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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七、高州寶光塔

  1.説一點塔文化

  説到塔,大家很容易想到,它是高而尖形狀的建築物。但《新華字典》説塔,一是佛教特有的建築物,二是像塔形的建築物,如水塔、燈塔、紀念塔。

  我知道,從建築材料來説,塔可分爲土塔、磚塔、石塔、琉璃塔、玻璃塔、金屬塔等。現代人建塔,沙、石、泥、灰、磚、木、漆、玻璃、金屬、塑料、橡膠、陶瓷,通通都用上,很難按建築材料來劃分。

  有人説,塔這種建築形式起源古代印度,開始爲紀念佛祖釋迦牟尼,在佛出生、涅槃的地方都要建塔。塔,也叫“浮屠”,那是梵文的譯音,由此可見,塔是從印度來的。

  也有人説,塔是印度佛教建築和中國傳統建築樓閣結合,形成中國的樓閣式塔,後來又演化出密檐式塔、亭閣式塔、金剛寶座式塔、覆鉢式塔、寶篋印式塔,等等。

  在中國,隨着佛教傳入並在全國傳播,在各地建起了不少的佛塔。後來,塔也脱離宗教走向世俗,衍生出風水塔、文昌塔、風景塔。到現代,衍生出電視塔、觀光塔。

  中國有幾座塔與佛教有直接的聯繫:一是西安的大雁塔。《西遊記》説的那個唐代玄奘大法師,去印度取回來的佛經就放在大雁塔裏;二是北京的白塔和五臺山的白塔。明代印度高僧室利沙來中國傳教,曾在五臺山講經,他圓寂後,宣德皇帝降旨御祭火化,並將其舍利子(骨灰)一分爲二,建塔珍藏,一塔在北京,即真覺寺内的白塔,一塔在五臺山,即圓照寺内的白塔;三是山西應縣釋迦塔。塔内供釋迦佛,故稱釋迦塔,這是世界現存最古老最高大的全木結構的高層塔式建築。

  其他國家,也有著名的佛塔:一是印度尼西亞的婆羅浮屠佛塔。婆羅浮屠意爲千佛塔,是世界奇迹之一,與中國長城、埃及金字塔、柬埔寨吴哥古迹相媲美;二是韓國佛國寺的雙塔。在佛國寺内大雄寶殿兩側各有一塔,東塔稱多寶塔,西塔稱釋迦塔;三是泰國玉佛寺的金塔。在泰國最大的寺廟玉佛寺内,有一座底層很寬大,頂層很尖的金色的尖頂建築,被稱爲黄金佛塔;四是日本法隆寺的五重塔。爲安奉釋尊的遺骨而建造,是日本最古老的佛塔。

  除了佛塔,在中國還有些特色塔;如河南嵩山嵩岳寺塔,是保存至今的最早的一座磚塔,無論在建築藝術上,還是建築技術方面,都是中國和世界古代建築史上一件珍品;河南開封鐵塔,塔全部用褐色琉璃磚砌成,遠看近似鐵色,故俗稱鐵塔,是國内現存琉璃塔中最高大的一座;杭州六和塔,建在杭州錢塘江畔月輪山上,當時建造的目的是用以鎮壓錢塘江的江潮,其名字來源於佛教的“六和敬”,是一座著名的風水塔。

  世界上還有不是塔的塔,而且還很著名:其一是埃及的金字塔。金字塔不是塔,而是陵墓,是埃及法老爲自己修建的陵墓。陵墓頂尖像人字型。埃及共發現金字塔96座,最大的金字塔是第四王朝第二任法老胡夫的陵墓,建於公元前2690年,原高1465米,現高1365米,塔身由230萬塊石頭砌成,每塊石頭平均重25噸。據説,這金字塔由10萬人用了20年的時間才建成的。引起世人猜想和争論的,是近5000年前,用什麽器械把25噸重的石塊搬上146米的高處?其二是英國的倫敦塔。倫敦塔也不是塔而是一座城堡,是建於公元十一世紀的一座城堡式建築,包括壕溝在内,共占地018平方公里。倫敦塔曾是英國最具歷史意義的要塞,作爲一個防衛森嚴的堡壘和宫殿,英國數代國王都在此居住,國王加冕前要住倫敦塔成爲一種慣例。

  世界上還有三座名塔要説一下:一個是法國的巴黎鐵塔,稱爲艾菲爾鐵塔,建於1886年,是爲了隨後1889年世界博覽會而建,目前仍是巴黎最有名的地標式建築。鐵塔高320米,其防範强風吹襲的對稱鋼筋設計,兼具實用和美感。站在塔的頂層可遠眺72公里遠,整個巴黎城盡收眼底,夜幕降臨之時,可體驗巴黎的浪漫風情;另一個是意大利的比薩斜塔。舉世聞名的比薩斜塔,位於意大利比薩大教堂内,它於1174年開始建造,原設計爲八層,塔高545米,用大理石砌造,但設計者忽略了地質情况,結果塔在砌到第三層時,開始出現傾斜現象,雖然采取了補救措施,但仍無濟於事,到1350年塔建好時,塔頂與地面垂直綫偏離21米,故被稱爲“斜塔”。到上世紀,偏離達52米,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1978年,意大利成立專門委員會,搶救斜塔,在塔基放置鉛錠,到1993年已放置了140噸鉛錠,塔身挺直了5厘米,恢復到原來的斜度。如今,這座摇摇欲傾的斜塔,吸引着世界各國的遊客;第三個是迪拜的“哈裏髮塔”。哈裏髮塔是世界上最高的塔,高度達828米,最近被世界“高層建築和都市住宅委員會定名爲“全球偶像”。

  中國近年來也出現了兩座争輝的觀光塔,一是上海的“東方明珠”,另一個是廣州的“廣州塔”。這兩個塔,都是電視塔和觀光塔兩用的,或者説以電視塔名義興建的,以觀光爲主要功能的地標塔。

  廣州塔,我想説多幾句。因爲廣州塔是目前中國已建成的最高塔,這個廣州塔建設工程爲廣州創造了幾個世界第一。同時,廣州塔的起名,也有故事。

  廣州市花了三十億人民幣,建造了一座一百零八層,頂高六百米的電視塔,要給它起一個好名。首先廣泛向社會徵集,收到18萬個應徵名字,並給獲票第一名擬名者奬勵了10萬元,起的名是“海心塔”。後來專家也選出珠水雲天、廣州塔、粤海雲珠三個名。最後廣州市政府請中山大學給塔命名,中山大學幾位教授體驗一下這座塔,開了一次研討會,建議命名爲“廣州塔”。

  這個“廣州塔”的名,起得好,它檏實、響亮、順口。這個名,得到了廣泛的認同,樹高了廣州的形象。

  説這個事,想説明地名的命名,不是輕而易舉的,也不是隨心所欲的,它要廣征博引,從長計議和精篩細選。

  2高州寶光塔

  關於高州寶光塔,《茂名文物古迹》這本書是這樣介紹的:

  寶光塔位於高州市區鑒江西岸。建於明萬曆四年(1576年),清咸豐九年(1859年)重修加固塔基。塔爲平面八角、九層樓閣式磚石塔,高6319米。塔腔爲壁内折上式結構。石磚塔基邊長527米,須彌座八面刻有24幅精緻的花崗岩浮雕圖案,内容有“富貴吉祥”、“魚躍龍門”,還有獨具特色的高州香蕉圖等。石刻每幅長145米、高05米。塔身外觀各層設假平座,塔刹爲一鐵鐘覆蓋。

  據《高州府志》記載,共耗費白銀13萬多兩,均分攤到府屬各縣負擔,亦發動鄉民捐贈。過去,塔内裝飾華麗,每層設佛像4個,璀璨奪目,古往今來吸引着許多遊人登塔觀賞,賦詩贊美者衆多,如明代知縣張曉有《登塔詩》:“浮圖九級俯江流,乘興摳衣豁倦眸。萬裏雄風吹短袖,四山疏雨淡高秋。星辰半自長空落,雲氣低聯遠岫浮。回首塵寰烟雨隔,猶如飛鳥傍雲遊”。

  寶光塔是廣東省最高的樓閣式塔。登高遠眺,高州古城内外的美麗景色盡收眼底。1989年公佈爲廣東省文物保護單位。

  3關於寶光塔的傳説

  民間流傳着不少關於寶光塔的傳説。明朝萬曆年間高州知府張邦伊,一方面聽信了形家學説,認爲高州城以“瀛洲墩”爲象徵,是一塊冲積的“排”(竹筏)地。如若有“排”無“篙”則必無安定之日。一方面又順應了佛家興建“浮屠”的請求,1576年起,發動高州六屬民衆捐獻銀兩。其中,富豪李鎧一人便捐獻白銀八萬兩,幾年内共籌集到白銀13萬兩。相傳每天建塔的泥水工整整100人,可是每餐只有99人喫飯。原來這個只做工不喫飯的就是“神仙”。用作蓋頂的那口千斤重的生鐵鐘,也是“神仙”在即將竣工的當夜,悄悄地把這大鐘蓋上塔頂的。這種近乎神話的傳説,從側面讚頌了古代勞動人民的聰明智慧。

  還有一個“哥回故事”。一天,童兄童弟二人,見寄生在塔頂的榕樹上,有不少“鷯哥鳥”(鴝鵒)在跳躍、飛翔,又見塔頂邊上有一鳥窩。於是,兄弟二人便拿來一塊長木板,讓弟弟站在塔内的木板一端,哥則爬到伸出塔外的另一端掏鳥窩。剛開始就抓到兩個雛鳥,哥便歡叫起來:“嗨!一出手就兩個,還有……還有……”弟弟也得意忘形了,即時上前一睹雛鳥的樣子,竟然鬆開了壓住木板的脚跟。木板失去了平衡,哥哥便從塔頂摔下來。從此,弟弟每天早晚都爬到塔頂,揮泪悲呼:“哥——回!哥——回!”。

  以上説的關於寶光塔的兩個傳説,都是來源於《茂名風物》這本書。

  4樑桂梧的《聆聽高州粉塔詩聯》

  樑桂梧,是我在高州中學讀高中的同班同學,他大學畢業後一直在中學任教,是湛江市中學特級語文教師,著有《七絶字謎三百首》、《放坡聯語》等著作。他得知我寫《鑒江文化研究》,便寫成這篇《聆聽高州粉塔詩聯》送給我。我把它當作寶光塔這一章中的一節全文轉載於此。

  高州粉塔?這高州粉塔有許多抗倭的對聯詩歌故事,你聆聽過嗎?它是神仙所建,高入天庭,没有陰影,永不崩敗,是消是兵……有人告訴過你嗎?

  這些詩歌和聯語,是幾百年來鑒江民間的、最具時代特色和地方特色的精神財富的主體,把它比作宴會上的佳肴,它上席上得早,人人都叫好,日寇驚呼高妙巧,邊食邊偷學煎炒,仿成樣式把功表。

  (一)

  在七十年的回憶中,從七八歲開始,我家周圍幾條村、半萬人口,幾乎個個都喜言樂道這些極富文化氛圍美味的詩句佳話,我覺得它們比童謡兒歌,比劉伯温出山的謎語,比解縉、陳鑒的雜材過癮。在當時,一九四四年入私塾破蒙之前,它們是不成書本的學前農家兒童教材,也是成年農民夜晚聚集閒談的當地文學。鄉下人評估某青少年才具大小,通常多數以他對那些名句、佳話的講述力爲依據。一般地説,凡是形容某人某物長得高都愛説“他高過高州粉塔”,或者説“他有半個粉塔這麽高”。

  破蒙之前兩三年,每逢大熱天的上半夜,我都陪着全村大人在荔枝樹下乘凉,聽婆娘嬸嫂們點點滴滴地講這些常話。我聽着半懂不懂,但百聞不厭。

  十一歲那年,族兄桂材因桂林市淪陷,帶領老母和兒孫四代八口人逃回家來避難。他總喜歡把我拉在一起乘凉、釣魚、捉青蛙,還講高州粉塔、他的前半生、今次逃難歸來時的見聞給我聽。當時,日軍佔領了電白、吴川,不久就會打從我家門,北上高州(茂名縣縣城),日機連續轟炸高城,我們全村五十人都親見它落彈的情况。桂材老兄告訴我,這日機炸不中高州粉塔,因爲這粉塔是玉皇大帝派遣潘仙下凡親自建築的,什麽凡人都破壞不了它,古語不早就判定了麽?

  浮圖七級保人丁,

  粉塔九層致太平

  對路!前天中午,幾個操茂北口音的脚夫在門口向我討粥水的時候也這麽講,日本鬼有話,“不怕高州人,也怕高州神”,高州粉塔是永遠永遠炸不了的。

  樹棟二公是村中第二號見過大世面的“而不惑”,他六、七歲去高城東門外跟繼父爺過日,在城裏讀“之乎者也”,只差一粒米没讀“新世界大部頭”,他有什麽“城鄉食韭菜,長短不同派”等名言傳世;他講起高州粉塔和高凉冼太來,别人不肯離開,我也過耳不忘。

  樹棟二公説,盤古開天時,高州没有粉塔。朱洪武做了皇帝,降旨高城營造它。無奈人力粗工,日建夜崩,勞民傷財。好久之後,艾白金招標做了天神,又招標下凡當了皇帝,號稱神宗。神宗看在眼裏,高州這筆建塔費,大可節約下來歸己使用,該多美……,就下旨密投機宜,讓高州府尹積極具備豐厚的財禮供奉玉帝、神仙、日月星雲,以及土地山鬼,吹嘘“本地藏珠土流油,只欠塔神奉詔來領頭”,果然還真下來一位大大有用的。

  白發老頭須滿腮,單身獨臂步行來。

  豆渣撤换親收驗,永遠留居力鎮灾。

  這老頭不吃人間烟火,不喝鑒江一杯水。他就是奉旨下凡專職建塔的能神潘茂名,民工稱他‘潘仙’。潘仙到任,粉塔迅即建成。這塔,高入重霄,永不折腰;可以改顔,永不崩殘;有鳴有聲,不留陰影——這樣的神物,天帝使然,他日本的飛機怎麽會有能力炸得中、毁得壞呢?

  二公這話振振有詞,比他的“吃韭論”還響亮。

  桂材老兄替樹棟解釋説,“高州粉塔,永不折腰,就是永遠不會傾斜倒地;永不崩殘,就是永遠不會分崩殘缺;有鳴有聲,就是塔壁的榕樹有鷯哥的鳴叫聲,塔梯内有回音作用;只是‘没有陰影’之説……”他支吾了好一陣,續不出下文。

  我大嫂説:“高州粉塔化州影,還有高州粉塔惠州影,不講明講白了麽?它的陰分開兩面,一派化州,一派惠州,高州本地就不留了唄。天上没有陽光月亮的時候,它也必會擠不出陰影是不是?”

  衆人有耻笑的,有唔哦無文的。

  我亂猜道:前一句‘高州粉塔化州影’,講的可能是它早上的陰影一直向西伸延到化州去,長極了。後一句‘高州粉塔惠州影’,講的可能是它黄昏的陰影一直向東伸延到惠州去,長極了。兩句合起來同是一個意思,夸耀這粉塔很高很高。塔高影長,對嗎?

  别人没什麽反應。我想:我可能猜對了。

  意外的是樹棟二公却氣得站起身來冲我喝道:你吃過幾粒鹽、見過幾天世面了?三朝狗仔未開眼,向天亂噴乜?這麽多大人面前,有你搶先説話的的的……麽?全族十八代五百年才一個秀才公、三個大學生,你老幾!全鑒江流域就你一個有文化、懂得‘有陰影’怎麽解麽?你家墳山風水在哪裏?簡直羅羅嗦嗦大半夜,强詞奪理不害羞。我摘下耳朵掛在樹頂上聽你説,兩腿要睡覺去了。

  然後他一揮手,讓大家散伙。

  我伸了一下舌頭,没資格再講什麽。他轉過身來抛下三句半——笨猪不識“有陰影”,死鷄一味撑硬頸,看你今生討老婆?畫餅!

  只有桂材老兄、大哥和我爸還陪我坐了一段時間。桂材老兄對我説:“你講得不算羅嗦,還可能説對了。”

  往後人們對這些“高州粉塔化州影、惠州影”的判斷,都同樹棟二公的結論,我没資格再請教可否同意我的講法。

  (二)

  一九四八年新正,我入讀本族祖祠私立的高小。全校兩級兩班五十多學生、三位教師。家長們稱我們爲“鑒江文化的小宴者”。

  校長教算術、地理和音樂,還爲幾個學生開講《古文評注》。他説解算術題一定要計出確數,不能答以約數或夸大縮小。比如問門前的旗竿有多高,不能説它有高州粉塔那麽高。問高州粉塔有多高,不能説它有天那麽高。人家許多人測量計算過,共同的得數是十九丈七尺四分,這十九丈七尺四分就是確數。又問高州粉塔是哪年建成的,查它的門匾題字是“萬曆丙子年仲春建”的,這“萬曆丙子年仲春(二月)”也算是確數。

  有人問校長高州粉塔高幾層,他就説古代建塔有規制:帝制的十一層,州郡的爲九層,縣級的爲七層;高州粉塔是第二等文物。

  有人問爲什麽叫“粉塔”而不叫别的什麽塔。校長説:粉塔是俗名,它的雅號其實叫“寶光塔”。“粉”字可能源於它剛建成時外表粉刷的顔色吧?人們習慣於這“粉”不奇怪,可以顧名思樣嘛。將來也許還會恢復這“粉”字的舊觀的。説完吟詩一首:

  寶光塔,白如粉,

  愛國根基東嶽穩。

  日本前年炸幾輪,

  紋絲不動自丢魂

  這私立高小的國文歷史老師樑於玙,是清朝最後一科的頭名文秀才,名氣甚大,是我的祖輩從堂近親。他講《孟子》一課,花時最長。他要先加一堂講述、背誦他考中第七名秀才的論文“孟夫子愛人”。什麽“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什麽“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他念得快於高山流水。後來又加一堂講述高州粉塔保佑他躍爲第一名秀才的意外大喜。

  他説中式後,他同考中第二、第四、第六名的相約去登高州粉塔。四人進入塔門,他争先向塔神下跪報喜,要求保佑他以後連中三元。第六名陳某不高興:“你呀,名叫於玙,實爲迂儒。考試如作詩,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名次已定,我六你七,還拜求什麽呢!”説完,扯上另外兩個回館“再打一個通宵達旦”。

  打什麽?打紙牌唄。他們打牌成風,輸的不服輸,贏的想再贏。連續打了兩天兩夜,昏頭轉向。不料第三天復試,三個都被除名,撈得“半截秀才”諢號回家,遺笑百年,後悔莫及。不久廢除科舉,改考學堂,他們却又懂了算術。

  他這個第七名孤身上了塔的最高層,環顧四面八方,把府内六縣(信宜、茂名、化州、廉江、吴川、電白)的文士、名勝、神靈應有盡有地聯想了好半天,仿照《蘭亭集序》、《滕王閣序》、《前後赤壁賦》等文的手法,美美地打了一篇“獨登高州粉塔賦”腹稿和一副“粉塔維修”對聯,口試時正好派上用場,受到正副考官的賞識,躍昇爲“茂名縣的文章魁首”,捧州縣兩級的賞銀回鄉買了好幾畝單造田而成爲小地主。

  這一堂課,他把“獨登高州粉塔賦”交給大家傳鈔,提倡我們把它背得越熟越好。他的對聯呢?那是:

  粉塔維修,功使孫山昇鼎甲;

  鑒江堵漏,德重苗商甲南州。

  那兩年,昇上文海中學(即今之石鼓中學)讀初中的好幾位校友,每逢周六下午,都集中回小學母校打一場排球。此其時,他們多次告訴我們一個特大新聞,大將軍李濟深(後來當選爲新中國的副主席)揮筆爲他們學校題寫了“文海中學”的門匾,字體强勁有力,令人振奮。那時他因事先獲悉抗日名將張炎即將被殺,便急忙取道茂名縣,南下營救。他經過高州城時被“邀”觀戲,他估計救字徒勞,便寫下“評西厢”一首:

  待訊西厢一寺空,(“彳”也)

  張生抱救欠求通。(“攵”也)

  崔鶯舍却佳期會,(“山”也)

  可惜紅娘枉用工。(“係”也)

  詩意是“西厢戲我很熟悉,不看也罷”,實爲自責没能挽救張炎。謎底是“彳+山+係+攵”,徽字也。他去攀登粉塔觀景,又寫下游詩一首:

  □□□□□□□□□□□,

  風雨□□到茂名。

  粉塔□□□□□□□,

  □□□□□□□□□□。

  然後演講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故事,聲泪俱下。聽衆從此憎惡殺張的人,並傳出仿擬“評西厢”而來的字謎四句:

  蔣介石損兵折將,(“艹”也)

  汪精衛毁身喪王。(“氵”也)

  美英法三國空虚,(“品”也)

  李德鄰失子斷腸。(“木”也)

  四句四部件(艹+氵+品+木),謎底“藻”也。邇後,無名氏制謎人把李濟深到茂名縣城的見感寫成“李濟深登高州粉塔”詩謎如下:

  長弓二火化爲零,

  風雨救援到茂名。

  粉塔憤然加告示:

  草將自滅不留形。

  詩謎大意,譯成白話,是説:

  張炎(長弓二火)被人陰謀殺害,

  我冒着暴風來營救,僅僅趕到茂名,

  ……茂名縣城高州粉塔憤怒地告示:

  你“草頭將”(蔣賊)也快完蛋,不留形影!

  事隔十餘年,高城引鑒成功,粉塔所臨鑒江水斷流,又有人把該謎改成另外四句:

  粉塔孤單嘆苦清,

  可兜彎處自通情。

  橋樑拆板空留架,

  退走未渠灌茂名。

  題目定爲“粉塔苦吟”,謎底是“同根”,讀者毁譽參半。我不甚明瞭,兹録於此,供識者評論。

  (三)

  但是,我直到一九五二年之末才有機會爬越茂嶺中縫看見一次遠隔兩裏之遥的高州粉塔,僅僅見到它面臨鑒江河邊、立在河曲之内、默默無言而已。什麽門匾題字、榕樹鷯哥、有無陰影……是不大清楚的。我還没嘗到鑒江文化大宴的主肴呢。

  當時我在分界圩念初一,伙同兩級同學二百二十人,跟全茂名縣十三所鄉下中學一起,趕在元旦前夕集中到縣城參加“冬季智能比賽運動大會”,做“啦啦隊”。住够三個晚上,就要從東門出發、經我的家門回校,没空給個人登塔觀景、逛街什麽的。因此,在能够看見粉塔的那段便道上,我一直目不轉睛地朝着九層浮圖尋找什麽。我的班主任賴勃興老師(高州中學高才生,没錢上大學,教了六七年初中了)特意小聲問我:“對粉塔發生了什麽興趣或引起疑問了嗎?尋找它的陰影是不是?”我心裏覺得這位嚴謹、詼諧、慈善的數學老師可敬、可愛、可親,又是個制謎專家,就哨悄地把袋裏的自訂的小寶貝筆記本掏出來,翻開兩首八句押韵的東西給他看,問他成不成話,他反復看了又看。第一首是:

  日出東方擔大枷,

  青山緑水涌紅霞。

  高州粉塔化州影,

  手撥浮雲不見家

  他試探性問:“日出擔大枷”是指日暈嗎。我回道:“可能是。農村全這麽説,形象化。”他説:“只怕土話會惹笑話。不過……得!”

  第二首,照樣缺題:

  日落西山噪暮鴉,

  青山緑水眼花麻。

  高州粉塔惠州影?

  德澤悠悠染路沙

  他點了點頭,認爲“比上一首好”,問是誰的大作,肯定屬於學者所爲。又告訴我“兩個‘影’字句,是總而言之高州粉塔很高的意思,不必疑鬼疑神,説成‘冇影’的怪物。”——他終於講了認可的話,不算“羅羅嗦嗦,强詞奪理”了。

  其後一年,我家來了一位專門給六哥醫治黄腫病的茂北李星(“星”是“先生”兩字的複合音)。這李星矮小精靈,滿腹詩詞妙對。天天夜夜對我父親、大哥、鄰居講述茂北、信宜的文學典故。我週末回家,陪他一天一夜,受益良多,有關的高州粉塔、潘仙、冼太的趣聞趣事尤其稀罕。

  話説,高城四面環山,土地肥沃,風景美麗,氣候宜人。由鎮龍河、高凉河、三官河匯合而成的鑒江,自西北入内,繞城而南,至出口處彎曲向西而去。這河曲是天然的河口。某任府尹是三甲進士出身,翰林大學士之才,通曉天文地理的風水國師。他到任不久就發現這是個富饒的盆地,因爲得天獨厚,可以千秋長樂。無奈鑒江北段的上宫灣有一個大漏洞。此洞不僅地勢陡然下降,還有三丈多長、一丈多寬的石窿,深不可知,暗通南海的七洲洋,卷去鑒江河總收入的十分之三去那裏分發給四海水晶宫享受。這個漏洞實爲第一税務洞,永遠堵不了的。還有,城西南角出口處,又有一個河曲中縫,常常一口氣吞掉三條小船,半天後吐出來給化州城撈去使用。這是可以堵而節之的“冤枉洞”。

  這位國師斗膽維護鑒江河“取之不盡,用之不絶”的美名,减少常被暗裏偷搶的比例,他同本地的名師合議,在河曲内側建起寶塔一座,永鎮其汹汹之勢,奪回其不斷搶佔的寶貝,以利子孫萬代。

  又説,該任府尹認爲高城東門南側有缺,留不住文氣,出不了文人,就在該處的土墩上建造文樓一座(後代俗稱“文筆”),外表頗似巨型的毛筆杆。

  粉塔竣工,文樓成勝,倡建人立即擇吉召集六縣文士名人來府慶賀多日,呈獻文墨,制册印書。定名爲“粉塔文叢”,鼓勵多買多贈。詩詞爲主,對聯也多,賺錢無數。

  文墨中,最負盛名的是讚頌粉塔文樓的一幅,聯曰:

  粉塔截流,船隻如梭,横織江中錦綉:

  文樓吐慧,星辰易位,直書天上辭章

  此聯面世,美譽凌雲。次年端午,粉塔身旁賽龍奪錦,疍民海某仿調高懸十四字“五月端陽,長俊龍舟,同織鑒江錦緞”爲聯首,徵求對句。人們奔走相告而無人領奬。

  這個出句過了大半年,才有人投稿,多年之後漸多應者。其一,府學生員陳彈冠(俗稱陳貪官)對的是“三秋鄉試,優勤學子,獨登金榜解元”;其二,楊德頤奉詔完婚時對的是“三春殿試,鄉村榜眼,榮歸茂北新居”;其三,紀編修回家拜壽對的是“百科叢集,干隆總筆,代觀御覽全書”;其四,曹伴讀致仕閒居對的是“十年伴讀,清寒茅舍,苦吟小説紅樓”;其五,粉塔村塾師對的是“七旬小教,艱難口舌,死喃粉塔村書”;其六,東門養鴿老頭對的是“四時空際,和平鴿子,交通銀漢心聲”;其七,城南石匠對的是“一朝平旦,中分茂嶺,暢迎南海熏風”;其八,過往脚夫對的是“一年寒暑,山田土産,專供别處急需”;其九,某某乞丐對的是“八旬晚景,艱難步履,爬歸茂嶺仙岩”;其十,某家躲債老翁對的是“一年除夕,崇高債務,暗藏粉塔尖鋒。”這十副對句,寫的都是自己和切身感覺、經歷或前景,從一個側面概述了粉塔四境的社會現實和時代特色,頗有回味的價值。

  從這個十數人做對聯的過程看:鑒江文化,水準極高;高州民衆,才學非凡。難怪一位專程來采購高良薑的印度女商在聽聞這段征聯佳話後朗聲説:“你們高州地杰人靈,物美薑良。你們茂名人人都是莎士比亞!”

  《粉塔文叢》裏的一副被公認爲無人可對(稱爲絶對)的出句如下:

  潘茂名,奉天詔,監工速建寶光塔;采藥煉丹救病人,姓贈潘州名贈茂名縣。

  整句對頭廿九字,一人所做五件事,古今少有,對仗對偶甚難。李星估計以後没人有閒心去研究它,只寫出讓我看看。

  該上半聯涉及的事,至今還常有所聞。據説,潘茂名建塔之時,高州府内多有鼠疫流行,死人無數。潘茂名發動善人女僧采集草藥,教授煉丹治病,大力提倡預防爲主;粉塔竣工之後,日夜不停,救人無數。六縣子民,有口皆碑。朝廷下旨改原高凉州、高凉縣爲潘州、茂名縣,讓當地人民萬代兒孫紀念潘茂名其人其事。筆者草此所聞之日,正是新中國六十週年華誕之時,高州城内,潘州公園、潘州飯店、潘州旅社猶存。此一也。我在高一入學典禮上,聽見當時的大書法家、歷史老師陸士風校長講過,東洋倭寇百十人侵佔茂南姦婬撈掠之秋,原高凉縣知縣潘茂名親領幾十名敢死隊夜襲他們,大獲全勝。朝廷論功行賞,改高凉州(高州)爲潘州,改高凉縣爲茂名縣,又在高凉學府(高州中學)東樓旁側建了一座五間闊、兩層高的“瓣香樓”旌表其事(該樓當作書報雜誌閲覽室用了很久,石壁上有陰文,我曾經見之而不讀)。此二也。

  《粉搭文叢》裏有一聯是用茂南著名大村桂山和它西側的圩鎮金堂爲聯首,用鑒江寶光塔(粉塔)和它南面的石鼓圩爲聯尾的,有趣,親切,茂南人特别喜歡:

  桂山樟木,近見金堂平地起;

  鑒水寶光,長聞石鼓正南鳴

  這裏,桂山村兩株大樟木腰圍廿四五尺,樹干幾十丈,號稱“千年樟木王”,遐邇聞名。於此,樟木以可諧音爲“張目”。聯尾的“鳴”又可諧音爲“名”。

  對聯中最末一聯,寫冼太和潘仙的神力,茂北鄉民稱贊不已:

  冼太夫人,順應潮流歸大統;

  潘仙縣宰,全殲盗寇保長安

  李星説,此聯“文字平平,心思神聖。古今模範,合乎人情。置於集末,實在辱没了它。你們讀書人,將來有機會,應該爲它正位嘉奬才對。你説吧……?”

  唉!我……?

  我問横亘於高州盆地之南的“茂嶺”是怎麽得名的。茂北李星隨口説這裏有三句半一首:

  茂嶺原名張貼榜,

  衆人埋怨把風擋。

  潘仙輕掌一幫忙,

  凉爽!

  聽完一想,故事自詳。潘仙幫的這一巴掌,並非扇風,而是“切”了一下,切開一道中縫,迎進南海的熏風。民衆爲了紀念他到此“采藥煉丹送瘟神、切開中縫早迎春”的功德,就順着改縣名而知其意的便,不約而同地叫“茂嶺”。這中縫是“一綫天”,其西段才叫茂嶺,東段仍叫掛榜(張貼榜)。

  另有一首三句半唱道:

  冼太幫忙守茂關,

  支開蛇虎拒諸頑。

  良民日夜無憂慮,

  放心攀。

  不錯,我們前冬過此,還視之爲樂,上下哼歌嘛。

  李星説,東洋鬼子搔擾我東南沿海幾百年來,一直垂涎高州茂名,派遣暗探進入四周從事其姦。

  當初某年,日人在電白、吴川等海邊城鎮爲非作歹,覺得不過癮,就派“三寸釘”和“蒼蠅貼鼻門”二人摸到茂北馮婆嶺東坳二家村,找到馮大嫂、冼二姑兩位少婦“大大的嬌”,纏住她們説什麽“你們這‘東亞病夫村’給個方便方便的”。馮冼二人聽他們講歪了‘東坳二家村”的名,知道是日本貨,立即放下針錢活,揸起剪刀問道:“你們從哪裏來?探什麽密?”馮冼二人指着冼太廟墻上的“登粉塔”詩,命令他們念兩遍。他們以爲機會來了,提高“廣州腔”、女醜聲調念道:

  三躍三登又三上,

  終於挲到塔尖上。

  二人極目望天涯,

  四海風帆無限量

  馮冼兩人站起來,剪刀向前一戳:“扯人啦!滿口‘外江聲’,毫無茂北調,騙得了誰!以前是北海盗(道),現在是南海盗!想干什麽?”“三寸釘”點頭道:“是是是,我們到你東亞村找老交情,還没學習茂北話,見笑。”“蒼蠅貼鼻門”補充答詞:“我們有錢了,大大的想領你們回去共榮共榮。富士山乜都有,大大的!”冼氏二姑告訴他們:“你們昨天—進鄉,冼太夫人連夜通知茂北人‘這是日本鬼作惡來了’,教我們用茂北語驗明你們的真僞,驅逐你們出境。你們不服,請再考一次也不妨。”隨即遞給他們另一張七言四句的白頭帖:

  高州粉塔頂藏金,

  萬裏看穿真假心。

  龢氏有鳴不可信,

  “相親”其實是“相侵”。

  “蒼蠅貼鼻門”搶先看了,面色一變再變,對“三寸釘”説:“媽的,我們是和族身份也被看穿煲了。不得不暫時退却了。”“三寸釘”連連向馮冼氏點頭:“你們馮字和冼字水份少,僅得兩點,招待不了貴客,我們就不叼擾了。”説完真的拔了腿。

  一口煙工夫,他們又回轉頭來了,嬉皮笑臉的:“的確,我們和族兄弟不是茂北仔,而是富士山的壯夫,有的是金銀財寶和先進文化。現在請你們放下靚架子,給我們對半句對聯。”順手交出寫在紙上的聯首:

  富士山夫,來送二喬兩對雙胎種,

  聲明五分鐘内要對出好結果,四人彼此大大的,快樂快樂的……

  馮氏面朝冼太廟拱了拱手,對冼氏二姑説:“我給他們對出對頭的主幹,你給補上對稱的枝節,打敗他們。”當即,述道:

  □□日寇,去投□□□□百沸湯。

  好得很!冼二姑説:“前頭補‘窮鄉’兩字,中間補‘十殿三堂’四字。”姑嫂會意,朗聲作答,而且揚起尖利的剪刀:

  窮鄉日寇,去投十殿三堂百沸湯!

  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造次,唯有打哈哈真個滚蛋出鄉:“知道了,知道了。你們茂北女人,冼太女神,智謀不在潘仙之下,大大的,大大的。”

  (四)

  仲秋初二三,鑒水變汪洋。潘州公園浪打浪之際,誰也料不到,“三寸釘”和“蒼蠅貼鼻門”,二個傢伙各自帶領百十人經分界圩打入茂南,分别占住桂山和裏麻村,洗劫一方,旬日不走,放出聲氣要踏平高城,剥掉所有冼太廟夫人塑像的金身。

  “三寸釘”闖進桂山村冼太宫門前,遇見一位奇裝异服的靚姐,垂涎至地,忙忙地去摟。忽然縮手問:“這位不是茂北馮婆嶺的馮大嫂,不,冼二姑嗎?你的對聯大大的好……”村婦説:“什麽大大的!這裏是大寶殿,你北海盗、南海盗到來何干?别撞着剪刀丢掉你的頭顱,大大的。”“三寸釘”只好實話實説:“他們常勝浪人强拉我來,醉翁之意不在冼太宫,在於高城官紳之金銀寶庫也。明日將要飛越茂嶺中縫進城的。”這位桂山靚姐,其實是冼太真神,她説:“潘仙守潘州,犯者葬河溝;潘仙守茂名,犯者滅光清。我勸你别犯。”隨從代“三寸釘”説:“我們的脾氣,不會撤退,只會進犯,飛越茂嶺,大大的賺。”桂山村婦手中羽扇輕輕一摇,廟前五圍粗的大樟樹上立刻現出四句詩:

  冼太把關茂嶺中,

  所持兵械是鵝絨。

  輕輕摇動萬軍倒,

  滚下山崖餵巨龍

  “三寸釘”半信半疑,他的隊伍揮刀喝彩,往前直冲:“哪有一把鵝絨扇可以打敗我常勝浪人的?天下奇聞!”他們冲了三十多裏,喘呼呼爬上半山,止步細瞄。笑話!所謂鵝絨仙女何在?有些頑童抛着石子玩耍則是事實。我們堂堂武士害怕他們這幫毛孩子不成?上!

  “怎麽?前頭的人食物中毒了?站住!給我站住!”

  命令未出,“三寸釘”自己也倒下了。鵝絨扇!真的有仙人朝我們摇了兩下鵝絨扇。退下山坡,趕到河曲去乘虚而入吧。

  “蒼蠅貼鼻門”從河曲撲了過來:“那邊有個白發老頭,他站在粉塔頂上伸手一指,我們船翻人亡,失敗了。撤吧。”

  “怎麽搞的?那冼太……?”

  “搞錯了。那是老頭。他念自已的詩,男人的聲音:

  倭賊火船海外來,

  仙風擋住發聲哀。

  奈何守土塔神力,

  船倒人沉大快哉

  又唱道:

  塔前江底有深窿,

  南海龍宫暗裏通。

  河岸人神攔外寇,

  爾報魚腹倒從容

  唉唉……幸好富士山夫我有提防。”

  幾個崩鼻爛唇傷眼球的浪人説:“這茂嶺上的頑童向我們擲石子,輕盈得很,可也準得很!全都擊中我們的三觀。他們也唱自己的歌:

  高州童子高州神,

  敵愾同仇妙絶倫。

  小石紛飛傷眼目,

  擊穿頭腦奪三魂

  這些小孩、男女,全是高州神,惹不得的。”

  日寇們共同感到,高州神,守茂嶺的守茂嶺,守河曲的守河曲,並不窮追猛打。他們“不怕高州人,只怕高州神”退回桂山、裏麻去,下一輪要百戰百勝……

  這一夜,暴雨傾盆。茂名縣知縣帶領二百勇士飛行突襲,先打裏麻,席捲桂山,殲其大半,越過分界圩,然後收兵。至此日寇才改:“既怕高州神,又怕高州人;人來多殺戮,滅根!”人人嗟嘆:“冼太石船童子彈,潘仙塔哨公爺旗,再來硬碰誰能返?佢窿泥!”

  茂北李星説,以前没有三句半這種小詩形式。省港淪陷之後,冼太夫人常常現形顯聖,同日探交鋒。她不動刀槍,每戰必贏的文藝武器就是三句半。影響所及,現在戲臺、大街、學校、林場,據傳還有日本的結社活動也用上它了。

  李星還向我描述了一出十幾年來他多次看過的木偶戲,大戲班演過“冼太夫人三句半”的節目。

  茂南桂山村兩棵千年大樟樹之間,立着一個可容一人端坐的石頭,坐在石頭上的白須老漢站起來向冼夫人揖讓,説聲“我很快就回來合作”,就往北走開。冼夫人坐下觀景。“英俊太郎”自南面來,貌似頗累,找座,自我介紹:“我自遠東來,名叫英俊太郎,疲勞極了。”

  冼太開口説:

  遠東俊太郎,

  到此爲何忙?

  講句茂名話,

  冇行!

  遠東俊太郎尋吟良久,仿擬夫人的三句半,擠座,説:

  本郎實姓倉,

  來此看風光。

  你我相挨坐,

  何妨!

  冼夫人不挪位,嚴肅地説:

  我夫他姓馮,

  武藝萬邦崇。

  誰敢奪其位,

  滅宗!

  太郎挨近欲坐,獻媚相挑:

  姓馮水少點,

  乾癟不能舔。

  與我共床眠,

  任斂!

  白須老漢潘仙從北回來,冼夫人向他訴狀:

  小子太荒唐,

  對天大發狂。

  潘爺評個理,

  該當……?

  潘爺忙於拭泪,太郎鼠目一轉,乘機説:

  潘爺親舅舅,

  找得我難受。

  心動泪長流,

  尿臭!

  潘爺洞悉太郎借機自救,仍舊騙婚,又誣衊人家眼泪尿臭,怒道:

  老漢獨苗身,

  何來姐妹倫!

  色狼真好膽,

  騙婚!

  冼夫人請示潘爺説:

  門牙三尺長,

  餓狼瘦無雙。

  是否送厨下,

  熬湯?

  太郎跪下求饒道:

  求婚非犯罪,

  狼肉不倫類。

  我願入閨房,

  長跪。

  潘爺笑了,説:

  認親差伎倆,

  長跪心肝癢。

  不如投鑒江,

  漂亮!

  冼夫人問太郎:“怎麽樣?”太郎急了,説:“不,不,不!投鑒江,投塘水,都是‘够嗆’!”

  夫人説:

  到處騙姑娘,

  豈非小探囊!

  九州同口氣,

  滅亡!

  太郎辯道:“那就‘關房’——關進洞房。”又説:

  愛你是真心,

  和諧一夜親。

  不成我就返,

  ……

  潘爺問他“返何處”,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夫人問他“返山陰?華陰?淮陰?湯陰?江陰?湘陰?横濱?”他連連點了六次,都不願返横濱。請講原因。他説前面六處都的靚妞等他陪他;横濱僅有老父老母元配而已,没樂趣。

  潘爺、冼夫人一齊判道:

  豺狼色狼野心狼,

  種種東洋大板狼,

  一律施加一把火,

  燒光!

  這裏所憶,是一九五四年口述的,抗日期間茂北茂南人喜聞樂道的詩品節目,頗似後來的三人相聲。講於十幾年之後,人們聽着仍然親切有加,久久不忘。由此足見,發生在高州粉塔周圍、以塔神潘仙和冼太夫人爲主角的文藝故事曾經繁榮一時,深入民心。或曰:

  高州粉塔開天眼,冼太夫人衛國防。

  莫道鄉間無主義,民心拒惡不留狼

  這話未必是封建迷信之音吧?也許,其所謂神心實亦人心也。

  聽了茂北李星所講上述這些詩歌聯語,我對於自己作了深刻的反省。此前,母親曾説,算命先生斷定我今生很有眼福、口福,我覺得不合實際。今日思之,其實不假。遇上李星,我可謂,口、眼、耳三福甚佳。他使我享盡了鑒江文化的佳肴。只差我對於鑒江文化毫無貢獻,十倍百倍地慚愧罷了。鑒江文化何止繁榮了一百倍!

  (五)

  這裏還有一則鑒江文化的小故事——李星講給我大哥聽的、與抗倭故事關係不大的小故事。

  高州粉塔旁有個四十見方的百果園,主人原是劉駕公子,兄弟分家時,放棄了大片良田,獨自來此臨江坡地種果養生。他單生一女,名曰“百果千金”,當婚不嫁,頗能詩韵。

  某年九月初旬,臺風乍起,一張小船係繩投宿。船老闆帶着外甥和伙計入門,先交白銀三十元,老劉唱道:“農家無俸禄,豈敢留人宿,若可對佳聯,恭迎居上屋。”隨即叫小姐:“有客人,出來!”百果千金捧出文房四寶,龍飛鳳舞,寫成“寶塔西園,百果豐收無合價”,示與客人。老闆自謙不識字,推給外甥:“勞你代舅爹寫個吧。”外甥點頭,先臨模,再對答,書法竟和小姐的筆迹一模一樣,難分真僞:

  寶塔西園,百果豐收無合價;

  扁舟外客,三秋投宿有良元

  小姐説:“對不起,我寫了别字了。”當即取筆改“價”爲“嫁”。作對人接過筆説:“忘了講,我小名‘三秋’,書名‘萬幸’了。”繼而把“元’’改爲“緣”。於是有老劉擇吉,臺風過後立即招親。

  拜堂之日,賓客滿園,華陽詩聖,知府知縣也來認識這對新人。知府請問新郎什麽功名職業。萬幸説無功名,跟舅爹運的是“炭去鹽歸,黑白分明山水貨”,難倒了所有貴客嘉賓。

  知府甘拜下風,請問新娘能否對答百果千金説:“當父母官的,不妨對以君輕民貴,仁慈兼濟忠良官’;當里正的,應該對以‘言傳身教,公平持正楷模人’。”那麽老百姓呢,她説:“平民百姓,對出自己的希望就可以了。比如‘鶯歌燕舞,國家富裕吉祥州’、‘風調雨順,親鄰和美桃源鄉’……都不錯,當然,對以‘日耕夜讀,吟哦互和果農家’就切我百果園的實際了。”

  知縣問:“今天是你夫婦洞房花燭的日子,有什麽‘三難新郎’的對聯嗎?”小姐有點爲難,還没到時候嘛。衆人强請,新郎同意。於是娘子先書一行,郎君隨補下句,對稱爲聯曰:

  百果千金,喜辦風騷才子會;

  三秋萬幸,承蒙叶韵美人親

  第一難順利過關,賓朋稱善。第二難對答的是:

  寥氏觀人事,致仕輕裝當道士;

  船員過果園,尋源借宿結良緣

  掌聲經久不息,老劉异常高興,爲賢婿文才敏捷,連飲三杯。到第三難,出句容易,對句却拖了半個時辰,寫將出來,個人反應大有不同,知府知縣的臉色就由陽氣十足變得陰沉難看,苦笑低頭而又贊賞其筆力係千古一雄,爲之掏囊嘉奬。這副驚震四座的對聯是:

  粉塔九層,看透人心,保佑忠良懲罪惡;

  鑒江三漏,卷吞財物,張揚聲勢耍威風

  此處,萬幸新郎的“鑒江三漏”、“卷吞財物”,無疑是指官吏場中的罪行。以前某知府剖析的鑒江兩大漏洞而已(上宫灣和河曲出口處),今則增加一漏(也許是觀山釣臺無底洞),豈不天怒人怨?更可惡的是這些“卷吞財物”的傢伙還巧於借洪借浪,張揚聲勢,另有圖謀。如此半聯,措詞淺近,搆思超群,筆底見紅,金聲悲痛,不多花功夫和心血是寫不出的。華陽詩聖讀而嘆曰:“茂北萬幸新郎,絶非吾人可比擬萬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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