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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夜是梵若城最美麗的時刻之一,這時候全城的燈光都會亮起,大大小小的聖誕樹在街巷間匯成繽紛的河流,流到這個城市的每個屋子裏。天堂歌劇院門前貴客高朋絡繹不絶,兩位經理忙得幾乎脚不沾地,雖然勞累,但他們的心情却是愉快的。

  “我説蕭浜,今天的人可真多呀!”

  “是啊,聽説盧伯爵夫人今天也來了,剛才我看見她了,戴着這麽大的蛋白石項鏈,肯定要不少錢才能買到呢。還有她家的小姐,雖然才十五歲,出落得那叫標致,不知道哪一位公子哥能有福氣娶到她呢——”

  一輛馬車在門口停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喜的喧鬧聲。原來是柯夫人和戴葉穿着唐朝仕女的服飾款款下了車來,對着門口的衆人嫣然一笑——一時間,所有邸報記者頭上的照明月亮都“呼”地一聲移到她們倆頭上,戴葉被他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還是隨後趕到的男爵笑着把他們都給擋開了。

  柯夫人笑着跟男爵打了招呼,不禁暗自稱賞起戴葉小姐今天的穿着來。只見她穿一套高腰訶子裙,外罩輕紗大袖衫,脚下一雙水緑翹頭履,綉着鴛鴦蓮花紋樣。那訶子裙上邊是一道白綢綉金水緑牡丹抹胸,下頭的裙子是兩層,裏頭的粉緑襯裙上是牡丹團花圖樣,白紗裙則是銀綫纏枝西番蓮綉花,配上青緑鑲金滚邊,更顯得典雅富麗。外頭的紗衫是白中帶緑,像初開的茉莉花似的顔色,略微閃光的料子上綉了丹鳳朝陽圖案,裙脚是連波海水鏤空花紋。戴葉頭上戴着一朵妃色芍藥,雲髻斜簪一枝銀質雲紋垂珠步摇簪子,兩鬢各有一朵梅心點翠花鈿。耳上戴的是葡萄形翡翠鑲金耳墜,那顆顆翡翠葡萄晶瑩剔透,就如同真的一般,柯夫人盯着看了許久,覺得如果不是男爵送的,她絶對不會有如此值錢的首飾。不過既然誤會解除,她的想法裏便不再有原先女人之間充滿醋意的嫉妒了,代之以大姐姐對妹子的憐愛之情。這時候戴葉轉頭對她一笑,她也微笑了一下,然後在人群裏四處尋找着自己的丈夫,已經不再登臺的男高音歌唱家柯文鈞先生。

  柯先生原先是有些發福的,但大病初愈的他却顯得清瘦許多,因爲他是個彬彬有禮的人,所以看起來倒更增添了幾分魅力。柯先生跟他的夫人性格完全不同,臺上的他儀態萬方,魅力十足,但臺下的他却始終保持低調。甚至於在前些年他走紅的那段日子裏,邸報連他的緋聞都抓不到,只好寫了篇文章説他懼内,結果被整個梵若城的人傳爲笑柄。他今天的打扮跟老婆是配套的,一身大紅綢緞圓領袍子,腰間係着黑底玉帶,脚蹬粉底朝靴,頭戴深黑軟脚襥頭,圓潤但略微突出的下巴上粘了幾條髯須,從他的步態和儀表,没人懷疑他是一個從古代來的文人。柯夫人上前對自己的夫君道了萬福,兩人携手走入天堂歌劇院的大廳。男爵跟戴葉,柯氏夫婦,這兩對男女來賓是這場舞會最華美的核心,自然也是衆人艷羡議論的對象。小報記者看見他們四個一同交談的情景,已經在預測柯先生在男爵幫助下幾時能够復出了。

  柯夫人進了大廳,滿面春風地對每一個認識的朋友打着招呼。那些朋友大都戴着面具,穿着各種各樣奇怪的衣服。有人給自己戴上毛茸茸的假耳朵,把自己打扮成一只猫;有人戴上三角帽和鐵鈎假手,把自己喬裝成加勒比的海盗;更有人給自己插上兩只黑色的大耳朵,毫無疑問,他扮演的一定是大名鼎鼎的米老鼠了。紅男緑女從他們身邊迅即劃過,這樣的情景在柯夫人華麗的生命樂章裏經常上演,却是第一次出現在戴葉小姐的眼前。她覺得眼前的景象璀璨絢麗到讓人眩暈的程度,不由得有些無所適從,但是她仍然盡力裝出高傲矜持的樣子,像所有初次參加社交舞會的女孩子那樣,盡量掩飾着自己的恐懼和緊張。男爵似乎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麽,於是默默地抓緊了她的手。

  舞會在劇場的芭蕾舞排練廳舉行,一進入這裏,戴葉小姐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無數緑色和粉白的梨花、梅花和玫瑰鋪滿了四面墻壁,墻壁上還掛着半邊在壁内的琴劍簫管,還有藍印花布紋樣的精緻摺扇。這裏儼然已經成爲了一座戲臺上才能見到的江南園林,不知是怎樣精心設計的,地面上竟多出了潺潺的流水,水中還漂流着點點落英。有人在亭臺旁婉轉地唱着旖旎的曲調,那歌詞更是撩人遐思。

  “投君懷抱裏,無限纏綿意。花落春無語,柳鶯婉轉啼。水城梵若,船歌兒隨着微風;回到你夢裏,與我的往日相逢……”

  戴葉非常感動地看着這一切,呆呆地望着男爵英俊的面龐,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男爵只是笑着看她美麗柔弱的面孔,然後輕聲問:“這是我送給你的訂婚禮物。喜歡嗎?”

  戴葉使勁地點點頭,然後又問:“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喜歡白色的梅花,你是從哪裏聽説的?”

  男爵猶疑了片刻,笑道:“前幾天我遇到一個朋友,他説是你的崇拜者,知道你喜歡這樣的花,所以我就——”

  戴葉的眼前馬上浮現出魅影憂傷的面容,那個可怕的風雪之日又在她腦海里盤旋着,她感到非常壓抑,於是喃喃地看着水面的落花,凄然道:“不,我的最後一個崇拜者,他已經死了。”

  男爵拉着她的手驟然鬆了一下,但旋即又握緊了。兩個人神情復雜地對視一下,都在對方的目光裏找到了逃避的神情。然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想着,既然不能知道對方的秘密,那不如就不管這些,盡量愜意地過好今晚吧。或許,其他的人也是這麽想的呢。

  一陣悠揚的樂聲響起,是柔軟輕快的爵士曲風。戴葉覺得遠處那個穿着白底緙絲紅色折枝花樣旗袍,手執羽毛摺扇的女子有些面熟,等走近了一看,却是她漂亮的朋友,如今却顯得有些妖嬈的吟鳳。只見她身後還有幾個紅色緞子旗袍的女子,手裏也是一樣美麗的摺扇,她們衆星拱月似的圍着吟鳳,在此刻,她成了歌劇院裏最耀目的明星。

  吟鳳頑皮地對戴葉擠了擠眼睛,戴葉温暖地一笑,悄悄對她竪起了大拇指。吟鳳把羽毛摺扇緩緩打開,遮住半邊面孔,輕柔地唱道:“如果没有你,日子怎麽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如果没有你,日子怎麽過。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

  周圍的舞女們嬌媚地舞動着腰肢,戴葉小姐不由得聽住了,不是因爲那歌曲多麽動聽,而是歌詞觸動了她的心事。男爵神情復雜地望着她,無端地覺得,這個美麗的小葉子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遥遠了。柯夫人看到了這個尷尬的局面,趕緊把男爵拉到一邊跟柯先生的故交們聊天去了。

  穿旗袍的歌女們紛紛散去,一陣悠揚的胡笳聲從遠處傳來,大廳裏逥盪着一個女子縹緲的歌聲。

  “樓蘭的正午,公元前的邊關。悠悠的駝鈴,逥盪了幾千年——”

  和聲沉静悠揚地響起。

  “古老的情人,中亞西亞草原。隔世的夢裏,深藍色的眼——”

  無數穿着西域服飾,圍着面紗的女子簇擁着一個麗人走來,那麗人的大半個身子都被金色的紗巾包裹住,只露出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那眼睛對着吟鳳狡黠地一笑,吟鳳驚喜地對戴葉叫道:“那是我媽媽!”戴葉定睛一看,果然是風韵不减當年的王夫人。只見她做了一個美麗的西域手勢,跟水榭舞臺上那些合唱隊員們一起唱道——

  “我看見流沙河水,我看見大漠孤煙,我看見遥不可及的地平綫。我看見絲路萬裏,我看見白發三千。我看見海市蜃樓塵封着諾言!……”

  羯鼓和琵琶的聲音匯成磅礴的交響,歌聲在盪氣逥腸的樂曲中結束了,衆人先是愣了幾秒鐘,既而喝彩無數,掌聲雷動。王夫人優雅地對觀衆鞠了一躬,到後臺换服裝去了。衆人的興致正到濃快處,忽然水面上傳來幽幽的歌聲,聽起來縹緲而憂鬱。

  “今夕何夕兮……”

  歌聲只一句就煞了尾,但戴葉小姐却呆立在那裏,驚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知道自己聽見了什麽,那是已經死去的人的聲音,那是逥盪在劇院地下空間的,幽靈的歌聲。

  魅影或許真的没有死,他還活着。

  一片讓人不安的寂静之後,忽然從大廳的一個角落傳來了低沉而富有誘惑力的歌聲。

  “——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兒一點也不稀奇,女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没什麽了不起。”

  在場的女士都發出嘲諷的嘘聲,男士們則會心一笑。柯夫人和柯先生相視一笑,當年,這正是他們兩個演繹得最好的一首曲子。

  一個穿着中世紀服裝的男人從小亭子後頭走了出來,慘白的輪狀圈領和臉上的骷髏象牙面具都給人以不祥的感覺。他全身的服裝都是紅色的,是那種火焰一樣耀眼的顔色,幾乎可以讓人的眼睛因爲注視它而失明。他邁着輕巧但穩健的步伐走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眼睛裏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美麗的戴葉小姐。

  不錯,這個人正是我們的葉戈,所謂的歌劇魅影。他今天到這裏來,正是完成自己跟男爵達成的約定。至於剛才那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詞,完全是他内心挣扎的結果。其實他渴望着自己能够得到戴葉的寬容和理解,他非常想把一切都告訴她,知道這樣就能贏得她的愛情,同時他還想把那首美妙的《夜之樂章》獻給自己的愛人。但是兩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痛苦地記起了自己的使命,於是哀怨的《越人歌》生生被他壓了下去,换成了陰沉諷刺的《卡門》。他飽受煎熬的歌聲還在繼續,他很難過地看到,戴葉小姐因爲他的唱詞而顫栗着,眼神裏帶着恐懼和哀怨。他在心裏對她説了聲“對不起”,克制着痛苦和衝動,强迫自己把剩下的部分唱完。

  “什麽叫情,什麽叫義,不過是大家自己騙自己;什麽叫痴,什麽叫迷,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是女人我都喜歡不管窮富和高低。是女人我都抛棄,不管你再有魔力——”

  戴葉非常悲哀地發現,眼前的他根本就没有説出自己的真心話。他的每一句歌詞都在訴説着恨,但是他的每一個眼神都告訴她,他熾熱地愛着她。但是他爲什麽要這樣傷害别人也傷害自己,他到底想隱瞞什麽?又或許,他乾脆就是因爲男爵的魯莽徹底心灰意冷,所以用這樣决絶的歌詞來與她訣别?

  “你要是愛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氣,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裏!——”

  魅影唱完最後一句,忽然一股水流從池塘裏昇起,在半空形成一道面具形狀的水幕。衆人都驚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當水幕消失,水全部落回池子的時候,魅影也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戴葉面色蒼白地跑到池塘邊上,看見一個精緻的筆記本躺在地上。她把筆記本打開,發現裏邊是用蠅頭小楷寫的一個劇本,題目名叫《傷逝》。

  

  當天晚上回到家,男爵没有多坐就跟戴葉告辭,戴上帽子出去了。戴葉哭泣着關上房門,覺得雖然自己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没做,却已經把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傷害了。此後無論發生什麽,他們三個都永遠回不去了。

  戴葉回頭望着自己布置的聖誕樹,在燭光和吊燈的柔光下閃爍着美麗的色澤。那些白色和藍色的天使和小鈴鐺似乎都在對她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却依舊痛苦哀傷。她幾乎是故意把聖誕樹布置成這種色調的,因爲藍色、銀色和白色在她看來,都是代表憂鬱的顔色。這棵樹是如此憂鬱,一如她此刻飽受矛盾鬥争之苦的脆弱心靈。

  雪停了,但是月亮没有出來。城市的夜晚静得如此反常,幾乎讓人聯想到可怕的死亡。一陣可怕的尖叫從城市的某個角落飄散出來,然後一切復歸平静,夜色如漆,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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