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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週末的早晨,太陽剛剛昇起,幾個出門買菜的主婦在走過那座鬧鬼的黑房子時,輕聲嘀咕着什麽。電車的鈴聲從遥遠的地方響過,鴿子一群群地在天空繞着圓圈,陽光把路邊斑駁的磚墻照得粗礪温暖。一只猫看見幾個女人過來,提防地叫一聲,馬上又縮回路邊的雜草窩子裏,大約是找耗子玩去了。

  “你們聽説没有,那鬧鬼的房子是柯男爵家裏的,據説那鬼魂就是他死去的親媽!”

  “真的呀,那他怎麽不到這裏做點事情,他的先人安寧了,咱們也好安心哪?”

  “咳,這還不明白,他的親媽當初是反對他跟戴葉小姐的婚事的,現在她連屍骨都没留下,他也没個表示,還不是因爲八年前那檔子事?人家算盤打得精,家業大得整個梵若城都不能跟他比,還不時做做慈善,出手一大方,那些得了實惠的誰還敢跟他提當年那些不痛快的往事?這就叫做手段,要做大人物,心眼就得狠着點,盤算着點,曉得不?”

  “怎麽不曉得。那戴葉小姐也不是什麽名門出身,頂着個伯爵小姐的名號出了閣子,誰知道是真是假?她自以爲身份高貴,那是做給人家看的,以爲當了男爵夫人就風雅得了不得,歌唱累了跑射日臺那兒跟香樟樹説話兒去,是人聽了都笑,只不好當着她面露出來。她那養母,就是那個成日清高得要命的王夫人,以爲自己多聰明呢,一家子的怪物。老公不在城裏踏實做事,跑外頭闖盪,説是四海遨遊,錢倒是一分没少挣,誰知道他干的都是些什麽勾當?還有她那寶貝女兒,也是個怪物,二十三歲了戀愛也不談,成天和布料剪子打交道,就這樣還天天往法國女人開的咖啡店跑,滿腦袋不知想的是什麽!”

  “好了好了,依我説呀,這些都是不打緊的。你們没聽説嗎,夫妻無兒,日子不牢。如今男爵夫婦無兒無女的過了七八年了,也没個算計,離散伙的日子怕是不遠咯。”

  “説的是呀,我前日還聽人説,男爵對他的乾妹妹,就是王家的吟鳳小姐有意思呢。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談話聲漸漸小了下去,一個穿着羊絨大衣的女子從巷子裏走出來,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又頭也没回地走了回去。古老的木門輕輕關上,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從路邊的野草上飛起來,停在生銹的門環上。遠處的日頭越來越高,梵若城新一日的繁華在喧鬧中真正地開了場,方才那些閑言碎語,則是這繁華精緻短小的前奏。

  上午九點剛過,滿面倦意的男爵回到家中,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屋子裏彌漫着咖啡的隔宿氣,他想起昨日下午在瑪格麗特咖啡館聽到的曲子,心裏一股鬱悶又泛上來,一屁股坐在米色提花沙發上,猛然看見窗户前邊立着個人,再一打量,原來是戴葉小姐。她站在那兒,還是慣常的姿勢,長長的卷發蓬鬆地垂到肩頭,身上穿着墨緑滚邊的白底香樟紋樣晨衣。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雖然有名無實,但男爵還是本能地感覺到,當自己在酒吧裏酩酊大醉的時候,她却獨自守着昏黄的燭火和黑漆漆的窗户,度過了令人窒息的漫漫長夜。

  “你回來了?”

  還是那樣平淡裏帶着關切的口吻,好像前幾日他們説過的話,從來就没有出過口似的。男爵酒意未盡,恍惚了半晌,也不看她的臉,便開口道:“是,從王伯伯那裏回來的。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没關係。”

  扣紗窗簾大開着,灰塵在陽光裏慵然舞蹈,像是就要耗盡長夜過後不多的一點力氣。戴葉推開長窗,上午的風毫無防備地吹進來,她的頭髮像海草一樣在風中舞蹈,晨衣鼓起,如風中摇曳的香樟。男爵沉默地感受着這一切,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説點什麽。已經到了曲終人散的尾聲,有些話再不説,大概永遠也來不及了。

  “吟鳳昨天下午找我談過了。”

  戴葉緩緩地回過頭來,臉上帶着微妙的笑意。

  “哦。談了什麽?”

  “談了我們之間的事。”

  “包括魅影?”

  男爵沉重地點了點頭。

  “當然。”

  男爵想接着説下去,戴葉用一只手止住了他。

  “不必多説,我都知道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男爵的手垂了下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發了半天的呆,已經不知道該説些什麽。檀木雕花的自鳴鐘安静地走着分秒,報時的聲音響起的那一刻,戴葉小姐開口了。

  “你想過怎麽分配財産嗎?”

  男爵凄然一笑。

  “你晚上一夜没睡,原來是在考慮這個?”

  “你覺得我不該考慮嗎?”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僕人們早就不知道哪裏去了,這也難怪,戴葉小姐在客廳哭了一晚上,他們自然也没睡踏實,家裏管的又鬆,這會子大約在厢房裏補覺呢。

  “當然應該考慮。那你覺得怎麽分配比較合理?”

  “我想先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男爵又是一笑,臉上的神情略微緩和了些。“我的意見,就是這房子歸你,其他存款和現金以及證券,你得你該得的那一份,我得剩下的。你以爲怎麽樣?”

  戴葉笑了一聲,轉過頭道:“八年了,想不到你還保存着你高貴的責任心。”

  男爵也笑,道:“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有些東西却是會變的。”

  “你指什麽?”

  “對於財産的態度。”

  男爵皺起了眉頭。

  “我不要這房子,存款歸在我名下的,我拿走。别的,我什麽都留給你。”

  “爲什麽?”

  戴葉辛酸地一笑,不知爲何,眼角忽然滚下一滴泪來。

  “你不該問我爲什麽。”她嘆了口氣,走到沙發旁靠着,繼續道,“你難道不知道嗎,時光是會改變一個人對事物的看法的。從前我總是幻想,如果嫁給你,你變着花樣給我買各種各樣的東西,讓緞帶和蝴蝶結,還有數不清的小擺設把我淹没,我就會幸福得不得了。我以爲你能給我自由,我就擁有幸福,我以爲真正的愛情可以靠漫長的歲月培養起來。可是我錯了。我們都錯了。既然你跟吟鳳談過,説這些也就够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男爵不説話了,咬着嘴唇,半晌方緩緩地吐出一句:“可是,這房子是我爲你準備的,到處都畫滿了香樟。”

  戴葉一笑,看着男爵的眼睛道:“香樟是從土里長出來的,不是用顔料和油漆畫出來的。再説,我需要這裏的香樟嗎?射日臺和歌劇院,那裏到處是屬於我的香樟。”

  男爵狠狠點了幾下頭,道:“我明白了。律師那裏我已經打過招呼,他們正在草擬文件。你看這幾天是不是就把事情辦了?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戴葉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走到男爵面前,沉沉道:“還是再等等。”

  “等什麽?”

  男爵迷惑地看着她,第一次感覺她所做的决定不可理解。戴葉則自顧自地踱到窗前,把窗簾重新拉上,回頭看着男爵的面孔,輕聲道:“昨天晚上,王理叔叔來過了。”

  “哦。”

  男爵聽到這句話,才重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面看着茶幾上没有撤掉的咖啡杯。

  “暴風雨就要來了。梵若城的天氣你應該曉得,在這個當口上離婚,你我都會被漫天的雷電劈死,不會有其他結果,這就是我要求繼續分居的理由。”

  男爵驚訝地看着她,很久才説出一句話來。

  “好吧。”

  

  白塔街上行人稀少,葉戈方才剛把魏青打發出去,他早幾日就跟心理診所的吴大夫打過招呼,説他這幾日可能去談談心,如今他趕上聖誕前的黄金期,心是談不成了,大好的機會,不如讓魏青去疏散疏散,大小伙子成日在屋子裏憋屈着,到底不是個事兒。

  店堂裏的音樂有些喧鬧,葉戈把它擰小了動静,擦完最後一件瓷器,靠在櫃檯前休息起來。聖誕樹已經在門前擺設好了,却並没放在外頭,他知道有些家庭主婦是貪小便宜的,若是見了布置得如此豐碩的聖誕樹,隔天上頭的飾品就得跟松鼠啃了似的,没的殺瞭風景。今年的聖誕樹都是葉戈親手布置的,金色的禮物,紅色的彩球,上頭的亮片閃着富麗的光,顔色却都壓得住,並不晃眼,還有係了藍色緞帶的銀鈴,也是不大不小,掛在樹梢分外醒目。兩棵樹一大一小,大的擺在門右邊的橱窗裏,小的緊挨着大門,隔着門上的小格子玻璃略斜着看進去,倒像見了放大的聖誕卡片似的。年年人們都説,這街上家家都擺聖誕樹,可是只有阿木一家是真正在過聖誕節。他們哪裏知道,他這是在還自己少年時許下的願呢。

  暫時没有人進店裏來,阿木獨自在那裏站着無聊,把另外一張唱片放了上去,留聲機裏傳出悠揚的旋律,那歌的名字好聽,叫做《青花瓷》。

  “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了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圖韵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縷飄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陽光慷慨地照着街道的每個角落,香樟樹的影子越發像印象派的素描,一筆一畫都清新可人。天是更加凉了,人們都穿多了衣服,女士們的洋裝和旗袍外頭都加了大衣,男士們的風衣和皮裝也上了身,但是他們臉上反倒多了幾分笑意,大約是這季節給了他們往日的夢想一個復活的機會。是啊,春種夏望秋收冬藏,如今這時節,莊稼收進了糧倉,生意人一年的光景也有了定論,是到在家圍着爐火踏踏實實做夢的時候了。哪怕你走在這大街上,都能從滿街的梧桐和香樟間聞到夢的氣息,那是這個季節最迷人的氣味。

  “色白花青的錦鯉躍然於碗底,臨摹宋體落款時却惦記着你。你隱藏在窑燒裏千年的秘密,極細膩猶如綉花針落地。

  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緑,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在潑墨山水畫裏,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再過些時候,要是没有人通知他排練改期,他就得在上午十點關了店門,到天堂歌劇院排演《牡丹亭》了。戴葉有些日子没有看見了,自從上次跟她挑明了事情真相,就没見到她的人影——她是生氣了還是怎麽着?不會,他想,她性子一向軟,就算有點彆扭,一會兒就過去了。他愛她,她知道。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裊裊昇起,隔江千萬裏。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就當我爲遇見你伏筆。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你眼帶笑意……”

  如傳世的青花瓷……

  還没等他漫無邊際地想下去,一個熟悉的聲音鑽進了他的耳朵。

  “老弟,今日清閒得很呐!”

  他抬頭一看,只見王理穿了一套白色長衫,站在門口冲他笑着,倒頗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

  “哎呀,這是老樹發新芽了,今天怎麽這麽精神起來?”

  王理哈哈一笑,走過來拍着他肩膀道:“我發新芽,你才是今年四十明年十八呢!”

  葉戈也笑了,道:“那就借你吉言了。這樣,你先在這裏等着,我上樓拿把椅子下來。我這小店啊,生意是清淡了點,倒也不缺主顧,只是缺少你這樣的知音啊!”

  “知音一個就够了,要多了還不出亂子?”

  “那倒是。”

  少頃椅子拿下來,葉戈給了王理先生,自己坐在一個青花瓷銅錢鏤空山水墩子上,把已經泡好的茶沏了一杯給客人,自己也倒了半杯,笑道:“你今天來應該不是買聖誕節的東西的吧,男爵早就把一切準備好了,全不用你這個當岳丈的操心。”

  王理臉色一沉,緩緩把茶水放下,笑道:“這岳丈怕是當不長了!”

  葉戈早知道他話裏有文章,因此也陪着笑道:“哦,這話是從哪裏説起?”

  “還不是我那不争氣的干女兒!做出的事情真正叫没有良心,昨天晚上我跟她談了一宿,她又不經事,這不,今天排練也去不了,説是話説多了頭疼。我看她是心裏愧得慌。男爵呢,在酒吧裏混了一個晚上,酩酊大醉地回來,讓我和你姐姐給他收拾殘局。這對小祖宗啊,我操碎了心他們還只當莧菜出血呢,現在這個樣子,叫做怎麽檔子事啊?”

  葉戈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又問:“到底是怎麽了?”

  “戴葉跟他提出離婚,男爵自然不好説什麽。但是畢竟八年的日子,哪個人没點感情?戴葉總不能因爲——”

  王理忽然停了下來,猛喝一口茶,抬眼看着櫃檯頂上的青銅吊燈,仿佛在掩飾什麽。葉戈可全明白了,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這個小姑娘也太不懂事了,自己惹的亂子也不跟我商量,現在人家找上門來了,我們倆的事情是明擺着的,叫我跟他怎麽説呢?

  想了一會子,葉戈尷尬的笑道:“這事情也不怪她,誰叫她喜歡上我這個糟老頭子呢。但是你别多心,她的事情可不是我攛掇的,我是一概不知道啊。她小半個月没到我這裏來了,她想的什麽,做的什麽,我是能知道的嗎?”

  王理舒了口氣,换了緩和的語氣,輕聲道:“誰説不是呢?要是你做的,我也不交你這朋友了。問題是,現在梵若城的社會輿論你也知道,要是他們這樣不明不白地離了婚,我們一家子,包括你的脊梁骨都得給人家戳斷了——”

  “你别説了,我全明白。”葉戈笑道,“我一定去勸她,我知道這小丫頭只聽我的話。”

  王理把茶杯重新擱下,笑道:“那就好。我得去劇院看看,今天我太太也不大舒服,吟鳳在家陪着她,我得去劇院盯着,到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今天來也就是跟你説説,排練取消,省得你個生意人白跑一趟,大家都怪不容易的。我自己嘴不嚴實,跑了題你可别見怪。”

  葉戈釋然一笑,道:“王大哥,你説這話可就見外了。我哪裏是什麽正經生意人,不過混日子罷了。再説,你那點小九九我還不知道?就别跟我裝了,你的苦心也够不易,我明白!那回吧,我也不遠送了,改日咱們好好喝兩杯。”

  “行,喝兩杯。”王先生走到門口,回頭笑道,“别送了,走了啊,回見!”

  “回見!”

  太陽更高了,耀眼的光芒在聖誕樹上激起一片刺目的反光,葉戈的眼睛被陽光一晃,不由流出了幾滴熱泪。香樟樹的葉子依舊那麽安静地摇曳着,全然不知道人間的悲歡離合,它們也做着屬於自己的美夢呢,否則哪裏會這樣平和恬美?

  

  王理走在櫻花街上,忽然看見柯夫人穿了一件墨蘭花樣的長旗袍,外頭罩了件淺灰的羊絨大衣,跟劇院的指揮一起走了過來。他笑着跟他們打了招呼,問:“你們這是逛街呢?”

  “是啊,我最近有些悶,指揮今天在路上跟我遇見了,反正也是熟人,隨便走走。”

  王先生暗暗一笑,面上却不露什麽,道:“哦,上午排練,可别忘了。”

  “放心,我們正要去呢。既然你來了,一起走吧?”

  王先生知趣地找了個藉口,到旁邊一家店裏看閒書去,留他們倆在街上繼續走着。他心裏仍然覺得好笑,這柯夫人從前是怎樣風流的一個人,怎麽今日這樣矜持起來?看來上次太太説的那事情已經有六七分了。

  飛馬從空中掠過,電車在街道上穿行,這是梵若城的兩個永恒,城市存在,它們就存在,一邊帶着芸蕓衆生盡情遨遊,一邊從兩個角度見证這世間的沉浮興衰,却始終不發一點議論。機器的齒輪是不説話的,可是齒輪才是機器的核心,没有它們,這機器的心也就散了。不是嗎?

  

  疏影軒的小院依舊寧静,院子裏的花艸被陽光照耀着,顯出一片欣欣向榮的光景。不知什麽緣故,前花廳的湘簾被女主人放了下來,陽光像被篩子篩過似的,顯得幽闇了許多。

  蘭姐穿着天青色旗袍,遍身綉着二色金鑲滚的靛藍五瓣桃花,戴着一只雪青玉鐲,嘴角殘留一絲神秘的笑意。羊絨大衣被隨意扔在一旁的太師椅上,主人把它遺忘了,只注視着眼前的那株美麗的植物。那植物看起來像是白色的櫻花,滿樹灼灼其華的花朵宛若冬日的雪花,冰清玉潔的樣子。蘭姐冷笑一聲,用一柄手術刀在樹皮上輕輕一割,鮮紅的汁液從切口處淌下,如同人受傷時留下的血迹。

  蘭姐像觸電般小心地縮了手,眼神緊張顫栗地盯着那樹繁盛的櫻花。不過三秒鐘,滿樹的花朵都變成詭异的血紅,像是用亡靈血液澆灌出來的曼殊沙華。蘭姐舒了口氣,用銀鑷子小心地把幾片花瓣放進水晶高脚杯,往裏邊滴了幾滴清水。艷麗如血的花瓣轉眼就溶解在杯中,只剩滿盞猩紅的液體。蘭姐看着那杯子,仿佛裏邊裝的是陳年的葡萄美酒,繼而握住杯柄輕輕摇晃幾下,那杯子裏的液體頃刻變成了純净透明的甘泉,在頭頂吊燈的光芒下盈盈晃動,如同化成液體的猫眼寶石。

  一只白色的波斯猫不知何時出現在花梨木桌子上,抬着迷惑的雙色眼眸注視着那杯液體。蘭姐轉過臉來,對着猫咪微微一笑,輕柔地撫摸着它柔順雪白的細毛,把那杯透明如鏡的甘泉半倒進它下意識張開的小嘴,拍了拍它的脊背,放它跳到地上。波斯猫在地板上尋找着它心愛的絨球,脚步忽然踉蹌起來,藍黄各一的眸子裏閃爍着讎恨和痛苦的微光。蘭姐惡毒地微笑着,看着那猫咪一步步流着鮮血,成爲一具冰冷的屍體。讎恨的光芒在猫咪的瞳孔裏消散了,蘭姐把剩下的一點液體優雅地傾瀉在青磚地面上,本來完好的地磚轉眼被燒出一個窟窿,顯然那杯子裏不是甘泉,是致命的毒藥。

  “傳説中的鴆酒也不過如此吧?”蘭姐神經質地獰笑着,美麗的面龐布滿了詭秘的陰影,“看來血櫻的花瓣果真能殺人於無形啊,我的計劃又多了一件秘密武器。現在就看八段錦的了,那個傻乎乎的孩子還以爲我在幫他圓夢呢,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藥。”

  隔着湘簾,蘭姐看見院落裏的梅花開得越發繁盛,花瓣邊緣的紅色血絲也越發明顯。她獨自走到後花廳,摘下堂桌上掛着的弘仁山水,露出後頭那盆琥珀菊花。蘭姐微笑着把方才那柄精緻小巧的柳葉刀擦拭乾净,放在菊花盆前,虔誠地對着它們拜了幾下,口中喃喃自語——

  “日出東方,佑我扶桑。血櫻奇花,興我家邦!……”

  太陽被微雲遮蔽了,已是晌午時分,梵若城的繁華到了歇脚的時候,小巷裏格外寂静。

  一只鴿子帶着哨音驚慌地掠過庭院上空,消失在蒙矇的雲霧裏。

  

  正午的黑房子,斷磚的墻邊立着那個神秘的老者,身上黑色的斗篷如銅鐘墜地,看得出昔日的光鮮排場。一個侍者沉默地立在他身旁,似乎在等待主人開口,把中斷的談話繼續下去。院子裏荒草叢生,其他生靈早已絶迹,那反常的安謐攪得人心裏發慌,老者却帶着微笑,始終保持着從容的姿態,半晌方開了口,對侍者道:“男爵的律師那裏,你去過了?”

  “是的,主人。”

  老者沉默地點了點頭,極力掩蓋着自己興奮的心情。

  “成果如何?”

  “主人請看。”

  一張印刷精美的狀紙被遞到老者手中,他小心地拆開火漆封套,把紙張展開,非常仔細地欣賞着那些邏輯嚴密的文字,不由得微微一笑。

  “很好,吩咐下去,在我亡姊生日那天張貼在梵若廣場的每個角落。”

  “是,主人。”

  穿着黑色對襟短褂的侍者低着頭退了下去,老人則抬頭看着刺目的日光,嘴角有一絲報復的快意。

  “我親愛的外甥,雖然非常不忍心告訴你,但是我還是得説,你們兩人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

  

  魏青從心理醫生那裏回來,臉上的神色清净許多,阿木微笑地看着他的變化,心裏好不容易鬆了口氣。

  “那個娃娃看起來滿怪异的,把它送回去好不好?”

  魏青一笑,道:“你知道吴醫生説了什麽嗎?”

  “他説什麽?”

  “説你完全不必擔心那娃娃,其實都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

  “哦,他還説了什麽?”

  “没什麽了。”魏青頑皮地一笑,“不過你説得對,過了這個星期,等把蘭姐送我的八套衣服换完,我馬上把娃娃原物奉還,决不遲疑。”

  阿木笑道:“那就好。”

  “好了,我有篇稿子要寫,先上樓去。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在半夜打擾你了。”

  阿木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留點神,文章有的是機會寫,别太勞累了。”

  “放心吧!”

  魏青邁着輕快的脚步上了二樓,迫不及待地打開卧室的房門。八段錦依舊站在原來的位置等他,只是身下的戲臺被放到衣櫃的暗格裏去了。

  “你回來了?”

  “回來了。”

  “那故事剛講一半,還要我往下説嗎?”

  魏青把外套往椅子背上一搭,柔聲道:“好,你説。”

  八段錦的臉上漾出燦爛的一笑,款款開口,道:“很久以前的唐朝,有一個叫做紅豆的女子。有一天,她幫父親到山中的湖畔采藥,遇見了當時著名的青年才子,王維……”

  時間緩慢地流逝,魏青在纏綿悱惻的故事裏徜徉着,直到八段錦凄然道出最後的悲劇結局。

  “後來呢?”

  “後來——後來,没有後來了。”

  魏青雙手托腮,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

  “梁山伯和祝英臺還能化爲蝴蝶呢,他們怎麽就不行?我不相信没有後來。”

  八段錦詭秘地一笑,輕聲問道:“好吧。你知道血櫻花的故事麽?——”

  

  舞臺上的燈光倏然亮起,照見滿臺的煙光雲影,一群白衣仙子翩然而至,纖腰盈盈,衣袂飄飄。領頭的女子在臺中央亮了個相,衆人一同婀娜地把姿態定了一定,繼而踏着悠揚古檏的韵律且歌且舞,伴着歌聲,後邊的雲紋噴金站位上早已立着一個美人,霓裳羽衣,恍若夢境。白衣女子的裙脚拂起陣陣烟霧,身後那些精巧的樓閣若隱若現,出水的芙蓉在身旁亭亭而立,荷葉輕擺如扇。

  “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御風。君若池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

  王先生站在臺下,出神地聽完一曲《踏歌》,微微一笑,看了吟鳳一眼。女兒今日穿了件墨藍鑲銀鳳尾菊花旗袍,顯得沉着幹練不少,手上刻着佛家八寶的藏銀鐲子古而不拙,正合身份。吟鳳滿心期待地等着柯夫人出場,根本没注意父親的目光。白衣女子給主角讓出了地位,柯夫人緩緩走下站位,帶着迷離的微笑到了臺前,朱唇輕啓,款款唱道:

  “晚妝初了明肌雪,仙殿鬟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楚腰柳葉觀不足,醉拍欄杆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麒麟清月夜。”

  曲子唱完,柯夫人又是一笑,柔聲道:“我乃警幻仙子,在這離恨天上,灌愁海中,三生石畔,司人間風情月債,掌紅塵女怨男痴。方才侍兒來報,西蜀太守杜寶之女慕色而亡,芳魂已登仙界。我觀春感司簿册,見此紅顔年方二八,丰姿秀麗,頗有靈慧,因此上唤她前來,指點一二,叫她看破前塵,早脱苦海,也是功德一件。聞聽閣外喧嘩,想是那女子到來,待我前去迎接。”

  戴葉没有上場,落英昆劇班的武陵春接了角色,邁着細緻的碎步款款而來,一個亮相,滿場喝彩。柯夫人點頭施禮,武陵春還禮,白衣女子回兩厢侍立,戲接着唱了下去。

  “來者何方女子,芳齡多少,因何緣故到我幻境?”

  “小女子年方二八,芳名麗娘,乃是太守之女,西蜀人氏。只因在花園中做得一夢,夢中有一書生以柳枝相贈,小女子相思成病,一病而亡,故而來到此處,還望仙姑指點。”

  柯夫人略略點頭,扶起她來,故意一言不發,身旁的仙女奉上茶來,警幻仙子叫人端給麗娘,麗娘謝過,小口飲下。

  “此茶芬芳馥郁,實非俗物可比,不知出自什麽去處?”

  柯夫人又是一笑,道:“此茶出自放春山遣香洞,乃仙家神品,名唤‘千紅一窟’。”

  麗娘點頭道:“果然不是凡塵可有之物,只是這仙家雖好,我那柳郎仍在世間,若找到此君,我的心事方了,不知仙姑可否慈悲,指點一二?”

  警幻仙子悠然一笑,指着身上的仙家霓裳,對着麗娘問道:“你看我這衣裳可好?”

  麗娘定睛看時,果然是仙家風範,清雅非常物可比。只見警幻仙子穿一身高腰對襟襦裙,上襦珠灰中隱約可見暗花雲紋,胸口一塊鏤空鑲金玉珮;下裙則是玄色襯裏,白紗裙面上繪着潑墨寫意荷花,只有半幅,却氣派盡顯。那天風吹過,環佩摇曳,衣裾翻飛,宛若白鶴凌空,逍遥風度皆在不言之中。麗娘觀罷贊道:“果真好衣裳,小女子身在紅塵,穿的綾羅綢緞也不少,却没一件能如此超凡脱俗,果然是仙子風範,佩服,佩服!”

  警幻仙子並不馬上答言,只望着她淡淡一笑。

  “衣裳是好衣裳,這話你不説我也曉得。只是這荷花爲何只有半幅,你可知道?”

  麗娘也一笑,頷首道:“月難圓,水難盈,墨色襯白紗,如太極兩儀,方是天地變化無極之道。”

  警幻仙子略微點頭,笑道:“你説的不錯,果然有些慧根。我來問你,這裙上是不是荷花?”

  “自然是荷花。”

  “既然是花,爲何無水無根?如何生長?”

  “仙姑既然説這荷花畫在羅裙之上,又如何能有根基,如何能够繁衍?”

  警幻仙子又點了點頭,看着雲端笑道:“原來你却明白。只是那柳夢梅和你風花雪月一場,此生一過,情緣難保不成過眼雲烟,你就不感到遺憾麽?”

  麗娘微微一笑,默然不語。仙子輕移蓮步,在她耳畔笑道:“如此可知道我的主張了?”

  麗娘又是嫣然一笑,道:“小女子自然明白仙子苦心,在這裏謝過仙子。只是仙子方才吩咐衆仙姑所歌何曲,小女子倒要請教。”

  “此乃凡間曲譜,名叫《踏歌》。怎麽小姐反倒不知?”

  “哦,此曲所咏何事?”

  “男女之情。”

  “仙家尚且如此,何况我紅塵人間?仙子身爲得道之人,能活上千年萬代,自然不把人間百年的螻蟻之命放在眼裏。但是佛祖有雲,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塵緣雖短,在芸蕓衆生却是永生永世,仙子難道不能體會?”

  警幻仙子笑道:“你説我不能體會,你非我,安知我心中所想?這塵緣的甘苦誰不曾經歷,哪裏有不懂之理。只是這比起仙家歲月來,實在是滄海一粟,不足掛齒。你既然來到此處,不如跟我修真論道,頤養性情,將來成了正果,何樂而不爲呢?”

  麗娘也一笑,肅然道:“仙子是個通達之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塵緣未曾斷絶,縱使入了仙班也無法安心,不如讓我重入苦海,我縱身陷地獄也在所不惜,還望仙姑成全!”

  警幻仙子輕輕摇頭,嘆息道:“可憐啊可憐,你這一番真情縱使能得到柳郎的回應,百年之後,萬事成空,如此又是何苦呢?”

  “萬事成空,到底是經歷一段,人間冷暖小女子自知,還請仙子讓我魂魄回轉塵世,我再見他一面,如若他變心,我情願絶除塵緣,永不回返人間。”

  “若是如你所言,孽債深種,墮入閻羅地獄呢?”

  “小女子雖九死而無怨!”

  警幻仙子久久凝望着眼前這個美人,忽然感到自己那套仙家之理也有不通的時候,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唤了仙姬雙成前來,對她吩咐道:“你要小心從事,把麗娘小姐護送回梅花觀中安身,如有閃失,拿你是問!”

  雙成俯首下拜,領命同麗娘而去。麗娘謝過天恩,跟着仙姑重回故園去了。警幻仙子背朝紅塵而立,滿身的環佩在風聲中看不出悲喜,只聽得陣陣仙樂重又響起,是兩首曲子詞,凡間的“唐多令”和“西江月”。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匀。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燈光暗了下來,舞臺上又是一片寂静。演員們的私語聲從後臺隱約傳來,今天這場没有女主角的彩排已經結束了。

  吟鳳和父親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入戲太深,都没回過神來。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吟鳳才笑着説了一句:“柯夫人今天唱得真是好,我都快被她唱醉了。”

  王先生回頭一笑,看着路邊的梧桐,也笑道:“是啊,她的人美,衣裳也美。是你設計的?”

  吟鳳點了點頭。

  王先生輕輕嘆了口氣,道:“若説起衣服,只有穿在合適的人身上,方不辱没了裁縫的心思。如今柯夫人是穿衣服,不是衣服穿在柯夫人身上。你可明白?”

  吟鳳本能地點頭,繼而微笑着摇了摇頭。

  “這話太深奥了,我現在還不明白。”

  王先生又是一笑,却没回頭,只輕聲道:“會明白的,只要你保留着今天的誠心,一定會明白的。”

  吟鳳笑着摇了摇頭,跟在王先生後面,到了梵若廣場,她招手叫了輛車。飛馬在天空翱翔而去,却把一段心事留在了歌劇院的門前,無聲無息。

  

  “廢物,你們全是廢物!連一份文件都看守不住,我還要你們這些人做什麽用?滚蛋,都給我滚蛋,馬上給我滚蛋!”

  水晶高脚杯在地板上驚心動魄地摔成碎片,男爵憤怒的雙眼看起來格外可怖,那些唯唯諾諾的僕役知趣地退了下去。戴葉在他們走後吩咐女僕收拾了那些碎片,款款走到男爵身邊,柔聲問道:“出什麽事情了,惹你發這麽大的火?”

  男爵用手托住額頭,低聲道:“我們兩個的離婚協議,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盗走了!”

  “什麽?!”

  戴葉美麗的眼睛閃射出驚恐的光,她頽然坐倒在沙發上,墨緑色的長裙在地面拖出一個絶望的“之”字。

  “那要怎麽辦?如果那文件落在不喜歡我們兩個的人手裏——”

  男爵抬手止住她:“你不用説,我明白後果可能是什麽。那些人的心思我清楚,明擺着是要我們兩個人身敗名裂。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我絶對不會讓那些人得逞的。”

  戴葉長嘆一聲,久久望着天花板上曇花狀的鎦金水晶吊燈,半晌方才開口,道:“這是劫數啊,劫數一到,再怎麽有能耐的人也是逃不過的。既然是命運,我們就承受吧,没有旁的辦法。”

  男爵微微一笑,看着她的側臉道:“這才像是我的老婆。”

  戴葉也笑了,轉過頭來道:“都快分手了,還什麽老公老婆的。不如説是朋友倒好聽些,你説呢?”

  男爵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微笑道:“朋友,好啊,那就做朋友。我真是個傻瓜,一直都沉浸在原來的角色裏出不來。從昨天早晨跟你談話的時候開始,我忽然想通了。”

  “你想通了什麽?”

  “我們本來就不該做夫妻,所以既然相伴着走了這一段旅程,那就把它當做一個美麗的錯誤吧,抛開偏見和驕傲,美好的時光還在後頭。”

  戴葉的眼睛裏多了一絲對朋友的柔情,她走到男爵身後,雙手柔軟地環繞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説的對,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柯大哥。”

  “小葉子,我們多久没有這樣好好地聊過天了?”

  戴葉把手挪開,跟男爵并排坐在沙發上,長出一口氣,道:“我也不曉得。應該是很久很久了吧?”

  男爵也笑着看她,指着墻上的香樟壁畫道:“你還記得嗎?當時你非要自己畫其中的一幅,我没有辦法,只好把工匠都叫走了。畫是不錯,可是你的臉全緑了,就像個小花猫一樣。”

  “真不懂形容,哪有花猫長着緑臉的,那不成怪物了?”

  “那你説,像什麽?”

  “像——像——”戴葉乾脆在沙發的一邊半躺下來,“我也不知道像什麽。”

  “像不食人間烟火的仙女。你説呢?”

  “我覺得也是。”

  “你可真能臭美。”

  “不是你自己説的嗎?”

  戴葉和男爵對視着,心裏各自嘲笑着自己的可憐。都八年了,他們剛剛才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相處方式,早知如此,從前他們都在做什麽?

  八年的時光,米黄色建築的一面墻上已經被層層叠叠的爬山虎覆蓋,微風起處,那手掌一樣的緑葉起伏如塵世的波濤。他們就在這裏守着,守着未央的夜,守着深遲的冬,守着也許永遠不再歸來的歸人。他們只想着天邊那座完美的玫瑰園,却忘記真正芬芳的花朵早已盛開在他們中間。

  留聲機的唱針磨平了,又换上新的;梧桐樹的葉子落了,新的一茬又生長出來;拉車的飛馬老去了,小馬駒却變得魁偉高大,繼續書寫着天空和海洋的旅途。時光就這樣從他們身邊,如絲綢和流水一般游移着,他們感受不到,因爲他們的心裏都裝着許多心事,現在心結解了,再回首往日,才驚覺時間已經抛開他們,兀自走了那麽長的一段路程,而他們從來就未曾加以注意。

  八年啊,他們都没有見老,眉宇之間的神情却已經不同。男爵往日的高傲被歲月磨鈍了稜角,眼神裏有了壯年男子深藏的睿智。戴葉已經褪去少女的青澀,只要她在舞臺上出現,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眼光,因爲她就是爲舞臺而生的音樂魂靈。兩個人相互扶持着,在不同的房間裏牽掛着同樣的人,在下雨的天氣同時端着一杯咖啡,放一段感傷的樂曲,合着旋律跳起一個人的華爾兹。這樣的日子,現在想想其實還是不壞的呀,可是怎麽就這麽到頭了呢,是什麽時候走到盡頭的呢?

  他們不知道,其實已經不想去知道了。

  無所謂了,戴葉心想。反正他永遠會陪在我身邊,是朋友還是丈夫又有什麽要緊呢?我已經離不開他温文有禮的羽翼了,盡管那跟愛情根本無關。

  没關係了,男爵思忖。如果説她還在這座城市做着她喜歡的事情,那已經就是我的幸福,又何必繼續奢求其他的緣分呢?

  兩人一直沉默着,太陽在窗外緩緩移動着它的軌迹,電車聲響響停停,鴿哨聲來來去去,穿堂風起了又息。他們很有默契地爲彼此泡了咖啡,自顧自地喝着,在這樣一個午後,一切的時間仿佛都停止了,看不到匆匆的脚步,只有淡淡的香樟味道在房間的空氣裏蔓延。

  “捨不得睁開我的雙眼,聽你告訴我天有多遠。遊動的星辰,請幫我拖住時間,讓我沉浸在你懷裏面。

  幸福在悄悄蔓延,漫過我低垂的眼簾;我醉了,我已被愛催眠。我對着月亮許願,漫天的星星都看見。幸福悄悄蔓延,漫過我的心田……

  我不願移開我的視綫,想永遠這樣望你的臉。輕輕的心跳訴説着你的心願,讓我溶化在你瞳孔裏面。

  幸福在悄悄蔓延,漫過我低垂的眼簾;我醉了,我已被愛催眠。我對着月亮許願,漫天的星星都看見,告訴我不是在夢裏面。幸福在悄悄蔓延,漫過我的心田……”

  歌聲止息,戴葉微笑着看男爵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事情本來的面目。有緣相逢就是奇迹,如果無法相守,那就並肩走過一段難忘的日子,然後在離别那天,把過往的歲月寫成一封情書,寄到自己的地址。

  我感激這一路有你陪伴,就算我們回不去了,那又如何?反正,我已經明瞭甜蜜是什麽意思了。我看見美麗的風景還在前方,道路分岔的地方,安静地等待着我們,却一言不發。我們的旅途不同了,心却再也不會分離。

  你説對嗎?

  

  在男爵夫婦各懷心事的時候,梵若城的黄昏降臨了。巨大的夕陽如火球般向地平綫墜落,凝望它的人身上都被鍍上一層泛紅的金邊。葉戈站在紅磚小樓的二層窗前,安静地注視夜幕降臨這座美麗的城市。

  “您很少在這個時候把我找來。”

  老人在壁爐旁微笑着點點頭。

  “是的,夕陽無限好,可是老年人總是怕看見它。平時這個時候,我都在樓下的餐廳喫飯,那裏看不到落日的光芒。”

  “是嗎,可我覺得夕陽很美。”

  “那是因爲你還年輕。”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微微一笑。葉戈到老人身邊坐下,輕聲問道:“您找我來到底有什麽事情?”

  “很重要的事情。”

  葉戈點了點頭,望着爐火,道:“好,您説吧。”

  “你上次拍的照片已經冲洗出來了,就是這一張。”

  老人把一張黑白照片遞給葉戈,葉戈皺着眉頭接過來,仔細端詳了幾秒鐘。

  “奇怪,我那天拍的是天空,這面蓋着黑瓦片的白墻是怎麽回事?”

  老人一笑,緩緩道:“你算是問對人了,整個梵若城,除了我没有人曉得這個緣故。”

  “哦?”

  老人安静地點了點頭,繼續説道:“這個叫做馬頭墻,是很久很久以前,梵若一帶最時興的建築樣式,因爲形似馬鞍而得名。這種漂亮的造型起到的不僅僅是裝飾效果,還能有效將密密麻麻的各色建築隔離開來,預防由於木結構起火而誘發的群體性灾難。”

  葉戈仍舊注視着照片,半晌,他抬起頭來問:“那就是説,這個是古代的建築?”

  “没錯。”

  “除了您没有第二個人知道這樣的建築風格,那就是説,它的具體年代已經非常久遠了吧。”

  “你又説對了。這個建築形成和發展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以前,那時候梵若還不叫梵若,叫榕城。可惜經過歷史變遷和城市改建,這樣的建築的原版遺留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葉戈輕輕嘆了口氣。

  “是嗎。可是明白它是什麽,並不能解釋它爲什麽出現在雲端呀。難道是海市蜃樓?”

  老人輕聲地笑了一下。

  “你覺得那天像是海市蜃樓應當出現的天氣嗎?”

  “這個——的確不像。”

  老人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是啊,我也覺得這件事情非常蹊蹺,而且跟你現在遇到的所有問題都不太一樣。我想聽聽你對它的想法。”

  葉戈思考了半天,攤開雙手,做了個無能爲力的手勢。

  “這也太難爲我了。老師,您是怎麽想的呢?”

  老人微笑了。

  “我?我如果真的清楚,還用得着把你找來嗎?”

  葉戈跟老者都沉默了很久,壁爐裏的木柴劈劈啪啪地響着,温暖的火星在爐膛裏跳躍。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梧桐樹的剪影在風中輕輕擺動。

  “對了,我這裏還有一樣東西。”老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墻角的書櫃那兒,從第三層上取下一個看起來非常破舊的包裹,吹了吹上邊的灰塵,然後回到壁爐前面,把它遞給葉戈。

  “這是什麽?”葉戈非常奇怪地問。

  “你打開以後就知道了。很多年了,如果你最近不來找我,我都已經把它給忘記了。”

  葉戈打開那個已經有些破損的包裹,只見裏邊是一本羊皮紙做封面的書稿,紙頁已經發脆,甚至有些都開始泛黄脱落了。他打開字迹漫漶不清的封面,看見扉頁上寫着幾個法文單詞,翻譯過來就是——

  《歌劇魅影》。

  “《歌劇魅影》?我從來没聽説有這樣一本書,你是在哪裏找到的?”

  “你真想知道?”

  葉戈點了點頭。

  “在歌劇院的地下室裏,很多年以前,你還不在那裏的時候,我有一天好奇,就借了王夫人的鑰匙,到裏頭去看了看。那時候裏邊只有一片湖水,我是游泳過去的。上岸之後,我在長着苔蘚的大石頭後邊找到了這本書,爲了保護它,我把身上的一塊防水毛巾包在它外邊,游回入口,悄悄回到了這裏。没有人知道我拿走了這本書,更没有人知道我看得懂法語。不過我那時候還不明白這東西代表什麽,直到你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略微曉得了這書本情節的來龍去脈到底象徵着什麽。”

  “那麽,您現在能告訴我這本書的主要内容嗎?”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當然可以。”

  葉戈皺着眉頭聽完了整個故事,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巴。

  “這,這不是在寫我的一生嗎?可是,這是至少一千多年以前的書啊,怎麽會?——”

  老人笑着止住了他,摇頭道:“是啊,世界上很多東西是不能用常理來解釋的,就好像你的那個地下宫殿,是如何讓白色的荷花和紅色的寒梅一起盛開的?没有人曉得。可是我們知道它們是存在的,有時候這就够了。”

  “但是——但是老師,我覺得這本書一定代表着什麽東西。”

  “代表什麽?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老人换了個姿勢,繼續説下去,“可是我始終難以找到準確的答案。不過我非常没有道理地覺得,這東西跟天上出現的那道馬頭墻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葉戈沉默着點了點頭,起身跟老人告了别,取了掛在衣架上的禮帽和風衣,緩緩走出了紅磚小樓。細碎的雪花從半空徐徐飄落,梵若城的寒冬來臨了。

  

  八段錦站在白樺坊二樓的窗臺上,安静地看着夕陽在香樟的樹梢散發最後一點光芒。當暮色漸漸黯淡的時候,她回過頭看着魏青,眼神裏帶着温暖的笑意。

  “如果哪一天我不在這裏了,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我知道,你的老闆要你把我送回去。”

  魏青微微一笑,看着她新换的紫色大袖高腰訶子裙,道:“你説。”

  八段錦從胸前掏出一個紅紅的物件,輕輕放在魏青的手心裏。

  “這是什麽?”魏青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件跟果實一樣的小東西。

  “紅豆。”八段錦嫣然一笑,“象徵相思的紅豆。”

  魏青點了點頭,笑道:“哦,原來這就是故事裏那顆美麗的果實?”

  “正是。”

  “那,爲什麽留給我?”

  “我想讓你在給我换完第八套衣服的那天,把它鑲在戒指上,然後戴在你的胸前。”

  魏青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存地笑着,使勁地點了點頭。八段錦繼續看着窗外的景色,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相思泣血,化爲紅豆,千百年來,我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人,今天,我終於等到了。

  可是你或許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就是那個叫紅豆的女子。有人利用了我,叫我來傷害你,我却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只是如果你不死,我的生命就結束了。爲了愛情,我放棄了所有,只要你能答應我,把那枚鑲了紅豆的戒指永遠掛在頸上。這於我,就已經足够了。

  飛雪不落梅未開,縈損芳心無處排。長恨未能執子手,卧聽鳥鳴春又歸。

  冬天來了。眼前的薄暮中,細細的雪花正安静地飄落。

  

  “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主人。”

  穿黑斗篷的老頭子沉默着點了點頭,帶着惡狠狠的神色往窗外看了一眼,遠處不多的幾盞孤燈像鬼火一樣閃爍。

  “明天就是我姐姐的冥壽了,你們一定得把事情辦好了。如果辦不好,你們知道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是,主人。”

  老者走到掛着亡姊畫像的爐臺前,輕輕點燃了插在銀質燭臺上的白色蠟燭。昏黄的燭光幽幽晃動,照得他的面孔如鬼魅般狰獰。他凝神望着姐姐的面容,忽然想起什麽,冷笑一聲,叫身邊的那個人過來,跟他説了句悄悄話。那人笑着點了點頭,垂手退了下去。

  

  “哎,你們聽説没有,那個戴葉看起來滿純潔的樣子,誰曉得是個爛貨啊,報紙上説她跟一個開精品店的小老闆不三不四的!”

  “我聽人家説啊,那個小老闆不是别人,你們猜是誰?”

  “誰啊?”

  爆料的主婦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故意壓低了聲音。

  “就是八年前失踪的那個‘南無量’,歌劇院的幽靈啊!”

  “啊?那傢伙不是個殺人犯嗎?”

  “聽説警察局已經證明他是正當防衛了呀!”

  “什麽正當防衛,男爵早想借人家的手除了他的巫婆老媽,這次讓魅影搶了先,保不定就是他用錢給人家擦的屁股。”

  “説的是啊,話説回來,男爵這個家族可没做過什麽好事,我聽説他母親從前一直勾結黑幫,把那些异己的生意家業都整垮了,跳樓坐牢的好幾個呐!”

  “哎,你們説這次爆出來的料子這麽猛,男爵會不會再找黑幫解决問題啊?我聽説啊,他那個失踪的舅舅從前就是黑社會啊。”

  “咳,人家有那麽傻嗎,黑社會再好用也頂不上自己的名聲啊。再説了,説不準就是他把舅舅給做掉了也未可知呢!”

  “看來這一家人没有一個是好東西,戴葉嫁了這樣的人家,自己又是那個光景,倒了霉才叫做是活該!”

  “就是説啊!——”

  穿着黑斗篷的老頭子站在熹微的晨光中,默默聽着這些長舌婦的議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嘴角的笑紋越發深了。

  

  戴葉小姐一覺醒來,隱約聽見長窗外邊有喧嘩之聲,趕緊叫來僕人張媽,問她是什麽緣故。

  “夫人,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剛才買菜的老徐回來説,咱們宅子的大門叫那些邸報記者給堵上了,還有附近來看熱鬧的人,現在外邊圍得水泄不通,都叫着要你出去見他們一面呢。”

  戴葉冷笑一聲,默默點了點頭,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叫阿蓮來伺候我更衣,我要出去會會那些人。”

  張媽臉上露出一絲爲難的神色,兩手在腰間不停地絞着。

  戴葉見她這個樣子,微微一笑,道:“張媽,你也是我們府上的老人了,有什麽話你就説,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夫人,我若是説了,你可别怪我,也别跟爵爺生氣。”

  戴葉點了點頭,叫她快説。張媽“哎”了一聲,這才説道:“男爵方才出門的時候囑咐過我,今天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如果你出了家門,很可能遇到危險。他剛才是去律師行調查文件被盗的事,臨走囑咐我一定要勸你鎮静,不要跟那些記者一般見識。”

  戴葉坐回原位,想了一想,道:“那也罷了,你還是叫阿蓮來,我不出門,只在窗户那裏看一眼就走。”

  “好的,夫人。”張媽答應着,緩緩退了下去。

  戴葉坐在梳妝檯前,阿蓮幫她用卷發器燙着頭髮。她自己則不緊不慢地往臉上涂脂抹粉,畫一條眉毛就花了五分鐘。唇膏的顔色挑來挑去,終於挑中一款紫紅的,細緻地抹完,又涂了定妝的唇彩,撲完胭脂,把定妝粉底輕輕拍在臉頰,對着鏡子端詳一番,又把十個指頭都細細涂上蔻丹,此時頭髮也已經由阿蓮收拾停當了。

  戴葉笑着説了聲謝謝,吩咐她下去,自己從衣橱裏挑了一套月白水墨竹葉的旗袍,脚上蹬一雙墨色芙蓉綉花鞋,把兩個蝴蝶垂珠耳墜戴上,這才款款從卧房出來,走到客廳的窗前一看,雕花鐵門外頭黑壓壓的全是人頭,無數月亮燈在半空漂浮着,發出刺目的閃光。

  戴葉唇邊帶着冷笑推開了橡木大門,不等院子裏的僕人阻攔,她已經走到了雕花鐵藝鎦金大門之前,跟門外那些記者和看客冷冷地對視着。

  “勞各位大駕,興師動衆地來我這裏做客,我謝謝大家。不知道諸位有什麽話要和我説,無論什麽,我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請提問吧。”

  張媽聽説太太出去了,趕緊走到大門那裏,被戴葉攔在後頭。此刻戴葉身後已經站了十來個僕人,大家都神色慌張,不知道這位主子要做什麽。戴葉前面的那些記者隔着鐵門不停地拍照,僕人們要上前干涉,被戴葉一個個伸手攔下。

  “你們這麽小家子氣做什麽,讓他們拍。我一個歌劇演員,難道還怕拍照不成?”

  “呵呵,是啊,戲子出身的人,自然不怕拍照!”

  戴葉眼神凌厲地轉過頭,不快的表情稍縱即逝。

  “很好,我一直等着這句話呢。不過我提醒這位女士,説話無妨放尊重一點,請給你自己積點口德。”

  “戴葉小姐,請問你跟男爵離婚的事情是否屬實?”

  戴葉嫣然一笑,對着人群環顧一下,道:“當然。”

  “原因呢?”

  “離婚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你們有必要如此關心嗎?”

  記者們的話鋒暫時軟了下來,主婦和閒人的嘲諷之聲却越來越大。

  “哦,你們之間的事情。難道你在歌劇院裏頭私會小老闆,也是你跟男爵之間的事情?”

  “那是他的朋友,難道他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爲什麽有人要這樣不負責地造謡誣衊?”

  “是造謡?早報把你們兩個纏綿悱惻的照片都登出來了,你還説没有,是不是還要我們拿給你看看啊?”

  戴葉只是冷笑,身子却絲毫没有發軟。她心裏清楚,是癤子總要流膿,就看自己能不能扛得過去。這些人的臉皮已然是厚的,只有比他們更不怕丢臉,這場活色生香的精裝大戲才能順利地唱下去。

  “你們的話再多也没有用,如果你們懷疑我作風不檢點,請你們拿出證據。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們放着正經事情不做,來我這裏看熱鬧,恐怕有些不合時宜吧?”

  幾個公司職員被擁擠的人群攔住了去路,怨聲載道地叫駡着,正好給戴葉的一番話做上了注脚。喧嘩的聲音響成一片,换了平日,警察早就出來干涉了,可是今天却很反常,鬧了這半日,連他們的影子都没有看見。這是顯見得不買男爵的面子了——真是可笑,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

  戴葉這麽想着,臉上却一直帶着精緻的笑意,外邊越喧鬧,她反倒越是鎮静。

  她不怕嗎?當然是怕的。可是如果現在就服軟,這些人就會變本加厲地把他們倆往死裏整。戲剛剛開鑼,不唱到濃快處,她這個經驗豐富的藝術家是不會選擇謝幕離場的。

  閃光燈在戴葉前方如雷電一般狂暴地撕扯着空氣,整個天空此刻都充滿了銀白色的燥熱雲團。只聽一聲哨響,衆人回過頭去,看見附近一座高樓上掛下了一幅巨大的海報,上邊正是戴葉和葉戈在歌劇院會面時交談的情景。照片還不止這一張,下邊兩張就更是别有用心,竟然把戲臺上的親密舉止用借位形式拍了下來,遠遠看去,會以爲這兩個人在二十多米的高空激情熱吻。

  戴葉左顧右盼,臉上的微笑已經帶了撑足勁的僞裝痕迹。她的額頭冒汗了,眼前一張張面孔晃來晃去,一點也看不出表情。四周静得發空,却像有個小刺猬在她胸口爬行,心癢難熬。人群如螞蟻一般朝大門涌來,所有人看起來都像是殺紅了眼的野獸,已經被大樓上的那一幕景象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有人開始往門這裏扔東西,僕人們着了急,只有戴葉還是站在那裏冷冷地看着,身子却優雅地立着,旗袍的衣折紋絲不亂。

  一只鷄蛋從圍墻外扔了進來,張媽本能的一擋,只聽一聲慘叫,鷄蛋殻把她的面孔刮出了血絲。門外扔東西的人一邊扔一邊叫起好來,仿佛這院子裏全是關在動物園裏的靈長類動物。戴葉依舊冷静地看着他們,吩咐僕人把張媽攙扶進去,自己仍然面帶着鄙夷的微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們要干什麽?”

  喧嘩的聲音又高了幾分,一個又高又尖的女聲劃破喧囂,聲音裏帶着深入膏肓的刻骨嫉妒。

  “我們想干什麽?你給我聽好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婊子,以爲嫁給男爵就平安無事,那你就想錯了!你這種骯臟的‘南無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也敢在梵若城的地盤上撒野,簡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馬王爺幾只眼!……”

  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地插了進來,人群中怨恨的喧嘩更其響亮了。

  “你吃的比我們好,穿的比我們好,還想事事都佔先,把唱死人的玩藝都搬出來取悦我們,當我們真的買賬啊?姑娘我告訴你,你是個南無量,這一點就已經是罪過。嫁了梵若城的男人還不安分守己,成天想着勾引旁的南無量,這是罪上加罪,該裝猪籠沉江的!我們以爲你不敢出來,不料你如此不顧體面,既然出來了,很好。來人呐,把她的房子給我點了,看她以後靠什麽遮風擋雨!”

  “現在照片都給人掛在大樓上,你還有什麽話可説?不知羞耻的蕩婦,你簡直該下地獄!”

  污言穢語排山倒海地朝戴葉發起攻擊,她的微笑還是那樣優雅,臉色却漸漸變得蒼白。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頭開始一陣陣地發昏。僕人們從她的臉上看出了不祥,却不敢上去攙扶,只能眼巴巴地乾着急,鐵門被人砸得乒乓作響,那些人眼看要闖進院子來了。

  ……

  “——你們都給我住嘴!”

  黑色的馬車呼嘯而來,白色的飛馬憤怒地嘶吼着,馬蹄從人群的頂端踏過,一排排帽子衣服被蹄鐵抛到空中,黑色的頭髮在寒風裏狂亂地飄舞。男爵自己坐在駕駛座位上,臉上帶着厭惡和狂怒的表情,兩眼紅得發腫,像是害了熱病,布滿了細小的血絲。剛才在櫻花街上積攢的一股子無名業火此刻肆無忌憚地迸發出來,他索性讓馬車從人群中撕開一道灰白的口子,被馬蹄踏傷的慘叫只讓他感到一絲快意。馬車在人群裏左冲右突,剛才還密不透風的陣容一下子潰不成軍,女士們尖叫着拉着自己的老公,不到三五分鐘,聚集在宅第門口的蒼蠅紛紛散去。

  地上散落着無數大衣和帽子,灰色法蘭絨和赭石色的裘皮像鷄毛一樣亂糟糟地鋪了滿路,如同一塊塊討厭的霉菌。大樓上的海報像是看到了局面的急轉直下,頽然從半空飄落在地,被上午晃眼的太陽一照,好像軍隊投降時揮舞的白旗。

  青灰色的馬蹄從院墻上輕倩地掠過,男爵顧不得馬車停靠的位置,手忙脚亂地從座位裏爬出來,直奔院子裏的戴葉而去。僕人們紛紛上來幫忙,只見戴葉虚弱地對他一笑,手裏的夾包掉在草叢裏,身子就不聽使唤地軟了下去……

  

  一束陽光射進戴葉的瞳孔,她看見男爵疲憊憔悴的面孔在一旁,眼神憂鬱地望着她。

  “你不再睡一覺嗎?離午飯時間還有一會兒呢。”

  戴葉挣扎着坐起來,笑道:“不必了,我下午要去劇院排練。”

  男爵皺起了眉頭,壓着她肩膀,讓她躺下。

  “不行,今天我不許你出去。就算出去了又怎麽樣?你現在這個名聲,《牡丹亭》就是演了又有幾個人看?”

  戴葉微笑着看着男爵的臉,道:“没關係,就算只有你們幾個在臺下,這出戲也還是要唱下去。重然諾,守誠信,這是對觀衆負責。再説,排練了那麽長時間,如果一點動静也没有,我們的名聲才真叫砸了。”

  男爵也笑了,輕輕刮了她鼻子一下,道:“你呀,到死都忘不了你的香樟樹!”

  戴葉笑了一會兒,臉色漸漸嚴肅起來,問男爵道:“今天的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想過没有?”

  男爵回頭看着窗外的梧桐樹,眉頭緊鎖,半晌方道:“你現在别想這個。”

  “我不想,他們就不會想了嗎?”戴葉冷笑一聲,道,“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麽我們所有的隱私和軟肋他們都知道,難道我們周圍有他們的眼綫?”

  男爵點了點頭,緩緩道:“也不是没有這種可能。今天我去律師行的時候,感覺那裏的氣氛特别奇怪。我也説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勁,總感覺其中幾個人的眼神裏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他們就是告密者,那事情就太可怕了。”

  “你想過没有,我們這個宅子裏也有他們的人?”

  男爵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轉身走到卧室門口,把大門關上,回頭道:“很有可能。現在他們已經跟我們攤牌了,我們的處境非常不妙,甚至可以説是危險。戴葉,如果你一定要出去排練,我會讓王伯伯或者阿木陪你一起去,這樣比較安全一點。”

  “阿木?如果他在我身邊的話,目標不是更加顯眼了嗎?”

  男爵點了點頭,接着又笑了。

  “雖然是這麽説,但是我覺得,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們兩個在不在一起已經不重要了。既然面子已經没了,那就索性一擼到底,没什麽好猶豫的。他練過功夫,保護個把女士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你以爲呢?”

  戴葉沉默着點了點頭。

  

  上午十點,阿木從白樺坊的大門出來,正準備去歌劇院排練,忽然聽到櫻花街的方向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嘩,不由得皺起眉頭,朝聲音傳來的地方望了一望。喧囂不久就平息了,一輛黑色飛馬車掠過天空,向菩提街的方向飛去。

  魏青急匆匆地買了早點回來,見阿木還站在門外,趕緊叫他進去。兩人到了樓上,魏青的神色有些慌張,把一張報紙遞給阿木,指了指頭版的標題。

  “歌劇名伶移情别戀,昔日幽靈重出江湖?!”阿木憤怒地把報紙撂在地上,兩頰被怒火燒得微微發紅,“真是豈有此理。我在這裏開店已經多少年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我馬上要跟戴葉重温舊夢的時候,出了這麽檔子事!魏青啊,剛才的喧嘩是不是因爲記者攔住了男爵的馬車,他不會有麻煩吧?”

  魏青一笑,道:“您還真是先人後己呀,還是先考慮考慮我們這間小店怎麽辦吧!如果那些激憤的民衆冲到這裏鬧事,你三四年積攢的家當可就付之東流咯!”

  阿木點了點頭,自己下樓準備把大門關上。可是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一大群神色憤懣的人堵在橱窗前,就等着他這個罪魁禍首出現似的。他和氣地一笑,對着大家一頷首,道:“喲,各位老街坊,今天怎麽聚得這麽齊全,是報社的人下帖子請了來的吧?”

  没人説話,大家都冷冷地看着他。天上不知什麽時候飄起雪花來,看客們的大衣都染上了一層白霜。

  “原來你就是那個死了八年的幽靈?”

  阿木微微一笑。

  “你們看我像嗎?”

  “像不像的,我們説了不算。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可以整容嘛!”

  阿木又是一笑。

  “我是整過容,可是如果整了容的都是魅影,那梵若城的人不都成殺人犯了?”

  “你少在這裏跟我們玩兒花招,我們今天才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你是‘南無量’,不過平素爲人不賴,梵若話也説得好,我們都很敬重你。問題是現在你是這麽一個身份,還做瞭如此卑鄙下作的事情,你自己説,怎麽辦吧!”

  阿木默然不語,半晌,他對着大家鞠了一躬,輕聲道:“大冷的天氣,我的不是,給大家添麻煩了。如果大家真的對我這麽不滿,我可以跟你們商量着辦。”

  一個穿黑色皮衣的男人冷笑起來。

  “商量?你覺得你配跟我們商量嗎?”

  阿木的笑容頓時僵在了嘴角,眼神裏閃過一絲憤怒,却不好十分顯出來。

  “你趕緊滚出這條大街,我們不想在這裏看見你!”

  阿木狠狠抿了抿嘴唇,閉上眼睛,顫聲道:“可以。”

  “還有,你這家店裏的東西,誰知道是你用什麽錢弄回來的,保不定就是當年你殺人越貨的贜款呢!趕早走了,這店就當送給我們,裏頭的東西,你一件都别想拿走。你是怎麽個意思啊,説話呀!”

  阿木帶着微笑環顧左右,輕輕摇了摇頭。

  “不行,你們的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

  “爲什麽不答應?”

  “你們要把我的飯碗給砸了,换成是别人,你們自己能答應嗎?”

  一陣不安的沉默,人群輕輕騷動起來。

  “好,既然你不肯答應滚出去,我們就不客氣了。來人,大伙兒把他這店給砸了!”

  暴虐的人群如黄蜂一般涌上前來,魏青在樓梯口看到了這一幕,氣得渾身亂戰,從貨架上取下一柄寶劍,猛地冲出大門,攔在阿木跟前。阿木詫异地看着他,他只對阿木輕輕一笑。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這店就永遠不會被人砸掉,相信我!”

  人群裏一個穿黑斗篷的老人獰笑一聲,朗聲道:“好啊,這裏還有這麽一個喫裏爬外的小兔崽子,來人,把他的傢伙給我下嘍,砸!”

  人群如污水一般朝臺階上打來,阿木退到門前,雙手把住門框,魏青手裏緊緊握住那柄寶劍,空氣仿佛凝固了,對峙的局面叫人窒息。

  “今天你們敢進來,可以。但是你們得踏着我們倆的屍體走進去!”

  那黑衣老者又是一笑。

  “你以爲我們就不敢殺了你們?趁早識相點,給我滚開。現在連警察局都不管你們的事情了,你還做春夢呢!反正法不責衆,你們膽敢反抗,我就把房子和你們一塊給點了!”

  阿木冷笑一聲,問:“你是誰?好大的口氣!”

  那老者一言不發,只做了個“冲”的手勢。一百來號人如猛獸般冲到橱窗前,拿起手裏的鎚子開始砸玻璃。碎裂的玻璃在陽光下飛濺,香樟樹的影子被喧囂震得散落一地,瓷器從貨架上掉下來,在地板上摔成了印象派的殘片。留聲機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着,但是那歌聲已經没有一個人聽得清楚。

  ……

  “萍聚萍散已看透……”

  一聲纏綿的戲腔忽然隔空響起,把正在施暴的衆人都唬了一跳。

  “誰,是誰在唱戲?——”

  “自尊自重當堅守。情長情短平常事,何去何從隨緣走。……”

  “都愣着干什麽,還不快砸!”

  器皿碎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比方才更加響亮,可是那戲曲的韵律也緊隨着接了下去。

  “該分手時當分手,留難住處莫强留。隱痛各有春秋療……”

  ——聲音忽然消失了,店堂裏静得發空。魏青抬起被碎片劃傷的臉看着天花板,心裏默唸着一個名字。

  ——是你在唱嗎?——

  只一瞬間的功夫,所有的喧嘩戛然而息,瓷器的殘骸紛紛墜落塵埃,却聽不到一絲一毫的響聲,仿佛這個世界失去了聽覺。人們張口叫喊,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麽。香樟樹的影子安静地摇曳着,風大了,却根本没有樹葉拂動的沙沙聲。

  ……

  “從今後遠書歸夢兩悠悠。我會常記先生好,我會常想南山幽。會思念紫竹蕭蕭月如鈎,溪光摇盪屋似舟。會思念,那一宵雖短勝一生——”

  世界的聽覺恢復了,可是店堂裏除了魏青和阿木,其他的人都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阿木驚恐地看着這詭异的一幕,忽然發現其中一個人的面孔逐漸發生了變化。

  是的,變化。就好像一只看不見的細筆在空中勾勒着什麽,他的臉上眨眼間開滿了血紅的寒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動。那梅花的花瓣用極細的筆觸輕描而成,像極了外科手術時那一道道精緻的刀口——不錯,那本來就是刀口。

  玫瑰紅的液體從梅花的枝干間噴薄而出,阿木本能地閉上眼睛,聽到噴泉一樣的聲音在店堂不大的空間裏來回震盪。當他重新張開眼睛的時候,店堂裏横三竪四地躺滿了人,不,應該説是屍體。他們面色蒼白,無一例外,都是鮮血噴盡而凄慘斃命。

  四下無聲,只有樓上那唱戲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青山在,緑水流,讓你我只記緣來不記仇。……”

  唱戲的聲音也停了,魏青呆呆地看着阿木,阿木也呆呆地望着他,兩個人都許久没有説話。過了一刻鐘的工夫,阿木雙眼一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魏青把他接住,回頭看了那些屍體一眼,沉默地拖着葉戈往樓上的起居室走去。香樟樹在路中央的花壇裏繼續摇曳着,樹葉發出輕柔的沙沙聲,就像是細雪飄落的聲音,安詳而甜蜜。殷紅的血迹在地面流淌,却無人過問,無人到來。

  是的,無人到來。

  

  魏青把魅影放在那張四角垂着流蘇的大沙發上,準備打電話叫警察來處理殘局,於是輕手輕脚地下瞭樓。可是樓梯剛下到一半,他就再次一言不發地愣在那裏。

  没有屍體,没有碎片,店堂裏如此乾净,纖塵不染,仿佛什麽也没有發生。

  

  葉戈緩緩睁開眼睛,看見他熟悉的一切都在周圍,方才的恐懼稍微减弱了些。他看見魏青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於是問他:“警察來過了?”

  魏青摇了摇頭。

  “如果真把他們找來,我也不知道該跟他們説什麽。”

  葉戈皺起了眉頭。

  “爲什麽?”

  “店堂裏那些屍體和血迹,包括被損壞的物品,眨眼之間就被什麽東西收拾得一干二净,警察來了連指紋都找不到,還會當我們謊報軍情。”

  葉戈沉默着點了點頭,看了眼天花板,道:“一定是你屋子裏那個娃娃弄的,雖然幫了大忙,但是這樣的手段實在叫人脊梁發冷,你早點把它送回疏影軒吧。”

  魏青呆了半晌,有些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那今天發生的事情——”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葉戈費勁地站起來,靠着沙發道,“我覺得有一只看不見的黑手在背後操縱那些人,包括這個娃娃也是來路不明,現在多看少説,小心爲妙。”

  魏青給葉戈倒了杯水,點了點頭,説:“好吧。”

  

  細雪紛紛揚颺地落在已經有些結冰的路面上,一個穿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疾步走進了王先生的公館,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僕人迅速幫他關上了大門。

  男爵把斗篷上的雪抖了抖,掛在玄關的衣架上,走進客廳,跟坐在那裏等着他的王先生打了個招呼,王先生微微一笑,吩咐僕人倒茶來,自己把他讓到沙發上坐下。

  “我找你來,是想問問你對當前事態的看法。”王先生接過僕人端來的茶,放在茶幾上,對男爵道。

  “我的看法是,必須把謡言平息下去,否則戴葉將永無寧日。”

  王先生一笑。

  “你真以爲他們只想跟戴葉過不去?”

  男爵敏鋭地看了王先生一眼:“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簡單,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那個幕後主使其實是冲着你來的。”

  “我?”

  “是的。”

  男爵皺起了眉頭。

  “您是説——”

  王先生笑着擺了擺手:“我知道你想説什麽。那個人我也想到了,但是没有證據,現在下結論還爲時尚早。”

  “我可以找人去搜集證據。”

  “没用的,你的人現在已經不可靠了。我都告訴過你,他就是你家族的一分子,他當然知道怎麽利用你們家族在梵若城盤根錯節的關係網來搞到他想得到的東西。”

  “那我該怎麽辦?”

  王先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笑道:“你以爲只有他有關係網嗎?要知道,從你跟戴葉結婚的那天起,我就料到某些人没安好心。八年過去了,他的復仇計劃開始了,可惜,我的應對計策也已經完備了。這些人用的不過是小市民的那套伎倆,他們争奪話語權的那套把戲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很快就會狗急跳墻的。一旦他們行動,我的那些朋友就能抓住他們的軟肋。”

  男爵也笑了,道:“還是岳父您老謀深算啊。”

  王先生摇了摇頭,道:“如果按我的性情,巴不得一輩子不和這樣惡心的事情打交道。但是世道險惡,對這些背後放冷箭的小人不得不防,這麽多年的商場沉浮,我也算歷練出來了。你母親家族的人不難擺平,但是我懷疑别的什麽勢力也參與了這件事情,那可就不好辦了。”

  “别的勢力?”男爵想了一想,道:“可是,我並不知道什麽别的勢力會對我的權勢和財富感興趣啊。”

  “你不知道的,不等於不存在。”王先生笑道,“你母親利用自己得到的貴族頭衔,授意家族裏的敗類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些,你的父親因爲羞於啓齒,所以很少叫你知道。你母親跟管家之間的事情雖然是公開的秘密,但是她私下的那些非法勾當却完完全全地瞞着你,因爲她愛你。盡管這愛有些變味了,但她到底還是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知道母親的家族有黑道歷史,這對一個貴族無疑是很不光彩的醜事。所以我説她愚蠢,她自以爲那些罪惡無人知曉,却忘記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要想别人不知道,除非一開始就打消作惡的念頭。比起她的罪過,你娶戴葉這件事情在貴族圈子裏引起的議論根本不算什麽。”

  男爵嘆了口氣,往沙發上一靠,道:“原來我母親是這樣一個人,我從前真是一點也不知道。這樣説來,今天那些人的憤怒根本不是偶然的,戴葉的事情只是個導火索,恰好點燃了積壓的民怨啊。”

  王先生點了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可是做這件事情的人很清楚,他在背後搞的陰謀詭計很難見天日,一旦被公衆知道,他跟他的手下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們現在正是要弄清楚他的身份,然後把他的陰謀揭露出來,這樣你和戴葉,包括你們的家族才能有得到清白的勝算。”

  “那您説吧,具體怎麽做?”

  王先生微微一笑,把剩下的茶水喝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我全都安排好了,現在只等你一聲令下,好戲就會開鑼。俗話説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這些人知道我們手上並非没有好牌,大概就不敢這麽囂張了吧。我已經找人去警察局調關於你母親家族犯罪歷史的檔案了,如果情况順利的話,明天的早報就會頭條刊登這樣的消息。只是得委屈你,又要爲你母親的事情受不少苛責了。”

  男爵笑道:“没關係,只要事情能往有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一時的委屈不算什麽。”

  “我還没説完呢。從現在開始,你們可能去的每一個場所,都必須裝備魔法預警設施。我擔心他們在喪心病狂的時候會搞暗殺,那你跟戴葉兩個人的生命可就危險了。魅影那裏你不用操心,我明天去一趟白樺坊,讓他千萬保護好自己。你要做的就是配合我,但是這個計劃絶對不能跟戴葉透露一個字,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唯一該做的就是專心排練,準備春節期間的賀歲演出。明白嗎?”

  “我明白,聽您的就是了。”

  “我要説的就這麽多。夜深了,你今天晚上就住在我這裏吧。戴葉那裏不會有什麽危險,因爲你被搞垮之前,他們是不會對她下手的。”

  王夫人從起居室裏走出來,手裏端着一個青花瓷盤,裏邊盛滿了紅艷艷的草莓。她笑着招了招手,王先生和男爵相視一笑,把兩杯茶端進起居室。房子裏的空氣陡然輕鬆下來,鋼琴錚錚淙淙地響着,那聲音裏有一種處變不驚的優雅,並不張揚,却是藴藏着深厚的力量。

  

  “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當堅守。情長情短平常事,何去何從隨緣走。該分手時當分手,留難住處莫强留。隱痛各有春秋療,從今後遠書歸夢兩悠悠。我會常記先生好,我會常想南山幽。會思念紫竹瀟瀟月如鈎,溪光摇盪屋似舟。會思念,那一宵雖短勝一生——”

  魏青正兩手托腮,聽到濃快處,八段錦却忽然面色慘然,啞口噤聲,把兩條長長的水袖收了起來。魏青正納悶時,八段錦忽然眼中落泪,凄然言道:“我命不長久了,從今後,你就好自爲之吧。”

  魏青驚了一跳,忙問:“爲什麽?”

  “我——我不能説。”

  魏青默默注視着八段錦的眼睛,那雙眼睛如碧緑的潭水,深不見底,痛苦和憂傷的液體已經盈滿水面,馬上就要噴薄而出了。他嘆了口氣,道:“你不説,我也就不問了。如果我有什麽能幫你的,盡管開口。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應當也明瞭我的心意吧?”

  八段錦默默地點了點頭,用水袖拭了泪水,勉强笑道:“那,我就爲你最後唱上一曲吧。然後,你把那套銀紅的衣裳給我换上,我要用最美麗的樣子告别這個世界。”

  聽到這話,魏青的泪水也不知不覺流了下來。他背過身擦了泪,也笑道:“好,你唱,我一定洗耳恭聽。”

  八段錦從戲臺的暗格裏取出一只古琴,在紅木墩子上坐下,纖纖玉指輕柔地撫過琴弦,款款唱道:“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御風。君若池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由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做曇花一現。

  ……”

  一曲歌罷,四壁無聲。八段錦慢慢抬起頭來,深深望了魏青一眼,嫣然一笑,道:“該换衣裳了。”

  魏青没有答言,只是安静地從書桌的抽屉裏取出叠得平平整整的那套衣服,滿眼的錦綉寶光,幾乎耀得他落下泪來。八段錦脱去外衣,背身换上那些衣衫,把滿頭珠翠一一卸下,首飾叮叮當當地落在桌面上,激起一片沉重的回音。

  “把那點翠盒子裏的那套頭面拿出來。”

  魏青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盒子,只見其中是一套精美的首飾,從耳環到簪子一應俱全。先是兩朵金邊堆紗紅牡丹,兩簇花蕊的頂端都是一串貨真價實的珍珠;然後是一只金色的大蝴蝶髮夾,一枝金色鳳簪;兩對四朵雲母點翠的花鈿,兩枝纏枝金石榴,接着是細細的金步摇,左右各三枝,還有一枝大大的丹鳳朝陽掛珠簪。

  魏青把那掛珠簪子輕輕取了出來,在手中細細端詳,簪尾的三串珍珠摇曳着,發出柔和悦耳的輕響。魏青此刻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他仿佛是做了一個跨越千年的夢,一覺醒來,已經换了人間。

  八段錦在戲臺中央的桌子上擺好菱花鏡,細細梳妝打扮起來。她默默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忽然轉頭,對魏青笑道:“你最後給我梳一次頭吧,因爲往後的路,你我都得一個人走下去了。”

  魏青含泪點了點頭,開始爲她梳起頭髮來。她長長的青絲光滑如緞,從鬢角直瀉裙邊,宛若清亮的龍泉飛瀑。她定定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剛净過的臉上纖塵不染,純潔得好像含苞的白荷。魏青幫她把頭髮攏成一股,用紅頭繩係了,再用桂花油把鬢角弄服帖。八段錦往臉上撲了紫茉莉對料制的香粉,眉毛上的粉撲得濃了些。玫瑰花蒸出的胭脂膏子裝在一個陶瓷小盒裏,她小心翼翼地抹了些在粉撲上,細細匀好了雙頰。又用畫眉的細筆蘸了一點,濃濃點在唇上。那些青黛色的粉末盛在青花碟子裏,八段錦用畫眉細筆蘸水細細調匀,畫了眼綫,然後仔細地在雙眉上畫成飛蛾觸鬚的形狀。接着,她把一朵沾了米漿的金花貼在眉心,細細按牢,用眉筆沾了胭脂,在金花四周畫了一朵小小的紅蓮。橘黄色的粉末從青瓷盒裏取了出來,點在眼角,成了迷人的花黄。

  魏青見她匀臉已畢,將她腦後的青絲分成三股,用她自己的頭髮係了起來。前額的頭髮抹了桂花油,往裏套了一個紙做的半月型撑子,高高地梳了起來。第一股頭髮抹了頭油,在頭頂繞了幾繞,盤成一個雲髻;第二股頭髮彎成半月形,輕輕别在腦後,用一只金色的大蝴蝶髮夾定了;第三股頭髮攏成半球,用髮網罩了,沉甸甸地墜在腦後。

  魏青從首飾匣子裏取出一枝金色鳳簪,小心地簪在雲髻中央,又把那兩朵堆紗紅牡丹拿出來,簪在雲鬢兩邊。他在鏡子裏看了看,覺得還缺點什麽,於是又把一只黄銅雕花的半月形梳子插在雲髻頂端,這才滿意地笑了一下。又拿了雲母點翠的花鈿,在雙鬢各插了兩朵;腦後的髮網上,戴了兩枝纏枝金石榴。細細的金步摇左右各戴了三枝,那枝大大的丹鳳朝陽掛珠簪被插在雲髻右端,再看鏡子裏,已經是一個恍若仙子的唐朝璧人。

  八段錦款款起身,裙擺輕迤,環佩摇摇,帶着迷離的笑意,含情脈脈地注視着魏青的面孔。魏青的眼睛也模糊了,那紅色紗衣的皺褶如煙如霧,朦朧得叫他心痛。

  “你就不好好看看我穿的衣裳麽?這可是最後一次了。”

  是啊,最後一次了。魏青的心裏像是被什麽狠狠地戳了一下,大顆大顆的泪珠從眼眶裏汹涌而出,打濕了紅木桌面。

  八段錦伸出自己的雙手,費力地爲他抹去眼角的清泪,强笑道:“這也是紅塵命數,何必悲傷呢?若來世有緣,我們再做鴛鴦吧。”

  “來世,我到何處尋你?”

  “去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三生石旁,找那一株傲雪寒梅。”

  “你説的,究竟是什麽所在,爲什麽我都不明白呢?”

  “那不是凡塵,是太虚幻境。”

  魏青悵惘地看着她,忽然驚覺她本來就不是這塵世中的女子。她是要回去了嗎?

  好吧,我就再看她最後一眼,直到她的面容,她的衣衫,她的珠翠簪環,都深深鎸刻進我的心臟,叫我永世不忘。

  “你知道嗎,這套衣裳,是我爲你我新婚準備的嫁衣。”

  魏青這才看清了那衣裳的模樣。這是一件高腰訶子裙,胸前的綢面上用平金綉着團花大紅牡丹,打着褶子的裙擺是水紅色的,裏頭是白色襯裙,水紅的紗裙上綉着鳳凰和祥雲,那一朵朵金綫織成的雲彩仿佛真在天上飄浮,充滿了靈動的美感。外衣是寬大的款式,袖口很大,袖子很長,玫瑰紅的紗衣上是銀色的芙蓉鴛鴦圖,艷麗中帶着三分清雅。袖口用紅色織錦鑲滚,是連波海水的圖案,想必是海枯石爛,永不分離的意思罷。一雙粉紅色的翹頭履,綉着桃枝紋樣,静静地在裙下露出嬌艷的一角,也像是祝福着嫵媚的新娘。

  “你再把衣櫃裏那個檀木箱子拿出來,裏頭,是我給自己準備了許多年的陪嫁。”

  魏青按着她的指引,找到了那箱子,把裏頭琳琅滿目的寶貝一件件搬了出來,桌子上眨眼間就放滿了,兩人只覺得滿目紅光,喜氣迎面。最裏頭是一套小小的拔步床,鎦金木雕,紅木打造,那漆面光可鑒人,精巧至極。拔步床旁邊是一溜家用器具,有鵝頭桶,是用來送飯的,那鵝頭雕得圓潤光潔,仿佛真的一般。還有一套果盤,紅漆黑邊,上頭的圖案有龍鳳呈祥,有鴛鴦戲水,有和合二仙的,一看就知道花了匠人不少的工夫。最新奇的要屬面盆架了,紅色的木制架子,六只脚都雕成了似龍非龍,似鳳非鳳的模樣,着實叫人喜歡。那邊的樹酒埕狀如花瓶而有蓋,略帶深棕色的表面繪着纏枝石榴花樣,煞是精細别致。

  再看那邊是一排的扛箱,也有敞開的,也有封閉的,但都是四角飛金,雕花鏤空,無一不精,無一不美。旁邊放的馬桶和子孫桶也做得十分細緻,幾乎要讓人忘記它們的用途了。一只提手桶的把手上竟然雕着龍鳳呈祥,叫人不由得讚嘆,這樣的奢華也許只有在新娘走上花轎的那一刻才配擁有吧。

  茶道桶也是絳紅色的,方形略彎的一面雕着花鳥圖紋,仿佛是一扇小小的漆畫屏風。梳頭桶看上去温柔敦厚的樣子,提手上是蓮花圖樣,並蒂蓮花朵朵開,也是祝福新婚幸福美滿的吉祥意思。還有一些小提桶,做得也十分精巧雅致。桶的旁邊放的是竹器,有茶壺籮,這一個與其他不同,用竹子編了山水人物在上頭,十分可愛。還有針綫籮,是密封的,掛鎖上也有桃子和百合的圖案,大約又是多子長生的意思。夏籃和冬籃是用來盛剩下的飯菜的,夏籃有孔,冬籃無孔,都是圓潤的形狀,也是百年好合的意思。

  再往下看,許多樂器也進了嫁妝隊伍,月琴、琵琶、古琴和古筝像模像樣地靠戲臺擺着。魏青的視綫移到盡頭,只見一頂花轎静静地立在那裏,像是等着他今生最美的新嫁娘。那是一頂雕鏤成八寶凉亭的花轎,四角的流蘇間垂着珍珠和翡翠,閃爍着幽幽的微光,在窗外的夕照中,顯得格外藴借。

  “天色晚了,那裏有兩枝蠟燭,也請你幫着點上吧。”

  燭光摇曳中,兩人的面孔隔着嫁妝和花轎,還有戲臺檐角的銀鈴遥遥相望。八段錦款款穿過那些錦綉珠玉,把兩杯合歡酒奉上,兩人一仰頭,一飲而盡,眼神中都有了醺醺然的醉意。

  “請記住,即使過奈何橋的那一天,也不要忘了我。”八段錦説了這一句,款款舞動起來,身旁的樂器竟都自動應和,好一派霓裳天籟的仙家美景。只見她水袖舞得如一團祥雲,繼而飛快地旋轉着,那盛開的裙擺宛如六月的荷花。房間裏闃寂無聲,似乎有海棠粉白的花瓣一片片飄落,宛如絶美的童話,而她,就是這童話的主角。

  一朵朵鮮艷的紅梅忽然凌空盛開,頃刻布滿了她的裙擺。紅梅繁盛地綻放,那奪目的紅色化做燃燒的烈焰,八段錦的影子在蝴蝶一般飛舞的火焰中漸漸消逝,終於變做一股青煙,從窗口緩緩飄散。

  魏青没有説話,連泪也幹了。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梧桐樹梢的蒼茫暮色,口中喃喃着一句唱詞。

  停唱陽關叠,重舉白玉杯。

  ……今宵離别後,何日君再來?

  何日君再來……

  

  一間不大的起居室,四壁畫滿了柔美的香樟,樹梢上停滿了白色的大鳥,那鳥的羽毛栩栩如生,似乎隨時可以和天空中的白雲一起飛翔。

  “你知道那些鳥是什麽嗎?”

  柯夫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直筒長袍,不施粉黛,髮髻鬆鬆地挽在腦後,倒比舞臺上多了幾分素净怡人。指揮就坐在巴洛克風格的歐式沙發上,看着手中的那杯紅葡萄酒,對着柯夫人微微一笑。

  “是雄鷹?”

  柯夫人笑了。

  “不是,再猜。”

  “那麽,是白色的鸚鵡咯?”

  “也不是。再説,這裏不是扶桑國,怎麽可能有白鸚鵡森林這樣的所在呢。”

  指揮慵懶地往沙發裏頭一躺,蹺起雙腿,問:“那麽,到底是什麽?”

  柯夫人神秘地一笑,垂下眼簾,道:“是白色的烏鴉。”

  “白烏鴉?”

  “是的,白色的烏鴉。”

  柯夫人長嘆一聲,走到大理石的壁爐跟前,撥了撥裏頭的木炭。

  “很久很久以前,我母親跟我説過一個故事。她問我,如果你要做烏鴉,是要做黑色的烏鴉,還是白色的烏鴉?我很奇怪,烏鴉爲什麽有白色的?她就跟我説,白色的烏鴉,是烏鴉裏的异類,爲族群所不容,所以注定一生都孤獨地飛翔。但是白烏鴉並不因此讎恨黑色的烏鴉,他們堅定地相信,白色的羽毛是上天賜予的禮物,不是罪過。爲了感謝上天,他們一生都在努力地飛翔,從來没有停止過。”

  指揮默默地點了點頭,看了看桌上放着的玫瑰粉彩細瓷杯子,又問:“那麽,他們什麽時候停止飛翔呢?”

  “當他們發現,雄性和雌性之間有了真正的愛情。”

  “那麽,如果分手了怎麽辦呢?”

  柯夫人的聲音低了下去。

  “那麽,就只好一直飛翔,到生命耗盡的那一天。”

  “他們爲什麽一定要這樣不知疲倦地飛翔呢?”

  柯夫人又笑了,這次她笑得格外好看。

  “你爲什麽要熱愛音樂呢?”

  指揮也笑了,道:“是啊,我老了,愚鈍了。其實,人熱愛一件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那麽——”柯夫人忽然臉紅了一下,默默地抿了下嘴唇。“那麽,你對我呢,我是説,你對我,有那種没有理由的——”

  “當然有。”

  柯夫人知道這個答案,只是没有想到,他回答得這麽快。她的泪水都已經忍不住要决堤了,但是又怕壞了興致,只好忍住了。

  “你——你今天倒很爽快。”

  “人老了,來日無多,再不爽快,更待何時啊?”

  “呵呵,那我們就一起——”

  “對,我們一起。”

  輕柔的樂曲響了起來,是柯夫人多年以前灌制的唱片,歌名很美,叫《暗戀》。

  “能,和我一起跳個舞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柯夫人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終於一頭扎進指揮的懷裏。

  “指揮,你——”

  “叫我老柯。”指揮輕輕撫摸着柯夫人光滑的卷發,温柔的聲音宛若耳語。

  “你——你也姓柯?”

  柯夫人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蒼老却英俊的面孔。指揮笑了,道:“我是你丈夫的遠親,我叫柯文龍。”

  “那,你爲什麽不早告訴我?”

  “你是嫌自己等得太久了,對吧?”

  她静静點了點頭,順手擦去了臉上殘留的泪珠。

  指揮輕輕地凑到她耳畔,微笑着對她道:“其實,我早就已經愛上你了。只是,你丈夫去世以後,我一直只敢遠遠地望着你,我怕,你會把我當成他的影子。”

  柯夫人明白了,她緊緊抱住他,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别哭了,我們跳舞吧。”

  “好啊。”

  天青色的禮服和黑色的西裝在優雅的旋律中緩緩舞動,那歌詞咿咿呀呀地唱着,似乎在細數這十數年來,屬於他們二人的冷暖炎凉。

  “……好像漫長的夢,越在時光海洋。咫尺天涯相思長,人各在一方。秋千隨風擺蕩,話還在我耳畔。一朝醒來發蒼蒼,心事却依然。

  許我向你看,每夜夢裏我總是向你看;在這滚滚紅塵心再亂,一轉頭向你就人間天堂。

  許我向你看,美好記憶只因爲向你看;縱然青春是如此短暫,暗戀才因此漫漫地延長……”

  有喧嘩的聲音,像爐中的炭灰,漸漸彌漫了纏綿氤氲的空氣。兩人緩緩停了舞步,到窗前一看,只見數裏之外,一道火焰的長龍直衝天際,消防隊刺耳的銅鈴聲響徹雲霄。

  那是疏影軒,那精緻的前後花廳,已經在熊熊烈焰中化爲灰燼,從火焰裏忽然飛出無數的蝴蝶,翅膀妖艷如風中的牡丹。

  是枯葉蝶。它們在風中舞蹈,然後觸目驚心地墜落,在塵埃之上化爲灰燼,融入焦黑的土地……但是這樣的景象,在窗前的兩人注定一生都無緣目睹。

  

  風清。雲淡。花氣襲人是酒香。

  無數灼灼其華的夾竹桃在雲端盛開,兩個淡妝女子立在林下,環佩叮冬,衣袂輕颺。

  “姐姐,你看塵世又有離魂飄盪至此了。”

  顧眉一笑,看了董小宛一眼,輕聲道:“這女子原先也是我仙家子弟,只是如今——”

  “如今怎麽了?”

  “天機不可泄露啊——”

  小宛便不説話了,忽然想起一事,忙問:“那麽,她前世究竟是什麽來歷,何方人氏?”

  “她,前世便是西蜀太守杜寶的女兒,麗娘小姐。”

  “那,那不是湯先生寫出來的故事嗎?”

  顧眉緩緩轉過頭來,嫣然一笑。

  “你以爲,世界上有靈魂的,就只有人類和畜生麽?”

  “是啊,再不然?——”

  “不錯,如果一個寫文章的人精血誠聚,感動蒼天,那麽,他的作品就會變成有靈性的仙境,他筆下的衆多人物,也就可以位列仙班了。”

  “原來如此。”董小宛微微一笑,不再説話,只是看着那青煙一縷漸漸逼近,忽然天風一吹,那魂靈便輕飄飄朝警幻仙子的赤瑕宫而去了。

  “尋來尋去,都不見了——”

  兩人回頭,只見花徑上來了一個弱柳扶風的美人,手把花鋤,身被披帛,滿面泪痕如梨花帶雨,好不愛殺人也。

  “却原來是黛玉妹妹。我們在這裏觀景,不提防竟冷落了你,還請妹妹多包涵。”

  林黛玉輕舒絳袖,微微一笑。

  “姐姐們説哪裏話來?我不過弄丢了寶玉給我的荷包,故而找尋到此,却不見了這勞什子,這才忍不住灑了些泪水,並不與姐姐們相干。姐姐可看見那荷包了?”

  顧眉抿嘴一笑,道:“你呀,如今已經是仙子,這多愁善感的脾氣却是絲毫没改,若是仙姑見你如此,少不得又要嘲諷教訓了!”

  ……

  雲朵一片片地涌來,淹没了雲端的勝景,這蔚藍的天空在梵若城的居民眼裏,依然寧静如常。

  

  這一年,是梵若城歷史上重要的一年。不僅僅因爲魅影的出現引起的風波,也不僅僅因爲男爵家族内幕的不幸曝光,而且,因爲梵若城重新出現了電視。

  電視,是的,那是一千多年以前發明出來的東西,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不屑去看那東西。那粗制濫造的電視節目裏,其實是有着許多真知灼見隱藏其間,但是,人們難免在倒洗澡水的時候,連盆子裏的嬰兒也一並給潑出去了。現在好了,有人發明瞭電視,但是新的電視,其實只是保留了原來的樣子。它的學名,應該叫做魔幻投影機。這樣的機器,現在全市每人家裏都有一臺。如此一來,家庭主婦們聊八卦新聞累了的時候,還可以把電視機打開,爲自己的飛短流長增加幾分談資,豈不是樂事一件?唯獨男爵和戴葉家裏没有添置這樣的東西,他們只要一看到街角的巨型投影銀幕上出現自己狼狽的影子,就感覺心裏跟吃了蒼蠅似的,堵得慌。

  這一年,梵若城歌劇院的演員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他們中的大多數不過是這個巨大的藝術機器的零件,已經習慣了照説照做,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他們擔心,如果電視這樣廉價的媒體後來居上,那他們這些陽春白雪慣了的將何以爲生?

  我想,我應該能回答他們的這個問題。但是,我更願意讓你們,我親愛的讀者,來思考眼前這個有趣的,帶着幻想色彩的小問題。如果你得出了答案,可别急着説出來,人家也有猜謎的樂趣,别把這樂趣中途打斷了。

  

  “你看了今天的新聞嗎?”

  男爵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來,道:“没看,怎麽了?”

  “全城的邸報都停刊,扺制電視媒體的壟斷地位。”

  男爵先是一笑,繼而皺起了眉頭。

  “你是説,電視臺已經有這麽大的能量了?這新生事物才出現幾天,老的東西連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真是可嘆呀。”

  戴葉默默地低了頭,走到房間整理衣櫃去了。男爵獨自站在空盪蕩的書房裏,腦海中閃爍着靈感的微光,可是,他却怎麽也抓不住它的尾巴。

  電視——强大的電視——如果連報紙也——

  他的腦子裏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一個絶妙的扭轉干坤的主意在他的心中誕生了。

  “絶妙呀!我這就給王先生打電話。……”

  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電話。如果没有這個電話,梵若城的歷史即便不改寫,也會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大不相同。

  

  轉眼聖誕節已經過去了,梵若廣場的派對因爲少了男爵和戴葉而冷冷清清,少了不少高潮和興奮的焦點。人們雖然還礙於面子,不肯承認是他們的傷害導致了這對夫妻的缺席,但是心中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遺憾。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黑房子附近的一條小街。可别小看這條並不出衆的道路,梵若城的第一家電視臺就是在這裏建設起來的。現在,一個穿着黑色斗篷的老人正穿越馬路,隨手把還在冒煙的雪茄扔在路中央。梵若城的街道上還是有普通的馬匹拉着的車輛的,隨着電視的出現,從前的汽車現在也流行開來。大街小巷漸漸擁擠起來,這座本來就華麗的城市越發熱鬧了。你也許覺得,這熱鬧跟一個菸頭有什麽關係?

  我以爲,恰恰是很有關係。世界上的事情永遠難以盡知,或許道路上的一根菸頭,就能汹涌起燎原的大火,這也是説不定的事情啊。

  ……

  一個穿着套裝,戴着珍珠耳環的女人走過,菸頭滚動了一下,却並没有熄滅。

  三分鐘後,一個男人從菸頭上跨了過去。

  ……

  已經五分鐘過去了,電車從菸頭頂端無數次經過,但是菸頭依然故我地冒着青煙,那烟霧的造型倒是越發嫵媚多姿了。

  ……

  一輛汽車狠狠地開了過去,菸頭猛地彈開,火星飛濺,但是,在滚動了片刻之後,菸頭還是安静地履行着它冒煙的職責。

  在那老頭子看來,這菸頭是微不足道的,因爲它已經熄滅了。可是事實呢,我想,我不説,你也知道我描寫這樣一個菸頭是什麽用意了吧。

  那就讓我們的故事繼續吧。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絶對不會相信,梵若城的電視臺内部是這樣一番破敗的景象。所有的墻壁都是油漆剥落,苔痕斑斑,更不用説那演播室的大小,大概比不了歌劇院的一個小小的會客廳。可是,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當虚擬真實機器一旦運作起來,原本寒酸的場景,立刻换成瞭高樓大厦和瓊樓仙鄉。在老人走進電視臺的一刹那,這裏,變成了金碧輝煌的梵若城歌劇院,一個化妝俗艷的平常女子,正穿着從婚紗攝影店裏租來的晚禮服,對着虚設的話筒引吭高歌。

  爲什麽説虚設的話筒呢?很簡單,她的口形錯漏百出,顯然是跟着柯夫人的高難度唱腔學了半天的結果,可惜她資質太差,連個皮毛都没學到位,只怕連如今的柯夫人演唱水平的一半都及不上。但是觀衆們不在乎這個。那些庸俗鄙陋的小市民,只要有個穿着華麗衣裝的女子在電視機裏哼哼唱唱,不管口形有没有對準,他們就已經滿足得什麽似的,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天堂一般完美了。但是,看完這樣的演出,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仍然要穿得人模狗樣地去歌劇院裏“欣賞”正宗的舞臺藝術,無他,在這樣高雅的領域裏插上一脚,足以讓默默無聞已經成爲習慣的他們瞬間增重。而關心男爵夫婦的八卦消息,恐怕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你以爲他們真的道德高尚麽?對小市民這個階層而言,勢利眼是比道德重要得多的東西。他們除了證明自己猜想的興奮,多多少少還有看他人墮入深淵的罪惡快感。不過話説回來,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公開場合,他們還是要趾高氣揚地標榜自己如何善良勤懇,這背後的不堪種種,他們是打死也不樂意承認的。

  當然,這些小市民中,也有着現在這個穿了黑衣服的老者。别看他現在穿的造型精緻,款式拉風,當年,還不是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别誤會,我不是説窮困不好。窮困是君子的財富,却是小人的毒藥,這道理千百年來哲學家已經嘮叨得大家耳朵都起了繭子,我只能説,很不幸,他不是君子,却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而不折不扣的小人,恰巧就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君子都惹不起的貨色。俗話説得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已經卑賤下作到這個份上,所有人都對他避而遠之,没有受到傷害的可能,他怎麽能不得志猖狂地四處咬人呢?話説回來,雖然好人在這個世界上難免喫虧,但是大家如果有條件,還是願意做個好人,因爲説到底,小人和壞蛋的名聲自古以來就没有好聽過。

  無怪乎他身爲舅舅連自己的外甥都不敢見啊,他到目前爲止,除了童年和少年以外,其餘的歲月裏,做出的哪一件事情是見得太陽的?

  這個中奥妙,怕還是只有這老東西自己最清楚罷。

  

  老頭子走進演播廳的時刻,那場俗不可耐的電視劇剛剛播完了第109集,幾個人在虚擬的舞臺上隨便亂晃了半個小時,一集戲就算是拍到結束了。至於朝代紀年之類的背景資料,呵呵,他們用一句“純屬虚構”的字幕就能遮擋過去。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有戲看就有事可做,何樂而不爲,管那麽多,自找煩惱作甚?愛咋咋地吧!

  “您來啦,來,老人家,請這裏坐吧。”

  虚擬的背景,此刻居然换成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客廳。但是天曉得,這裏的兩張沙發都是縫縫補補過許多次的,跟頂上美輪美奂的“施華洛士奇水晶吊燈”形成了鮮明對比。茶水也是隔了夜的,好在男爵的舅舅從小已經喝慣了這樣的“飲料”,也就不在乎這些虚禮了。

  “這些照片,我想拜託你在插播廣告的時候貼上去。”

  “廣告的費用——”

  老人一擺手,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我黄金朱是不會欠人錢財的,你應該曉得。”

  “是,是,黄先生德高望重,自然不可能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但是,照片是什麽内容,我可否冒昧地過問一下?——”

  “這個,你看了自然知道。”

  老人從懷裏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包袱,小心翼翼地端給對方。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先還是滿臉堆笑,等到看完照片,臉色已經青中帶黑,眉梢更多了幾分怒色。

  “先生,對不起,這太没有良心,我們臺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嫌錢太少不成?”

  “跟錢没有關係——”

  老人霸氣地止住他的手勢。

  “你們這些人就是虚僞呀,你以爲我不知道在虚擬客廳裏接待我的東西是什麽貨色?少説廢話,我出三百萬金飛錢,你干不干吧!”

  那人鄙夷地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駡道:“你以爲三百萬就能——”

  老人擦去臉上的唾沫星子,從衣袋裏取出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那個人忽然就愣在那裏,嘴巴大張着,連下巴都快掉在地板上了。

  一個碩大的鑽石戒指,中心是一顆九克拉的粉紅鑽石,宛若耀目的鴿子蛋。

  “這個,這個是——”

  “是我細妹的遺物。”

  兩人僅僅又交换了一個微笑的眼神,戒指和照片就這樣輕易地交换了自己的主人。

  

  梵若城郊外的驛道上,一匹烈馬拉着黑色的馬車疾速奔馳,車子裏的乘客,正是那個在電視臺收下戒指的男人。

  “您要喝點水嗎?”

  “不必了。”

  “喝一點吧,這可是上好的山泉,我自己都没捨得喝,是專給您這樣尊貴的客人準備的!”

  男子不好繼續推辭,只好不情願地接過水杯,一口飲下那清澈的液體,下意識地抹了抹嘴唇。

  “這水可真——”

  ……

  梅嶺公墓旁的亂葬崗子,一個詭秘的身影掩埋了一具屍體,正要離去的時候,一只飛鏢從天而降,洞穿了他的脊梁。殺手獰笑一聲,放出一只矯健的信鴿,把好消息送給等在黑房子裏的老頭子。

  ……

  “我終於能爲你報仇了,我的好細妹。可惜呀,你的結婚戒指到底還是送在别人手裏了。話説回來,能不能找回來也是你自己造化深淺的問題,反正你都是個死人了,要金銀財寶這些身外之物有什麽用處?不如留給我吧。”

  老頭子微笑着把手下支開,自己坐在摇椅上,舒服地打起了哈欠。

  從信鴿送來的消息看,那個神秘女人送來的毒藥還真的很有效果——雖然,到現在他還不曉得那種藥叫做什麽名字,只知道那女人總是穿一身玄青旗袍,外邊披着黑色的羊絨大衣。剛才那個手下説路上被人看見,如果真讓電視臺的其他人知道了那男人的死訊,那大事可就壞在小螞蟻手裏了。不如除了他吧,反正,他的心腹成員裏不存在這個小鬼的名字。

  ……

  你一定很想知道,那個包袱裏裝的是什麽吧。

  那個包袱裏裝的,就是用虚擬現實機器“拍攝”下來的,魅影和戴葉男歡女愛的“艷照”。

  如果你聽説過某某明星的“某某門”事件,就可以想見這老頭的心裏埋藏着什麽樣不可告人的陰闇物事。那是誰也進不去的地方,除了他自己,還有在他死後讓他接受最後審判的上帝。

  上帝呀上帝,您此刻在哪兒呢?——

  

  上帝不在雲端,在天鵝絨大幕的後邊,穿着一件雪紡戲裝,安静地窺視着臺前的一切。

  “夫人,您今天來得可真早啊。”

  柯夫人見是戴葉,微微一笑,道:“呵呵,那是因爲指揮他起得早。”

  戴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柯夫人默默垂下頭去,臉頰微微有些發紅。

  “該您上場了,别光顧想心事。”

  “知道了,你去吧。”

  無數盞射燈把舞臺照得如夢如幻,烟霧在空中翻滚昇騰。柯夫人並没有直接步入舞臺,而是先到了昇降機上,讓兩根鋼絲架好的秋千把自己送上雲端,她將在那裏和王先生一同歌唱。

  四下安静,王先生渾厚蒼凉的聲音柔和地傳來。

  “烟花,璀璨無比,一瞬間歸於沉寂。飄雪,純白天地,轉眼融化無痕迹。”

  “流星,閃亮飛馳,只留下點滴記憶。彩虹,五光十色,可惜擁不進懷裏。”

  對唱結束,兩人微笑着對視一眼,一高一低地和起聲來——

  “我和你,在時空的這一點相遇;能不能,把所有美麗延續下去。要堅持,我愛你,不容易,多珍惜,只怕終於會過去。情不移,在一起;心不死,但願不是一個奇迹——”

  王先生的聲音在静默數秒後,渾厚地響了起來。

  “——永恒,從你開始,要運氣也要勇氣。”

  “——時間,證明一切,我們不用再懷疑。時間,證明一切,我們不用,再懷疑……”

  兩人在烟霧彌漫的舞臺上,寂静的高空中,久久地凝望着彼此,如同戀人,却又並非愛侣。吟鳳不知什麽時候來到臺下,看到這樣一幕情景,竟不覺有些痴了。

  燈光變了顔色,另一首曲目已經開始演奏。

  “三百六十一個十字路口,這個迷宫我用一輩子走——”

  柯夫人在後臺卸妝的時候,指揮,哦,現在該説老柯了,就站在她身邊,微笑注視着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你老看着我做什麽?”

  柯夫人察覺了他的奇怪舉動,不由得轉頭嗔道。

  “我覺得你好看。”

  “去,都老皮咔嚓臉了,還有什麽好看。”

  指揮又笑了,悄悄在她耳邊道:“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老皮咔嚓臉的樣子。書上是怎麽説的?——冷艷全欺雪,餘香乍入衣——”

  柯夫人故意白了他一眼,把他手打開,嗔道:“老豆腐發餿了,還吃!”

  男爵和戴葉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相視而笑,但是想到彼此的境况,又都緩緩地轉過身,朝後臺的走廊而去。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雲霧中聲聲陣陣,隱約傳來縹緲的天籟。

  ……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蘇軾的詞裏,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首。人人都道他安分隨時,藏愚守拙,却不知道他於老莊上傾心已久。還記得《赤壁賦》裏説過,世間萬事無常,只有清風明月長存。如今她也只能寄情道家文章,聊以自慰。

  剛寫完字,寶玉忽然進來,走到寶釵身旁,幫着研墨洗筆。兩人一起寫了半個時辰的字,黛玉的詩稿已經録完大半。抄完詩稿,寶玉正要回自己房裏,寶釵叫住,笑道:“幾日不見,你的字越發好了。不如趁着好的時候給我寫幾個。”

  寶玉聽得,一笑,道:“姐姐吩咐,自當從命。”於是又問,“寫些什麽?”

  寶釵道:“上次蘆雪庭聯詩,别人的都還罷了,我只喜歡岫煙妹妹的兩句,‘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它冰雪中’,真是餘香滿口。你就把這個寫成對聯給我,另外寫個横幅,字我已經想好了,就是‘玉骨冰肌’。”

  寶玉一聽,拍手道:“妙極了,好一個‘玉骨冰肌’!我原以爲姐姐只愛在仕途經濟上做文章,因此常常和姐姐生氣。誰想到姐姐竟還有仙風道骨,我平日竟没看出來!可真是‘山中高士晶瑩雪’了。”

  寶釵抿嘴一笑,道:“都成仙多久了,還只管姐姐妹妹的混叫,也不怕别人聽見笑話。”

  寶玉一聽,搔了搔頭,忙改口道:“牡丹仙姑!”

  寶釵點頭,笑道:“這還差不多。你先去吧,那字我明日寫好再給你。”

  

  離恨天上,太虚幻境,大觀園,秋爽齋。

  雲霧繚繞的仙境裏,“桐剪秋風”的匾額略微有些褪色了,探春却不讓人粉飾,説是這樣方才疏朗自然。曉翠堂内香菸繚繞,“海棠詩社”又一次開社,大觀園中的姐妹幾乎都來了。

  “今天的題目,寫一首不是詩的詩。”探春微笑道,“還是老規矩,一炷香爲限,未完者必罰。”

  “不是詩的詩?那要我們怎麽寫呀。”湘雲搔了搔腦袋,一臉困惑不解的樣子,“哼,這樣刁鑽古怪的題目,再没别人,一定是愛哥哥出的主意。”

  寶玉踱到花梨木桌案跟前,笑道:“這那裏是難人呢,不是詩的詩,可以是詞,也可以是曲,可以有詞牌曲牌,也可以天馬行空,無所不至。我們成日定題限韵,偶然新鮮一下,又有什麽不對的呢?”

  寶釵因笑道:“你們瞧他説的,胡鬧反成了正理了。也罷,横竪正經詩詞大家也寫膩了,今天就由着各位的性子鬧一個痛快,也不負了蕉下鹿和無事忙的苦心啊。”

  探春指着寶釵道:“你們瞧瞧,她也編派起人來。可是我説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林妹妹在一起久了,嘴皮子也厲害起來。”

  林黛玉靠着拔步床坐下,也回道:“她的嘴皮子本就厲害得很,難道因爲我教了才變快了不成?三妹妹也太小看她了。”

  “好了,閒話少説,咱們作詩吧。”

  探春一聲令下,大家立刻安静下來。夢甜香的香灰一寸寸剥落,轉眼就燃盡了。

  “大家可都有了?寶玉,你這次要再落第,可真得好好罰你掃我們家的地。”探春笑道。  寶玉不慌不忙地把稿紙交給她,笑道:“這次却看錯了,題目是我出的,我反落第,再没有這樣的道理。往日都先看别人的,今日我最先做好,不如先看我的,如何?”

  探春抿嘴一笑,道:“你倒有理了。也罷,我先看看,若做不好了,還是要罰你的。”

  大家都圍過來看詩,只見是一首曲子,道是:“我這裏離了岸,遠了塵寰;我這裏抛了家園,也路過廟和庵。且就這大紅錦斕隨風展,托就明月送我還;且看那茫茫一片白地真共遠,撒却了名利只留下俺。我這裏掀翻了白玉盤,我這裏扯斷了紅絨綫,山中高士惟有薛,夢裏花痕只爲憐,把鏡裏歡情夢裏功名齊抛閃,將世情一一歷遍。只爲着一粒清塵,踏不遍的山川這歷不盡的峰巔,只爲着一縷疏煙,訴不完的厚地那覓不全的高天!”

  湘雲見了,先就拍手道:“了不得,快拉住他,如今他真要做和尚去了!”

  寶釵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没多説話,因笑道:“你已經做了一個和尚了,還能做第二個不成?”却不説完,只抿嘴一笑,拿眼瞅着黛玉。

  黛玉見她這樣,忙上來拉了他道:“我只打你,那日在凡間勾得姨媽説那些没正經的話,還不足興,今日索性拿我跟他打趣起來了。快討饒,不然,我可要呵你癢的。”

  寶釵忙笑道:“我不過一句玩話,没説完你就認了真。正經快拿詩來我們看,落了第可要罰的!”

  大家都圍過來,只見黛玉寫道:“曲徑含風,回廊通月。重門不掩清秋節。枯荷池榭影疏疏,山房印水長天接。 竹自成吟,蕉宜題葉。拒霜枝滿紅香叠。小舟輕楫寂無人,鷗波驚起雙栖蝶。”

  寶釵點頭,含笑道:“今日是她佔先了。這些詞句不傷於纖弱,又不過於悲感,見身份,見清雅。我倒自愧不如了!”

  寶玉聽這樣説,笑着瞥了眼黛玉,道:“姐姐今日這樣謙虚,必然也有佳作了,快讓我們看看。”

  寶釵一笑,道:“我並没寫什麽好的,不過我今日落第罷了。”

  探春笑道:“這倒奇了,你這樣積捻起來,我們不依。若再推辭,我們可要罰了。”

  寶釵微微一笑,道:“你們看看吧,好不好也是社主定奪。”説着把詩稿與了他們。

  探春打開一看,見寫道——

  “未見芙蓉顔似玉,新葉田田,嫩碧連波緑。香浸清風誰可掬?鼻端悠襲合雙目。好伴菱歌開簌簌,瓣瓣輕舒,淺唱温柔曲。越女蓮舟來去復,芳心可可憑卿祝。”

  因笑道:“好,比先那些温柔别致,清香撲鼻。”

  “雲妹妹的呢?我們要看雲妹妹的。”黛玉笑着向衆人道,衆人都點頭。湘雲反有些不好意思,把詩稿緩緩展開,衆人看是:“鬚髮如霜白。憶長沙,弓開望月,羽驚飛幘。嘯向定軍寒光碧,著我千鈞霹靂。身已許,青山馬革。薦血猇亭難瞑目,泣深林荒草同蕭瑟。殘照冷,千峰赤。也知愚佞傾朝易。怎忍得、忠肝磊落,壯懷虚擲!報國休嫌廉頗老,騏驥志存松柏。謝慧眼,當年相識。滄海烟雲今用昔,更倩誰、萬古長相惜?無語久,西風急。”

  湘雲見衆人稱賞,因笑道:“你們可知道我寫的是誰?”

  寶玉略一沉吟,摇頭道:“實在不知道。請妹妹明示。”

  湘雲便學起戲臺上老生的架勢,笑道:“三國黄忠是也!”

  寶釵笑道:“倒是她的聲調蕭壯。我看看,我的,寶兄弟的,林妹妹的,雲妹妹的,哎,社主自己倒没寫?快給我們看看。”

  探春笑道:“跟我平日寫的有些不同,大家看着玩罷了。”

  衆人看時,却是一首詞,道——

  “皎皎天上月,是瀚海冰輪,玉羞其潔。銀漢星慚,剩得依稀明滅。清華如水澈,桂殿裏、嫦娥輕瞥。鋪滿地、萬物披輝,莫疑霜結。試問誰無缺?惹寂寞紅塵,臨風凝噎。步亦隨行,時緊時鬆時歇。相思休亂接,怕只怕、那方情絶。早看慣、離合悲歡,不與人説。”

  寶釵點頭道:“清冷是固然清冷,但風骨是有的,不枉了你‘玫瑰花’的名號。”

  衆人看完詩作,都推妙玉點評。妙玉因笑道:“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長處。但今日有人得了神仙的助了,魁首却是三丫頭。第二呢,是寶玉,雖然是要做和尚去,這和尚做得却也風流别致。第三是寶丫頭。因不是寫正經詩,所以無人落第。我這評得可公?”

  黛玉點頭道:“公道得很。我也乏了,天也不早了,大家也有些倦意,不如都散了吧?”

  探春點頭,道:“春日潮濕,坐久了不好,倒是趕緊散了的爲是。”

  衆姐妹閒聊着出了秋爽齋,寶玉笑着拉了黛玉道:“妹妹,今日你打賭輸了,拿什麽給我呀?”

  黛玉笑道:“做個荷包給你。”

  寶玉點了點頭,兩人結伴而行。

  他們行到三生石畔,那裏已經没有河流,也没有絳珠仙草,只有兩個貌似凡人的神仙,只能像從前一樣兄妹相稱,却無法結成連理。黛玉默默地看着雲朵掩蓋下模糊不清的塵世,隱約見了一座城池的輪廓。

  那是什麽所在,那裏,可有我們長相厮守的歸宿?

  

  天上的人在俯瞰,地上的人在仰望。

  葉戈手中的相機對準天空中飄忽不定的雲影霧光,在樓閣浮出天際的一刹那,疾速按下了快門。從這一刻開始,梵若城的天空,已經不單單是一片天空了,它成了天堂,罪惡塵世的居民日夜仰望的天堂。

  但是話説回來,可以仰望的天堂,果真就那麽牢固嗎?

  葉戈放下手中的相機,默默地皺起了眉頭。

  

  “大家再加把勁,這個舞會的場面排完,我們就一起解散,好嗎?”

  穿着各色服飾的男女演員斜倚着舞臺上的立柱,滿臉無精打采的神色。王先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是吟鳳則已經怒不可遏了。

  “你們都給我站好了!”

  演員們從來没有被人這樣呵斥過,一個個一時都没反應過來。王先生對吟鳳使了個眼色,叫她别説話,然後和顔悦色地道:“大家今天晚上辛苦了,我們已經排練了這麽些日子,想必也知道,《牡丹亭》下個月三號就要公演,還有一系列的宣傳工作要做。在這個節骨眼上,希望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好本職工作。演出完了,我帶大家去吃大餐,你們説怎麽樣啊?”

  没人回答,氣氛好像忽然僵住了。少頃,一個女演員陰陽怪氣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覺得電視機一出現,我們這樣賣力的演出還有人看嗎?”

  吟鳳鄙夷地一笑,直視着那個女人,緩緩道:“如果説對對口形就能當藝術家,那柯夫人的唱片早就賣不出去了。”

  “哦,是嗎?我還以爲她的唱片是專給那些惡心的小市民欺世盗名用的呢!”

  “啪啦”一聲,吟鳳把手裏的化妝包猛地摜在地板上,裏頭化妝品的殘片飛了滿臺,好一片姹紫嫣紅。演員們全都呆住了,他們是第一次看見吟鳳這個小丫頭髮這麽大的火。

  “如果説歌劇藝術真的可以進入歷史的垃圾堆,那麽你們爲什麽還要在這裏排練?你們説個道理給我聽聽,説啊!——”

  没有人回答,因爲,没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究竟該如何回答。

  吟鳳看見大家眼睛裏暗藏的泪光,心中一酸,口氣頓時軟了下來。

  “我知道,現在這個局面大家心裏都不好受,可是,如果我們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那麽,我們靠什麽贏得本來就該屬於我們這些人的高端市場?競争是殘酷的,但正因爲殘酷,我們才不能輕易放棄。如果我們排練出來的東西是一個四不像的玩意兒,那梵若城的所有人就真正放棄了歌劇,我們的末日,那時候才真正的來了。”

  大家没有説話,但是眼神裏多了信任和堅定。所有人都望着吟鳳美麗的面孔,等着她把這段鼓勵的話繼續下去。

  “你們應該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歌劇院裏,方法總比問題多。换句話説,我們總能想出辦法克服眼前的困難。我們是藝人,才藝就是我們的生命。如果我們對自己的生命都不再尊重了,那我們拿什麽東西奉獻給曾經熱愛我們的廣大觀衆?”

  點頭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吟鳳綳緊的臉龐漸漸明亮起來,眼角眉梢多了隱約的笑意。

  “加油吧,大家,我相信我們的實力。”

  静默了片刻之後,響亮的掌聲蓋過了一切語言。

  王先生贊賞地對吟鳳抛了個媚眼,然後走到臺中央,笑道:“我女兒説的不錯,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只要我們不認輸,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將我們這些頑强的藝術家打敗。我相信這一點。我還要告訴你們的是,我們的《牡丹亭》將通過另外一家新建的電視臺轉播,這家電視臺是我和我的朋友合伙創辦的,我們的藝術插上了這雙翅膀,還擔心觀衆不看咱們的節目嗎?”

  大家都興奮得笑起來,喧嘩聲漸漸高漲,歡呼三聲過後,大家紛紛投入了最後一輪的緊張排練。天鵝絨的幕布暫時拉上,過了三分鐘,大幕緩緩拉開,一個金碧輝煌的劇院大廳栩栩如生地出現在劇場的中央。

  “化裝舞會——多麽盛大的派對。假面舞會,藏起來,别讓人知道你是誰。化裝舞會,各色面具排成隊;藏起來,别讓人知道你是誰。

  紅和黄,藍和緑;金和銀,紫和灰——化裝舞會,五彩繽紛的派對。”

  無數穿着法國宫廷華服的歌手和舞蹈家在臺上載歌載舞,金色的紙屑從半空洋洋灑灑地飄落而下,仿佛一個關於十九世紀的輝煌舊夢。隨着領唱的聲音響起,嘹亮喧鬧的歌聲繼續下去——

  “男和女,配成對;紙和布,聚成堆。假面舞會!看破秘密的人到底是誰?

  金的發,藍的眼;紅的唇,緑的袖。國王啊!誰才是你真正的嬪妃?

  你和我,白和黑;錯與對,是與非——化裝舞會,上帝該審判誰?

  化裝舞會,假面舞伴排好隊;别擠啦——每個人都有機會!

  化裝舞會,新年狂歡大聚會;上帝在這裏,但不知他是誰。

  ……”

  無數美麗的摺扇在空中上下翻飛,金粉堆砌成的天地裏,彌漫着奢靡的暖意。

  “——假面舞會,謊言欺騙排成隊。化裝舞會,别讓我知道你是誰!

  化裝舞會,擦亮眼睛閉上嘴;新年舞會——只有上帝知道你是誰!”

  音樂戛然而止,一個穿着紅色禮服的男子從樓梯上款款走下,跟戴葉默默對視着,許久,兩人對面,唱起了一首纏綿的戀歌。

  ——“黑闇不再侵襲,月色不再孤凄;小洛提,讓我撫慰你,用美麗温柔的話語。”

  戴葉笑着接唱:

  “——寒冬就要過去,冰雪化做春泥;嬌艷花朵永遠不凋零,只要你我在一起。”

  男子深情地給戴葉披上華麗的斗篷,兩人含情脈脈地互相凝望,歌聲却並没有止息。

  ——“説你愛我,一千年,一個世紀;人間四月,天色明媚如往昔。發誓從今天開始愛我永不渝,你去何方,與我同去,我們永遠不分離。

  讓我的愛呵護你,讓我的心守候你。我在此地,永遠等着你,我的目光始終投向你。

  自由珍貴如空氣,别叫它與我遠離;多幸福,有你在這裏,這世界永遠不孤寂——”

  一個拖腔之後,樂隊開始了輝煌的大調合奏。

  “——説你愛我,一千年一個世紀,人間四月天色明媚如昔。發誓從今開始愛我永不渝,你去何方,我將同去,我們永遠不分離——”

  兩人最後對視一眼,面向觀衆,高昂地唱出全曲的最後一句。

  ——“你去何方,與我同去,我們永遠不分離!”

  掌聲雷動,吟鳳站在後臺默默地看着他們,開始閃爍的眸子裏,深藏着帶泪的微笑。

  

  天堂歌劇院的休息室裏,希臘風格的金色鑲邊鏡子旁,立着兩個巨大的鎦金粉彩西式花瓶,無數芬芳撲鼻的玫瑰和丁香簇擁其中,那香味簡直要熏得人沉醉過去。但是,吟鳳此刻却没有欣賞花香的閒情,因爲她手裏還有一堆的稿紙和布料,等着她把它們變成創意和成衣。

  王夫人悄悄進門,把一杯决明子茶放在梳妝檯前,輕手輕脚地繞到她背後,冷不防捅了她一下。吟鳳見是母親,撲哧一笑,嗔怪道:“媽,你嚇死我了,我把墨水弄灑了,這些圖紙又要重畫了。”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你如今還真把這個當回事情來做了呀。”

  吟鳳心下有些不悦,但面上仍是笑着,對母親道:“是呀,我現在不就是這個劇院的服裝舞美總監麽。”

  “那你的芭蕾舞呢,你的舞蹈和音樂怎麽辦?”

  吟鳳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站起來走到王夫人眼前,默默地注視着她的眼睛。

  “媽媽,你有話直説,跟自己的女兒没有必要繞這麽大彎子。”

  “今天百貨商店又來了帳單,你自己看看。”

  吟鳳把那堆已經皺巴巴的單子接過來一看,又不禁笑了,道:“這個,是我給自己買的衣服和配飾,有什麽不妥嗎?”

  王夫人也一笑,冷冷道:“話是不錯,但是,又哪個家能讓自己的姑娘一個月光花在衣服和耳環上的費用就達到五位數,甚至還不止這個數字?你做的,未免也太過了吧,衣櫃裏的衣服足够你搭配三年有餘了,你還是什麽流行把什麽往家裏搬,你有没有想過,現在這個節骨眼上,過分的浮華是要——”

  “行了,别説了。我知道,你真正的理由不是你説的這樣。”吟鳳的語調也透出一絲嘲諷,“我看,您對我做時尚設計師這個行業早就已經相當不滿了。但是,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麽。”

  “你覺得那些皮包、手袋和鞋子能作爲生活的全部?我覺得物質化的享樂是對上帝的褻瀆,作爲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我有義務告訴你,這是一種有罪的快樂,請及早停止沉溺。”

  吟鳳臉上的笑紋越發深了,她輕輕靠近母親,道:“很好,你把教義都搬出來説話,我也不説什麽。但是,你覺得你自己就没有沉溺麽,如果你是有罪的人,哪裏有資格來定我的罪行?”

  王夫人一言不發,心裏却感覺十分窩火。女兒如此不聽勸導,這在她看來還是第一次。

  “母親,我叫你一聲母親,是因爲我敬重您對我的養育之恩。但是,我希望您也能尊重我的事業。你覺得時尚不過是皮包和首飾,對嗎?但是,如果没有香奈爾的口紅,瓦倫蒂諾的晚裝,還有迪奥的手袋和高跟鞋,你能够理直氣壯地走出家門,追求你向往的藝術事業嗎?不錯,時尚是個虚榮的産業,我們自己都覺得時尚作爲禮物,都是世界上最壞的禮物,因爲太容易被時間淘汰了。不過媽媽,我想這不是時尚本身的問題,時尚的含義不僅僅意味着一堆標籤,它意味着成千上萬人的工作和生命。如果你看過《VOGUE》的話,你就知道時尚雜誌本身關注的也不僅僅是流行,我們梵若城的每次文化活動,時尚雜誌都給予最大的支持,爲什麽?因爲,時尚就是文化,甚至,就是生活本身。如果你不尊重它的話,你就失去了生活的重要樂趣之一,這樣不是很可惜嗎?”

  王夫人微微一笑,站起來柔聲安慰吟鳳,吟鳳故意扭過頭去,王夫人使勁把她的腦袋往自己這裏扳,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終於掌不住,先後笑得花枝亂顫。

  “一個時尚也能讓你如此痴迷,跟我當年學習芭蕾舞的勁頭還真是很像啊。好,今天是我的不是,你工作壓力這麽大,我們明天去三元浴場洗温泉吧?”

  吟鳳低頭一笑,道:“好的呀。不過,媽媽,有件事情我想告訴你。”

  王夫人也笑了,問:“哦,什麽事情這麽神秘,你到現在才想起來告訴我?”

  吟鳳並没有馬上回答,而是踱到唱機跟前,把唱針放在旋轉的黑膠唱片上。黑色的圓盤在古銅色的留聲機上沙沙地旋轉起來,不一會兒就傳出兩個女子動人的歌聲。

  ——“我想過一件事,不是壞的事。一直對自己堅持,愛情的意思。像風没有理由輕輕吹着走,誰愛誰没有所謂的對與錯;不管世界,説着我們在一切有多坎坷……

  我不敢去證實,愛情兩個字。不是對自己矜持,亦不是諷刺。别人都在説我其實很無知,這樣的感情被認定很放肆;我很不服,我還在想着那件事——

  如果你已經不能控制,每天想我一次,如果你因爲我而誠實;如果你看我的電影,聽我愛的專輯,如果你能跟我一起旅行。如果你决定跟隨感覺,爲愛勇敢一次,如果你説我們有彼此;如果你能開始相信,這般戀愛心情,如果你能給我如果的事……

  我只要你一件如果的事……”

  唱機不知什麽時候關上了,吟鳳回過頭,正撞見王夫人犀利敏鋭的目光,但是這目光在鋒利中還帶着幾點若有若無的悲憫。她清楚女兒的心思,但是,這件事情,連她自己都無能爲力,何况他人呢。

  “你愛上了男爵?”

  “是。”

  留聲機的音樂重新響起,王夫人安静地坐在梳妝檯前,凝思片刻,跟吟鳳悠悠地説起了家常。

  ……

  “原來是這樣。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

  吟鳳輕輕地摇了摇頭。

  “我不可能去跟戴葉争奪他的愛,所以,我現在只有等待。”

  王夫人默默握住吟鳳的一只手,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了幾秒,然後王夫人緩緩説道:“孩子,苦了你了。”

  “没事情的,媽媽,不用爲我擔心。”吟鳳微笑着勸慰王夫人,“來,看看我爲新年派對畫的廣場設計圖吧。”

  王夫人到了四角鎦金的桃木桌子前,看見一張巨大的圖紙攤開在桌面,非常宏大簡約的設計,梵若廣場被設計成一個巨大的方形棋盤,黑白格子交錯而居,兩個巨大的玄色帳篷分居對角,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巨大的圍棋簍子。吟鳳只用了點熒光粉營造出夜晚的氛圍,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兩種顔色的變幻重組,雖然簡單,却不知怎麽,透露出一種底氣十足的典雅華貴。

  “好啊,好設計,我女兒真有本事。”王夫人驚喜地看了眼吟鳳,又問,“那,這次派對的贊助商是——”

  “Chanel。”

  “香奈兒?”

  吟鳳得意地點了點頭。

  “我在棋盤正中設計了一朵巨大的茶花,花蕊中央是醒目的雙“C”標誌,這個設計,香奈兒的四海國總代理已經批準了。”

  “也就是説,我們這個派對是有國際影響力的咯?”

  室内静默了半秒,然後吟鳳巧笑倩兮地摟住王夫人,輕聲而自信地道:“您説的一點也不錯。”

  唱片還在旋轉着,只是歌詞换了另外一闋。

  “給我,承諾一句,就算生命在這秒化灰燼;可還我,原來天地,我們相愛那一季——夢裏蝴蝶,翩然起舞回應。”

  

  “水!水!水在不斷地上昇…… 

  水淹進地窖,淹過裝炸藥的酒桶(酒桶!酒桶!……有酒桶賣嗎?)。水!……我們伸長脖子去够水,清凉的感覺漫過我們的下額,我們的嘴唇……

  我們暢飲着……

  而後,我們重新摸黑爬上石梯,水竟和我們一起越升越高。

  埃利克果然没有撒謊,地窖裏的炸藥全部被水淹没!……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整座湖的水全會灌進地窖,到時候,埃利克自己的房子也將自身難保!

  我們不知道這水漲到何種程度才會停止。我們爬出地窖,水仍在上漲,已經淹過地窖,溢出地面……如果再繼續下去,我們全部會被水淹死。“酷刑室”儼然也成了一個小湖,我們像在水中划船一樣。水太多了!必須讓埃利克關掉水龍頭!埃利克!埃利克!水已經淹没了炸藥!關掉水龍頭!把蝎子轉回來!

  然而,他没有回答。除了水不斷上漲的聲音外,我們什麽也聽不見。水已經没過我們的小腿。

  ‘克裏斯汀娜!克裏斯汀娜!水還在往上漲,已經淹過膝蓋了!’子爵大叫。

  然而,克裏斯汀娜也没有回答。水仍然漲個不停。

  没有回答!隔壁房間裏没有一點聲音!

  他們走了!没有人來關掉水龍頭!没有人把蝎子再轉回去!

  黑暗中,只有墨汁般濃黑的水在蔓延,源源不斷地向我們涌來!

  埃利克!埃利克!克裏斯汀娜!克裏斯汀娜!

  這時,我們的脚已經漂離了地面,水流把我們冲來冲去,把我們推到黑色的墻面,又反彈回來……

  我們在翻滚的水流裏拼命地伸長脖子,想苟延殘喘……

  難道我們就這樣淹死在‘酷刑室’裏嗎?在波斯王宫的那段時間,我從没見埃利克用這種方法致人於死地啊!

  埃利克!埃利克!我救過你一命啊!你還記得嗎?……你被判了死刑……就快被處死了……是我救了你!埃利克!

  我和子爵這時已經像大海里的兩個漂泊物,只能隨波逐流!

  突然,我抓住了鐵樹的枝干,我趕緊叫子爵游過來。於是,我們就這樣懸掛在樹上。

  可是,水還在繼續上昇……

  啊!啊!還記得嗎?鐵樹的枝干和酷刑室的圓拱形天花板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

  想起來了嗎?但是,水也許就快停了……不管怎樣,湖水總會有一定的水平綫吧!

  啊!水好像停了!……不!不!太可怕了!……快游泳!趕快游!我們分開的雙手又糾纏在一起,我們快窒息了!我們在濃黑的水中挣扎,幾乎再也呼吸不到一點空氣!空氣在消失!我們聽到頭頂上似乎有一個抽風機轟隆隆地響着……啊!任水流帶着我們轉動吧!直到我們只剩最後一口氣!……可是,我已經筋疲力盡,只能艱難地讓自己貼着墻面。啊!這墻怎麽變得如此地滑呢?我的手指挣扎着……我們不停地旋轉……我們就快沉下去了……最後一次努力!最後再叫一聲:

  ‘埃利克!克裏斯汀娜!’

  咕嚕,咕嚕,咕嚕……沉下去了!我們只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 

  然而,在意志完全喪失之前,我似乎又聽到那熟悉的低吟:

  ‘酒桶!酒桶!……有酒桶賣嗎?’

  ……”

  葉戈沉默着合上書頁,默默地鎖緊了眉頭。

  難道這就是自己?逼迫那個美麗的姑娘做出選擇——“蝎子”和“蚱蜢”的選擇。

  選擇了“蚱蜢”,那麽,不但當年的巴黎歌劇院,就連今天的天堂歌劇院也將不復存在。難道我自己真的有過如此險惡的用心嗎,可是,爲什麽?

  他不明白,只覺得腦仁兒一陣陣發疼,想去卧室休息片刻,却聽見隔壁的房間裏傳出唱機的聲音。

  “人爲什麽憑感動生死相許,擁抱前,離别後,是否魂夢就此相係。人爲什麽有勇氣一見鍾情,人海里,這一步,走向另一段長旅。

  給我,承諾一句,就算生命在這秒化灰燼。可還我,原來天地,在相愛的那一季——夢裏蝴蝶,翩然舞起——”

  葉戈什麽話也没説,就這樣慢慢走到他身邊,蹲下來看着他的面孔。

  “你還是忘不了她,對嗎?”

  魏青没有答言。

  “别想了,想也没用。”

  “你没有想過,怎麽知道没有用?”

  葉戈尷尬地笑了一下,在旁邊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我明白你的心境,相信我——”

  “你什麽也不明白。你已經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商人,你不是我心中那個神秘强悍的魅影了!——”

  葉戈剛出口的話就這樣僵在半路,他很想反駁,但是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小子説的没有錯。

  他入戲太深,都快忘記來時的路了。

  “我們現在在説你的事情。逝者已登仙界,你就節哀順便吧——”

  “放你娘的屁!什麽逝者——”

  葉戈只覺得血直往腦門兒上涌,他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魏青的面孔上已經留下他的五個鮮紅的指印。葉戈看見這個樣子的魏青,頓時驚呆在那裏。

  “對不起,我——”

  魏青忽然什麽也不説,狠狠地瞪了葉戈一眼,那眼神裏充滿了頽喪和絶望。

  “你們都騙我!——”

  葉戈心裏非常難受,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左右踱了幾步,狠命一跺脚,死死拽住魏青的襯衣領子,惡狠狠地喊道:

  “臭小子,你自己去照照鏡子,看看你把自己都折騰成什麽樣了!全天下的人都没談過戀愛,就你談過?你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這個老男人賭過命,坐過牢,賣過苦力,并且,他也失去過自己的愛人!怎麽了,你遇到屁大點事情就鷄飛狗跳,日子不過了?你究竟想干什麽?我看錯你了魏青,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孬種,滚犢子!滚!”

  魏青完全傻了,兩人對看了許久,魏青終於把他的手從領子上撥開,無精打采地喃喃道:“是的,你没有錯,我太軟弱了。”

  葉戈撫摸着他被打紅的右臉,含泪笑道:

  “小老弟,日子長着呢。你要相信,你所愛的那個人,一定能够回來,即使不能,也一定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看着你。你相信嗎?”

  魏青滿面泪痕地看着葉戈,許久方坐了下來,手埋在臂彎裏半天,輕聲道:

  “我相信你,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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