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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潮安畲語詞匯比較研究

  畲民是閩粵贛三省結合部山區的古老居民之一,現主要分佈在福建、浙江、江西、廣東、安徽80多個縣、市的部分山區,總人口709592人(2000年)[1]。畲族內部交際時,分別使用兩種語言:居住在廣東羅浮山區的惠東,海豐和蓮花山區的博羅、增城四縣共1200多稱“活聶”的畲族使用的是屬於苗瑤語系的一種語言,學術界一般稱為畲語;其他占全國畲族總人口99%的畲族,包括潮安縣畲族,使用的是另外一種語言,研究者稱為畲話,以與畲語區別。本文所說的“潮安畲語”,是指廣東省潮州市潮安縣境內的畲族人民所說的語言。

  本文通過對潮安畲語詞匯的比較研究,有助於瞭解畲族語言使用現狀,同時通過其語音、詞彙與周邊方言的比較分析,深入挖掘其中所蘊涵的古台語底層,探討語言(方言)的交流接觸及其發展變異的規律,對瀕危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的調查研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搶救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學術背景介紹

  20世紀30年代德國人史圖博和中國人李化民的《浙江景寧敕木山畲民調查記》是畲語研究的開端。而黃家教、李新魁《潮安畲話概述》(1963)則是最早對潮安畲話進行全面語音描寫的語言學文獻。他們認為潮安畲族有自己的語言,是一種近似潮州話而又保留了許多古漢語特點但又與漢語不同韻語言。這篇文章可謂是畲族語言研究的開山之作,從那以後一直持續到80年代,學術界掀起了一股研究畲族語言的熱潮,這些論文大部分都收在施聯朱主編的《畲族研究論文集》(1987)裡。而且逐漸形成了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一種認為畲話屬於客家話,畲族沒有自己的語言;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則認為畲族有自己的語言。20世紀80年代末臺灣學者張光宇的《福建的畲字地名與畲話》也具有較大的影響。

  20世紀90年代以後,畲族語言研究依然是一個熱點,除了越來越深入的區域研究之外,有一些專著也相繼問世,焦點還是集中在畲話的語言歸屬上。游文良《畲族語言》(2002)是作者30年畲族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涵蓋其親自調查的福建、浙江、江西、廣東4省13個代表點的聲韻調、單字音、基本詞彙、語句、語法之描寫,並且以現代壯侗、苗瑤、客家話及現居點漢語方言的語音、詞彙與之比較,構建了畲族語言三個歷史層次:古代畲語的底層成分,漢語客家方言的中層成分和現代畲族居住地的漢語方言的表層成分,其中的古畲語成分具體又分為三種:分別是古壯侗語成分,古苗瑤語成分和來源不明的成分。可以說,這種三分法是從歷史事實出發,呈現了畲族語言演變的可能軌跡。然而,該書也不乏尚待商榷之處。例如“打”字,畲話讀為teη3,剛好符合中古漢語“打”字德冷切的讀音,這一讀音至今在吳語的大部分方言區普遍存在,甚至已經成為劃分吳語的特徵詞之一。粵東閩語潮州話也謂打為teη3。如“捶打”[2]。但作者認為這個字在漢語客、閩、吳方言中無此說,屬於畲話的獨有特徵詞。另外作者把畲話清去歸陰平、以及次濁去歸陰平的例字視為聲調現象,但把陰平歸去聲的例字視為畲話的特殊詞彙(如蜂、蔥、沙、姑等陰平字),在處理標準上也有失一致。

  徐瑞蓉《長泰縣磜頭畲話的語音特點》(2001)調查的是福建省長泰縣磜頭方言,認為磜頭畲話是一種以閩南話為主,兼有客家話特點又有自己特色的混合型方言。傅根清《從景甯畲話古全濁聲母的今讀看畲話的性質》(2001)認為從浙江景甯畲話古全濁聲母的今讀有近半數的字例為不送氣清音的特點來看來,畲話應該是一種接近閩語的漢語方言,這與游文良等研究者的看法不同。然而該文僅憑古全濁聲母的今讀的單一特點來論斷畲話接近閩語,未免失之武斷。況且景寧畲話這一特點與全國大部分畲話點全濁聲母讀為送氣清音的特點不相符合。從邏輯上來講,景寧畲族應該是在遷徙過程中,吸收了閩語的不送氣讀法所致。趙則玲、鄭張尚芳《浙江景寧畲話的語音特點》(2002)結論傾向于支持傅根清(2001),認為畲話雖有接近客家話之處,但也具備了閩語特色。

  而最新關於畲話的系統研究莫過於2005年出版的游文良、雷楠、藍瑞湯合著之《鳳凰山畲語》,該書系統地描寫了居住在鳳凰山區的潮州市和梅州市豐順縣的畲族所使用的語言,內容翔實豐富,分別從語音、詞彙和語法對畲族語言進行了全面的介紹,為語言工作者提供了寶貴的語言材料。除此之外,文中關於古畲語詞匯考也不乏精彩之處,框架上基本延續了游文良2002年在《畲族語言》中提出的三個層次說。此外還有臺灣學者吳中傑的《畲族語言研究》,作者對福建、浙江、江西、廣東、安徽五省的畲話進行了大範圍的田野調查,並與其做了廣東增城的畲語進行橫向的比較研究,提出內部分片的標準,還首次從語法的角度對畲話和畲語的關係進行了探討。該書另一值得肯定之處是比較重視語音演變的規律,考證出部分被視為來源不明或當作底層詞的常用訶。

  語言不是一個孤立的系統,是在歷史人文的變遷中逐漸形成和發展的,因而語言學與其他學科的關係顯得十分密切,在關注語言學的同時,我們也必須把目光投向其他相關學科如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人文地理學等等,這樣才能與語言研究相得益彰。近年來,人類學學者諶華玉對鳳凰山畲族開展的人類學研究也十分值得我們的關注。

  在語料來源方面,關於粵方言:本論文所涉及到粵方言的材料與論述,大多以李新魁等的《廣州方言研究》及白宛如主編的《廣州方言詞典》為據。

  關於客方言:本論文所涉及到客方言的材料與論述,以李如龍、張雙慶主編的《客贛方言調查報告》張維耿、賴江基、林立芳、林運來編《客家話詞典》和羅美珍、林立芳、饒長溶編的《客家話通用詞典》為主要依據。

  關於閩方言:本論文所涉及到閩方言的材料與論述,以李如龍《福建方言》和李新魁、林倫倫《潮汕方言詞考釋》及筆者調查所得為據。

  關於贛方言:本文所涉及到的贛方言的材料和論述,以李如龍、張雙慶主編的《客贛方言調查報告》為主要根據。

  關於吳方言:本文所涉及到的吳方言的材料和論述,以北大中文系編的《漢語方言字彙》(第二版)以及曹志耘《南部吳語語音研究》為主要根據。    關於壯侗語:本文所涉及到的壯侗語的材料和論述,以梁敏、張均如《侗台語族概論》和張均如等《壯族語言研究》為主要根據。

  關於苗瑤語:本文所涉及到的苗瑤語的材料和論述,以中央民族學院苗瑤語研究室編《苗瑤語方言詞彙集》和王輔世、毛宗武《苗瑤語古音構擬》為主要根據。

  二、潮安畲族的人文地理情況概述

  2.1  潮安縣地理人文概況

  潮安縣位於廣東省東部,地處韓江中下游,韓江貫穿全縣南北96公里,南連汕頭經濟特區,縣城距汕頭港、汕頭機場各10多公里,處於汕頭、潮州、揭陽三市的“金三角”地帶。屬亞熱帶地區,雨量充足,氣候溫和,土地肥沃,四季常青,全年日平均氣溫21.4℃。全縣轄18個鎮和1個國營林場,設置461個行政村和28個社區居委會,總面積1238.77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積31.3萬畝,山地、丘陵面積60萬畝,2003年末人口107.65萬人[3]。

  據史書記載,自置海陽縣起,潮安縣已有1673年的歷史。秦漢期間,隸屬南海郡揭陽縣。東晉鹹和六年(331)設立海陽縣,改屬東官郡管轄,東晉義熙九年(413)置義安郡,郡治設在海陽縣內。隋文帝開皇十年(590)全國撤郡設州,翌年,義安郡改名潮州(因本州東南部瀕臨大海,以“潮水往來複”之意得名)。隋煬帝大業三年(607)又恢復義安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義安郡再次改稱潮州。唐玄宗天寶六年(742)改州為郡,潮州改名為潮陽郡。唐乾元六年(758)複屬潮州。元代,潮州改稱潮州路總管府。明清兩代,潮州改為潮州府。宋代以後,海陽縣幅員逐步縮小,北宋宣和三年(1121)割出永寧、祟義、延德三鄉另建揭陽縣;南宋紹興二年(1132)廢揭陽縣,重新併入海陽縣;明成化十三年(1477)劃光德鄉的弦歌、清遠、汫洲3都,太平鄉的宣化、信寧二都,懷德鄉的隆眼城、秋溪、蘇灣三都,共八都,置饒平縣。嘉靖四十二年(1563)割海陽縣的下外莆、中外莆、上外莆三都和揭陽縣的蓬州、鮀江、鱷浦,饒平縣的蘇灣,共七個都,置澄海縣。清乾隆三年(1738)又割出海陽縣的豐政都和揭陽縣藍田都,大埔縣的清遠都,嘉應縣的萬安都,組成豐順縣。辛亥革命後,海陽縣先後隸屬潮州安撫使、潮州軍務督辦。1914年1月,因與山東省海陽縣同名,改稱潮安縣,屬潮循道。1936年,潮安與潮陽、揭陽、澄海、饒平、惠來、普甯、豐順、南澳、汕頭同屬第五區行政督察專員分署,專署設在潮安,後遷往汕頭。1951年7月,廣東省人民政府粵東辦事處在潮安縣成立。同年11月,撤銷粵東辦事處,成立廣東省人民政府粵東行署。1953年1月,拆縣屬和城屬的城關鎮,設潮安市,當年改名潮州市,縣市平行並立,同屬粵東行署領導。1958年底,撤銷潮州市建制,併入潮安縣。1979年8月1日,恢復潮州市建制。1980年1月,以潮州鎮和下津、六畝、臥石、黃金塘、社光5個大隊的地域重建潮州市,縣、市再次分開建制。1983年7月1日,縣市合併取消潮安縣建制,統稱潮州市。1991年12月,經國務院批准,在潮州市升格擴大區域(轄潮安縣、饒平縣、湘橋區)的同時,恢復潮安縣。縣城設於楓溪。1992年4月23日在楓溪掛牌辦公。同年9月21日,經國務院民政部批准,縣城遷址庵埠[4]。

  2.2  潮安畲族人文地理概況

  畲族是南方一個古老的民族,“畲”正式作為一個民族的族稱,始見於南宋中葉。在此之前,畲字常常用以指刀耕火種的耕作方式或火種之田,這從“畲”字本身的字形即可以看出。歷史上關於潮汕地區畲人的記載資料不少,但年代比較晚,如南宋文天祥《知潮州寺丞東岩先生洪公行狀》記載潮州有畲民;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七“輋人”條說:“澄海山中有輋戶……其人耕無犁鋤,率以刀治土種五穀,曰刀耕;燔林木使灰入土,土暖而蛇蟲死,以為肥,曰火褥。”[5]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引《廣東通志》關於潮州府的記載雲:潮州府饒平縣多山峒……。弘治十四年,鳳凰村民蘇孟凱自稱鬥老,聚眾千餘作亂[6]。特別是南宋時潮州的畲族人民起義抗元的傳說,在地方誌也多有記載,“南宋景炎二年(1277),潮州畲族首領許夫人在鳳凰山建立畲家軍,並聯合福建漳州畲族首領陳遂(即陳吊王)和各路畲軍,前往泉州討伐降元的宋臣蒲壽庚。畲家軍的抗元鬥爭一直堅持了36年”[7]。以上史料中所提到鳳凰、鳳凰山應該就是今潮安縣鳳凰山,因此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大部分畲族人民都有祖籍廣東鳳凰山的傳說。據毛宗武、蒙朝吉的《畲語簡志·概況》載,“約在西元六世紀末七世紀初,以廣東潮州鳳凰山為中心的粵、閩、贛三省交界地帶,已形成一個比較廣闊的畲族先民聚居區,他們在這個三省交界地區居住到西元十三、十四世紀前後,才有一部分陸續從汀(州)、潮(州)一帶往閩南、閩中、閩東、閩北以及浙江一帶移動。”[8]但是,據《隋書·南蠻傳·序》載:“南蠻雜類,與華人錯居,……曰俚,曰僚……”而“僚人亦稱蠻僚或僚蠻,是自古居住在閩粵贛邊界的土著。南宋以後,被稱為畲、疍的民族,就是僚人的後裔。”[9]據此推斷,畲族人民的祖先在潮汕地區已經生活了千年以上的歷史,是生活在潮汕地區的一個古老民族。

  現在的潮安縣畲族聚居在潮州市區東北面的鳳凰山脈,分佈於鳳凰鎮的石古坪村,鳳南鎮的碗窯、山犁村,歸湖鎮的溪美嶺腳村,文祠鎮的李工坑、黃竹洋村,意溪區的雷厝山村,人口1800多人[10],不到潮安縣人口的0.1%。由於沒有自己的文字,畲民沒能把自己祖先的歷史記載下來。而現在居住在這裡的畲族居民,並非是本地的土著居民,他們大都是明清時期從閩西一帶遷進來的,經過幾百年的接觸和融合,今天的潮安畲族已經高度漢化。人類學者的調查顯示,潮安畲族已經完全融合進漢族社會,“目前鳳凰山一帶畲族村民的生活卻已基本完全漢化。除了國家法定的少數民族身份,以及個別保留在歷史文獻和社會記憶中的零星文化遺存外,鳳凰山畲族群體無論在政治經濟、社會組織、生產生活,還是在思想意識、風俗習慣、行為模式等方面,都已和周圍的漢族社會沒有什麼兩樣。”[11]

  三、潮安畲語語音特點

  3.1  潮安畲族語言簡介

  歷史文獻中關於畲族語言的記載很少,歷代的地方誌偶有對於畲族語言的記錄,如清乾隆年間《潮州府志》卷一二“方言”條載,“輋人(即畲民)謂火曰‘桃花溜溜’,謂飯曰·拐(火農)’”,顯然與現在的畲話相去甚遠。據考證,明朝中葉潮州地區的畲族所說的還是畲語,而非現在說的畲話。潮安畲族現在所說的畲話,很可能明清時期從福建回遷潮州鳳凰山區的這部分畲民帶來的。

  當代鳳凰山區畲族所使用的語言,據毛宗武、蒙朝吉《畲語簡志·概況》研究,“約在西元六世紀末七世紀初,以廣東潮州鳳凰山為中心的粵、閩、贛三省交界地帶,已形成一個比較廣闊的畲族先民聚居區,他們在這個三省交界地區居住到西元十三四世紀前後,才有一部分陸續從汀(州)、潮(州)一帶往閩南、閩中、閩東、閩北以及浙江一帶移動,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比較長的歷史階段中,尤其是後一階段,現今說客家話的這部分漢族先民大批地進入粵東地區以後,畲族語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經過一段時間使用雙重語言,最後導致絕大部分畲族放棄了自己的語言,在任何場合都使用漢語客家話。但是,畲族說的這種客家話仍帶有畲族的語音色彩……今天福建、浙江、江西、以及廣東潮州一帶的畲族就是屬於放棄自己語言,基本使用漢語客家話的類型”[12]。

  據我們的調查,潮安畲族人口有1800多。但並不等於這1800多人都講本族語言。根據我們的調查,情況好一點的像文祠鎮的李工坑村,全村65戶306人基本都能說本族語,但也都能講潮州話,其實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雙語區。因為村裡經濟、文化、教育等方面落後於周邊的潮州話地區的原因,畲民對本族語的忠誠度已經越來越低,出去工作的家庭已經基本不說畲語。超過全村一半人口的166名青壯年村民外出務工,還有出去讀書的青少年也都基本不講本族語。年輕人就是回到家裡與家長講話,也願意講潮州話,不願意講本族語,講也講得結結巴巴了。有的就只會聽不會講了。按實際情況看,在村子裡講畲語的村民也就剩下留守的中老年人,估計不會超過100人。[13]

  情況嚴重的如鳳凰鎮的石古坪村。1992年,林倫倫上山調查時,全村324人中能講畲語的,只有6名70歲以上的畲民。當時45歲的村黨支部書記說他自己只能聽懂一些,不會說。像他一樣年齡層村民的基本情況都一樣,更年輕的村民就連聽都聽不懂了。2006年5月林倫倫、洪英再上山調查時,全村只剩下兩位老人能講畲語了,但都年過80,表示由於健康原因,不能做發音合作人了。

  像鳳凰鎮的石古坪村這樣的情況,再過幾年,全村就都變為潮州話人口了。而像李工坑村那樣的情況,也正在逐漸走向石古坪村的趨向。樂觀一點估計,潮安畲語大概還能堅持五六十年,再後就可能逐步走向消亡。這是不爭的事實,是社會發展的必然。

  3.2  潮安畲語的聲韻調系統

  聲調

  潮安畲語的聲調有6個:

  調類       陰平    陽平    上聲    去聲   陰入   陽入

  調值        44      22      213     42     5      2

  調類代號    1       2        3      6      7      8

  例字       書邊    頭時    水火    市舅   叔嚇   綠舌

  說明:連讀時前字陰上213常變升調24。

  3.3  潮安畲語語音特點

  聲調方面

  ①畲語單字調有6個調,按照陰陽分8個調來看,沒有陰去調和陽上調。

  ②古濁上字今歸陰平、去聲調。

  ③從古調類的分化來看,以陰平調的成員最為複雜,陰平調包含的古調類及例字詳見下表。

  ④入聲調陰調調值高,陽調調值低。

  ⑤一部分陰平字讀歸去聲,如沙、星、歌、姑、蜂、蔥等。游文良《畲族語言》(2002:191,192,197,198,204)把同類現象當作特殊詞彙處理,他認為這些字在閩、客、吳語讀陰平,畲語讀去聲,表示這是畲語另有非漢語來源的特徵詞。而吳中傑《畲族語言研究》(2004:9)提出不同的看法,他指出用陰平歸去聲的方式看待更為合理,這是因為畲語清去歸陰平的現象眾所周知,若與陰平歸去聲合而觀之,則可抽繹出更高的規則:畲語的陰平和去聲兩類字互流。他還提出從兩個角度來檢視這個問題,一個是把陰平歸去聲與小稱變調聯繫在一起,認為這是一種為詞彙決定的詞彙調。另外一個角度是方言接觸,即直接借自附近陰平讀降調的方言。綜合以上情況,我們比較贊同方言接觸這個說法,因為經過我們的調查,在今潮安鳳凰山區殘留著一種客家話,其陰平調即為降調。潮安畲語陰平讀為去聲可能是與石坑客話相互影響的結果。

  四、潮安畲語詞匯比較研究

  4.1  潮安畲語詞匯與周邊方言詞彙比較

  4.1.1與潮汕方言詞彙的比較

  前文指出,潮安畲族周邊都是經濟文化政治比其發達的潮汕方言區。在周邊強勢方言——潮汕方言的有力衝擊下,畲族的民族語言——畲語正在走向萎縮和消亡。而在民族的交往中,語言接觸首先涉及的總是詞彙系統。詞彙的借用是最初步最基本的反映,也是族群互動中最顯著的表現。隨著漢人先進技術的傳入和經濟技術的發展,新事物、新概念不斷湧入,畲語必然向周邊的漢語方言區大量吸收自己語言所沒有的詞語,以豐富自身的詞彙系統。

  (1)畲語中潮汕方言借詞的義類

  (2)借詞的類型

  語言接觸的結果主要體現在借詞上,從上面列舉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潮汕方言的影響已深入到畲族的基本生活領域,在借用內容方面,稱謂、日常生活用語和動作、形狀描寫等方面都有大量的潮汕方言詞語進入畲語中。在借詞數量上,據對潮安畲語1163個基本詞的統計分析表明,潮汕方言借詞約占畲語基本詞彙的22%。基本詞彙是語言中較穩固的部分,一般不容易發生變化,但在畲語中卻逐漸向潮汕方言靠攏了。基本詞彙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那些反映政治經濟教育方面的新詞彙了。

  從借詞時間先後來看,有老借詞和新借詞;從內容和使用範圍來看,老借詞多是日常生活用詞,涵蓋了天文地理、動植物、人物稱謂、衣食住行、身體、器具、數目等所有的領域。其中,人物稱謂詞占基本借詞的12%,動植物類約占13%,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類所占比例最大,約占40%。另一方面,新借詞則多是政治、經濟、文化和科學技術類等用詞,由於少數民族的自身的封閉性和地處強勢的潮汕方言的包圍圈中,這一類的詞語幾乎全部都是潮汕方言借詞。從詞性上看,名詞占了最多,其次是動詞和形容詞,還有少量的副詞和量詞。

  在借用方式方面,主要有:

  ①變讀型,即畲語借入潮汕方言後,按自己的語音系統進行識別,將借詞轉為畲語的語音形式。

  ②複合型,即潮州方言語素+畲語語素結合起來的複合詞。

  ③完全借用型,聲、韻、調都借自潮州方言的詞語。

   4.1.2潮安畲語詞匯與客方言詞彙比較

  前面說過,現代潮安畲族並非是鳳凰山區的原住民,他們大多是明清時期由閩西遷入,雖然畲語中借用了大量的潮汕閩語詞匯,但仍然不能改變其與客家千絲萬縷的關係。歷史上,“大概是在唐至宋末,有一批漢人入遷閩、粵、贛交界地區,這批漢人就是以後被稱作“客家”的先民。他們入遷閩、粵、贛交界地區後,與那裡的土著民,即畲族先民長期生活在同一區域裡,彼此錯居雜處,……彼此在經濟文化的接觸交流中,又促進了相互的融合和同化。”正如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一書中指出:“客家初到閩、粵、贛的時候,不能不與畲民互相接觸,接觸已多,就想不與他們互相混化,亦勢所不許。”[14]說明了在近代史上畲族與客家不可分割的關係。由於與客方言歷史上形成的交叉關係,我們用前文所列之畲語基本詞彙與客方言進行比較,與客方言重疊的那部分詞彙稱為關係詞,以區別於畲語中的現代潮汕方言借詞,這實際上反映了畲語詞匯中的兩個不同歷史層次。其與客方言的關係詞羅列如下:

  根據統計,這部分與客家話一致的關係約占畲語基本詞彙的16%,雖然略低於潮汕閩語,但從內容看,大多是一些日常生活用語,不容易改變。而且就連最基本的第一人稱代詞的語音形式也與客方言相同,難怪畲語總被認為是客家話,這反映了畲族與客家在近代親密的接觸關係。

  4.2  與少數民族語言詞彙的比較

  潮安畲語中既有漢語客家方言的成分,也有粵語、閩語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它還保留了不少的台語底層詞(詞素),說明了它原來屬於台語的屬性。下面選擇10多個使用頻率較高的基本詞進行逐一考釋。文中壯侗語材料主要取自梁敏、張均如(1996),苗瑤語材料主要取自中央民族學院苗瑤語研究室(1985),畲語材料除了筆者親自調查者外,取自毛宗武、蒙朝吉(1986)和游文良(2002)。

  4.3  畲語中的古漢語詞彙

  以上三節我們將畲語分別與潮汕閩語、客家話和少數民族語言進行了共時比較,而從歷史比較研究的角度來看,潮安畲語的基本詞彙中也有一部分詞語來源於古漢語,由於這類詞語也出現於南方閩、粵、客方言中,因此可能是古畲語直接從古漢語中繼承下來的,也有可能是從古代南方方言中間接繼承下來的。

  4.4  一些特色詞

  畲語中還有一些尚未考證清楚的特色詞,就目前的研究來看,這些詞語既非來自漢語方言,又不見於少數民族語言,懷疑是其固有遺留下來的底層詞,現羅列如下,以供研究者參考。

  五、潮安畲語的系屬

  從第三章的比較結果來看,潮安畲語的詞彙結構是畲族人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與漢族語言接觸中疊加形成的。既有來自現代的潮汕方言,也有近代的客家方言,甚至更古的侗台、苗瑤語及其來歷不明的底層部分,雖然其具體歷史層次及其形成過程還需要結合語音和語法的分析才能作出科學的判斷,但是畲語詞匯構成的複雜性我們仍然可以從中窺見一斑。從數量上看,畲語中的潮汕方言借詞遠遠多於其他語言的成分;從內容上看,潮汕方言與客家方言在畲語中各有千秋,但一些最基本日常用語如人稱代詞則多與客家方言一致,還有一些古老的稱謂則保留了台語成分甚至其底層成分。

  我們知道,在對潮安畲語的語音、詞彙、語法做出更廣泛的調查研究之前,想要對其系屬問題做一個令人信服的討論是比較困難的,而學術界對於畲語性質問題的討論也從來沒有停止過。羅浮山和蓮花山地區的畲族語言,因為有比較多的語言成分與苗瑤語系相近或相同,所以被稱作“畲語”,認為是一種少數民族語言,因為苗瑤語本身就是少數民族語言。比較早發表這種意見的是毛宗武和蒙朝吉先生。1982年,他們發表了《博羅畲語概述》一文,1985年,又發表了《試論畲語的系屬問題》一文,對廣東羅蓮山區畲語的系屬談了看法,同時也涉及對其他地區的畲族語言的歸屬問題。他們認為:羅蓮畲語屬於漢藏語系苗瑤語族苗語支,是古畲語的直接延續,所以是真正的畲族語言,可以稱為“畲語”。而占全國99%強的畲民所使用的另外一種畲族語言則屬於客家方言。因為在同漢人的接觸和交流過程中,“絕大部分畲族放棄了自己的語言”而改用了客家話[21]。

  羅美珍先生也認為占全國畲族總人口99%的畲族,包括潮安縣的畲族所使用的這種語言,因為有不少語言成分與漢語的客家話比較相近或相同,就被稱作“畲話”,認為是“畲族所講的客家話。”[22]臺灣學者張光宇也認為:“畲話是一種克裡歐化的漢語方言,在第一個階段先被‘客家化’,隨著之後族人四處流徙,又各自經歷‘當地化’後方才產生。”[23]

  但是,我們認為,這種區分是不符合語言歸屬原則的。因為語言的系屬,除了要考慮語言的現狀之外,還要考慮語言的本來情況,考慮操這種語言的人民的民族屬性。畲族本來是有其本族語的(這是大家的共識),後來因為與客家人有較多接觸與交流,所以就吸收了較多的客家話的語言成分,但不能以此就說它是客家話的一個分支,甚至說他們“放棄”了自己的語言而改用了客家話。同理,我們也不能因為潮安的畲語有較多的潮州話成分就說它是粵東閩語的一個分支。早在1963年,黃家教、李新魁先生發表《潮安畲話概述》一文指出:“畲族有自己的民族語言”,雖然潮安畲話的語音系統很接近潮州話,“但它還保存一些自身的特點,仍然不與漢語完成合一。”[24]再說,1200多名羅蓮山區的畲民講的是真正的“畲語”,而近80萬畲民講的卻是客家話,那麼,畲族的認定豈不是也成問題了。因為語言本身就是民族系屬認定的重要標準之一。一個民族的99%以上的成員喪失了自己的民族語言,這個民族的存在實在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所以,我們認為,討論畲族語言系屬問題的關鍵是:畲民究竟是“放棄”了畲族語言而改用了漢語方言,還是畲語在與漢語方言的接觸和交流中吸收了很多漢語方言的成分。假如是後者,無論現在的畲語裡有多少借用的語言成分,我們還只能承認它是一種民族語言,一種受漢語方言影響很大的語言。從畲語的底層成分來看,畲民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自己的語言,只不過由於歷史上的多次遷移,與客家人有過比較親密的接觸,吸收了比較多的客家話語言成分而已。臺灣吳中傑博士在《畲話和客家話》中將畲話與畲語、客家話做出比較研究後得出這樣的結論:“畲話雖然和畲語及客家話都有關係,但畲話絕不等於客家話跟若干畲語殘存成分的相加。畲話的許多說法,既不同于客閩吳粵等漢語方言,又不同於畲語,可以說除了與畲語及客家話交迭的成分外,畲話各方言點間還分享著另一些共同性,這些是畲話所獨有的特徵。”

  另外,民族成員的自我認同也是判斷一種語言或者方言的系屬必須考慮到的一個問題,劉叔新先生在論及廣東惠州話的系屬時也指出:“使用惠州話的人都否認所用母語的客家性質,在習慣觀念上都把惠州話看作本地話,看作世世代代的鄉土語言,同當地‘外來的’客家話不僅決不類同,而且對立。”這是劉先生認為惠州話不是客家話的理由之一,儘管惠州話裡像畲話一樣也有很多客家話的語言成分。[25]這種觀點對我們很有啟發,畲民從來也不認為他們說的是客家話,從來都認為自己講的是畲語,唱的歌謠叫“畲歌”。《鳳凰山畲語》的三位作者中雷楠、藍瑞湯兩位是畲族,他們也認為自己講的就是“畲語”,並且給這種“畲語”定性為“包含有古畲語的底層成分、漢語客家方言的中層成分和畲族居住地漢語方言的表層成分……的一種混合型的語言。”[26]我們認為比較妥當。

  綜合以上意見,我們認為,單從詞彙系統來看,潮安畲語不是一種單一的語言,而是一種以潮汕閩方言為主、包含了大量的客方言成份和少量古台語成份及其底層成份的混合型語言,至於其具體的歷史層次及其形成過程,則留待我們今後的進一步研究了。

  注釋:

  [1]王遠新:《廣東博羅、增城畲族語言使用情況調查——保護瀕危語言的重要途徑》,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

  [2]李新魁、林倫倫:《潮汕方言詞考釋》第179頁,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3]以上材料引自潮安縣人民公眾網http://www.Chao’an.gov.cn/calg/xqjs.asp。

  [4]以上材料引自潮安縣人民公眾網h http://www.Chao’an.gov.cn/calg/xqjs.asp。

  [5]李新魁、黃家教:《潮安畲話概述》,選自施聯朱:《畲族研究論文集》第298頁,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

  [6]謝重光:《畲族與客家福佬關係史略》第251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7]潮州市地方誌編纂委員會:《潮州市志》第1396頁,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8]毛宗武、蒙朝吉:《畲語簡志》第3頁,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

  [9]黃挺、陳占山:《潮汕史》第78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0]游文良、雷楠、藍瑞湯:《鳳凰山畲語》第1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11]諶華玉:《畲族春聯》,(待刊論文)。

  [12]毛宗武、蒙朝吉:《畲語簡志》,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

  [13]參閱林倫倫、洪英:《潮安縣李工坑村畲民語言生活調查》,載《語言研究》2005年第6期。

  [14]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第174頁,臺灣集文書局1975年版。

  [15]趙則玲、鄭張尚芳:《浙江景寧畲話的語音特點》,載《民族語文》2002第6期。

  [16]李如龍:《福建方言》第62頁,福建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17]張永言:《語源小劄》,載《民族語文》:1983年第6期。

  [18]李如龍:《福建方言》第62頁,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19]林倫倫:《粵東閩語區地名的文化內涵》,載《汕頭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20]以下所舉例子涉及古文獻材料參考李新魁、林倫倫:《潮汕方言詞考釋》,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21]毛宗武、蒙朝吉:《博羅畲語概述》,載《民族語文》1982年第1期;《試論畲語系屬問題》,《中國語言學報》第2期,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

  [22]羅美珍:《畲族所說的客家話》,載《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0年第1期。

  [23]張光宇:《閩客方言史稿》第243頁,臺北南天書局1996年版。

  [24]黃家教、李新魁:《潮安畲話概述》,載《中山大學學報》1963年第l、2期合刊。

  [25]劉叔新:《粵語壯傣語問題》第167頁,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

  [26]游文良、雷楠、藍瑞湯:《鳳凰山畲語》第l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參考文獻:  

  游文良:《畲族語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版:

  游文良、雷楠、藍瑞湯:《鳳凰山畲語》,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黃家教、李新魁:《潮安畲話概述》,載《中山大學學報》1963年第l、2期合刊。

  施聯朱:《畲族研究論文集》,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

  毛宗武、蒙朝吉:《畲語簡志》,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 

  王遠新:《廣東博羅、增城畲族語言使用情況調查——保護瀕危語言的重要途徑》,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

  毛宗武、蒙朝吉:《博羅畲語概述》,載《民族語文》1982年第1期。

  趙則玲、鄭張尚芳:《浙江景寧畲話的語音特點》,載《民族語文》2002第6期。

  林倫倫、洪英:《潮安縣李工坑村畲民語言生活調查》,載《語言研究》2005年第6期。

  李新魁、林倫倫:《潮汕方言詞考釋》,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潮州市地方誌編纂委員會:《潮州市志》,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黃挺、陳占山:《潮汕史》,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林倫倫:《粵東閩語區地名的文化內涵》,載《汕頭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臺灣集文書局1975年版。

  李如龍:《福建方言》,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羅美珍:《畲族所說的客家話》,載《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0年第1期。

  張光宇:《閩客方言史稿》,臺北南天書局1996年版。

  劉叔新:《粵語壯傣語問題》,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

  (洪英  林倫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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