,清游會友大集迎送,據《陳樹人先生年譜》頁88載:“樹人扺穗後作《贈友十絶》,分别贈桂南屏、高劍父、陳曙風、張發奎、羅卓英、黎澤闿、陳蘿生、黎葛民、關山月等人。”頁89又謂:“返滬前夕,清游會友餞别,在分離十六年後得重聚逾月,樹人即席賦詩以‘至友精神永不分’相慰,又以砥礪廉隅相勉。”黄詠雩《天蠁樓詩文集(上册)》,頁307—308載及1948年北園兩次雅集,先後出席者有:桂南屏、張阇齋、陳颙庵、黎六禾、劉伯端,詹無庵、陳寂園、餘少帆、黄子實、吴天任、餘傳鳴、張蔭庭、黎澤闿、胡隋齋、張叔儔、冼玉清、張瑞京、張紉詩、黄詠雩等人。由上可推知,戰後初期,清游會人類似的詩文活動不絶,其後基於新中國的政治形勢,留居廣州的清游會人雅集雖多,惟以該會名義活動者絶少,轉爲低調的群體聚會。而居港的清游會人以離岸之便,反而活動積極,復會後成爲保存國學文化的重心之一。1957年,創會元老李供林八十壽辰,以詩詞致賀而記録於唱酬集中者有70餘人。1979年李去世,80年代香港清游會召集人是鄧碧海。其時,第一代清遊子所餘無幾,轉爲第二、三代新血參與。。

  香港以外,澳門也是清游會人遊歷避居的熱點。例如張純初,早年在羊城創辦《七十二行商報》,積極參加陳樹人、高劍父的清游會,廣州淪陷,便移居澳門終老。張氏與清游會成員交往甚篤,年逾六旬,高劍父與陳樹人、黎澤闿、李供林等十餘人,集其作品刊印爲《筆花草堂詞》(參閲章文欽箋注《澳門詩詞箋注·晚清卷》(珠海:珠海出版社,2003), 《張逸》,頁314—316。)。其時粤港澳三地文人互動,不獨陳高以學會、書畫名義涉足澳門,其他在港會員亦時游濠江(例如於香港聖士提反書院畢業的潘世謙,是清游會人,也是輔仁學社及碩果詩社成員,其《南灣遠眺》、《春日南灣》等皆爲咏澳之作。參閲《澳門詩詞箋注·民國卷上》,“潘世謙”,頁206—207。)。清游會中堅黄祝蕖,與澳門會中諸友聯繫亦多,當中作於1938年的《懷張純初澳門》、1939年的《李供林與張純初、黎澤闿、高劍父、凌巨川、張白英澳門宴集》和 《寄黎澤闿澳門,兼柬高劍父、張純初、凌巨川、李供林、張白英》等可資參证,多爲悲昂勸慰之作,寓意神州不滅(例如1939年給李供林等和寄黎澤闿等的兩首詩,前者雲“洪喬肯作寄書郵,特地平添一段愁。風月凄凉逋客恨,江山摇落故園秋。銀燈翠箔留殘夢,畫幢茶爐拓小游。莫漫悲歌濠鏡畔,陸沉不盡古神州。”後者雲:“亂離消息總難明,隔歲裁書寄未成。幾斛鮫珠亡國泪,三年馬角异鄉情。蓮須閣舊殘峰壞,木末亭孤落日傾。尚有神州沉不盡,與君磨劍斬長鯨。”參閲《澳門詩詞箋注·民國卷下》,“黄榮康”,頁551—555。)。另一要員李供林,抗戰時期奉母居澳門,1943年與高劍父、張純初等登松山,其時得悉清游會人李仙根殉難重慶,借重九賦詩咏懷故友(《九日登松山》詩雲:“今逢重九日,又向此山來。椿謝遥縈念,萸簪近抱哀。道旁鬆漸老,籬落菊遲開。歲歲登高處,何曾遠辟灾。”《澳門詩詞箋注·民國卷下》,“李供林”,頁458—469。)。抗日期間,清游會人黎澤闿與其子廷棨亦避地澳門,與清游會友張純初、周貫明等多所唱和(見《冬日過陳寂園青州》,《澳門詩詞箋注·民國卷下》,“黎廷檠”,頁543。)。於此可見,清游會人以澳門爲廣州活動的另一延續,就政治而言,會人雖脱離昔日廣州繁華的官界,惟就文人愛國的聚合心態方面却無二致。周貫明抗日時期避地澳門,詳載了戰亂下當地會友的各種活動面貌。對於1937年以後,諸子在槍林彈雨下維持雅集的風尚,印象尤深。其憶記曰:

  隨着蘆溝橋事變,敵兵節節進犯,戰事迅速帶至華南,聯絡中山輿澳門交通之歧關公路,在日本飛機轟炸之下,備受威脅,行旅患之。一出澳門,即有空襲死亡之險,而清游會諸子却不因之裹足,身居患難,猶不廢游賞,恒徜徉於關閘内外十裏間憑弔遺迹,寺觀丘墅靡不游,山水泉石無不觀(《晚齋閒話續集》,“澳門”條,頁68。)。

  觀清游會人排除萬難,游訪山水古迹,實際上已非爲遊歷而遊歷,箇中展現對國故文化的熱愛。其集體爲文賦詩,旨在言情述志,吟咏中不减對家國前途的關切。抗戰時期,會友在澳門的生活艱困,衣食條件缺乏,却充分反映傳統文人貧賤不移的雅集情操。下列記述略可説明此種心迹:

  清游會友亦漸集澳門,純初、劍父住處距我更近,暇輒探幽攬勝,或聽濤松山,或訪僧竹院,世難方殷,仍不廢我嘯歌,我自忘如金魚幕燕矣。純初秉性骨硬安貪而不阿世,居陋室晏如也,曩爲内子畫《十分春色圖》,珍藏笥篋。中秋夜共賞月於西望洋山峰,醵資市月餅,爲了節省,劍父建議啖沙葛,代替桑麻柚。時窮,則咬菜根,我輩不應如是耶?劍父於多年前爲我畫百合花,印製箋紙,今落拓海堣,敝衣破屨,不以爲耻,有招之者,不去深明順逆也。(《晚齋閒話》,“違難”條,頁186。)

  因廣州、香港相繼淪陷,張純初、黎澤闿、高劍父、張百英等人先後集於濠江,清游會活動一時復興。1940年,汪精衛在南京成立政權,陳樹人留守重慶,仍關注港澳清游會員生活,是年冬,樹人得黎葛民、李供林、王紹薪詩:“知清游會友流亡港澳,均能以氣節相尚,佩慰不已,賦詩寄清游會諸子。”(《陳樹人先生年譜》,“公元1940年(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庚辰)五十七歲”,頁69。)也就是説,清游會不因戰事停廢,成員間之溝通超越了省港澳地域的隔閡,並以創會的精神互相砥礪。惟清遊子結聚澳門,概爲一時的避居,成員去留不時。據周貫明憶述:“清游會友尚廉介,每周日茗聚,各付所賞一介,不以取諸人,由來久矣。初客是間,人事較簡,生活從容,乃參與其盛。不久,黎澤闿氏有粤北之行,張白英歸鄉,純初病殁,清游寂寞矣”(《晚齋閒話》,“違難”條,頁188。)。而且較諸粤省勝景,澳門地小,可供清游雅集之處稍缺。當地《華僑報》載其詩賦活動時亦謂:“清游會以濠鏡一隅足迹已遍,莫可再游,近惟集於茶樓作清談,或各出所作詩書畫互相欣賞,亦一樂也。茶罷賦此。”其時爲1941年的辛巳,可視爲清游會活動的一個側面(該則報導參閲方寬烈編《澳門當代詩詞紀事(下册)》(澳門:澳門當代詩詞紀事,1996),頁359。方氏按曰:“清游會爲陳樹人、高奇峰等在廣州所發起,廣州陷於日軍,部分會員移寓澳門。”現輯於《澳門詩詞箋注·民國卷下》“王定緯”之條下,頁331。)。

  清游會活躍於澳門,和“春睡畫院”遷於當地有關,高劍父爲教畫授徒,20年代初置畫院於佛山,後移至廣州,抗戰時期再遷澳門。陳繼春《濠江畫人掇録·從隔山到濠江》記該畫院活動雲:“一九三九年六月八曰至十二日,高劍父在議事亭前地的澳門商會二樓舉行了春睡院留澳同人畫展,高氏師徒共出品二百多幅作品義賣,籌措款項,救助灾民。”簡又文於《大風》旬刊中亦撰《濠鏡讀畫記》謂:“參觀者絡繹於途,擁擠於室。因不收門券,科頭跣足者亦一體招待,更有好幾家學校的學生列隊而至,蓋見是會以庶民化和普遍化。且有不少中西男女人士由香港買棹前去參觀者。統計一連五天,人場觀畫者逾萬人,洵是濠江空前之文化盛會,抑亦南國藝壇之盛事也(參閲《澳門詩詞箋注·民國卷下》,“鄭哲園”,《春睡畫院諸君在澳門畫展覽賦此以贈》一詩,章文欽的注解,頁485。)。”高氏將澳門作爲畫院根據地,終生以畫作寄寓其革命情志,延續嶺南畫派之風尚,日與遊藝者多爲李供林、張純初等淸游會人,由此維係着茁壯的人脈關係。

  六、嶺南的清游會與中國文化的弘揚

  辛亥革命旨於推翻晚清腐敗政權,惟推動革命思潮時,中國傳統文化也承受若干衝擊。於陳樹人、高劍父而言,革命與藝術創作如同一體之兩面:知識文人當以革命活動改造時代,同時愛國革命的意識,也可以透過文學充分展現和推廣。因此,文化藝術與革命改新不但無必然衝突,作用且相輔相成,清游會於國學保存方面每見積極,扮演着中國文化薪火相傳的重要角色。

  清游會組成初期,遊歷與雅集爲該會的核心活動,以詩畫表達愛國情懷是較常見而直接的方式。30年代後期日本逐步侵略中國,戰綫直下華南地區,清游會員感觸於民族存亡,促使會人關注故國文化的維護。以嶺南一隅爲代表的鄉邦文化首次獲得國人公認,於1939至1940年此一重要時期,由清游會核心人士分别於香港及澳門舉行大型的文物展和畫展,即爲明证。自清遊人士踏足港澳,兩地國學文化水平得以提昇,與著名學府交流漸形頻繁,其研究得到高度重視。細而析之,清游會員國學造詣深厚,舉凡詩詞、經學、藝術及國史考古等範疇無所不精,於嶺南自成一學術體系。不但如此,他們創會以後,愎與其專業内的友儕多所接觸,由此形成廣闊的文化交流面。

  近代廣東學術粹統,以陳東塾(白沙)、朱九江(次琦)爲兩大派,而九江之學,又有康有爲和簡朝亮兩支(許衍董總編、汪宗衍、吴天汪校閲《廣東文征續編》(香港:廣東文征編印委員會,1986—1988),《康簡知名》,頁433。)。二者皆能傚法其師、治經雜糅漢宋之學,不太講求家法門户,大有歸宗孔子之意。但方法上,康有爲舍程朱理學爲主,間取陸王的主次步驟,而獨好陸王之學,並潜心佛典,由陽明學以入佛學。衆所周知,康氏崇奉今文經學,以經世爲目的,於變法維新多所借鑒,漸從今文經的三世説中,發展了《新學僞經考》、《孔子改制考》等托古改制理論(參閲吴雁南、秦學頎、李禹階主編《中國經學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第十單:晚清的正統經學與經學异端,頁599—611。)。惟此一極端理路,既未必爲重視漢學的晚清學者如章太炎、劉師培等人所接受,也與同門所謂宗經的原意相扺。故不少廣東後學從事典章考據,仍以歸於簡朝亮門下爲正統,强調踏實的治經方法,並融通漢宋之學,以求國學文化的復興(吴道镕纂輯,張學華補訂,葉恭綽傳録《廣東文征》(香港:香港珠海書院出版委員會,1973—1978),[簡朝亮]條下謂:“(簡)爲九江高第弟子,平日恪守師説,作講學記,詳述而闡明之。在陽山關讀書堂,從學者多才杰士,樑文忠鼎芬、丁侍讀仁長皆推重之……所著《尚書集注疏述》三十五卷、《論語集注補正疏述》十卷、《孝經集注述疏》一捲、《禮記子思子言鄭注補正》四卷、《讀書堂正續集》若干卷。”頁357。)。晚清至民國期間,簡氏學生活躍於政治舞臺,由是朝亮之學益知名,清游會人士擁護國粹國學,與此一師承學理不無關係(關於簡朝亮的言行著作與學術影響,詳閲常宗豪《簡岸先生學述》,收入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編《海峽兩岸學者首次儒學對話》(漓南:齊魯書社,1993),頁281—293。)。

  自經典而詩詞文學,均以簡先生的弟子獨領風騷。例如與陳樹人、高劍父等人於南社、清游會早相交接的黄節、鄧秋枚同爲番禺鄉里,二人皆師承同邑的簡朝亮,黄節及其同門樑鼎芬等更是近代嶺南四家詩的代表(黄節之詩與樑鼎芬、羅惇融,曾習經等合稱爲嶺南近代四家,著《詩學》、《詩旨纂辭》、漢魏樂府風箋及曹操、曹丕、曹植、謝眺、鮑照、阮籍《咏懷》各詩注等,其詩集曰《蒹葭樓詩》。參閲《廣東文征續編》,“黄節”,頁616—617:又《澳門詩詞箋注·民國卷下》,“黄節”條之解説,頁408。)。其人的文學活動勃發於長江上游,往後又教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及北京師範大學,基於此種學術組織的紐帶關係,清游會的創辦人於江浙一帶早具相當的聯繫,解釋了粤瀘文人南來北往的基礎。黄詠雩也是簡朝亮的學生,與清游會友黄祝蕖諸子以詩齊名,並得省港名宿陳伯陶、吴道镕、張學華、朱汝珍等“詩壇九老”指導,詩詞精湛早熟,是20世紀港粤文人的學術交往的一個典範(黄詠雩於1919年17歲時拜簡朝亮爲師,行叩拜大禮,是年出席汪兆鏞在微尚齋舉行的雅集,即席作《汪憬老招飲微尚齋席上賦謝巳未》七律一首。1924年,造訪陳伯陶於九龍,當知其與廣州九老詩會關係密切。參閲氏著《天蠁樓詩文集(下册)》,附録二:黄福禄《追思》,頁174—175;附録七:黄福五《黄詠雩先生生平活動年表》,頁323—325。)。蓋嶺南音係中原,具備獨特的文字風韵,粤之詩詞創作每多典雅高絶,别有輯存價值。事實上,清游會人各有詩稿存世,在文學界已占一席位,足以擔當嶺南詩詞的輯存任務。40年代葉恭綽倡議主持“全清詞編委會”,由饒宗頤協助整輯,其《全清詞鈔》的出版是詩詞界的一項盛事,對總覽清代詞人業績裨益尤大。清游會人陳融的《讀嶺南人詩絶句》,以絶句四千餘首,對漢代至民國初年千多位嶺南詩人作細緻描述,兼備詩人介紹,經粤港數百文化界人士集資審校。整項研究歷時四十載,長達三十萬字,20世紀50年代在香港刊行面世,時人始重見粤詩的系統。

  繪畫方面,嶺南畫派足以和其時的海派、京派鼎立而三,反映陳樹人、高劍父兄弟畫作的舉足輕重。其諸人成名過程,又與二三十年代清游會的活動搆成直接關係。由他們培育的嶺南畫派弟子千數,畫册著述豐碩,自第一代的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至第二代的趙少昂、關山月,代代繼承,成爲延續至今的南方第一畫派。而嶺南畫派的學藝交流也不區促於粤,其與蘇杭江浙的畫家過從密切,因而藝術作品的感染力更爲强固。例如20年代從陳樹人南來的經亨頤,本身就是江浙有名的教育家和藝術家。他與李叔同、柳亞子、豐子愷、徐悲鴻等江浙蘇杭的文人相熟,與陳樹人諸輩同樣擔當着南社與清游會的橋樑中介(辛亥革命後,經亨頤歷任浙江官立兩級師範學堂、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春暉中學校長。他提出全新的教育思想體系,包括學生自治、國文改授國語、教員專任、學科制等。由於李叔同曾任教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彼此關係密切,李之印章作者亦是經本人,而與李叔同游,吟書畫的柳亞子、豐子愷、徐悲鴻等,也因此與經亨頤的關係網結緣,解釋了清游會人與浙江文人的交誼。參閲陳星《亦性亦理——李叔同與經亨頤》,《李叔同身邊的文化名人》(北京:中華書局,2005),頁37—44。)。30年代,陳、高等人的畫作已在俄羅斯、意大利、比利時等國舉辦的博覽會上綻放异彩,屢獲佳績,成爲最早成名的中國畫人。1932年,陳樹人於南京和上海等地舉行了“陳樹人個人繪畫展覽會”;1934年德國舉辦中國美術展覽會,陳樹人、葉恭綽、高奇峰等清游會人爲籌備委員,充分顯示嶺南文人的畫作廣受海内外的重視(《陳樹人先生年譜》,“公元1932年(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壬申)四十九歲”,頁44。)。他們的作品,被視爲最能糅合傳統國畫與西洋繪畫藝術,畫工細緻而逼真,同時呈現奔放豪邁的色彩。抗戰時期,澳門睡春畫院之設與清游活動之延續,開拓了澳門的文化事業。清游會的趙少昂於1949年居港後,六十多年來於穗、港兩地培養了大批美術人才,學生分佈世界各地,亦堪稱畫壇的一大貢獻(參閲楊建法主縝《趙少昂大師百年誕辰——嶺南藝苑同門作品集》(香港卓藝坊,2005),序言,頁1—12。)。

  詩畫之外,清游諸子重視鄉邦之學,他們繼承廣東遺老的著述心迹,即透過廣東一地的歷史追認,聯繫於整個國家民族,以期達至文化命脈的保存。例如前輩陳伯陶所著《勝朝粤東遺民録》、汪憬吾修《番禺縣誌》、桂坫參與編修《南海縣誌》、《廣東通誌》等皆屬此類。影響所及,遂有清游會的黄祝蕖修《三水小志》及黄慈博修《中山縣誌》、《廣州城坊志》、《廣東方誌目考證》等。而會人賦詩寫畫,每追溯當地風物勝迹,對瞭解粤港澳文化源流等均具推動作用。抗戰以後,香港學者留意於宋室南遷路綫及其在港古迹,都是這批南來文人首先啓導的,其中不能忽視清游會人居間的學術活動(例如簡又文主編《宋皇臺紀念集》(香港:香港趙氏宗親總會,1960);饒宗頤《九龍與宋季史料》(香港:萬有圖書公司,1959);羅香林《一八四二年以前之香港及其對外交通》(香港:中國學社,1959),上述著述成爲五、六十年代研究香港掌故的權威同行。簡、饒等人與香港大學的學術磋切,始見於1939年的廣東文物展覽會及翌年的玉器展覽,其間實賴於葉恭綽將南來文人引薦於本地學術界。參閲拙著《二十世紀上半葉粤港文人的雅集與交遊——贊黄詠雩<天蠁樓詩文集>》,頁57—73。)。在考證過程中,文獻藏書和金石資料又爲重要入門,可謂晚清考據學的一門餘緒。民國戰亂以來,大量的國家文物自東南沿海城市流出國門,加速了國人搶救文物、承傳國粹的相關工作(1939年在港舉辦的廣東文物展覽會,其記録中有“徵集出品緣起”一項,内中謂:“凡諸文物,或捆隨蕃舶,或蕩作灰炱,並碩果而難存,似名花之無主。搜窮複壁,藏乏名山,聞者痛心,救雄援手!念物稀之爲貴,思厥愛之允藏。凡先民手澤所留,皆民族精神之所寄,允宜及時采集,共策保存,一以表文獻之菁華,一以動群倫之觀感。中國文化協進會同人,有見及此,因發起斯會,期與愛國愛鄉諸君子,相觀而善,相與有成,借此名區,共圖良會。”於此可見文物於海内外的散失與諸子聚集同好觀摩研究的相互關連。參閲《廣東文物展覽會紀録》,收入廣東文物展覽會編《廣東文物》卷三(香港:中國文化協進會,1941),頁191。)。廣東的考據名家便是從保存文物的本意出發,漸而發展爲個人成熟的學問(例如商承祚的金石考古論述便甚著名。他是清末甲辰年探花商衍鎏之子,廣東番禺人,1921年師從著名考古學家、文物鑒賞家羅振玉,30年代於金陵大學任教時,致力搶救楚文化文物資料。至1948年回廣州中山大學任教後至解放初期,前後購藏陶器文物達170多件。從1963年開始,陸續向博物館文物單位分批捐獻藏品。參閲《獨樂不如衆樂——緬懷已故著名文物鑒藏家商承祚先生》,收入前揭《羅雨林文博研究論集》,頁414—420。)。其時各種珍貴文物、善本書籍盈於廣東,流出港澳海外的亦不少,造就藏書家輩出,例如黄詠雩的《芋園叢書》,便是網羅四散文書的成果(《芋園叢書》乃將辛仿蘇氏碧琳鄉館叢書版片,以及藏書家黄秩南轉贈所藏馮氏翠琅館叢書原版,二者加以增補印行而成,當中存括宋、元、明,清書籍凡一百三十一種,每套二百餘册,並由吴道镕題名,黄祝蕖作序,歷史價值甚高。參閲黄福五《黄詠雩先生生平活動年表》,收入《天蠁樓詩文集》,下册,頁335。此外,黄之好友徐信符所藏書刻,亦由葉恭綽建議印行爲《廣東叢書》的重要部分,詳閲《廣東文物展覽會紀録》,《廣東文物》,頁26。)。凡此,於1939年香港舉辦的廣東文物展覽會的展品上表露無遺,與同年澳門舉行的春睡院畫展互相輝映,略可從中反映清游會人的活動踪迹(觀《廣東文物展覽會紀録》所載籌備委員會全體委員、執行委員和審查委員名單,除港方的許地山、陳君葆之外,其餘皆爲葉恭綽領導下的南來文人。是次文物展名義上由“中國文化協進會”發起,惟在總數60餘人中,於黄祝蕖、黄詠雩兩人詩文集内出現者即達40餘人,反映該批南來文人幾處出於同一詩文交往圈子,當中不少應淵源於二、三十年代的清游會人,如葉恭綽、高劍父、黄慈博、黄詠雩、李仙根皆在名單之列。參閲《廣東文物》卷三,頁190—197。)。

  爲讓國人清晰理解廣東文人的貢獻,葉恭綽在吴道镕輯録的基礎上,又參與《廣東文征》的編整工作。該書在粤港文化界人士共同努力下,於1973年至1978年期間,由香港珠海書院陸續付印,前後輯録漢代以還粤籍學者的千數文章,完成了葉氏的出版遺願(《廣東文征續編》,“葉恭綽”條亦載其“篤志鄉邦文獻,吴道镕輯廣東文征,卷帙浩繁,戰亂間稿本數遷,得其集貨録副,今幸得刊行,亦恭綽遺意也”。頁424。)。其後香港學界又組成《廣東文征續篇》編委會,專門搜羅近百年來粤港文化界具影響力的作者,總共三百四十餘人的代表作,在1986年至1988年間完成整項工程。該書編後並謂:“本世紀(20世紀)前後,爲中國歷史上最大變遷時期,而其變革動力實源於廣東,以一省而影響全國全民族。”近代廣東文人及其鄉邦學術所以受到重視,其原因亦在於此,而續篇提及的三百餘作者小傳之内,確证曾參加清游雅集的人士即近百人之多。也就是説,中國近代變革動力沿於廣東,廣東文化蔚然有賴清游會之力,這種人文地理的互動關係,尤足以説明近代中國華南社會的文化重構。而中國南來文人在港的文化交流活動,也使香港在50年代以後,繼續締造海峽兩岸三地一個共融的公共空間。

  七、結論

  20世紀初是政治多變的年代,社會上新舊的人脈關係皆隨革命事業而迅速轉化,重新組合於適當的角色位置。在時代變化的過程中,政治變動造就了革命人物的登場,由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締造了廣東民國政府,并且在多次政權逆轉中顯示其强固的革命熱誠。革命成員的人文學風是不能忽略的一環,他們從舊學中率先向外學習,在革命政權的主體下建立了新舊學粹兼容并包的人脈關係,並以此共同促進中國文化爲本位的强國政策。若剖析陳樹人、高劍父、黄祝蕖等人倡導的“清游會”,便能知道近代各種文化藝術團體的背後,皆含有建國救國的政治情操。這種集新舊文人於一堂,借詩書畫作結聚遊歷的組織,正好説明時代動盪下革命知識分子真實的生活面貌。現實的政治劇變,或許令他們無法重回昔日的革命舞臺,但他們對國粹文化保育的態度始終堅固如初,是寓革命於文化事業的舵手。從國學的師承與地緣關係而言,他們成功地構建嶺南文人的學術地位,於戰前至戰後陸續延伸於海内外地區。

  附表:清游會主要人物縱覽(略)

    (作者:趙雨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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