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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十四章 吴趼人在《月月小説》

 

  應運而生

  有人已正式提出1906年是近代小説不可忽視的一年,名曰:新變與挣扎〔1〕。這個重要階段有五個特點:

  一是彰顯了言情小説的價值規範(見廣智書局出版吴趼人的言情小説《恨海》);

  二是短篇小説在吴趼人領軍下,向傳統章回體小説叙述程式衝擊;

  三是小説中内心叙事心理描寫逐漸瓦解了傳統的叙述格局,也是爲了適應市民言情的文化價值觀;

  四是叙事時間變形,吴氏《九命奇冤》開篇倒叙手法的出現,具有開創的意義;

  五是第一人稱和流浪兒式叙事因時代個性的彰顯,在長篇小説中運用連環套、環珠形的結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表明對傳統的叙事方式有所背離。從小説叙事學的角度而言,1906年,因上述五點,集於吴氏一身,因而,可以稱爲吴趼人年。

  這一年,《新小説》停刊;《月月小説》創刊;短篇崛起。《恨海》出版,言情開山;叙事時間順序開始重新洗牌,第一人稱叙述人顛覆傳統小説的叙事格局等等:這些富有文學創新性的現代小步伐都集中到一起,而且都和這本書的傳主吴趼人有着斬不斷、説不完的關係。總的來説,吴氏在文學編年上,還保持强勁創新的勢頭——不停的創造和探索。

  話題要從横濱的《新小説》講起。

  1903年2月,樑啓超由他的刊物發源地和大本營——横濱啓航,開始了他夢想已久的美洲之行,歷時九個月。臨行前,他除了擔心《新民叢報》外,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新小説》的稿源不足。哪知當他回來時,却發現殺出兩匹良種的“黑馬”—吴趼人和周桂笙。

  以第一次刊登他們二人作品的《新小説》第八期論,吴氏的三個長篇(連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痛史》、《電術奇談》和《新笑史》十一則,以及周氏翻譯的法國偵探長篇《毒蛇圈》(連載,吴趼人評點)。這兩個人的作品和譯文竟占該期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三,可見稿源儲備已經見底,也反映了以後各期基本上是靠吴、周二人稿件維持《新小説》運行的事實。這種“二人爲主之局”直到1906年11月,吴趼人、周桂笙被汪惟父主持的《月月小説》雜誌挖走,聘爲總撰述和總譯述,散局爲止。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輝煌了五年,往日一呼百應、領導群雄的《新小説》雜誌,亦因使命完成,隨之結束。另外一份重要的小説雜誌《綉像小説》也因主編李伯元去世而停刊。於是,以吴氏爲主帥兼多員大將應運而生的《月月小説》,自然成爲這一時期的小説的核心雜誌和中流砥柱。

   

  砥柱和先鋒

  翻開1906年11月創刊的《月月小説》第一頁,即第一年第一號目録,欄目有:圖畫、歷史小説、虚無黨小説、哲理小説、理想小説、社會小説、偵探小説、俠情小説、國民小説、寫情小説、滑稽小説、傳奇小説、札記小説、短篇小説、集録、附録。若統計由創刊到終刊24期的小説類型,竟計有36個子目,其豐富性和探索性,一時無雙。

  先不説在小説期刊進化上的意義,如何超越《新小説》,光是子目顯示所觸及的内容和範圍,真可謂是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輻射到社會每一個人群與每一個角落。

  目録後刊登了五位人物的照片。按順序:

  一是題爲“中國元代小説家巨子施耐庵遺像”。

  二是題爲“英國大小説家哈葛德像”。

  三是“本刊總撰述吴君趼人”像,下還有英文:Mr Wu-Kien-Zeng,顯示出開放性和世界性。

  四是“本社總譯述周君桂笙像”(英文),是吴氏早在小報生涯時期的老搭檔和摯友。

  五是“本社總經理慶祺君像”(英文)。向讀者擺出了中國古代和西洋世界級以及現代(本刊)小説家、翻譯家、出版家三套馬車的明星陣容。

  本刊開篇是“月月小説出版祝詞”,第一句是“方今立憲之詔下矣”。現在看來,未免有點不倫不類。刊頭是一篇鼓吹小説可以提昇每個國民的立憲素質水平的改良主義祝賀詞,表明瞭樑啓超所定《新小説》政治性大於藝術性的宗旨,在《月月小説》得以繼承。

  在創刊號,吴趼人寫了三篇序文:他在《兩晋演義總序》詳細討論了歷史小説的思路和經驗;又在《月月小説序》和《歷史小説總序》裏發了兩個意思一樣的大願:“吾於是發大誓願,編撰歷史小説,使今日讀小説者,明日讀正史如見故人;昨日讀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讀小説如身親其境。”中心在於民衆便於閲讀正史。

  吴氏爲什麽選擇歷史小説,準備續寫《三國演義》,繼寫二十史,爲此投放巨大的精力,雄心勃勃呢?無非歷史小説會助讀正史,比正史更爲生動、通俗而更受歡迎。但更深一層,更重要的是能够激發讀者提高愛國主義精神和國民素質。這恰恰是康樑們所認爲導致變法失敗重要的社會人文環境因素低下的缺陷之一,也是樑啓超爲什麽在横濱辦雜誌、提倡新小説的原因——新民。

  自《新小説》在《新民叢報》刊登創刊廣告,徵求“歷史小説”稿約以來,吴氏響應積極,用力最勤。他在《新小説》連載了《痛史》二十七回(未完)。在《月月小説》發誓後新創和連載了《兩晋演義》和《雲南野乘》,可惜,這兩部歷史小説直至《月月小説》最後結束都未能續完。

  吴氏三部“未完成狀態的歷史小説”與開始時的誓願産生了極大的反差,而且與我們所知吴氏一向“言必信,行必果”的個人做事風格並不相符。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問題?難道正如某些研究家所言,吴氏真的到了“江郎才盡”的地步嗎?

  細讀吴氏的序言和誓願,就可以發現:吴氏發大誓願要創作百十部真實和通俗的歷史小説,達到新民救國的目的,是在歷史小説創作中通過一個“求真”和“求俗”的中介環節去實現的。

  “求真”就是以小説詮釋和演繹正史,這恐怕是小説和文學難以勝任的社會功能。這是小説由中心走向歷史——被歷史消解,而不是歷史從邊緣走向小説中心——歷史被小説消解。“求俗”,從三部未完成的歷史小説的創作效果看,吴氏無法走出古人章回曆史演義的老路,當然更比不上創作這種小説類型模式已成絶活的古人。

  由於各人的經歷、學養和機緣不盡相同,歷史小説從古典邁向現代之路,完成里程碑式的成功探索,恐怕不是來自最初誓願的吴趼人,而是由兩個都具有深厚的18世紀法國文學修養的小説家——曾樸和李劼人先後完成的。

  吴氏一時在小説與信史之間、文學與歷史之間徘徊和困惑,創作氣勢自然大不如前。正當《月月小説》出版至第八號之時(1907年5月左右),突然停刊。隔四個月之久,第九號才姗姗來遲。出版時讀者才發覺,最大的變動是老闆换了人。

  主辦者由汪慶祺改爲沈濟宣和許伏民,據説是前老闆純爲經濟上之原因,後主辦者却是“凑足了資本”才“接着辦下去”。然而,吴趼人和周桂笙的地位却開始動摇,有了很大的變化。首先是吴氏不再擔任主編,换上報界名人包天笑和陳冷血。自然,也無須晚上繼續“住館”編輯。

  第二是刊内排名,不用説吴、周兩人排在包天笑和陳冷血之後,後來又聘天僇生專著小説論説,加强對刊物的調整與改良,吴、周二氏只剩下“仍聘綜事撰譯”幾個字的禮遇。一至九號吴、周二人新作爲40種,笫九期後,吴、周除四種續作外,實際新作僅爲十五六種。但包、陳、天三氏由笫八期前一種,後上昇爲20種。後來居上,風頭正勁。

  但是,吴氏在《月月小説》並没有黯然失色,他最後的13篇短篇小説,使其愛國主義題材和短篇寫作技巧在探索中,雙雙大放异彩。

  

  清醒的衝刺者

  自《月月小説》第九號經過更换出版人和編輯班子以及方針的調整,歷史小説開始悄然低調,短篇小説作爲多元主角之一,歷史性地以新姿登場。

  那時,短篇小説這個文體還未覺醒。《新小説》誕生之前,雜誌上多是些清人老式的文言筆記,《新小説》創刊時所徵求的幾類小説並無短篇。即使李伯元《綉像小説》所刊亦均爲長篇。唯獨《月月小説》的短篇稿約廣告,不時連篇奪目,大力提倡。這是前後兩個編輯班子唯一大力提倡,“英雄所見略同”的地方,因而貢獻斐然。

  《月月小説》所刊短篇小説共計73種,占全部小説總量110種的65%,這在衆多的晚清小説雜誌叢中如鶴立鷄群,非常突出;可以説是盡領短篇風氣之先,開拓此前未有之局面。而吴趼人以12篇之多,獨佔鰲頭。 

  吴氏所寫12篇短篇有兩個鮮明的特色:一是高度關注國家前途和社會現實,一如既往,發揚不畏强權的戰鬥精神,其嬉笑怒駡的矛頭直指清廷;其二是繼續成功借鑒歐美寫作方法的經驗,大膽嘗試多種技巧,如《九命奇冤》。

  自庚子事變及《辛丑條約》之訂,朝廷自感底氣不足,大不如前。1904年夏,駐法公使孫寶琦上書,請求清政府仿英、德、日三國制度,實行君主立憲。隨後包括兩廣、湖廣、兩江、直隸等總督級大員也紛紛上奏,要求“更變政體”,實行立憲,永保江山。

  維新派及地方縉紳勢力,也再次掀起立憲運動,爲召開國會造勢,以期參政,請願之聲直逼皇城。慈禧故作新政姿態,先是五大臣出洋考察、開黨禁,但不赦康樑。又預設九年籌備國會,玩弄憲法大綱,最後拒開國會,欽定皇族内閣……正如革命派指出:一切都是一場騙局。意圖消弭來自各方的鬥志與壓力,以緩解愛新覺羅政權的危機。

  正是在這種假象紛紜登場、暗裏激烈交鋒的社會背景,吴趼人在立憲的重大問題上,保持清醒,並没有盲目跟隨康樑,這是他思想的一個突破。他在晚年創作的《慶祝立憲》、《預備立憲》、《大改革》、《立憲萬歲》、《光緒萬年》等五短篇小説中,以藝術的形象化作一支支短戟和匕首,向披上假立憲外衣而垂死的皇朝,作最後的衝刺。

  1906年9月1月,清廷頒發“仿行預備立先”諭旨,吴氏馬上在《慶祝立憲》上借莽夫之口戳穿,因“民智未開”之所要“預備”的鬼話。

  小説《大改革》把那拉氏掌權一伙比作染上了嫖、賭、吹三大惡習的浪子,表面上接受衆人勸告,洗心革面了;實際上變本加厲,只是弄弄假把戲。作者寫作時用情之極,説:

  

  “我這篇《大改革》是歡歡喜喜作的麽?不然也,我一面作,一面氣惱,一面冷笑,一面嘆氣,一面落泪。”

  

  反映了吴氏對清廷恨其不争又最後絶望的復雜心情。

  《立憲萬歲》、《光緒萬年》、《預備立憲》這三篇小説,矛頭一是指向紫禁城的“在朝者”,二是勾畫在假立憲中形形色色、各懷鬼胎的既得利益者。

  《立憲萬歲》運用寓言的表現形式,以玉皇大帝擬作清廷最高掌權者,把大臣比作諸天神佛,把投機附勢鑽營者比作畜生一群,共同演出與下界争先立憲的醜劇。天界立憲是下界立憲的鏡子,所謂立憲,只是把禮、兵、工、農、商、學、法、度支、海軍、郵傳、民政、陸軍、外務等諸部互换官職。臨了,“諸仙卿議定,諸天神佛,一律照舊供職。今晨入奏,玉帝已經允準,定於明日早朝,再降玉旨”,於是神佛和群畜一片歡呼:“‘我們的飯碗是不用多慮的了。’……立憲萬歲!立憲萬歲!”

  這種筆無藏鋒,嫉惡如仇,愛恨交加,達到竪發裂目的地步的諷刺描寫,與廣東一位非常優秀的漫畫家廖冰兄的作品風格十分相似。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相融。文學與繪畫的通感,有時實在是勝於文字。

  吴氏晚年,思想上通過藝術的描繪,不時散發出清政權從中央到地方“整體腐爛,無可救藥”的文字信息,使人感到這是一個曾經虔誠膜拜立憲與皇權的信徒,當他經過漫長的痛苦過程,深深地徹底絶望,於是産生一種全局洞然、水火分明又寒氣入骨至心、冷静的藝術描寫。他在《光緒萬年》裏沉痛地慨嘆:

  

  自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詔文天下,預備立憲。

  於是在朝者旅進旅退,揖讓相語曰:“立憲!立憲!”

  在野者晝眠夕寐,引頸以望曰:“立憲!立憲!”

  在朝者對在野者曰:“封、鎖、拿、打、遞、解、殺,立憲!立憲!”

  在野者對於在朝者曰:“跪、伏、怕、受壓制、逃、避、入外籍、掛洋旗,立憲!立憲!”

  如此者年復一年,以達於光緒萬年。

  

  在當時文人中能把清皇權立憲的本質看得如此深刻、透徹,晚清能有幾人?這仿如作爲一個叛逆者,向沉迷康樑一派,或信立憲爲真的善良人們敲響了絶望的警世之鐘。

  吴氏這種有時灼熱如電、已冲出立憲底綫的激進火花,在其思想上呈現出一種極其錯綜復雜、不穩定的、不清晰的、游移的多元矛盾的關係態。其分析過程中,誰若執其一段、一端或一迅間,只能豹窺管視,都難於把握吴氏思想的總體和全貌。

  

  短篇明珠——《查功課》

  《查功課》,是吴氏在《月月小説》第一年第八號(1907年5月29日印行)發表的一篇反映晚清學生生活的短篇小説。雖然題材新穎,形式活潑,應得好評,但是當時却無慧眼識英雄,以致長期以來淹没在眼花繚亂、新奇百出的晚清小説海洋裏。直至20世紀80年代,才收入《中國近代文學大係》,在短篇小説發展史的歷史地位才初步確定下來。

  《查功課》的故事情節十分單純。深夜一時,政府“四個委員”借“查功課”爲名,突然到學堂的學生宿舍地毯式搜查,學生機智地收藏好革命報刊《民報》,令查抄者一無所獲,灰溜溜地跑了。

  《查功課》是吴氏眼中筆下,學生們在晚清政治動盪的學堂生活的一個縮影。

  時當1907年,同盟會的書刊在學生界争相閲讀,廣爲流傳,早已不是秘密。閲讀禁書,“重視之過於正課”,是當時學生一大快事。清朝當局連下禁毁亂黨書報的禁令,嚴斥“這類文字流入内地貽誤青年”,“爲害風俗人心者,較洪水猛獸尤爲慘酷”。有的學校乾脆禁讀一切報刊。實際上,根本無學生理會政府的三令五申。因讀禁書而屢記大過者,不惜開除者,比比皆是(這些學生却被視爲英雄),由此引發出來的罷課和退學風潮層出不窮。

  《查功課》正是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夜,學生勝而政府敗的一次典型的突襲“攻防戰”。在這種形勢下,新式學堂變成了革命黨人的半解放區和安全而可靠的聯絡點。由《民報》陶冶出來、具有新思想的學生,大部分同情或趨向革命,最終成爲了鎮壓這個學堂的皇朝的掘墓人。這篇小説的題材和内容其意義的重要性,恐怕連作者也始料不及。

  《查功課》從現在的角度看,是一篇由對話和動作組成的戲劇小説(類似活報劇):具備了戲劇應有的元素,但又兼有小説的特徵。難怪發表後長期以來毫無反應,因爲時人看來,小説形式有點怪誕不經,四不像。

  作者一反喜好直接表達自己意見(評曰、趼曰)的小説風格,而是把自己收藏起來,消解了,仿佛只是現實生活的客觀展示、記録和拍攝,其他由讀者判斷。這無疑是十分成功的大膽嘗試。

  單從形式而言,整個短篇極其簡潔,達到惜墨如金的境地。73句對話,最長者25字,最短者1字。10句非對話描述句,2句爲響鈴聲,8句爲動作,最長16字,最短爲2字。這83句精練的句子,又可以説由8幅無聲畫面和75幅有聲畫面,按故事情節的發展,跳躍和閃過讀者的眼簾和大腦。

  這些畫面和對話、句子,短促、重復、兔脱、頓挫,在讀者腦中形成了本篇小説的節奏和復調。如:

  

  二字句:“送客”,“不知”,各連續重復四次;

  三字句:“是是是”,“請請請”,“有有有”,“當當當”……

  四字句:“没有,没有”,連續重復兩次。

  

  句内節奏如三字“曰何事”,連續在四個不同的八字句頭,重復四次。

  整篇由頭到尾都充滿着對話和動作的强烈的音樂韵律和節奏感,以及類似川劇或上海滑稽劇的獨特幽默風格。

  音樂性、戲劇性、節奏性,三位一體的結構元素統攝着具有漫畫和諷刺意味的83幅畫面,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節奏有序,錯落有致,形成一曲短小、活潑、跳躍、靈巧、流動、獨特的音樂小説樂章。

  吴氏所處的晚清,是一個西風東漸和社會文化轉型的時代,在中西學之間的碰撞下,到處都呈現出各種適合中國社會的大膽和天才的創造。尤其是小説,雖因閉塞既久,準備不足,但是姿態各异,百花齊放,琳琅滿目。吴氏自來上海之後,人生和小説寫作都在不停地探索,他晚年加盟的《月月小説》也是開放型的小説雜誌。從吴氏晚年發表過的一些傳奇劇本來看,他具有相當的戲劇和音樂素養。因此,近代短篇的明珠《查功課》出現於晚清此時和《月月小説》雜誌,吴趼人爲作者,並彰顯着當時短篇小説的最高水平,還是相當合理,有迹可尋的。

  《查功課》處於由古代文言筆記短篇到現代短篇小説的現代性過渡早期階段。它早熟的品格和超越性都給讀者留下一個十分深刻的感受和卓越的印象,因而在近代早期短篇小説史中佔有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

  令人着迷的地方是,這篇小説的超前性和現代性似乎不應該在1907年出現,而確實出現了。

  

  小説界之大幸

      一九○六年初,先是李伯元病危,吴氏前往探望。在這特别的時分,兩位一代文豪最後見面,説了些什麽,發生了什麽,至今没有第一手文獻予以證實。但事後顯然易見:第一個重要内容:是李伯元委托吴氏爲他續寫小説《活地獄》。此書李伯元已寫了第三十九回,在他本人主編的《綉像小説》(半月刊)連載到一九○六年二月爲止,才因病擱筆。吴氏在病床前欣然負托,續寫了三回,署號繭叟。講述了一個知縣胡圖丹(糊涂蛋)和辛大頭栽贜,魯老大瘐弊獄中的故事(第十四個故事)。這才有讀者在《綉像小説》雜誌所看到的第四十至四十二四回。此三回皆有評語,亦可能是吴趼人的手筆。

    再後是李伯元的合伙人歐陽鉅源續作,可惜只與了一回,第四十三回(第十五個故事),全書雖未完,乃終。不過,歐陽鉅源所寫的是一個看過盧騷《民約論》、阿密斯丹《原富》,被官府誤作革命黨的秀才,準革命黨王國重,他被官府抓到牢房中,才見識了原來人間真有如吴道子所繪畫的“地獄變相圖”。他被人搭救出獄後,變賣了家産,出東洋求學。在乘去日本的輪船上,遇到了一個叫辛國明(新國民),去日本調查警務的官員。他看着海洋上的太陽,聽了王國重的訴冤,嘆息了一回,方説:“中國黑闇到極點,外國監獄制度他們是不曾夢見過的。”“王秀才聽見辛國明説外國監獄制度,便要請教。辛國明慢饅地説出一翻話來。”歐陽鉅源寫到這裏,戛然而止,四十三回的《活地獄》結束了。這就如同一出極大氣魄的精彩戲劇,剛演過了楔子——(全是黑闇的地獄),觀衆正興奮地蹺首以待,有許多新人物,新國民、新希望的光明故事演出,但却突然落幕。説到底,這最後一回的終篇,令《活地獄》生色不少,從爛泥中長出一綫緑色和添上光明的前途。這是歐陽鉅源比李氏與吴氏思想激進的地方。

    話接回來,吴李兩位知交見面時所發生的第二個件事,同時代的許天嘯説:

  

  “我的老友吴趼人先生,他是一位道德完全,肝膽照人的義士!……我還記得他有一件值得人傳説的故事。他有一位窮朋友(指李伯元),向他借了幾百元錢,寫了一張借票。後來那位朋友害病快死了,自已打量没有力量還這筆錢了,便把吴趼人請去,求他放棄債主的權利。”吴先生聽了他朋友的話,便慷慷慨慨地把那張借票拿出來,撕成紙蝴蝶,笑着説道:‘我吴某生平焉保無負人處,豈能苛責人負?’到現在,他掀着一部短須,張着嘴哈哈大笑的笑容,還留着我們做朋友的眼睛裏。”

                          (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27—28頁。)

  

    1906年4月7日(光緒丙午三月十四日),晚清一代報人先驅和杰出的小説家李伯元,病故於上海大馬路億鑫裏寓所,黯然隕落。

    吴趼人五内悲痛。

    一、在上海創辦小報時,李伯元主編的《遊戲報》是自已每天學習的榜樣,受益非淺。可謂亦師亦友。其敬佩之情,非飲花酒,咏詩鐘的文人酒肉之誼可比。

    二、在慈禧政變後追查淮新黨人,迫害報館主筆和反對朝廷大阿哥立詔的報禁劫難中,李伯元的《遊戲報》與吴趼人主筆的《采風報》,如報海中兩面代表市民而獨立特行的旗幟,在皇權和鐐銬的恐嚇下,張揚個性,嬉笑怒駡;以滑稽爲護盾,以攪笑爲利矛,刺向朝庭;並冒菜市口六君子之後塵的天大風險,以《采風報》館代售樑啓超所撰寫的《戊戌政變記》和《遊戲報》出售和發行“維新黨人照”驚人之舉,達到當時民間小報支持維新變法所能達到的反抗高峰。這是兩位大文豪吴趼人和李伯元在中國近代第一次資産階級民主革命——戊戌變法和辛酉政變的報禁劫難期間,所結下志同道合,生死患難的情誼。

    三、時當1902年11月,樑啓超的小説雜誌《新小説》在日本發難問世。其“徵文啓示”觸發了吴氏的人生轉折契機。幾個月後,李伯元主編的《綉像小説》在1903年五月創刊,緊追而來。並以同時寫作和推出三部小説:《官場現形記》、《活地獄》和《中國現在記》,三路斬獲,氣勢如虹。趼人自感形勢撲面,警策快馬加鞭。終以《新小説》第8期(1903年10月)開始連載吴趼人的名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一、二回;《痛史》的第一、二、三回;譯述外國翻譯小説《電術奇談》第一、二回,當紅一砲,鋭不可擋。,一發而不可收拾。

    在吴趼人人生幾個轉折和關鍵時刻,都有李伯元導向、支持和鞭策的身影。

    沉默了七個月後的吴趼人痛定思痛。1906年12月15日(光緒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在《月月小説》第三號上發表了《李伯元傳》:

 

    武進李徵君,諱寶嘉,字伯元,一稱南亭亭長。夙抱大志,府仰不凡,懷醫救之才,而耻手趨附,故當旭無知者。遂以痛哭流涕之筆,寫嬉笑怒駡之文。創爲《遊戲報》、爲我國報界辟一别栽。踵起而較顰者,無慮數十家,均望塵不及也。君笑曰:“一何步趨而不知變哉?”又别爲一格,創《繁華報》。

    光緒辛丑,朝廷開特科,征經濟之士,湘鄉曾慕陶侍郎以君薦,君謝曰:“使餘而仕,不俟今日矣。”辭不赴。會臺諫中有忌者,竟以列諸彈章。君笑曰:“是乃真真我者。”自是肆力手小説,而一以開智譎諫爲宗旨。憂夫掃孺之夢,夢不知時事也,擯爲《庚子國變彈詞》;惡夫之鬼域百出也。撰爲《官場現形記》;慨夫社會之同流合污,不知進化也。撰爲《中國現在記》及《文明小史》、《活地獄》等書。每一脱稿,莫不受母人歡迎;坊賈甚有以他人所撰之小説傳。假君名以出版者;其見重可想而知。使天假之年,其著作又何止於等身也。乃以憤世嫉俗之故,年僅四十,即鬱鬱以終。嗚呼!君之才何必以小説傳哉?而竟以小説傳,君之不幸,小説界之大幸也。君生於同治丁卯四月十八日,卒於光緒丙午三月十四日。卒後逾七閲月,其後死友吴沃堯爲之傳。

  

    後人以爲,上傳記文中“君之才何必以小説傳哉?而竟以小説傳,君之不幸,小説界之大幸也。”一句,與其述伯元,不如説更適合吴氏自已。人生所走之道路,非主觀所能安排,大多是個人條件件與所遇之機緣結合,擇機而成。其實二人從思想到寫作道路,相似點太多,若换去姓名、生卒,業績……等,幾乎是一篇吴趼人碑傳和墓誌銘。

  

  注釋:

  〔1〕張菡:《1906:新變與挣扎》,《明清小説研究》,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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