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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三章 走進江南製造局 

          

  上海印象

  1884年,珠江三角洲佛山鎮一個吴姓世家大族的破落户子弟,被上帝之手,帶到了被資本主義競争引發的金錢欲攪得躁動不安的黄浦江畔。西方文化的滔天大潮正撲打和撕裂着人與人之間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使赤裸裸的金錢關係目空一切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和周圍。(請參考本書封面:上海外灘照片)

  十八歲的吴趼人,在上海所到之處,打量着這座如困獸出籠、中國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最迅猛、接受外來新文化最快、生氣勃勃的國際都市。其新奇和匪夷所思,如入他國异域。

  吴氏人地生疏,只好先投靠有點世交和親戚關係的上海江裕昌茶莊,再圖發展。這是一間生意旺盛、鋪面寬闊、裏外三進、頗具規模的茶葉大商行,是南海縣下塱(今佛山市城區張槎塱邊鄉)的富商江清泉、外號“江百萬”開設的,在上海商界也算得上一個信譽卓著的老字號。〔1〕當時上海的各省會館,雖然以廣東勢力最大(有潮州會館、潮州旅滬同鄉會、廣肇公所等),但並未建立縣屬的南海同鄉會,而正式的南海會館却在27年後的1900年才成立。〔2〕因而,凡從廣東南海縣來滬經商和謀生的人,少不了到江裕昌茶莊落脚。

  從19世紀後半葉始,廣東人口向外遷移有兩股旋風:一是以百萬計的人潮通過人口販子的血泪猪仔船,從東亞直接駛向美國新大陸、加拿大和南美諸國數十年;二是指向國内因《南京條約》所開禁的五口通商港口城市。這股移民風對於急欲改變自己生活境遇的勞工,特别是對於不想冒出國風險,而且不用乘搭出洋過海要坐三個月稱爲“浮動地獄”、嘔吐得天翻地覆的猪仔艙。因而對於粤籍移民是一個强烈的誘惑,而上海以中外條件得天獨厚,自然成爲廣東人出外撈世界的首選,也包括企盼改變自己命運的吴趼人。

  廣東人在上海的商業外貿勢力坐大,是從19世紀50年代始。有資料説1851年上海縣城已有8萬廣東人,明顯多於江蘇和浙江。有大量廣東勞工參與的小刀會起義被鎮壓後,廣東移民勢頭一度受挫。當時,被太平軍弄得坐立不安的上海道臺吴煦認爲:只要得到在上海商界舉足輕重的廣潮幫的協助,清軍斷餉之憂的局面,就會化危爲安。經過雙方幾番試探盤算,官商協議,最終敲定。1856年,吴煦奏準朝廷,設立廣潮義捐,由上海廣潮商人承辦鴉片捐税:每販出一箱鴉片,向清取府繳納捐税十兩。結果是官方得到了源源不絶的軍費,而廣東商人獲得了以鴉片斂財,官方批準的壟斷權。其中珠三角商人在上海更利用以往十三行的特殊關係充當買辦,獲得大量的利潤,再廣泛投資造船、修船、棉紗、航運、絲綢和茶葉的貿易,成爲19世紀最有實力和影響的商幫。這時在上海的廣東人的人數上昇到20萬以上,稱雄上海30年。直至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初,廣東買辦的壟斷地位才被江浙財團所打破。至於1914年上海永安公司興建,掀起廣東商業和華僑資本又一次大規模投資上海的熱潮,那是後話。

  不管當時吴氏有什麽個人原因和動機,就歷史大背景而言,吴趼人就是乘着這股廣東—上海的移民風潮來到上海的。相信也無法不依靠佛山人的同鄉關係,才得以進入了瀕臨黄浦江,位於城南高昌廟,面積四五百畝,中國最大的洋務軍事工業基地——江南製造(總)局。

  這個局並不是政府機關,却是當時晚清一個最龐大也最重要的官營軍工廠和學校、翻譯工作室和出版社的多元混合官方企業。我們這本傳記的主人公就在這個被他稱作“蠶繭”殻的地方“干而不出”,浸潤和磨礪了將近12年。這段人生踏出第一步的社會經歷,對吴氏後來投入報界、抉擇半生的寫作生涯和其中的愛恨情仇有着極大關係,雖然至今我們所知的資料很少,文獻又稀缺不詳,爲此,下面只能把製造局的來歷和成立稍作展開,作爲理解吴趼人這段生活時期大曆史環境的一個前提。

  早在1860年12月初,曾國藩在上奏清廷時説:“將來師夷智以造炮製船,尤可期永遠之利”〔3〕,這是日後中國上層官員精英掀起學習西方、力圖自强的洋務運動的一個長遠宗旨。半年後,曾氏便找來了徐壽和華蘅芳等中國技術人員籌辦安慶内軍械所,在全無洋工匠指導下,僅靠中國人的才幹和智慧,生産出了火藥、炸砲、子彈、劈山砲。但最重要的是試製了中國第一臺蒸汽機和第一艘木殻輪船。1866年8月,經放大試製,重25噸,長55市尺的“黄鵠”號蒸汽機火輪船,在南京下關江面試航成功。汽笛嘯天一聲,宣告了中國近代工業的開端和影響了中國幾十年政局的洋務運動開始了。

  1862年,今天有人稱之爲“現代化之父”的淮軍統帥李鴻章,開始仿造洋人的槍砲。於是在松江一個廟宇裏,允許一個洋人馬格裏籌建了一個十分簡陋只有一些洋工匠的制砲試驗工場,李氏遂命“參將韓殿甲督率領中國工匠盡心學習”。另一面又催促朝廷把一個“學識醇深,留心西人秘巧”的粤籍官員丁日昌,從廣州燕塘的制砲局調來擔任專辦軍火製造的砲局委員。先是,丁氏曾與容閎、王韜和王達權(字甫平,少年在美國讀書,曾在香港華英書院院長理雅各布處翻譯中國經書)三人,結爲洋務思想上志同道合的好友,因而丁氏亦欲有一番洋務大作爲。不久,李鴻章又不失時機購入正被遣回英國的“阿斯本艦隊”所附設維修砲火的機器設備。至1863年底,所謂蘇州制砲局(實際上只是一個車間)才擺脱了手工操作。

  不久,經過調度製造槍砲實踐體會的李鴻章,很快認識到蘇州制砲局設備的簡陋和“覓制器之器”的必要性,便飭派已擢昇爲上海海關道的丁日昌,覓購現成的洋人機器廠。丁氏早有此意,隨即聯絡龢利用因犯案革究,又熟識外事和洋匠的唐國華,幾經查覈,終以六萬元購進位於虹口、設備可用性高、雖舊而較先進的美人旗記鐵廠。這時,曾國藩另一深謀的籌劃,指派容閎從美國訂購的“制器之器”已遠越重洋運到上海。於是李中堂把蘇州制砲局和旗記鐵廠的設備、人才加上美國新運到之機器,合併而成一洋務大布局,奠定了江南製造局的主要基礎。

  正因爲有了上述一群上中層的洋務精英和近代的科技先驅,加以十多年來鍥而不捨的共同努力,青年吴氏來到這個亞洲最大的軍工世界,才能看到令他驚詫和“壯而偉哉”的機器局、木工廠、輪船廠、鍋爐廠、槍廠、砲廠、槍子廠、砲彈廠、煉鋼廠、熟鐵廠、粟藥廠、銅引廠、無煙藥廠、鑄銅廠、黑藥廠、藥庫等16個分廠,以及帶有學校文化性質的單位5個:砲隊營、畫圖房、工藝學堂、廣方言館、翻譯館。〔4〕

  在吴趼人有關製造局的論述中,幾乎都是攻擊諷刺局内的腐敗和弊端,更没有談及過他剛來江南製造局的正面印象。二十多年後,却通過小説主人公賈寶玉的眼睛,感覺生動地流到他的筆尖。他在1906年發表的科幻烏托邦小説《新石頭記》的第十一回“論文野旁及園藝,考工藝遍游局廠”和第十二回“看造槍砲轉疑教授,退打璜表論及賭徒”,有意讓伯惠和製造廠的馮委員陪領着寶玉詳細考察江南製造局:興致勃勃地參觀了砲彈廠“鑽眼……刨光……切鐵的”車床切削工藝;盡管不明其理,却對鍋爐廠新式的“康邦汽爐”稱奇不已;又驚愕水雷廠的“細巧的機器”和“白金絲”水雷針匪夷所思;驚嘆熟鐵廠“不用人力的”“自己能提上去打下來的”汽錘;觀看了李鴻章中堂題名的“連珠快利槍”,表演快槍技能……最後還對鑄鐵廠“蓬首垢面”、“自食其力”的工人,“看出神了”,“覺得可敬呢”!

  一個從佛山商埠來的有點叛逆性格的青年人,似乎已經無法用以往社會天經地義的儒家目光和思維去容納、考量、觀察、感悟眼前這些新鮮、生動,匪夷所思的上海“第一印象”……

  吴趼人冲决佛山吴氏大樹堂狹隘的家族圈子,來到身處係於國計民生的大工業,自是兩個不同的人間世界,仿隔天地十八重。人永遠在歷史局限之中,從他後未的小説《新石頭記》和言論看,佛山來的後生仔對這個“新世界”,雖然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但一時竟無法想得清楚。

  

  初到翻譯館

  吴趼人來到江南製造局後做什麽工作呢?在所有吴趼人友人、同事的回憶文章中,較詳盡和可信的是他的摯友李懷霜。1910年11月,即趼人逝世一個月後,這個吴氏摯友(同盟會員)在其主編的反清報刊《天鐸報》發表了《我佛山人傳》,對吴趼人的生平和文學業績作瞭高度的評價。但是説到趼人青年時初來上海的工作,只有一句話:“傭書江南製造軍械局月得值八金。”〔5〕後來在上海出版界頗有名氣的張静廬説:“吴氏初爲上海製造局寫生,束脩甚微,時有懷才不遇之嘆。”〔6〕另一位與他有交往的小説家包天笑説得更直接:“原來他是二十歲左右就到了上海,曾到江南製造局翻譯局工作。”〔7〕綜合三個同時代人的回憶,用今天詞語就是:吴氏在上海江南製造局所屬的翻譯館做鈔寫和繪圖工作,每月薪水八兩銀。

  1863年,徐壽和華蘅芳以白手興家,製造了中國第一臺蒸汽機和火輪船後,便從創業的實踐中痛切感到:除了有人才和先進工業設備之外,翻譯西書也同樣重要。製造局從虹口遷移到高昌廟後,地方大大擴充,徐壽便向製造局會辦沈寶靖和總辦馮峻光提出建立翻譯西學的機構,經兩江總督同意,開始聘請傅蘭雅等西人與中土之士合作試譯西書。

  1867年9月,曾國藩據此向朝廷奏請建立翻譯館,他説:

  

  “蓋翻譯一事,係製造之根本。洋人制器出於算學,其中奥妙皆有圖説可尋,特以彼此文義扞格不通,故雖日習其器,究不明夫用器與制器之所以然。本年局中委員於翻譯甚爲究心,先後訂請英國偉烈亞力、美國傅蘭雅、瑪高温三名專擇有裨制器之書詳細譯出,現已譯成《汽機發軔》、《汽機問答》、《運規約指》、《泰西採煤圖説》四種……此又擇地遷廠及添建翻譯館之情形也。”〔8〕

  

  曾國藩不愧官場老手,在上述給軍機處奏摺中,先匯報製造局諸事,後捎帶講翻譯西書是根本之道理,再擺譯書實績。又將機器運作所必須翻譯的西書名稱每種列出,顯得有理有物,既實際又必需。製造局擬設翻譯局已順理成章。

  越年六月,翻譯館正式開館,由徐壽主其事,分設格致、化學、製造各部提調一人,口譯二人,筆述三人,校對、圖畫四人。

  第二年十月,上海廣方言館並入。廣方言館與翻譯館“新址在江南製造局西北隅,同治八年十二月建築竣工,平房共八座七十四間,樓上二十四間爲翻譯館,樓下及平房五十間爲廣方言館”〔9〕。館外修竹成林,濃蔭夾道,館内人各一室,環境宜人。

  翻譯館建館初期,中外譯員同爲住在上述樓上二十四間,當然,剩有不少餘房。據馮焌光與鄭藻如的上督撫憲禀:

  

  當即商令翻譯弄員王牧德均、華牧蘅芳、徐主簿壽、徐令建寅等,與所延西士傅蘭雅、金楷理,均在學館樓上居住。翻譯所需繪圖司事人等亦令同住樓上,以便就近料理。〔10〕

  

  “司事人等”即爲翻譯服務的人,當然包括傭書、寫生。把傭書和繪圖分配樓上,與高薪洋大人及有“州牧”“主簿”“令”官階身份的中方譯員同住二樓,不是惠及下人,而是爲了“就近料理”,工作方便。這個規定如無變更,1883年,吴氏來江南製造局翻譯館抄書和繪圖,極有可能晚間住在翻譯館的樓上。

  

  吴氏白天工作地方是刊板處。當時曾在這個19世紀下半葉中國最大的官方翻譯中心擔任譯書工作的美國籍傳教士、翻譯家傅蘭雅,在《江南製造總局翻澤西書事略—— 一八八0年(光緒六年)》〔11〕這篇文章説:

  

  “局内刊板印書之處,原爲小屋,然刊書一事漸大,故其屋亦增廣。内有三十餘人,或刊板、或印刷、或裝訂,而一人董理,又一人董理售書之事,另有三四人鈔寫各書。”

  (録張静盧輯注《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編》第9頁,上雜出版社1953年10月第一版)

  

  吴趼人到翻譯館當然不是做洋書翻譯,而是把中外人士合譯好的、帶有圖表的稿子抄正謄清和仿畫洋書上的繪圖。相信青年的吴氏就是上述“鈔寫各書”的“三四個人”其中的一個。由於大樹堂吴氏族内的文化傳統,幾乎每個族中子弟皆能詩善畫,兒童時自有專人教習,並流傳下來一本吴氏四代人的《四傳畫集》。

  吴趼人説過:

  

  “吾少年曾爲畫矣,六法未譜,東涂西抹,能成爲一幅,而筆研狼借,朱粉滿案,且及唇面之間,種種畫師之醜態畢現,堪且過之。家人見之而笑,姑聳然而自慚也。”〔12〕

  

  由於每本書内容都是當時頂尖的西學知識,工作必須具備相當的西學文化和對内容的理解能力,並不是能抄蠅頭小楷或一手好字,或熟識經史詞章,看上下文便知的舊抄手可以勝任。估計吴氏當初的工作,看易實難,覺得十分吃力,然而翻譯稿本又在他眼前筆下打開了西學工科知識的新世界,埋下了不久便轉到畫圖房做半工半讀學生的因緣。

  這個當年小小翻譯館,以在中國大地傳播科學知識與科學觀念爲己任,惠及科技界、教育界、政界……造就中國一代又一代的精英人才幾十年;它是鼓勵和幫助了廣大中國知識分子和人民走出黑暗中世紀的最大的支持中心和傳播地;它每天都在不斷地製造中國人民所急需的“科學啓蒙和進步”的知識階梯和科學思維的營養;翻譯館和江南製造局是中國現代化早期艱難起步中諸多驅動輪子中兩個最大、轉動最堅實的知識車輪。吴氏青年有幸能身處其局、其館、其事之中,以個人的造化和機緣涉獵和學習了不少西學的知識和當時最爲先進的科學精神。吴氏當初在人生科學啓蒙之時,有幸進入製造局和翻譯館,當然是利大於弊。即使是其中有腐敗之一面,也可以磨礪和豐富人生,如吴氏後來那樣,將小説化作投向皇朝體制的劍戟利器,作愛國、新民和啓蒙之用。

  

  十年畫圖房

  上節所説吴氏當初在翻譯館的鈔寫工作,看易實難。由於缺乏西學知識,鈔寫也覺得知其字而不知其義,十分吃力,然而翻譯稿本又在他眼前和筆下打開了西學工科知識的新世界。吴氏自覺慚愧,明白了以前所學,今得無所用,埋下了欲從頭學習(西學)的因由。

  不久,吴氏便以生徒的名義轉到畫圖房(即繪圖室)去,學習機械繪圖。事隔二十多年,他借晚年的長篇小説《新石頭記》寶玉的眼,回憶畫圖房和内中生徒朗讀英文的情形:

  

  那房子是兩扇緑色大門關着,在大門上又開一個小門,大門外掛着“畫圖房”三個字的牌子……只見當中擺着一張寬大的長桌子……原來那張長桌靠裏邊一頭,放着一個玻璃匣子,裏邊擺着一個小輪船的樣子……又見裏間擺着幾張白板桌子,靠邊上坐着一個人,似是教書先生的模樣,旁邊圍了七長八短的幾個孩子,在那裏唸書。却是嘰裏咕嚕一個字也聽不出來。

  

  照此看來,吴氏應該懂得英文,只是學習時年紀已二十左右,但若與當時在廣方言館年齡參差不齊的學生比較,也不算大。吴氏在畫圖房有没有接受過正規課程的工科技術教育呢?應該是有的。吴氏離開江南製造局不到一年,製造局會辦林志道參照日本大阪工業學校章程,將製造局不倫不類的生徒教育學校化、正規化,“擬將職局畫圖房拓爲工藝學堂,分立化學、機器工藝兩科,隸入廣方言館”。〔13〕

  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林志道向軍機處奏議:禀創辦工藝學堂(附章程)。〔14〕下面特將章程關鍵部分,加以按語,引用如下:

  

  工藝學堂章程


  一、“辦法制造局原有之畫圖房設生徒十餘名,授以漢文、洋文、算學繪圖等課,繪圖各廠尋常機器圖樣均用該館學生,是該生等已得到工學門徑……。”

  

  按:(一)吴趼人實際是上述“製造局原有之畫圖房設生徒十餘名”其中之一個,只不過一年前已離開製造局畫圖房投身報界了。(二)吴氏多年前已經學業有成,官方早知這一批學生成爲局内機械繪圖之骨幹,“已得到工學門徑”。(三)此法改革太遲,吴氏早已離開。吴氏初以所謂“生徒”名分就讀,幾年學成以後,十年滯留原處,無奈只好爲各車間繪圖。表面皆因畢業後派往何處,等級、工資多少,既無章程可循,上級會辦更隨心所欲,打壓這些非科舉正途出身,又有西學技術之長的“生徒”。爲什麽拖了十年不解决工資與職稱呢?製造局的老爺們自有説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生徒名分工資成本低,繪圖價廉而質優(上海工業製造人才市場上的相同工種職務的月薪價格要高出十多倍),生徒期越長,對局方越有利,總辦和委員何樂而不爲呢!

  吴氏憤然指出製造局學徒制度的不合理,如初幾年不學知識,光做雜工;把官方學校墮爲市井之流;十年悠悠之期,徒弟變爲老師傅還是學徒的工資……林林總總,如此這般。吴氏十年身受的怨氣,首先在戊戌變法時的報刊上所發表的政論文章《維新要言·學生》中憤然宣泄出來:

  

  “吾蓋見今之學爲工者,其初學之始,任意命一工匠教之,且非即教之也,使之揩擦雜物,掃地取水而已。如是者不知若干月日,始略教之。此蓋市肄收學徒者之所爲,而奈之何?堂堂官設之廠,亦蹈其習乎?”

  (四)是把在製造局所見腐敗,集中寫入他的第一部長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書中以幾個不同政見者和批評者的身份,把製造局的洋務用人弊端攻擊一番,將人盡其用的“人才論”大大發揮一遍。

  二、“經費查畫圖房經費出於職局所收二成洋税之下,每年約三千餘兩……。”

  

  按:原來畫圖房是一個有三千餘兩固定開支的教育單位。計生徒上課每月補助幾兩,以七八人或十餘人名額計,每年一千兩足可開支,餘下有二千餘兩,貪污空間很大。李志道改制成爲工藝學堂,設五十個學生名額,其開支額度也只有六千兩,這還不算生徒們繪圖設計的實質價值。可想而知,圖畫房十年來的開支,竟全是一筆見不得人的糊涂賬。

  

  三、學生

  ……(略)

  “四、課程除漢文、英文、算學、畫圖四事仍照畫圖房舊章辦理外,其餘擬請……。”

  

  按:我們以往對吴趼人在製造局,特别在“畫圖房”,是以什麽身份,學習過哪些課程科目……不甚明瞭,現在至少知道了吴氏在1896年前的畫圖房以“舊章”執行,甚至可以估計和推知,大約1895年到1899年間,正規學習過“漢文、英文、算學、畫圖”四科”。用今天的話來説,水平相當於高級工業專科學校畢業。這樣我們就不難明白,吴氏何以在剛離開製造局一年後,就能在《維新要言》中凡論到機械操作、工業製圖、三角幾何推導方面,均講得頭頭是道。

  吴氏第一部長篇小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回説到製造局腐敗的“怪現狀”,出現了一個作者的化身趙小雲,“小雲”即吴趼人字小允的諧音。小雲在廠做了件私貨小火輪,發昌行的廠長少東家方佚廬見買主把“畫圖房學生私造”的話説了,佚廬嘆道:‘這也難怪他們。人家聽見説他們做私貨,就都怪學生不好;依我説起來實在是總辦不好。你所説的趙小雲,我也認識他,我并且出錢請他畫過圖。他在裏邊當了上十年的學生,本事學的不小了。此刻要請一個人,照他的本事,大約百把銀子一個月,也没有請處;他在局裏,却還是當了一個學生的名目,一個月才四吊錢的膏火,你叫他怎麽够用!”

  以上一段叙述,吴趼人化身爲小雲,作現身説法,揭露製造廠辦洋務的用人腐敗。另一方面又佐证了自己雖學得一身本事,但確被滯留在畫圖房相當長的時間,連發昌廠的老闆方佚廬也爲其不平而鳴。無奈,私下做個小火輪,幫補生活,這正是吴趼人在畫圖房時期的真實生活和心態的反映。當時外間傳聞,吴氏“在製造局時,嘗自運機心制一小輪船,僅二尺許,往還數十公里,見者稱爲奇器”。〔15〕看來,雖有夸大之詞,但吴氏製作過“小火輪”一事,應有相當高的可信性。

  吴趼人並不是早先就設計好日後當什麽編輯作家,他在製造局只是圖畫房裏一個普通的學生和學徒,吴趼人學習理工科各種基礎學科知識和實踐船舶工程繪圖和設計技術,已十年磨一劍,若不是局總辦的壓制,吴趼人早已晋昇爲一名工程繪圖設計師。他所製造小火輪模型的高超技術直令造大船的行家方佚廬讚嘆不已,在中國早期航模史上應添上一筆。

  對江南製造局崇洋媚外的揭露批判,也是吴趼人日後在小説中對清政府的腐敗揭露批判之一種。

  在清末最後十年,由於小説的功能被抬高到救國救民的高度,小説如新聞所追求的真實性,也被好些著名的小説家所認同和運用;又由於不少報刊采用連載,每日登小説一段,所以便有新聞小説之稱。因而那時小説隨新聞紙一登,當時人便知:這是寫那個名人,這又是寫那一件内幕醜事。因而後來,又有一類作者把晚清四大譴責小説裏的人事,與當時的社會時事和歷史人物聯繫起來的索引文章。香港高伯雨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索引》和《大成》雜誌六十七期林熙的《江南製造局怪現象附李芋仙狂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索引》都屬這一類。

  那個時代,吴趼人還不可能知道,他正在被上帝之手送進了日後被稱爲中國西學的發源地和中國現代化進程的起步中心。使他驚异和慨嘆的是制槍、制砲、煉鋼車間和宏大的造船船塢,到處是機器的轉動聲和撞擊聲,如身處另一世界,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切又那麽合理和自然。翻譯館裏的西洋科學家和中國學問家爲追求真理,勤奮地學習、工作、切磋、辯論和無間的合作,一種從未目睹過人類跨文化協作的高級境界,更使他的心靈深深震撼。

  吴趼人初入江南製造局,理工知識全無,文字和文學修養都不足,更説不上有職業作家的水平。作爲一個機械製造工業的繪圖員,要學習數學及各機械工種基礎知識和機器運用及製造。離開製造局一年之後,他在當時報紙發表的《政治維新要言·學生》中,由於體會到學習西學理工知識之艱辛而提出教學之法説:

  

  “竊謂教之法,宜先聘算學師,教以算法,極淺的須至弧角之術;聰穎者,則盡研求精進,然後使之入廠,教以運用機器。習有眉目,復授以畫圖之法,都學成後,則使之專司機器,以爲考證。”〔16〕

  

  另一方面,翻譯館和已遷入製造局的上海廣方言館的中國士人,都是學富五車的文章裏手,相比之下,這個佛山書院懶散的高材生頓感羞愧,無地自容。由是從舊書坊找來“半部歸熙甫(有光)文集,讀之愛不釋手。於是奮發而學業大進”。〔17〕

  吴趼人在明清衆多古文家中選擇明代歸有光的散文爲自學範本,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一個人在選擇一個並非重大眼前利益的决定時,是不可能像數學量化地精確計算,其中起重要作用的往往是以心理深層的潜意識爲指歸。

  境似心通。吴趼人和歸有光這兩個時代相差三四百年的大作家,早年家境大致都是家道中落,大概同樣也是過早地懂得世態炎凉,人情冷暖。有光母親二十有五,丢下三子二女,撒手人寰;趼人十七含悲葬父,衣食艱難;有光文章憎命,仕途蹭蹬;趼人前途波折,遠足上海,而有光落户嘉定(上海),殊途而同歸。歸有光不少散文較少道學氣味,檏素簡潔而又文采斐然。這與趼人“惡宋儒之學”的文風之口味暗合;歸有光在《項脊軒志》描寫自己在“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借書滿架”之情之景與吴氏在圖畫房旁住,爲衣食所累,買不起書,一人燈下苦讀境况相仿。吴趼人少年離鄉别井,懷念亡父和母親的無可排解之心情,在歸有光筆下惻惻動人的情懷極致中,心理上得到了移情投射的很深滿足。

  據説大樹堂吴氏文統的家訓是:文宗桐城,法奉方苞。〔18〕按趼人青少年形成的性情和意趣,對方苞文章濃厚的道學味自然有點“那個”。那麽,這就必須小心選擇一個既符合自己個性而又不違族訓的古文家。

  歸有光,上承唐宋,下啓清代桐城之文。桐城派集大成者姚鼐所編的《古文辭類纂》就收入歸有光的多篇名作,并且對其“奉學師祖”的評價很高。確實,有光那種“不事修飾,而情辭並得,使覽者惻然有隱”、從容淡雅的文章風格,對吴趼人産生了“愛不忍釋”的吸引力。但又是一種個人意趣和家族祖訓文統的矛盾和情與理的衝突,尋來“半部歸有光文集”,是吴趼人在兩難中一個聰明和合適的選擇。

  在新生事物迭涌的大上海和具有科學求真精神的製造局翻譯館以及稍後調到學習工藝的畫圖房,吴趼人受到了開創風氣的振奮和中外科學精英的熏陶和激勵。他在翻譯館所接觸到的華蘅芳、徐建寅、徐壽、王德均、李鳳苞都是充滿愛國熱忱和具有獻身精神的科學家;而那些吴氏從未見過,在譯書實踐中把真理傳播優於傳教、懷有科學無國界的國際主義學者:英人傅蘭雅,偉烈亞力,美籍金楷理、林樂知、瑪高温……與其説這些譯書的合作者是牧師、神父,還不如説是具有中國情結的人類科學文化橋樑的偉大建造者。這些上海製造局和翻譯館中外交匯獨特的文化因素都是吴氏早年孕育堅忍不拔、勇於開創的進取性格因素的重要環境和社會背景,是他中年形成中西並蓄、洋爲中用的思想方法,以及愛國而不排外的思想特點的重要社會根源。可惜晚年他並没有發揚光大,進一步而退兩步,迂逥而之字型曲綫前進,令人惋惜。

  吴趼人晚年曾回憶自己初來上海(製造局)的情形:“吾生而精神足壯,未弱冠即出與海内士大夫周旋。”這句話可以看作他年十七,孤身赴吴越探視父執,操辦和張羅後事,應付來往場面;又可指年十八只身闖上海灘,把青春交付於製造局。所説“士大夫”是指上述翻譯局、廣方言館、畫圖房教學、寫書和譯書的著名的科學家。所謂“周旋”實際上是指吴氏在這些科學精英的譯書、機械繪圖等學科講授和工程指導的大環境下的工作和間接接觸,對日後吴氏形成關心科學、雖保護國粹而又不排斥西學的多元開放思想有直接影響。又使我們明白他在1905年寫的《新石頭記》,爲何成爲中國近代科幻小説先驅作品。從當年吴氏身處的上海製造局和翻譯館,我們找到了書中科學思想和社會環境的淵源。

  想不到的是,吴氏竟在這個學堂不像學堂、繪圖室不像繪圖室、自己的身份學生不像學生、學徒不像學徒的四不像的地方,一呆就呆了十年。大鍋飯,工資低,可以偷閒,可以找藉口,可以駡娘,可以拖拉,可以干私活,可以被上級“冷凍”……一切今時國營企業的弊病都可以在130年前畫圖房找尋到。吴氏明白:自己身處毫無進展建樹的製造局,已經陷於“走”與“留”的兩難境地。出走還是滯留呢?左右徘徊,一猶疑就是十年。吴氏回想起來,有輕有重,有得有失,有利有弊,真是十年之癢。内中的苦悶,另章詳細再述。

  

  沉船與造船

  沉船。

  吴氏在上海江南製造局的頭幾年,翻譯館和畫圖房在他面前展開一個西方理工科學的新世界。除了以往在他頭腦中盤踞的“四書五經”和愚昧“學問”不攻自破外,社會外界對他思想最大的衝擊,是來自中法戰争石浦之役的沉船事件,而製造局内讓他心靈最感震撼的是“保民”號試航事件。一是令國民自傲的大清海軍,竟沉船自毁;一是造船全依洋人,試航惡果連連。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小説形象的背後,隱藏着對這兩個惡性事件總體性的反思,可以説這是吴趼人青年時期構建批判洋務和孕育維新思想的邏輯起點,也表明他在上海早期對社會深入考察和對國家命運探索的開始。

  中法戰争,就具體戰事而言,上海或製造局都可以説全然没有什麽波及,但是細析之下又不全然。一來參與中法戰事前的南洋海軍已“每二月一次於吴淞口合操”,於是上海報紙和作爲中國一分子的上海人也會略爲關心;二來這支海軍“怪現狀”多多,上海報紙上登載的醜聞也不斷傳播,上海市民亦耳熟能詳;三來南洋海軍有“馭遠”、“測海”、“威靖”、“金甌”四艘軍艦是上海江南製造局製造,這也是吴趼人和上海市民初時曾驕傲過的;四是製造局船塢正在日夜不停趕造一艘南洋海軍訂造的大兵船——“保民”號。因此,從上面四點看,南洋海軍倒是和上海,尤其與江南製造局有不少關係。當然這一切,身處製造局的青年吴趼人都耳聞目睹,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沉船事件在當時上海人是作爲“不禁爲之咋舌”的一件冰山之一角的國事醜聞和連環黑幕來看待的。請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十四回“宦海茫茫窮官自縊,烽烟渺渺兵艦先沉”有關的一段:

  

  我道:“大哥看了有什麽好新聞,在這裏出神呢?”繼之把新聞紙遞給我,指着一條道:“你看我們的國怎麽得了!”我接過來,依着繼之所指的那一條看下去,標題是:《兵輪自沉》四個字,其文曰:

  “馭遠”兵輪自某處開回上海,於某日道出石浦,遥見海平綫上,一縷濃煙,疑爲法兵艦。管帶大懼,開足機器,擬速逃竄。覺來船甚速,管帶益懼,遂自開放水門,將船沉下。率船上衆人,乘舢舨渡登彼岸。捏報倉卒遇敵,致被擊沉雲。刻聞上峰將徹底根究,並札上海道,會商製造局,設法前往撈取矣。”〔19〕

  

  然而下面小説中“我”和“繼之”的討論遠不止是沉船表面的“醜聞”,而是追踪“沉船”背後管帶和姦商聯合瓜分兵艦購煤錢銀,如何營私舞弊,打仗時必然又貪生怕死。討論最後,“我”(吴趼人化身)憤而問道:“歷來的督撫難道都是睡着的”嗎?不想再討論的繼之,没好氣的回了一句:“督撫何曾睡着,他比你還醒呢。”〔20〕 是呀,干清宫的老佛爺和軍機大臣何曾又睡了呢?他比你還醒呢。“我”一時無話。

  報紙上所傳聞的沉船自毁事件的確是發生在籌建不久的南洋海軍,這支不及北洋海軍九牛之一毛的南洋海軍,自有艦隊名目以來,就患了四分五裂症:兵船全由各省凑合,每逢軍艦聯合操演完畢,艦只各自回省,只聽本省督撫調遣,不服艦隊總統領。實際上,既不成艦隊之形,也無南海海軍之實。清廷曾想把這個燙手的山芋賞給丁日昌,但是這個前任閩撫一想到“東南數省兵輪合爲一軍”,利益平衡之難,難於上青天,也只好上書婉辭。直至1882年8月,70歲高齡的左宗棠,以其新疆强兵退俄之威上任,才勉强統合爲一支南洋海軍。〔21〕

  軍艦沉船自毁,是在南洋海軍支援臺灣抗法的石浦之役發生的。初,南洋和北洋海軍都聲言援臺,但在北洋海軍深謀遠慮,不斷推遲出發日期之下,實際僅有南洋海軍援臺。南洋海軍全艦隊14艘船艦(不包括未交貨的“保民”號)又由於各種原因,僅有“開濟”、“南瑞”、“南琛”、“澄慶”和“馭遠”5艘軍艦在吴安康率領下,於1885年1月18日才遲遲出發,其中“馭遠”爲江南製造局製造。隨後,2月14日,南洋5艘軍艦行進至壇頭山水面被法艦發現。“開濟”、“南瑞”、“南琛”3艦以大霧爲障,全速向南逃脱。“澄慶”和“馭遠”被逼入石浦内港。翌日夜間,法艦水雷艇駛入港口偷襲,施放水雷,不中。“澄慶”和“馭遠”艦兵槍砲齊施,擊斃法艇上一槍手,擊壞法方船上機器,戰績不俗。但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不知何故,“澄慶”和“馭遠”竟沉入海中。事後,據調查説是管帶(船長)“扺禦不住.嗣開水門自沉”。〔22〕

  這些前後背景或更詳盡的細節,吴趼人事後不難知道,只是覺得“馭遠”兵輪是由江南製造局製造的,這麽没有骨氣的沉船自毁,又由江南製造局打撈,這不是自作孽,自受罪嗎?“制夷”呀!“自强”呀!“洋務”呀!“救國”呀!這樣的口號,已被糟蹋了一半,又沉毁了一半。

  造船。

  對江南製造局崇洋媚外的揭露批判,是吴趼人日後在小説中批判洋務派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製造局的自造兵船系列中,最令青年吴趼人痛心的是“保民”號試航事件。那時,吴氏己來製造局兩年了,不會不熟知試航事件的全部經過。

  “保民”號,鋼質;艦型:兵輪。長2253英尺;寬36英尺;喫水:143英尺;排水量:1500噸;馬力:1900匹;航速13英里/小時;1885年10月19日竣工下水,在中國晚清海軍巡洋艦隊中屬兵輪系列。〔23〕

  “保民”號兵輪圖〔24〕:

  “保民”號是製造局設計製造最大的鋼質兵輪,總辦十分重視。因而專門聘了一個洋工程師主持設計。那時鍋爐廠有一個中國工師(工人師傅),叫樑桂生,是廣東人。他一看洋人的設計,就説:船舵有問題,造好會轉不過彎。總辦大發脾氣:“樑桂生,他有多大本領,外國人打的樣子,還有錯的麽?不信他比外國人還强!”並把樑桂生訓斥了一頓。下水試車時,總辦請了上海道、外國人和各級官員來觀看。航行時却發覺不能加速,由高昌廟到閔行短短一段,像“旱鴨子”足足走了六七個鐘頭。回來時,即使攀足了舵,却無法掉頭,只能極慢地倒車向後行駛。氣得衆官員叫人放舢板登岸,招小輪船來接主子們回去。總辦叫來外國人修理,搞了個把月,依然如故。只得叫樑桂生去商量……後來“保民”號經過樑桂生拆筋换骨的改動,才能轉舵掉頭了,却始終走得慢。〔25〕

  這次“保民”號事件充分暴露了製造局依賴洋人造船之惡果,用了老百姓的血汗錢二十二萬三千八百餘兩巨資(還未計算工資等人力成本),却换來這艘半廢之船,這是中國國營工廠之祖宗——江南製造局重重黑幕中,公開上演之一幕。其後,李大人决定停造輪船。江南製造總局繼續製造機床和生産兵器、彈藥,並專門修理南北洋軍艦和各省兵輪,内中原因一目了然。

  青年吴趼人疑惑的大眼晴,一直盯着還在船塢中一再返工大修,第二天還要再次試航,駛到南京的“保民”號。〔26〕歷史又開了一個如廣東人説的“錯有錯着”的玩笑。一艘因質量太差不能如期交付南洋海軍使用的艦船,竟然因困在船塢返修,没有參加中法石浦之役而幸免於沉船自毁的命運。開始獨立思考中國命運的青年人,心裏涌起了一股哀傷、痛恨、激憤和無以名之的復雜感情,並開始對時下所謂“洋務”,追求“船堅砲利”能不能導致國家根本“自强”,産生了極大的懷疑。  

  十二年後,吴趼人離開了製造局,從事報業編輯工作之時,在報刊上發表了多篇擁護康樑變法又自成系列的文章,思想更爲深刻和成熟。他在題爲《自强》的一文中,談到“洋務運動”作爲自强國策,追末舍本的惡果,矛頭直指京師上峰:

  

  “竊見自强之説興久矣,上之相勉曰圖强,下之建議亦曰圖强。日言圖强而强終不可見,何也?曰逐末故也。今之言强者,動以利器爲指歸。曰:命中及遠,無堅不摧,砲之利也;衝鋒鼓浪,履險爲夷,船之堅也。竟學爲之,學之不足,且購置之,一旦有事,毁而棄之。圖强圖强,强安在哉。”〔27〕

  

  上述之一段叙述,不就是吴趼人在製造局所見到洋務運動决策者們實施洋務過程最形象生動的三部曲嗎?

  第一,是學習泰西制器之術。雖不再拒學,但是舍棄大部和西法的根本層面,僅僅把目標鎖定在追求器物和船堅砲利上。

  第二,是在洋務宗旨和製造中全賴洋人洋法,以封建管家一套管理現代工業。又不知辯證變通,最後淪落爲制器洋奴,悲嘆“造船不如買洋船”。如北洋艦隊有幾艘是自造的呢?製造局在造船成本上稍遇困難就不再造船,便是吴氏目睹的一個典型例子。

  第三,造船也罷,買船也罷,一有戰事,“毁而棄之”。這四個字,可作爲所謂洋務“自强”,從造船到沉船,曲終人散最生動深刻的歸宿。

  最後,吴氏矛頭向上,一針見血,憤而質問:洋務運動,“圖强圖强,强安在哉。”一句話,吴氏告訴世人和天下,洋務虎皮——撕下來了,破産了!當然,《自强》的發表,是在沉船十二年後——1885年,中法戰争那時,熱血和年輕的吴氏還没有那樣的思想水平。

  1905年2月和9月,吴趼人把以諷其不争、痛其自敗之筆意,把其事寫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回“試開車保民船下水,誤紀年製造局編書”,發表在日本横濱出版的《新小説》雜誌笫二十號上,署名:我佛山人。

  民國後,“保民”號歸入國民政府海軍巡洋艦隊系列,1920年4月退役,再賣給支持袁世凱的廣東督軍龍濟光,〔28〕此乃後話。

  

  注釋:

  〔1〕李育中:《吴趼人生平及其著作》,《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第一輯,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11月版;廖雲:《南海十三郎之正傳》,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01年版。

  〔2〕《廣肇旅滬地緣團體概述》,郭緒印:《老上海的同鄉團體》第一節436頁,文彚出版社,2003年8月版。

  〔3〕《復陳洋人助剿及採米運津折》,《曾文正公全集》,第二册370頁。

  〔4〕此節有關洋務和江南製造局的成立過程,參見夏東元:《洋務運動史》第四章“近代軍用工業之一——從安慶内軍械所到江南製造局”以及《近代史資料叢刊·洋務運動》有關江南製造局部分。

  〔5〕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1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4月版。

  〔6〕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2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7〕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2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8〕《近代史資料叢刊·洋務運動》(叢刊四),1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4月版。

  〔9〕熊月之:《上海廣方言館史略》,《上海地方史資料》(4)68頁。

  〔10〕《同治九年三月初三日總辦機器製造局馮、鄭上督撫憲禀》,見《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一輯上册,221頁,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3年12月版。

  〔11〕傅蘭雅:《江南製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張静廬:《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編14頁,上雜出版社,1953年版。

  〔12〕吴趼人《自由結婚》評語轉引自《新庵譯屑》(周桂笙譯)。見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34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3〕〔14〕《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一輯上册469頁、470頁。

  〔15〕胡寄塵:《我佛山人遺事》,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1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6〕《我佛山人全集》第八卷94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17〕杜階平.《書吴趼人》,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8〕李葮榮《我佛山人傳》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第1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9〕〔20〕俱見《吴趼人全集》,第一捲103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21〕參考戚其章:《晚清海軍興衰史》,第四章(甲申中法戰争)。

  〔22〕《中法戰争》(叢刊三),304頁。

  〔23〕薑鳴編:《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日誌》“南洋兵輪船表”,三聯書店,1994年版。“保民”號軍艦圖。

  〔24〕見薑鳴編:《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日誌》附録301頁,三聯書店,1994年版。

  〔25〕《吴趼人全集》,第一捲229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26〕《吴趼人全集》,第8卷44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27〕湯志鈞:《近代上海大事記》,449頁,1885年10月19日條,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

  〔28〕同〔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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