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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山倦翼,海天難盡傷心碧——論黄詠雩抗戰時期的詞

  黄詠雩先生(爲行文方便,以下稱黄詠雩),字肇沂,號芋園,廣東南海横江人。生於1902年,卒於1975年。出身於廣東的富商家庭,其父黄顯芝先生,爲廣州著名糧商。黄詠雩從小酷愛文學,二三十年代,以詩詞稱著文壇,與黄祝渠、黄佚南、黄慈博一起被譽爲南粤四黄。有《天蠁詞》四卷,存詞約190餘首。從創作年份看,黄詠雩的作品主要集中在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其中尤以抗戰時期的作品爲多,創作特色以及創作成就也比較鮮明。

  本文擬就這一時期的詞作進行粗淺的梳理與考察,以探討黄詠雩詞的情感色彩、社會價值與藝術特點。

  一   

  黄詠雩抗戰時期的詞作真實地記録了作者當時的真實心態與思想情感,具有較高的認識價值與一定社會歷史價值,對於研究作者這一時期的創作經歷、思想狀况,乃至當時社會整個知識階層的思想狀况和精神面貌都起到一定的參考作用。

  1938年十月,日軍佔領廣州。黄詠雩舉家移居香港,以避兵禍。在這期間,黄氏將精力更多的放在了參與愛國救亡活動和詩詞創作上。1938年寓居香港之初,黄詠雩填了一首《菩薩蠻·香港寓樓》:

  亸雲黛斂煙娥蹙,滄波照影明寒玉。日瞑莫憑欄,愁心千叠山。    驚鴉辭落木,雨飐燈花緑。海氣入樓寒,家山夢裏看。

  詞人擬女子之口吻,采用比興之法,抒寫登臨懷鄉之感。作者以“驚鴉”自况,寫其真實心態,並用“千叠山”來比喻内心的愁緒。我們可以感受到,黄氏的這些愁緒,不僅僅包含了對於國破家亡,流落他鄉的愁悶,更包含了對於神州陸沉,日本帝國主義踐踏我華夏的憤恨。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黄詠雩在詞中表現出來的情感,在當時離鄉避禍的社會人士中具有一定代表性,反映了整個社會的普遍情緒。短短一闋《菩薩蠻》,放置在歷史的背景下,有着深厚的内涵和韵味。

  1938年除夕之時,詞人作了一首《念奴嬌·九龍除夕》:

  燈前賣懶,正嘻嘻、兒女團圞今夕。靧粉緗桃嬌欲笑,也作媚人春色。剛卯新鎸,屠蘇熟釀,世味椒盤辣。浮生如寄,可堪重念疇昔。    誰省往事都非,眼中雙日月,僚丸輕擲。徒倚高樓天五尺,那辨浮雲西北。抱樸移居,浣花避難,我亦飄零客。東風驅臘,幾時歸燕相識。

  詞的上闋由新年除夕,兒女們燈前歡愉的情形,引發出對人生的感慨。詞人時年僅37歲,正是人生壯年,本不該有“浮生如寄”的感嘆。但是,作者一度因“正直敢言,反苛捐雜税,爲民請命,自不容於當時掌權者,至曾身陷囚牢。”(黄金海等編《天蠁樓詩詞》前言。)而眼下又因躲避戰争而住在九龍,歲月匆匆,人生如寄,内心煩悶可以想見。下闋先用宜僚的典故,表達自己的無奈與感慨,接着連用葛洪和杜甫兩典,表現自己的處境與心情。詞人避居异鄉,自然聯想到兩位同樣爲避戰亂而移居的先賢,一種兵燹離亂的家國之思油然涌現。歇拍扣住除夕的節令特點落筆,表面上是寫渴望春風驅走臘月的嚴寒,其實是盼望將日寇趕出神州大地,自己能够回到故土和舊友親朋團聚。

  以上兩首詞,都是黄詠雩1938年剛移居香港時所作,風格沉鬱而飽含寄思,與他青年時期的詞作相比,風格有明顯的不同,表現出思想的成熟與創作技法的日趨老到。

  黄詠雩1938年寓居香港之初的詞作,除了抒發對日寇肆虐我神州大陸的憤慨之外,還有强烈的懷才不遇的感傷。韓愈説“不平則鳴”(韓愈《送孟東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詞人這些懷才不遇之嘆,也是有其背景的。自“九一八事件”爆發至日軍佔領廣州,黄詠雩擔任過“救國籌款委員會”主席,“廣東全省商會聯合會”主席等職,但從相關資料看,黄詠雩當時的工作並不順利。1932年,他在廣州市郊龍眼洞築生壙以明不畏死之志,言曰:“軍興以還,豪姦大滑,夤緣竊發,苛捐雜税,紛然畢舉,蠧國病民,莫此爲甚;予嫉之如讎寇。”(黄詠雩《天蠁詞》,中國藝術出版社,第687頁。)1933年底至1934年,黄詠雩一度身陷囹圄。在這期間,他寫了一闋《翠樓吟·咏蟬》,借咏蟬以明志:

  薄鬢花熏,清音柳曳,也應有人猜妒。南柯幽夢醒,忽撩起、别愁離緒、凄凉如許。正樹碧無情,暗驚香去。閑延伫。曲闌干外,灑離支雨。    誰語。響爲風沉,我謂風多好,響因風度。仙蟲新社,只恐多事兒童黏取。泥他輕悔。且别抱高枝,嘲煙吟露。還相顧。鸴鳩無力,槍榆枋樹。

  詞人以蟬自喻,因其“清音柳曳”從而遭妒忌,暗指自己品質高尚,却遭到了一部分人的妒忌和打擊報復。“南柯幽夢醒”化用南柯一夢的典故,作者經過囹圄之灾,把先前的人生理想比作南柯夢,更加體現了所受到的精神壓迫,也透露出對當權者的失望。然而,雖然遭到了誣陷,詞人仍然保持着他的本色,“鸴鳩無力,槍榆枋樹”化用自《莊子·逍遥游》中的典故,把那些搆陷自己的小人比作鸴鳩,不屑與之並論。結合這首詞,我們不難想見詞人在日寇侵華的大時代背景下懷才不遇的感傷。也正是這種人生經歷,詞人避居香港時的詞作,才飽含了深刻的懷才不遇的内涵。

  1939年,詞人在香港,協助葉恭綽先生舉辦廣東文物展覽會,號召保護華夏文物在抗戰期間不流失國外。在舉辦展覽會期間,詞人寫了一首情辭鏗鏘的咏物詞《黄鐘樂·銅鼓》:

  苔花青澀怒蛙喑。横海登壇誰在?珠薏恨難任。分付馬流人惜取,金釵敲唱武溪深。    銅柱而今都陸沉。愁絶鼓鼙聲死,天地久蕭森。呼起雲雷寒碧動,夔龍醒也夜沉吟。

  這不僅僅是一首咏物詞,同時也是一首抒發作者情懷的愛國詞。詞以“苔花青澀怒蛙喑”作爲開端,描寫銅鼓上的花紋和圖案,接着筆鋒轉向現實,聯想到日寇在神州大陸上横行肆虐。詞人連續使用“銅柱陸沉”、“鼓鼙聲死”、“天地蕭森”等極富感情色彩的詞語描述了華夏大地遭到日本侵略的慘狀。面對國家的前途,詞人充滿了擔憂。詞的結尾用了“雲雷”、“夔龍”等典故,希望中華兒女能够團結起來,消滅敵寇,還我華夏一片清明。如果説黄詠雩在1938年避居香港之初的詞作,還是以含蓄婉約風格爲主的話,那麽這一闋《黄鐘樂》則有着幾分豪放的氣息。不過,總體而言,黄詠雩的詞風,還是以含蓄婉約的成分居多,像《黄鐘樂》這類詞在《天蠁詞》中也並不多見。詞人同樣寫於1939年的另一首詞,《月中行·晚景擬韓澗泉體》,風格就含蓄婉約不少:

     入江回照化殘霞。一時紅更多。江山沉醉付鶯花。王孫何處家。    伏枕秋聲無可避,零蓬饑羽各天涯。黄葉依風自舞動,争枝喧暝鴉。

  韓澗泉即南宋韓淲,澗泉是其號。韓淲的父親是韓元吉,和南宋愛國志士陸游、辛棄疾、陳亮等都有交往。可惜的是,我們無法考證,詞人擬韓澗泉體,本身是否有所寄託。詞上闋描寫江面夕照的晚景,“入江回照化殘霞”一句,畫面疏闊遠大,空間感極强。下兩句由山河之美聯想到當前的時局和自己避居香港的處境,生發出“王孫何處家”的感嘆。下片“零蓬饑羽各天涯”的描寫感情色彩極濃,當含有自己的内心感受。尾句把筆端拉回到晚景的描寫,然而“喧暝鴉”三字,却又暗中寄託對現實的感慨,再一次流露出對於那些置國家命運於不顧的政客的譴責。

  1940年,抗日戰争進入了更加艱難的時期,詞人寫了一首《霓裳中序第一·庚辰秋日,吴亮儕招飲九龍山館,爲譜白石此調》,感情更加深沉。詞曰:

  蟲沙化古碧。水冷魚龍寒寂寂。秋入怒笳怨笛。正孤鶩落霞,栖鴉斜日。濃愁似織,濺露蕤、鉛泪猶滴。家何處。暮雲合沓,夢去也無隙。    消息。了無尋覓。更盼斷、天涯草色。青山看盡過客。落落鬆篁,悄悄泉石。有人來畫壁。便好對、歌鬟按拍。渾相笑、江湖樽酒,一呴涸魚濕。

  這首詞,嚴格説來算是酬唱之作。但與我們一般所見的酬唱之作不同。作者開篇即化用《抱樸子》中的典故,“蟲沙化古碧”(葛洪《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爲猿爲鶴,小人爲蟲沙。)一語,表現對在抗日戰争中犧牲的軍民的深切同情。“水冷魚龍寒寂寂”既是對天氣已入秋的描寫,更是暗指抗日戰争的形勢正如這秋日一樣,進入了寒秋般艱難的時刻。接下幾句,詞人渲染感傷的心緒,以“孤鶩”、“落霞”、“栖鴉”、“斜日”等意象的描寫,以及“鉛泪猶滴”“呴涸魚濕”等典故是運用,表達自己沉重的心情和艱難的處境,其中“家何處”三字,道出詞人寓居香港,因戰争流離失所的哀痛心緒,也道出了詞人對於日寇侵華的憤恨。通觀整首詞,詞人將思鄉愛國之情,嵌入到了酬唱之作當中,飲而無歡,更見其愛國之切。

  二   

  抗戰時期,山河破碎,人民流離。日寇鐵蹄所到之處,一片慘狀。這些均在黄詠雩的詞中得以反映。

  1941年冬,日軍佔領香港,在香港大肆破壞。詞人也在日軍的轟炸中受傷,填了一首《凄凉犯》,詞有小序:“辛巳一九四一年,予避兵海上四年矣,辛巳十月廿四日,日本飛機侵襲九龍,投擲炸彈,予受傷。夜半,日兵闖入。砲火中,倚聲記事。用白石體。”對填詞的環境和起因作了説明。在國家備受踐踏,人民遭到奴役,自己也流落他鄉的情况下,詞人此時的心情,其沉痛可以想見:

  辭枝噤蚻。苔衣槁、凄凉卧掩霜葉。足跫絶島,神遊故國,霧山一發。饑鸮啄月。縠波起、銀蟾影没。倒蒼天、天沉海立。人在夢中活。    無那滄江夜,水擊鵬風,血吹鯨渤。小樓伏枕,颯商飆、壓衾如鐵。角慘燈昏,倍愁我、傷鱗呴沫。對哀蛩、有語欲説不敢説。

  此詞虚實結合,生動地描寫了日寇在香港島各處踐踏的情境。“苔衣槁”、“凄凉卧”是詞人避居香港也未能獲得安寧的境况的真實寫照。然而,雖然日寇佔領了香港島,詞人仍然堅信華夏民族終將把日寇趕出神州,故而在日寇“足跫絶島”時,詞人却神遊故國,把一片憂思寄往故土,並把日寇的行徑比作愚蠢的“饑鸮啄月”,諷刺其最終將無法取得任何勝利。然而,日寇侵華,畢竟給華夏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倒蒼天,天沉海立,人在夢中活”正是詞人對民族危難的描摹。下闋描寫血腥染遍的滄江夜色,並用白描的手法勾勒了詞人蟄居小樓,在凄風愁雨中養傷的情形。在日寇鐵蹄的淫威之下,詞人心中有萬分的憤慨却不得言説,感情十分沉痛。

  同年詞人填了一闋悲秋詞《水龍吟,秋日落葉,和心叔,瞿禪》,表現戰争慘狀,並抒發家國之思,深沉而感人:

  蕭條樹樹秋聲,故家門巷人烟少。空山行迹,相尋風雨,荒蕪誰掃、委地哀蟬,離巢凍雀,露迷衰草。總音塵盼斷,天涯漂泊,無可語、青蠅吊。    漫説花魂未歇。挽西風、柔柯重繞。烏飛驚夜,蛩啼怨曙,陰燐凝照。古社蕪城,槐薪空仰,更何人到。試停車憑晚,酣霜紅臉,乍如花好。

  此詞是一首唱和之作,瞿禪即詞學大師夏承燾,瞿禪爲其字,心叔即夏氏在浙江之江大學的同事,如皋人任銘善,心叔爲其字。任氏通小學與經學,亦能詞。當時作者與主流詞壇的詞家已經有所交往,僅從《天蠁詞》中的作品看,三十年代與之往來的成名詞家有葉恭綽、楊鐵夫、夏承燾等。其中葉恭綽、楊鐵夫與作者同爲嶺南詞家,而夏承燾則爲浙人,表明黄詠雩的詞學活動開始走向更爲廣闊的舞臺,並産生一定影響。夏黄兩人的交往與酬唱活動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猶有和作。以後黄詠雩先生的創作漸少,再未見兩人的唱和之作,這是十分可惜的。要指出的是,夏承燾先生是一個十分重視民族氣節的詞人,抗戰爆發後,一度回鄉避居,以後又到已遷於上海租界的之江大學任教,租界被日本人佔領後,再回到家鄉的浙江大學龍泉分校教書,與黄詠雩先生的經歷有些相似。兩人情趣相投,詩詞唱和。此詞雖爲和作,但主要描寫日寇鐵蹄下嶺南大地凄凉的境况龢民衆驚恐、悲凉的心態。詞以鋪叙手法入筆,“蕭條樹樹秋聲”六字,渲染了一副深秋蕭森的場景。“人烟少”、“空山”、“風雨”、“荒蕪”、“哀蟬”都是對於日寇侵略中華,導致神州大地一片凄慘荒凉景象的真實描寫。“音塵盼斷”、“天涯漂泊”則是詞人向同樣因戰争而飄零的朋友任心叔、夏瞿禪寄去的思念和關懷。下闋描寫蕭瑟秋風下花枝枯萎,鳥驚夜飛的場景,用秋風肆虐比喻日寇的侵略。“陰燐凝照”,森森燐火(《淮南子·氾論訓》:“老槐生火,舊血爲燐。”),更是對於日寇戕害我華夏兒女的真實寫照。“古社蕪城”,化用自鮑照《蕪城賦》,表達了詞人對於日寇發起侵華戰争的無限憤慨。

  1942年初,因爲香港也被日寇佔領,詞人舉家搬回老家南海縣横江,出任横江小學校長。期間,詞人每周組織學生昇國旗,唱國歌,恭讀孫中山先生遺囑,以愛國思想教育學子。(黄詠雩《天蠁詞》,中國藝術出版社,第705頁。)在隨後的幾年時光裏,世界反法西斯形勢日益好轉。黄詠雩詞作的總體數量較寓居香港期間有所减少,但其中也不乏佳作,如《木蘭花慢·問仙人去後》一闋。該詞有小序,交代了詞的創作背景:“冬日,與玉蕊登五仙觀通明閣,蟲葉低人,蝙砂撲地,苔荒草瘁,霧悄風唏,紆矚交寒,遐思怨古,憮然倚聲,不覺有星移世换之感。”五仙觀爲廣州城著名的道觀建築,多次損毁與重建,一度爲廣州府城八景之第二景,也比較繁華。晚清民國時期,五仙觀雖不復以往的繁華與熱鬧,但仍爲廣州城市文化的象徵之一。但戰亂之際,道觀殘破,更加荒凉。作者於1943年冬日與友人來到此地,見“蝙砂撲地,苔荒草瘁”,撫今追昔,不禁有星移世换之感,詞曰:

  問仙人去後,滄溟路、幾揚塵。奈石獸眠苔,銅龍嚙鎖,門掩斜曛。逡巡。摸碑讀罷,聽霜鐘,敲斷古今魂。落葉漫尋行迹,半林鴉影黄昏。    花身不掩啼痕。襟袖冷,惜愁熏。念緑章夜奏,海棠乞護,孰禮瑶真。芳草甚時暗换,望關河,秋色怨寒雲。十國春秋如夢,百蠻煙水含顰。

  詞的上片從五仙的傳説入手,以實寫爲主,景中含情。其中“石獸眠苔,銅龍嚙鎖,門掩斜曛”的畫面,真切地摹畫出道觀的殘破與零落。歇拍“落葉漫尋行迹,半林鴉影黄昏”兩句,由近而遠,進一步烘染氣氛。下片重點寫人的感受,虚中有實。既有當年海棠、青詞的遥想,又有如今芳草、關河的悵惘。而秋色、寒雲的實景,倒逼出“十國春秋如夢”的感嘆。全詞以虚景收束,韵味深永。此外,作於一九四二年的《蝶戀花》組詞,也同樣深刻地描繪了現實的殘酷和詞人心中的愁緒與悲凉。其中“碧盡寒雲凝不動”一首,既有“碧盡寒雲凝不動,雨壓濃愁”的景物描寫,又有“家山更墜蟲沙夢”的感傷,寫得十分凝重。“故國春心憐杜宇”一首,則借“饑鳥寒蟲,總是傷心語”的想象,表現作者自己望斷“緑暗天涯烟雨路”、“閑愁自訴閑弦柱”的哀愁,也十分沉痛。而《琴調相思引》一詞,更是直筆描繪“故國江山妖蜃氣,高樓風雨亂栖鴉”的景象,令人動容。作者另有兩首唱和詞,也對淪陷區的生活以及人的心態有真切的描寫。兩首均作於1943年,第一首《摸魚子·初冬,六禾邀同慈博,過泮塘茗話,雨窗倚此》:

  甚西風、做將新冷,紅香啼損嬌嫵。燕支泪浣芙蓉面,滴碎半襟愁雨。村店暮,看敗葉僵蟬,殘柯聚蟻,零落竟如許。    亭皋外、流水斜陽滿屋。天涯芳草何處。烟花正作江山夢,夢也只應無據。遊子路。君試看。寒蕪極目遮人住。蕪城戍鼓。正菰米波漂,黑雲催瞑。容我幾延伫。

      第二首《秋霽·和慈博市橋候潮,用梅溪韵》:

  結夢桐陰,又葉瘁雲夢,漸老秋色。葦折鳩移,柳枯蟬噤,薄寒中人猶力。故山倦翼。海天難盡傷心碧。渺訊息。誰唸白頭多病茂陵客。    聽説夜語,幾度潮生,半江魚龍,依舊岑寂。夜何其,鷄鳴未已,瀟瀟風雨此河夕。蕙悵芰裳應記得。説與猿鶴,遮莫爲我驚疑,草堂歸去,露馳煙驛。

  這兩首無論是“村店暮,看敗葉僵蟬,殘柯聚蟻,零落竟如許”的近景描寫,還是“亭皋外、流水斜陽滿屋。天涯芳草何處”的遠景描寫,都充滿“烟花正作江山夢,夢也只應無據”的感傷,以致發出“夜何其,鷄鳴未已,瀟瀟風雨此河夕”的浩嘆。兩詞均形象地表現出日寇統治時期廣東一帶的殘破情况與淪陷區人民的普遍心態。至於“寒蕪極目遮人住。蕪城戍鼓。正菰米波漂,黑雲催瞑”幾句,則遠近轉化,聲色結合,多層次,多角度地渲染了戰争的殘酷與人民的悲怨,體現出較高的藝術技巧,表明作者在這一時期,創作手法已日趨成熟。

  1945年,抗日戰争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噩夢終於結束,黄詠雩填了一闋《破陣樂·鄰寇降伏,距躍歌舞,不可無詞,因撫樂章斯調,以鳴歡臆》:

  血溝激擼,硝烟潑墨,雷動風掃。見説蝦夷撓敗,便轉瞬、如摧枯槁。豚犬籠東。貔獅逐北,破巢直搗。似當時、帝子高陽戰,笑共工,頭撼不周山倒。更問麻姑,海桑幾度,揚塵蓬島。     誰道跋扈修鱗,跳梁捷足,偏好勇、長可保。自古窮兵原是禍,覆轍有人還蹈。嘆興亡、猶朝暮,天荒地老。且看旌旗霞蔚,破陣鐃歌,還京鼓樂,歡聲沸騰,若個降表先修,又煩李昊。

      詞表達喜訊傳來的欣喜,也表現對抗戰勝利的歌頌和對侵略者的蔑視,風格也顯得比較宏大與熱烈,與作者當時的心情相一致。

  三   

  整體而言,黄詠雩在抗日戰争期間的詞作,風格比較悲凉,這在上述所引詞作中就可以明顯感受到。這種悲凉的風格形成,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們認爲,最主要的是兩個方面。第一,自然是日寇侵華的時代大背景。戰争導致了神州大地一片凄凉的慘狀,“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在民族淪陷的時代,黄詠雩的詞作,因爲國家的危亡而産生悲凉的風格,正是傳統知識分子思想的縮影。第二,則要從黄氏詞作本身的特點去分析。

  首先是意象的使用。意象融合情感與物象,是搆成詩詞的主要材料,同時也是形成詩詞風格、情調的最重要因素。黄詠雩在這一階段創作的詞,受到實景與心緒的雙重制約,總體上偏向於使用一些清寒、蕭疏意象,並帶上一定感情色彩,形成一種哀怨、衰颯的氣象,如“空山”、“哀蟬”、“衰草”、“栖鴉”、“風雨”等等。其實自然景物作爲意象,在詩詞中本來隨處可見,這些景觀本身並不具備感情的特徵,但是,正如王國維所言,“以我觀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黄詠雩這些詞作中的意象,往往結合形容詞搭配,通過形容詞所能起到的效果,渲染出意象相對悲凉的情狀,繼而通過意象,對詞的風格産生巨大的影響。通過黄詠雩這一時期詞作意象使用情况的簡單分析,發現作者比較喜歡偏正結構的意象,往往用帶有感情色彩的妝飾詞來修飾實詞,使客觀之景帶上强烈的感情色彩。如:寒玉、驚鴉、落木、歸燕、殘霞、秋聲、零蓬、饑羽、黄葉、暮禽、舊巢、怒茄、怨笛、孤鶩、落霞、栖鴉、暮雲、霜葉、哀蛩、蕪城等等。如果細分,大致又可分爲三類:第一類是形容詞加名詞,如:空山、哀蟬、寒玉、驚鴉、殘霞、零蓬、怒笳、怨笛等等,由於這類形容詞本身的感情色彩很濃,其藝術效果十分明顯。第二類是名詞加名詞,其中前一名詞起裝飾作用,如秋聲、暮禽、霜葉、黄葉、暮雲等等,由於秋、暮、霜、黄、暮這些詞語本身的物性特點,使聲、禽、葉、雲這些本身中性的詞語也帶上哀怨的氣息。第三類是動詞加名詞,如落木、歸燕、落霞等,其作用與第二類相似,也有特定的藝術效果。

  其次是聲響與色彩的使用。在這一時期的詞作中,黄詠雩對於色彩的描繪和聲音的獨特把握,也導致了其詞風格上的悲凉感。在黄詠雩的詞作當中,常常會使用一些描寫顔色的詞語,其中又可分爲兩種情况:一種是直接出現色彩的,如:燈花緑(此處緑爲墨緑色)、陰燐、黄葉、青蠅吊等等。還有一類是隱含色彩的,如:寒玉、落木、霜葉、殘霞等等,但不管是哪種情况,這類色彩整體上都以冷色調爲主。在閲讀過程中,冷色調能够對人的視覺感官造成了衝擊,從而引發情緒上相對偏向低沉的反映。同時,這類色調也造成了詞文字層面上的整體偏冷,這種風格更進一步,結合相對沉重的思想内涵,就轉化爲詞風上的悲凉了。在描寫聲音方面,黄詠雩主要結合詞的特定意象來進行,如:寒夜聞檐馬、蕭條樹樹秋聲、蛩啼、怒笳、怨笛等等。秋聲、笛聲、蛩啼這一類意象本身就約定俗成,有一種思鄉、懷人、抒發憂思之情等内涵,具有相對深沉悲凉的感情色彩。爲了增强悲凉的詞風,黄詠雩在詞作中還往往把這些聲音置於黑夜之中。夜本是安静之極的,而這些聲音的出現,打破了夜的寧静,陡生一種凄凉之態。加之笛聲、蛩啼本身又凄惻哀怨,這更加影響了深夜不眠的詞人的情緒,也渲染了其詞作的悲凉之氣。有時作者還將聲響與色彩合在一起,如上引“蕪城戍鼓。正菰米波漂,黑雲催瞑”兩句,就同時調動視覺與聽覺,聲色渲染,具有强烈的藝術效果。

  再次是典故的合理使用。與其它民國詞人一樣,黄詠雩在詞中也比較多地使用典故,這些典故不僅意藴豐厚,使詞具有更大的感情容量,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詞的情感色彩。在黄詠雩這一時期的詞中,有幾個經常使用的典故是很值得關注的。一個是“蟲沙”的典故。該典出自葛洪《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爲猿爲鶴,小人爲蟲沙。黄詠雩多次使用這一典故,一方面比較切合當時艱苦卓絶的抗戰,表現出對抗日將士以及苦難人民的同情與體恤,另一方面也使詞帶上了悲凉的色彩。一個是“鉛泪猶滴”的典故,此典出自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空將漢月出宫門,憶君清泪如鉛水。”李詩有序:“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宫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泪下。”以後此典常被用來抒發興亡之感、家國之痛,如宋朝王沂孫《齊天樂·蟬》:“銅仙鉛泪似洗,嘆携盤去遠,難貯零露。”表達的同樣是一種家國之痛。黄詠雩有感於抗戰時期山河破碎,家鄉淪落的慘狀,内心傷痛,多次使用此典,渲染的自然也是家國之痛與興亡之感。還有就是“相濡相呴”的典故,此典化用自《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作者用此典故,既有自身的感嘆,也有對日寇鐵蹄下民衆守望相助,共度時艱的期許,客觀上也使詞具有一種無奈與低沉的感情色彩。此類典故還可以列出一些。總體上看,這些典故本身的故事,就帶着凄慘的韵味,無論是穆王南征,還是金銅辭漢,還是涸泉之魚的相濡以沫,都極具江河日下的悲凉之氣。黄詠雩在日寇侵華的時代背景下,把這些典故用在了詞作上,從内容和思想上,都極大的增進了其詞的悲凉之氣。

  四   

  黄詠雩抗戰時期詞表現了豐富的時代内涵與較高的藝術性,此點隨着《天蠁詞》的傳播相信會進一步得到詞學界的認同。至於《天蠁詞》的風格特徵和詞學淵源,已經有先賢發表了很好的看法,兹不贅言。本文只想就黄詠雩抗戰時期的詞作談點看法。

  從民國詞壇的創作實際看,有三種詞風比較受到重視,並産生較大的影響。其一是周清真,其二是吴夢窗,其三是薑白石。從晚清至民國長盛不衰的常州詞派的詞學追求看,前兩家明顯得到重視,尤其是到朱彊村手裏,對這兩家的推崇與研究已經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致有夢窗熱、清真教的説法。至於薑白石一家,曾是浙西詞派最爲推崇的,但常派興起之後,地位明顯下降。周濟列出四家,以爲領袖一代,分别是王沂孫、吴文英、辛棄疾、周邦彦,並無薑夔。但這些都是理論倡導層面,至於晚清創作實際,則薑白石詞風照樣大行其道(詳見拙著《中國近世詞學思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出版。)。而從三家的關係來説,周清真是本源,薑、吴兩家均受其影響,並分别向密麗與清空兩個方向發展,表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學傾向。從黄詠雩抗戰時期詞作看,無論是偏向於冷色調的詞面,還是意象安排的疏密,以及偶然表現出的清剛、豪邁之氣,無疑都更加接近於薑白石一路。可是薑夔雖也有類似《揚州慢》一類表現戰亂的詞作,但畢竟未曾有身處淪陷之地的體驗,在詞情的表達上總體比較疏宕,這點無論是現實環境還是詞的情感内涵,都與黄詠雩的創作有一定差异。倒是王沂孫、張炎、蔣捷、周密等所謂“宋末四大家”,由於親身經歷戰亂之苦,尤其是宋末江山易主的巨大變化,詞情相當悽苦,其後期詞作,時時有一種悲凉之氣充斥其間,更能使黄詠雩産生一種心心相印的體悟。事實上,黄詠雩這一時期的詞作也同樣有一種溢於紙面的悲凉之氣,在情感特徵上與他們十分相近。因此説,黄詠雩這一時期的詞,在藝術風格上頗受薑夔的影響,而在感情内涵以及詞的情調上,更加接近張炎、王沂孫的詞風。

  如果從晚清詞風的承續上説,黄詠雩這一時期的詞風很接近一個詞家,那就是與納蘭性德、項鴻祚並稱清代三大詞人的蔣春霖。創作於太平天國動盪時期的蔣春霖《水雲樓詞》,擅長表達深沉的離亂之情而又不失清虚含蓄的韵味,而因爲日寇侵華,神州陸沉,黄詠雩抗戰時期的詞作也有同樣的神韵。譚獻評蔣鹿潭:“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爲倚聲家老杜。”(譚獻《篋中詞選》。《續修四庫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出版。)“倚聲家老杜”的評價似有溢美之嫌,但“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的分析則别具只眼,也符合實際。同樣道理,八年抗戰給社會以及黄詠雩個人帶來灾難與動盪,但另一方面也成就了他的詩詞創作。

  總之,黄詠雩的詞,無疑是文質相依的,在詞的藝術技法上,他達到了一定的水平,更爲可觀的是在詞的内容和思想主題方面,悲凉而不沮喪,沉痛而不喪失希望。他的這些詞由於傳播的原因,尚未被大家所熟知,但客觀來看,確實是民國詞中的優秀之作,值得關注與研究。

  附:朱惠國教授在研討會現場的發言

   各位前輩、各位專家,大家好!

   我在夏天收到黄福五先生寄來的《天蠁詞》,感覺到這是民國詞的精品。我在想,這麽好的一個詞作,爲什麽大家之前知道的不多,而我也是第一次拜讀黄先生的大作。我就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民國詞史怎麽寫,我産生一些想法。

  我最近幾年參加過相關的研討會不少,有夏承燾先生的,有唐圭璋先生的等等。就學界的知名度而言,夏先生、唐先生可謂一代詞宗,對他們的瞭解也比較多,黄詠雩先生的詞很好,但是知名度很小,爲什麽呢?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重要一點便是師徒相承的問題,夏先生、唐先生長期在高校,學生多,對他們作品的傳播非常有利,而黄詠雩先生則不在高校,没有學生爲其宣傳。

  按照現代的理論,創作是一個方面,傳播又是另一個方面,古人雲:“藏之名山。”而就現代而言,除了“藏之名山”之外,還需推廣。這次舉辦這個研討會,我相信對黄先生的影響會有更好的一個拓展。

  現在民國詞的研究應該怎麽做?我跟水雲兄都比較關注民國詞這一塊,但還是對黄先生瞭解不多,我就想,除了黄先生之外,還有没有其他創作上比較有成就,但因種種原因而不爲人所知的詞人?我覺得很可能是有的。如果按如今的材料寫民國詞史的話,就會漏掉像黄先生這樣的人。所以目前寫民國詞史的條件還不成熟,因爲材料還不够完整,而我們就有這個責任把它做好。

  對於黄先生的詞,我就稍微談一些感想。我主要挑選黄先生抗戰時期的詞來講,因這一階段的詞非常精彩,情感充實,富有愛國情懷,兼有漂泊之感。我在讀黄先生的作品中,還體會到了一種復雜的情懷,在看了一些其它的相關資料後,我覺得這是一種懷才不遇,想爲國家出力却又不能完成的復雜情感。比如他的《月中行》提到的情况,再聯繫到他在三十年代一首《咏蟬》的詞,我覺得就最能够表現他的這類情感。

  黄先生抗戰時期的詞可以分爲兩段,分界點便是日本人佔領香港,這時他的詞風發生了變化,給人一種凄凉、低沉的感覺。我注意到一個作品《凄凉犯》,其中有自序,講他在1941年香港避戰火已經4年了,這一年日本飛機轟炸九龍,黄先生也受傷了,他寫到“夜半日兵闖入”。這首詞便是在這種情况下寫的,寫得非常深沉。另外還有一首也是在1941年寫的,《水龍吟·秋日落葉》,寫得很好。這首詞是與夏承燾先生的唱和之作,可惜在夏先生的日記中没有相關記載。還有一首《木蘭花慢》,這首詞也很好地表現了當時戰火中廣東社會與人們的狀態,值得一讀。詞中寫到一個道觀,就是廣州的五仙觀。需要指出的是,黄先生詞表現出來的心態不僅僅是他自己個人的心態,更是代表了像黄先生這樣一輩人的一種普遍心態,所以黄先生的詞才有研究的價值。

  黄先生詞在藝術上的價值也是非常高的,限於時間,這次我就先講到這裏了。

  謝謝大家!

    (本文於2013年3月9日經朱惠國教授本人修訂。又載於:《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2卷第11期,2013年11月,頁71-76。)
  (作者:朱惠國 徐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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