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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功與反省



  寓言的豐碑

  《寓言報》是1901年3月5日(光緒二十七年一月十五日)在上海創刊的文藝日報,何時停刊不明,僅知目前所藏最後一期爲1905年3月12日(1373期)。由上海寓言報館出版,出資人是沈習之。吴趼人是創刊同年10月擔任主筆的。館址初設在上海四馬路南畫錦裏,二遷四馬路大新街迎春坊口。再遷三馬路刀路口東首。

  該報版式與李伯元的《遊戲報》版式相近:“狹長條六版正文僅二版半,餘爲各類商業廣告,新聞紙兩面印刷。”内容十分龐雜,基本按類設欄,有本館論説、時事風聞、嬉談日記、梨園談藝、花國尋芳、市井嘻談、官場笑話、諧譯、輦下見聞録、滬北看花記、日下新聞、商務叢、談鶯花小志……全報看重論説與新聞,有《論粤俗》、《論康有爲問題》、《中美新訂商約》等等,而最有特色是如報之名:寓言。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份《寓言報》今天被寓言文學史家們抬到了世界之最:〔1〕

  

  寓言界以前都認爲德意志聯邦共和國1957年創辦的寓言刊物《寓言》,是世界寓言史中最早的寓言刊物,比我國當代1984年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創辦的寓言刊物《寓言》早二十七年。現從查閲的史料得知,1901年(光緒二十七年),我國上海已有《寓言報》問世,該報由上海寓言報館出版(日報)。雖然内容涉及面廣,欄目繁多,但寓言始終是該報的特色。《寓言報》比德意志聯邦共和國1957年創辦的寓言刊物《寓言》,早了56年。由此可知,1901年(光緒二十七年)的《寓言報》便成爲“世界上寓言文學史中最早的報紙”。

  

  目前在圖書館收藏《寓言報》的情况,令人不樂觀,據説全國只有上海圖書館藏有唯一的十幾份《寓言報》,占我們所知1373期的一個小零頭,而吴氏擔任主筆期間的更少,只有幾份,實在無法窺其全豹。

  衆所周知,吴趼人生平喜詭詼之言,日有所得,夜則記之,繼於諸報刊發表。但就研究吴趼人早期寓言來説,是一個説不清的問題。吴氏在1906年11月1日所主編發行的第一號《月月小説》上刊登的《俏皮話》序,談到過這個問題:

  

  餘平生喜詭詼之言,廣座間賓客雜沓,餘至,必歡迎曰:

  “某至矣!”及縱談,餘偶發言,衆輒爲捧腹,亦不自解吾言之何以可笑也。語已,輒記之,以付諸各日報。凡報紙之以諧謔爲宗旨者,即以付之。報出,粤、港、南洋各報,恒多采録,甚至上海各小報,亦採及之。年來倦於此事,然偶讀新出各種小報,所録者猶多餘舊作。楮墨之神歟?亦文章知己也。然輾轉鈔録,終在報章,散失不能成秩;香港近輯之《時諧新集》,雖間亦採及數條,亦僅得一二,竊自認爲憾。會月月小説社主人有《月月小説》之創,乃得請於主人,月以數則附諸册末,庶積久而成帙也。以一不值覆瓿之物,而乃值得如許張致,敝帚自珍之譏,吾之其不免夫。”〔2〕

  

  這是他自述早年初入報界撰寫和發表笑話、寓言,後來散失又收集、整理,再發表的情况。經過了作者輯録,重新修訂,連載於所主持的《月月小説》。宣統元年(1909)由上海群學圖書社出版單行本,名爲《俏皮話》,共收一百二十六篇。最近新發現1902年6月23日的《寓言報》“論説”欄内,有吴趼人的寓言《説狗》。至於《俏皮話》那一篇刊於何報何雜誌現已無法查考,只能説相當部分包括了吴氏在《寓言報》期間發表的寓言,如《説狗》,作者就没有發現,因而就没有收入《俏皮話》之中,估計吴氏這類佚失的寓言還有不少。

  而周桂笙在《寓言報》所譯的15篇寓言就十分幸運,因爲收入《新庵諧譯初編·卷二》這本外國文學寓言集時才事隔幾個月。周氏在《新庵諧譯初編·自序》談到他與吴氏在《采風報》和《寓言報》三四年來共同編輯評點翻譯小説、寓言的學術情誼:

  

  “……若餘此編,則既無宗旨,復無命意,牛鬼蛇神徒供笑噱,又復章節殘缺,言之無文,乃亦與時下君子所譯鴻文同時並出,毋亦徒留笑柄於當世耶?雖然,此編之成,初非餘之本意,蓋吾友吴君趼人慫恿之作也,吴君爲南海荷屋中丞公之曾孫,家學淵源,文名籍甚。生有奇氣,素負大志,與餘交最莫逆。嘗謂人曰:“得識周某,不負我旅滬二十年矣。”嘗歷主海上各日報筆政,概然以啓發民志爲己任。然其議論宗旨,喜用諧詞,以嬉笑怒駡爲文章,蓋爲莊語不如諧詞易入也。嘗出泰西小説數種,囑餘迻譯以實其報。餘暇輒擇其解頤者譯而與之。三四年來,積稿雖然成秩。略加編次,遂付梓人。友人索閲,聊省抄力。若雲問世,則吾豈敢。

  光緒壬寅二十八年仲冬之月上海新庵主人書於知新室。”〔3〕

  

  吴氏和周子在《采風報》和《寓言報》這種互學相長、互爲發明的學術情誼,是有共同的文化價值爲共同基礎的,日後倆人情誼在《新小説》雜誌和《月月小説》的歲月中繼續發展。

  《寓言報》内容雖則龐雜,然則最大的特色,始終是寓言。吴氏總司筆政期間,吴氏寓言更彰顯着獨特的光彩。如下面的《金魚》:

  

  “金魚遊行水上,鯽魚見之,急走避,告其同類曰:“前之遊行以來者,其貴官也耶?其身上之彩,何其顯耀也!其面上之威嚴,何其尊嚴也!雙目怒視,若有所怒,吾儕其避諸。”於是伏處一旁,寂不敢動。而金魚遊行水藻間,絶無去志。無何,蟛蜞來,伸螯以箝金魚之尾,金魚竭力擺脱,倉皇遁去,鯽魚詫曰:“不期這等一個威儀顯赫之官,却怕這種横行不法的小幺魔箝制。”〔4〕

  

  吴氏首先在寓言中創造了一個水族官場社會的三個等級,界限分明:一是有華彩顯耀、金剛怒目、十分尊嚴的貴官金魚;二是伏處一旁、頂禮膜拜貴官金魚的小官鯽魚;三是在鯽魚眼中横行不法、已成小幺魔的蟛蜞。於是三種水族表現出鯽魚怕金魚,金魚又怕蟛蜞的循環關係。那麽鯽魚和蟛蜞是什麽關係呢?寓言中没有明講,但我們想一下,誰能在公堂之上大聲咆哮:你這個“横行不法之歹徒”,斥責下面被鎖被枷的“你這個亂民小幺魔”。還有一層關係:有這樣見上就拜的鯽魚小官,自然就會有充撑威儀的貴官金魚;有這樣眼中誰都是横行不法的仗勢惡官鯽魚,才有官逼民反、敢於伸螯以箝金魚之尾的亂民蟛蜞。莫不聞其時民間有句諺言:老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僅此吴氏一篇寓言,其反映當時晚清黑闇社會上大官與小官、官與民關係的深度,竟能達到如此境地,而又通俗易入人心,令今人“大跌眼鏡”,實有重新審視和評價之必要。

  該篇寓言語言生動、幽默,把一個小官鯽魚又害怕金魚,又羡慕其華彩官儀、官威的内心,特别是形容金魚裝模作樣,“雙目怒視,若有所怒”的那段描寫得尤爲傳神。最後,蟛蜞的反抗,金魚的倉皇逃去,不但抹去了鯽魚心目中金魚平日的威儀和尊嚴,也使鯽魚重新估計水族三個等級之間的循環互動的關係。作者把相聲技巧的鋪、收、抖包袱之技法,融入體裁短小的寓言,使點題和抖包袱相結合,結尾更有力、貼切和自然。

  《銀魚》又是一篇吴氏在《寓言報》期間發表的優秀寓言,全文如下:

  

  “銀魚,一名麵條魚,離水即死。一日龍王壽誕,水族均往叩賀。分水犀以時時入海與龍王辦交涉,故是日亦往賀。行至水邊,方欲下水,見水中一群銀魚昂首謂犀曰:“吾等欲往祝龍王壽,而若遊行極慢,恐趕不及。知君行極速,請附於君身以行,俾可速達,不敢忘報。”犀允之,即下水。銀魚遂成群結隊,沿附犀身,自頂至踵皆滿。犀乃啓行。不期犀行水内時,其兩角將水分開,身上絶無水到,沿附之銀魚盡行涸死。犀至龍宫前,立定,回顧銀魚,欲呼其自行内進,詎已無一活者。犀嘆道:“這一群無知小幺魔,只知道巴結躁進,却恰好自己送了性命。”〔5〕

  

  初看《銀魚》,似覺平凡,無非一群銀魚粗心,因無水涸死。再看,又不盡然:若非攀附分水犀;若非貪圖“極速”;若非巴結龍王,若瞭解自己的本事和死穴多一點,瞭解分水犀多一點,哪能導致陷於既“遊行極速又無水”之死局。吴氏實際上諷刺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官員不可救藥的官場病態:志大才疏,急於巴結高層,急於攀龍附鳳,圖謀“極速”的昇官捷徑,最後事發,身敗名裂。反映了晚清官場群體政治生態的墮落,封建制度在行將滅亡時,大小官員們快巴結、快昇官、快撈錢的末日心態。叙述故事者,似漫不經心,實則藴意深藏,讓人讀後覺刺世而明理。

  又如新發現1902年6月23日《寓言報》“論説”欄内,吴趼人的《説狗》。〔6〕内容先是盡現獵狗、袖狗、城市狗、村狗等四類狗兒事主的忠義之性,最後吴趼人曰:“餘乃不取其奴性。”

  趼人用故縱慾擒之手法,先整篇説各類狗之忠,最後突然采取了佛家禪宗偈語的當頭棒喝:“餘乃不取其奴性。”此一語如作獅子吼,令羡狗忠之人,如寒冬冰水淋頭,電擊猛醒;令思想固執之人,在密林群山之中開闢一條通路坦途:忠與奴豈非一紙之隔,一幣之兩面,豈不聽聞人呼狗奴才。何以這一篇寓言能最後采用當頭棒喝的手法呢?很簡單,因爲布局高超,通篇説狗,不着一個奴字,却盡顯奴性。趼人一語,破了這層薄紙。

  《俏皮話》共收寓言一百六十二篇。如上所述,相當部分是作者早年涉足報界,包括主持《寓言報》時,用小道顯大道,而終獲大成的文學碩果。吴氏繼承了古代優秀寓言的優良傳統,善於運用比喻和象徵的方法,來反映病態的社會和人生。

  首先是他所寫的寓言極少説教和訓誡的意味,我們在吴氏寓言中難得看見繁瑣的描寫和冗長的叙述,也絶少有抽象的議論。作者常常運用簡短的對話,來描畫生動的形象和性格。使寓言在辛辣諷刺醜惡對象時,又含有豐富的趣味性和幽默性。其次是作者最喜以社會各種各類的典型性格,熔鑄於各種動物的形象之内,讓它們在虚構的故事中,擔任作品所賦予社會現實的性格角色:勢利小人、達官貴人、皇親國戚、怕死官兵……表現醜惡,却又保持各種動物的特性,使寓言趣味盎然。

  值得一提的是《俏皮話》兩則《龍》之一〔7〕,龍在中國人眼中喻爲天子,神聖之極。不料筆者却换一種眼光:龍者,有爪既爲獸,有鱗類則魚,能飛又似鳥,居然更爲蛇之長,最後,作者無限感慨之餘,突然驚天動地的來了一句作結:“不圖龍之神,世人乃指此雜種東西爲貴種,且舉以喻天子。”使讀者驟然覺得:什麽“龍之神,天子之聖潔尊嚴”,什麽“不可侵犯”,都在輕蔑之脚下。

  《龍》之二〔8〕更妙,竟對龍之“聖體”和“皇帝”,提出究竟存在不存在的大疑問,但誰也没有見過龍,只有村中學究深信龍是“百足之長”,非寓言,反駁説:龍天然尊貴自然不肯見人,“譬如皇帝,是天下之長,是不肯輕易得見的。難道可以懷疑北京的皇帝的不見人就不存在,成了古人的寓言了麽?”這種反駁真令人啼笑皆非,反觀“皇帝”在村學究心目中就是如天上神龍一樣,從不見首尾,但又不能否認它存在,真是古怪又彆扭得很。這篇妙文告訴老百姓,龍與皇帝一樣,高高在天,兩者見不得。龍存在於古代寓言,皇帝呢?莫非如龍一般只存在於現代寓言之中?

  龍的寓言二則,承繼宋元明相聲藝人“刺聖”的優良傳統,鋒芒對準帝聖、孔孟,語態佯狂,對天子、神龍、皇帝,恣意插科打諢,熱嘲冷諷,令百姓哈哈捧腹大笑。笑過之餘,心中自我低微、卑下之感,一掃而光。

  吴氏某些寓言通篇對愚忠、奴性、神龍、忠君、天子作出一定的觀念的衝擊,雖還未達到本質的、深刻的、全面的程度,但使我們對吴氏激進思想有進一步的感受和認識。以此,我們可以以此建立一個吴氏早期激進改良主義的思想坐標,作爲他晚年在這方面後退了多少的衡量和參考的依據。

  吴氏在創作寓言開拓動物題材方面,較之古代寓言,有了很大的發展。他的《俏皮話》共寓言126篇,動物題材計65篇,占總數二分之一强;更爲值得注意的是在65篇動物寓言中,純動物寓言占45篇,爲三分之二强。在世界寓言史的發展中,一般是以動物寓言爲主體,吴趼人的寓言已跟世界寓言發展大體一致。可以説,吴趼人是中國近代寓言史上最重要和成就最高的寓言作家。

  

  再次“破繭”之痛

  1902年3月,在小報叢中采風與紛飛了五六年的吴趼人,終於停下來,小報生涯至此結束。用吴氏的原話是:

  

  “上海有所謂小報者,如《遊戲報》、《采風報》、《繁華報》、《消閒報》、《笑林報》、《奇新報》、《寓言報》等是也。吴趼人初襄《消閒報》,繼辦《采風報》,又辦《奇新報》,辛丑九月又辦《寓言報》。……至壬寅(1902)二月,辭寓言主人而歸,閉門謝客,瞑然僵卧。回思五六年中,主持各小報筆政,實我進步之大阻力,五六年光陰虚擲於此。吴趼人哭。(悔之晚矣,焉能不哭。)”〔9〕

  

  這是吴趼人對個人、民衆、國家,以及社會前途,包括從事小報期間五六年來嚴肅、認真的自我批評,且觸動了思想和靈魂、極具吴氏個人情緒色彩的反思。吴氏把這次差不多一個月閉關式的思考結果,寫成散點感觸、散發式的評點文句,題爲《吴趼人哭》(五十六則),發表在上海《辛報》,於1902年3月13日至27日連續刊載。有人評論説,這只是吴氏用詼諧的方式表示對社會之不滿,。我以爲不能把《吴趼人哭》這屬於他一生思想發展的重要作品之一,與諧文、笑話相提並論,起碼以這樣泛泛而論的套話作評,實於讀者無益,也不能達到正確評價的目的。

  這56則《吴趼人哭》,雖然内容糅雜,但可以粗分爲幾大類:

  第一類,話涉朝廷權威,雖語近狂悖叛逆。實質是對朝廷深深的失望,如所謂詔廷臣議新政,擬旨者語氣换湯不换藥,猶疑、逡巡、瞻前顧後,充滿守舊氣息和作態,使吴氏這個忠心的改良派和帝黨,大大心灰意冷,欲哭無泪;如朝廷對民衆不教不養不恩一日,却官逼民反,到時一氣砍殺,令人質疑:這東西(政權)壓在頭頂,有害無利,要它何用;又如悔不如犯本朝忌諱被殺的金聖嘆,惺惺惜惺惺。哭無用之朝廷,哭無法改變現實的自己。

  第二類,對表現出愚昧、守舊、腐敗等不可救藥劣根性的廣大官員,表示極端的失望。如競購庚子戰火内廷流出之寶物,以上呈作晋身之階;又如出使日本某人,致書外務部語多狂悖和狐媚語,企圖阻止派學生赴日學習和肄業;又如某使臣致外務部書,以平等自由爲邪説……這些既得利益的各級官員,事實上成爲改良社會的最大阻力,是後黨政權囚禁光緒和戊戌政變的官場堅定擁護者和後黨基礎。吴趼人一想到這群人數衆多、能量極大的頑固官員們,導致了維新失敗而無望,焉能不傷心大哭?

  第三類,對舊知識分子的各種通病,在社會上阻礙進步,成爲一種巨大的社會隋性,十分失望。吴氏自覺陷於十分矛盾的困局:新民在於讀書識字和文化的提高,但一旦提高,即使是千人之中選出能提筆通順行文之人,不是“非講宋儒理學,即講金石考據,甚或爲八股專家,其有自命名士者,則又滿紙風雲月露,各執一藝,此外不知更有何物。幾經揀選之人乃如此,乃如此”。吴氏自己是過來之人,感觸更深,絶大多數文人都是胸有點墨,但胸無大志,不知民衆和國家前途爲何物,吴氏焉能不哭?

  第四類,反省自己。這是吴趼人自甲午公車上書後第一次覺得人生之道路可能迷失了方向,意識到生活實踐和思想主體可能落後於外界的先進潮流,需要嚴格的反思自身;却又由於歷史條件的局限和思想水平,無法清晰地澄清和疏理思想上的矛盾,從而走出困局,因而情緒一時上産生極大的波動,時而憤懣、激烈,時而又沉鬱低落和悲觀。這種身心衝突的心理狀况,在《吴趼人哭》中表達得淋漓盡致。

  吴氏以“中國一分子”爲己任,被嘲爲“痴”,又爲“芸蕓衆生”嗤笑進化之理而氣惱。他準備以寫小説爲職業時,妻子和友人一起反對,無法理解他,他也無法理解他們。吴氏對“維新進化之故是讀書人少”,何以“反對維新又多是讀書人”茫然不解。

  吴氏對戊戌新政的失敗和辛丑後朝廷作態所議的新政,同樣感到悲觀絶望。他又爲外務部某使臣“以自由平等爲邪説”憤慨而疾首痛心,甚至認爲自己不如金聖嘆“反叛”而自責,又甚至爲造反而“縛赴市曹的强盗”高聲呐喊:此乃朝廷之責,天下大冤枉。當然,對《吴趼人哭》也不能評價過高,在這點上,僅達到前人文士李贄和金聖嘆的叛逆高度而已。

  在那個時代,大多早期擁護維新者和社會精英,倡導國家民族的革新,社會自由平等的進步;着意個人是否跟上變革潮流爲是非準則,這不難做到;但又有誰能像吴氏那樣,直面這個封閉守舊的社會,無情地剖白,敢於觸及諱忌,大膽自我批判和暴露呢?《吴趼人哭》這幾十則剖白傷心之作,先不説是否是中國幾千年的士大夫和知識分子寫懺悔録和反省史確爲罕見,在當時文人之中,若不算絶無僅有,也是驚人之舉,更不用説以文字公開發表了。難怪先有《辛報》連載,反應極佳,後有七月十六日《春江花月報》的《〈吴趼人哭〉征訂啓事》和出版石印單行本。〔10〕

  究竟吴氏在主政各小報這五六年間,政治局勢和文化潮流發生了什麽重要的變化,引起他本人的思想與這種外界形勢的嚴重衝突,而激發起種種矛盾呢?

  在維新時局方面,吴氏從撰寫《維新要言》補天方案,起來用筆干預社會,參加戊戌變法的輿論鼓吹;變法失敗,六君子血染菜市口,康樑逃亡海外,餘黨作鳥獸散;“報禁”風傳,政治恐怖,要掃盪天下報刊主筆……這些使吴氏的政治理想備受沉重打擊,内心一時陷入極度悲觀。

  八國聯軍擄京師之役後,朝廷所議新政,吴氏窺見其虚情假意,對愛新覺羅執政者極爲失望。加之德國派兵艦强佔膠州灣,國内群情激盪。國事内外交逼,究竟出路何方?茫然一片。身心因内困而外激。此乃“哭”之根。

  大部分士大夫、紳士、文人和大部分市民在面對與舊勢力激烈交鋒的歐美西學、新俗新風、維新進化……這些新生的經濟、政治和文化的新觀念和新事物之時,並不能馬上隨之適應和改變,仍然固守舊封建立場。吴氏在接觸這個已經冰封了幾千年,今時正在稍起變化,但阻力還很大的晚清社會,由於歷史的局限,産生了激憤而又不能正確理解的焦慮和急躁的情緒,此是“哭”之由。

  總的來説,吴氏對社會前途的看法有相當悲觀的色彩,縱觀其一生這種悲觀後來發展成某神程度的厭世,幾乎成爲了吴氏的宿命。

  康樑維新派連續的失敗,並没有掩蓋他們在中國啓蒙運動的另一面光輝和業績。1902年樑啓超提出的“小説界革命”,給吴氏思想中的困惑,指出了一個以小説“改良社會”振奮人心的方向和光明大道。特别是在1902年10月31日(清光緒二十八年十月一日)在創辦人樑啓超主持的一份大型綜合雜誌《新民叢報》19號上,刊登了題爲《新小説社徵文啓》,爲半個月後才問世、中國第一份近代小説雜誌《新小説》創刊號,向海内外廣泛徵求著譯小説、戲曲、雜記、歌謡等文藝作品的徵文廣告。並首次詳細明確《新小説》創作小説的範圍、性質、類别、稿酬等級,以及宗旨,並列舉:

  

  “又如《儒林外史》之例,描寫現今社會情狀,藉以警醒時流,矯正弊俗,亦佳構也。”

  

  這恰好與吴氏正在孕育中的第一本長篇小説在内容和搆思上,何其不謀而合,何其乃爾相似。加之其小説雜誌稿酬之不菲,且能養家活兒。而且在“警醒時流”這四個字上面,看到了自身文學創作上的思想動力。吴氏曾奢望專心致志做職業小説家的可能性(曾受到全家的反對),一下子成爲了現實的可能。

  而反清運動在1903年前後,在江浙又涌起新一輪波瀾壯闊革命浪潮(雖政見不同,但他與革命黨人在啓蒙和打擊西太后政權等問題上,很大程度上是同盟軍)。於是在這樣的大規模反清運動的背景和具體機遇條件的刺激下,吴氏的心中之結雖未從根本解决,但已大大緩解,又注入了虎虎生氣的動力。

  吴氏在人生的航道上,又重新確定新的目的地和航程坐標,乃義無反顧地大踏步前進,有各種足够的準備,隨時跨入一個創作小説的人生新階段。

  吴氏涉足報業之前早已有意嘗試小説的寫作,1898年發表的《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此書雖是格調不高之作,却是有意以白話文練筆。在這本書的“序”中,透露出吴氏早期對小説只看作“風俗勸懲”的極爲平庸的看法。但是小説界的創作正在起變化,經濟和政治的發展遲早會引起包括文學藝術的革新。如詹熙回應傅蘭雅用新觀念寫的《花柳情深傳》,就像化雪時最初露尖的春笋,宣告代表新意識的小説已經破土來臨,不過當時並没有引起提倡者的注意,未成聲勢罷了。

  以上疆警國破、維新難産,代表資産階級新小説崛起等各種因素,都給以吴趼人重大的刺激和啓示。對比前五六年間,自己雖有不少實績,但在格調低下的風月小報花叢中嗜蜜流連,采風消閒,樂而忘返,稍一回眸,吴氏罪己不已,懊悔不止。他“回思五六年中,主持各小報筆政,實爲我進步之大阻力,五六年光陰遂虚擲於此”(《吴趼人哭》)。能自我反省,自我批判是吴趼人積極處世,力求不斷進步的一個内在動力。

  至此,吴氏已完全醒悟和意識到:以往在花叢小報中徘徊討生活,與他甲午之役創巨痛深後和在戊戌變法中所形成救亡圖存的政治理念和積極的人生觀已經嚴重衝突,無法兼容。這是吴趼人的第二次痛極、困極而思變,他勇於舍棄,及時解脱,第二次“破繭”而出。心情和思想變得更加輕鬆和成熟。

  然而,文章憎命達,等待他的决不會是坦途,而是龜蛇山下官方的惡勢力……

  

  注釋:

  〔1〕參考凝溪的《中國寓言文學史》265頁有關最早寓言報刊的論述。

  〔2〕《俏皮話·自序》,《吴趼人全集》,第七卷347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3〕周桂笙:《新庵諧譯初編·自序》,《吴趼人全集》,第九卷303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4〕《俏皮話·金魚》,《吴趼人全集》,第七卷373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5〕《俏皮話·銀魚》,《吴趼人全集》,第七卷373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6〕《説狗》,《寓言報》1902年6月23日,《吴趼人全集》,第八卷238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7〕《俏皮話·龍1》,《吴趼人全集》,第七卷358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8〕《俏皮話·龍2》,《吴趼人全集》,第七卷393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9〕《吴趼人哭》(五十六則),《吴趼人全集》,第八卷第227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10〕《〈吴趼人哭〉征訂啓事》,《吴趼人全集》第八卷7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本卷説明:《〈吴趼人哭〉征訂啓事》載於1902年7月16日《春江花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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