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更詳細的組合查詢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你真的跟那個魅影説話啦?”

  “他叫魅影?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

  戴葉小姐歪在鬆軟的席夢思床上,手裏抱着一個干花填充的枕頭,漫不經心地問道。

  吟鳳偏過頭一笑,輕聲道:“其實呀,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麽名字。但是關於他的傳言相當可怕,我們都當鬼故事來聽。我媽媽是想保護你,怕你聽了感覺不舒服,所以你才不知道的。你不會怪她吧?”

  看見吟鳳一臉嚴肅的樣子,戴葉忽然感覺好笑起來,道:“我爲什麽要怪她呀,這些事情我早晚要知道的。你知道嗎,他唱歌的聲音可好聽了。”

  “是嗎?那他帥不帥啊?”

  戴葉小姐忽然想到那張扭曲的臉,心裏不由得一緊,但轉念一想又釋懷了。

  “戴着面具的時候很漂亮,是個大大的美男子。”

  吟鳳的神色凝重起來。

  “那要是不戴面具呢,什麽樣?”

  “比鬼還恐怖——我是説面具遮蓋下的半張臉。”

  “那你還喜歡他?”

  “净瞎説。”戴葉不好意思地低頭道,“我哪有喜歡他。”

  “喔唷,口氣都曖昧成這樣了,還説不喜歡?——”

  “你再胡説,我可不理你了啊。”戴葉正色道,起身到鏡子前梳理起頭髮,“其實他很可憐的,一個人生活在那樣一個世界裏,雖然周圍的景色都很漂亮,但是没有人跟他一起欣賞。你想想,那種感覺一定很孤獨。”

  吟鳳被她話裏傷感的語調感染了,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人怎麽樣?”

  “好極了,你知道嗎,我很冒失地把他的面具摘了下來——”

  吟鳳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驚叫道:“你摘他的面具了?!”

  戴葉非常迷惑地看着滿臉懼色的伙伴,詫异地問:“你這是怎麽了?我是無意的!”

  “可是你知道嗎,上一個摘他面具的人已經死在地下室裏了,聽説就在那池子下面——”

  戴葉的梳子“當啷”一聲掉在地板上,她的臉色也開始發白了。

  “你没開玩笑吧?”

  “我也是聽别人説的,不過據説有人在附近的河裏看見了那個人的屍體。——等一等,不對,那就不可能是他干的了,我媽媽説——”

  “你媽媽説什麽?”

  吟鳳忽然發現自己説漏了嘴,趕緊改口道:“没什麽,她説她相信他。”

  “哦。”戴葉小姐回到梳妝檯前坐下來,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起碼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一個魔鬼在一起。”

  “你一定是喜歡上他了——我是説想跟他交朋友。”

  戴葉微笑着點了點頭。

  “當然想,可是我覺得他太高貴了,我怕我自己配不上他。”

  “可是你剛才還跟我説,連他都把你的歌聲當成天籟。”吟鳳笑道,“再説了,這個歌劇院换了不少女高音,就是因爲不合他的胃口。柯夫人不就是例子?”

  戴葉沉默了半晌,問道:“我聽説她回來了,是真的嗎?”

  吟鳳有點不屑地晃了晃手裏的小荷包,緩緩道:“是啊——我真不知道她怎麽還敢回來,前幾個女高音都是一出事就銷聲匿迹,要麽就躲到别的城市里去了。可是她居然把自己往老虎嘴巴裏送!”

  “怎麽了,難道他會很粗暴地對待她嗎?”

  “最多也就是惡作劇。”吟鳳撲哧一笑,悄聲道,“你知道嗎,上次有女高音因爲不聽他的勸説,掉進了下水道裏,半個小時以後才被人撈上來。”

  戴葉雖然笑出了聲,但還是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老天爺,他爲什麽要這麽做?”

  “因爲那些人的嗓子都太難聽了,對他來説。他不喜歡整場歌劇都聲嘶力竭的那一類演員,他喜歡的是你這種類型的。”

  戴葉有些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我這種——類型?”

  “對,你這種類型。你的樂理或許不如别人,但是你有天賦,而在他看來,有天賦勝過其餘的一切。這就是爲什麽你能够在演出當晚獲得跟他相處一夜的殊榮。”

  戴葉覺得“相處一夜”這個説法有點彆扭,又找不出别的詞句來替代它,只好繼續保持沉默。過了一小會她才問:“那就是説他欣賞我?”

  吟鳳詭秘地一笑,把嘴貼到她耳朵上,笑着説:“我想他簡直愛上你了。”

  戴葉喫驚地看了她一眼,道:“不會吧!”

  “那種玫瑰花通常是他自己佩帶的,從來没有送給過别人,即使是他從前最喜歡的女高音。你説這是不是非同尋常啊?”

  “也許吧。”

  戴葉忽然感覺自己有些累了,她很抱歉地對吟鳳一笑,吟鳳很默契地點了點頭,跟她道了午安,笑着走了出去,并且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戴葉踱到書桌跟前,忽然想寫點什麽,但是她真正把筆記本打開,却發現自己什麽也寫不出來。

  “我大概真的太累了。”她想,“現在得好好睡一覺。”

  她把筆記本放回桌鬥裏,懶洋洋地回到床上,抱着干花枕頭進入了夢鄉。

  

  “她要休息?那演出怎麽辦,難道讓觀衆白白等着?”

  王夫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兩位經理。

  “先生們,你們最好自己拿主意。如果歌劇魅影真的要求讓戴葉小姐上場,而她又没有什麽充分的理由拒絶的話,她就只能答應。”

  “誰給他這樣大的權利,可以把我們劇院的演員玩得滴溜亂轉?簡直是豈有此理!”

  安彼得非常憤怒地叫着,但是蕭浜叫他不要着急。

  “或許我們可以考慮讓柯夫人擔任替補。”

  安彼得疑惑地看着他,但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笑着點了點頭。

  王夫人嘲諷地看着眼前這兩個人,行了個屈膝禮,非常優雅地退了下去。

  

  “我换衣服去了,請您不要進來。”

  魅影獨自走進花梨木衣櫃後頭的暗門,把門從裏邊關上了。他對着有一條小裂紋的穿衣鏡,慢慢把長衫和中衣脱了下來,然後看着自己在鏡子裏的樣子。

  鏡子裏是一個筋肉結實的高大男子,像一座厚實的大山,跟他右臉那略微清秀的五官不大相配。他笑了笑,下意識地收緊了肱二頭肌,做了一個運動員的動作,然後又自嘲地放下雙手。是啊,或許光看這身肌肉,地面上的那些人還能够接納他。他冷笑一聲,可是接納了又怎麽樣?他這樣的人見了天日,没了面具,只能在街頭賣一輩子的苦力,要麽,就是被人引入歧途,抓到監獄裏戴脚鐐,吃牢飯——總之,在那些人的富貴眼睛裏,長成這樣的人是不配擁有幸福了。想到這裏,他默默地攥緊了拳頭。全身的肌肉閃爍着古銅色的光澤,跟他眼睛裏讎恨的眼神交織在一起,讓人望而生畏——其實,他並不是没有上到地面去過,只不過他總是在白天穿上破爛的衣衫,挎個竹籃,跟一群沿街乞食的可憐人混在一起。他臉部的殘疾總能讓他要到不少錢,但是在一天結束的時候,他會把這些都分給那些更需要錢的人。慢慢的,他的名聲在外面流傳開來,都説他是個慷慨的叫花子。對於那些跟他一樣不幸的人,他總是很慷慨的。

  我不配嗎?真正不配的應該是他們。那兩個猪腦子憑什麽當上了劇院經理?不過是因爲在垃圾回收行業發了筆財,就敢於妄稱自己懂得藝術,難道天才和金錢可以相提並論嗎?真是可笑。這倒罷了,他們竟敢違拗他的意志,讓那個賣弄風情的柯夫人重新登臺。如果不給他們一點顔色,大概他們都要忘記自己姓什麽了!

  魅影把西裝换好,拉上衣櫃的暗門,從帷幕後頭走了出來。

  “難爲您總是想着來看我。”

  “不必客氣,我欣賞你的才華,所以才對你另眼相看。但是有件事情我得求你,這次千萬不要再干把人扔進下水道裏的事情了。外邊都在傳説你殺過人呢。”

  魅影笑了一笑,説:“是殺過人,不過只有一個。那一個人已經讓我的良心這麽多年來一直隱隱作痛,我怎麽還敢去謀害第二條生命?放心,她頂多變成一只哇哇叫的癩蛤蟆——只是比喻,至於她美麗的形象麽,我想不會受到絲毫的影響。要知道我雖然不喜歡她,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對面的女子一笑,點頭道:“這就好。我該回去了,改日再來瞧你。”

  “您去吧,恕我不能遠送了。”

  女子乘着小船漸漸去遠,魅影有些惆悵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心想,我究竟爲什麽要住在這裏,今天晚上即將發生的一切,又都是爲了什麽?

  他緊了緊領結,回去準備下一部歌劇的劇本了。名字他已經想好,就叫做《唐潢的勝利》。

  

  “這兩個傻瓜早晚得把我們的劇院毁掉。”王夫人焦躁不安地説,一邊亂七八糟地踱着步子,“居然讓那個狐狸精重返舞臺,他們是根本不把魅影這個人放在眼睛裏呀,再這樣較勁下去,我們恐怕得停業關門了。”

  “不是説做替補嗎?”吟鳳天真地望着母親,似乎不明白她爲什麽如此激動。

  “替補?”王夫人嘲諷地苦笑一聲,“替補,天曉得!戴葉到現在還不肯出演女主角,替補,替到最後就接替戴葉上臺了!他們的把戲我還不清楚?”

  “可是小葉子確實没有空啊,我想也不能够太怪兩位經理。”

  “吟鳳,你太幼稚,連這樣的問題都想不清楚。”王夫人正色道,“關鍵問題不在於有没有替補,我想魅影也不希望他的劇院因演出砸鍋而出醜——問題是誰來當這個替補?難道全世界的女高音都死光了,只有她柯碧雲能勝任這個角色?——算了,我們等着看好戲吧。今天我已經——”

  “你已經什麽?”吟鳳覺得母親似乎要告訴她什麽,非常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没什麽。”王夫人下意識地擺了擺手,没再多説話。今天自己已經説得太多了,她覺得。

  “我得馬上去找戴葉,如果事情真像你説的那樣,那個夫人的角色就必須讓她出演,否則會出事的。”

  “你等——”

  没等王夫人説完,吟鳳就一溜煙跑了出去。王夫人倚着門框,默默地嘆了口氣。

  “真是個不經事的倒霉孩子。”

  

  “你要是不去演出,今天晚上也許會出大亂子的!”

  “誰告訴你的?”

  “我媽媽。”

  戴葉笑着點了點頭,説:“我就猜到是她——對了,她跟魅影一樣,都喜歡唱那出《牡丹亭》。”

  “别打岔,説正經的。你到底去是不去呀?”

  “我肯定不演女主角的。”

  吟鳳有些生氣地放開了戴葉的手,道:“你怎麽能這樣呢,明明知道魅影不會放過柯夫人的。”

  “她自己想上去演出,又不是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能攔得住的。”戴葉非常不屑地説了這一句,從銀盒子裏取了一顆話梅,輕輕地含在嘴裏。

  “你還在爲她搶風頭的事情生氣呀?”

  “我有什麽生氣的?我一個孤兒,又不想標榜自己是什麽貴族後代,唱好了萬衆矚目,唱得不好再回來跳我的芭蕾,根本没什麽損失。關鍵是她的做派太叫我看不上,你瞧她巴結柯靈男爵的那個樣,簡直巴不得做他的情人。”

  “戴葉!”吟鳳責備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這樣刻薄的話是從她的嘴裏説出來的。

  “好啦,我偶然發一次火麽。要是每天都做‘fair lady’,喔唷,那我還不要憋死了。好啦,説到底,你是勸不動我了。如果魅影手下留情,只給她一點小教訓的話,或許她可以因此長點記性,這也是説不定的事情哦——”

  “上帝,你今天似乎比我更没心没肺啊。好了,我也説乏了,不談這個。你最近有没有出去逛街啊?”

  “没有,怎麽了,街上有什麽新東西嗎?”

  戴葉小姐像所有小女生一樣,一聽到逛街兩個字就兩眼發亮。

  “我就知道你會感興趣的,哎,”吟鳳興奮地貼着戴葉的肩膀説道,“最近興隆街那一帶又有新首飾了,你想不想去看啊?”

  “我得先知道是什麽款式啊,上次你給我買了一對米老鼠一樣的鑽石耳環,我還没找你算賬呢——雖然是假冒僞劣,但是也太没品位了吧,我都不敢戴到街上去了。”

  “好了,這次不會啦。哎,有一種耳環,是黄銅做的,不過很輕,是用音符做造型的,你喜不喜歡?”

  “音符也有好多種的,你説哪一種啊?要是休止符的話,那我全部都不喜歡。”

  “是八分音符哎,喜歡嗎?”

  戴葉聽了也高興起來。

  “真的嗎?——那你等演出完了帶我去,就這麽定了。”

  “好説。”吟鳳看見好朋友心情好了,也就開心多了。“只要你高興就好啦。”

  “恩,我知道。”

  下午的陽光照在兩個女生的卷發上,散發出金色的光芒,空氣裏有一種新曬被子的清香,也許,那就是温暖的味道。

  

  “一個女戲子居然讓你五迷三道的,你可真是我養出來的好兒子!”男爵夫人非常惱怒地摇着手裏的鵝毛摺扇,一邊盡量冷静地説道,而男爵始終在一旁沉默着。但是聽到“女戲子”三個字的時候,他再也沉不住氣了。

  “請原諒,母親,我想她不是什麽女戲子。”男爵冷冷地説道,把葡萄酒倒進水晶杯子裏,手握杯柄,緩緩地摇晃着,看着那玫瑰色的液體在杯子裏旋轉。“您如果不喜歡她,可以直説,但是不要拿這樣的稱呼來侮辱她。”

  “戲子就是戲子。”男爵夫人非常頑固地説道,“無論世道怎麽變化,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兩句話是不會變的!”

  男爵把水晶杯重重地放在檀木桌子上,眼神裏閃射出憤怒的寒光。

  “我請你自重,柯氏男爵夫人。”

  男爵夫人冷笑一聲,挑釁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你竟然敢跟我這樣説話?”她點了點頭,慢悠悠地説,“好啊,真是我的好兒子。你們父子倆都是喜歡女戲子的貨色,别打量我不知道!”

  “那也比喜歡男管家的貨色强上那麽一點。”

  男爵夫人狂怒的站起身來,吼道:“你怎麽敢——”

  “我怎麽敢如此地冒犯你,是吧?很好。我想可以把英國管家詹先生叫進來問問,他到底喜不喜歡你這位高貴的夫人。如果喜歡,那我的話决不收回。”他頓了一下,微笑地看了他母親一眼,繼續道,“絶不。”

  男爵夫人已經氣得渾身亂戰,她把羽毛扇子扔在米色提花沙發上,指着男爵的鼻子,却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半晌方顫巍巍地道:“你——你這個不孝的逆子——”

  “你這個不忠的寡婦!”男爵把酒杯一摔,“豁啷”一聲脆響,男爵夫人被唬了一跳,一句話也不敢再説了。“你以爲我不知道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你跟管家眉來眼去的事情?我父親是對你不忠,但是你怪不得他,爲什麽呢?因爲有你的紅杏出墻,才有他的心猿意馬!你跟管家攪在一起,他跟女演員打得火熱——多好的一對男女啊,赫赫揚颺的男爵夫婦!别叫我惡心了。他至少還知道疼顧我,你呢?父親離開你以後,你是怎麽對待我的?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你説够了?”男爵夫人擺出一副端莊高貴的架勢,想震懾住自己失去理智的兒子,“你是想讓整個梵若城的公民都看我們家的笑話,是嗎?難道我和你父親犯過錯誤,你就必須得重蹈覆轍?我可没聽説過這樣的邏輯!”

  男爵夫人重新回到沙發上坐了下來,銀質燭臺的微光照亮了她已經蒼老的面容。男爵不無譏諷地對她鞠了一躬。

  “抱歉,我的母親,我剛才嚴重地冒犯了您。不過請允許我提醒您,您的出身並不比我們的戴葉小姐高貴,您不過是一個小市民的女兒,爲了貪圖錢財嫁給了我父親。我敢擔保他從來没有愛過您,至於您如何,我不得而知,不過我想也好不到哪裏去。您盡可以嘲笑戴葉小姐的出身,至少她是個伯爵的後裔,而你,我親愛的媽媽,你什麽也不是。”

  男爵夫人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她感到自己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羞辱。

  “你會爲你説的這些話付出代價的,我的孩子!”她惡狠狠地叫道,但男爵仍然報以令人惱火的微笑。

  “很好,我的母親。不過請您記住,柯氏男爵的稱號只屬於男性,而你,我的母親,非常抱歉,您姓黄。黄跟柯扯不上多大關係,哪怕在《百家姓》裏也是如此。”

  他飛快地對着母親鞠了一躬,不等她再説什麽,就“砰”地一聲關上了橡木大門。

  “讓她一個人在裏頭生悶氣吧,”他心想,“雖然我今天的確很惡劣,但是比起她從小對我進行的精神虐待,這點不孝實在不算什麽。”

  他把僕人叫來,吩咐他幾句話,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更衣,準備去看今晚的演出了。

  

  戴葉小姐和吟鳳在通向歌劇院的馬路旁慢慢走着,香樟樹在人行道上遮天蔽日,戴葉抬頭看着那些濃密的樹陰,非常神往地説道:“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想,大概最動聽的音樂,就是能够像吹過這些樹梢的微風一樣,不需要任何語言,就能把人的靈魂帶上天堂。”她笑着看了女伴一眼,接着説,“音樂跟夢想的天堂。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氣?”

  “不,哪裏,我覺得你簡直就是一個哲學家。”吟鳳開心地笑着,摟住她的肩膀道,“吹過香樟的風,恩,如果真有這樣的音樂,我就是死了也要聽一聽。”

  戴葉没再説話,兩個人沉默了許久,只能聽見她們的雙脚踩着落葉的聲音。半晌,吟鳳問道:“我今天上午幫你買了那些首飾,你覺得滿意嗎?”

  “有些我還没來得及戴呢——不過現在我戴着的這對耳環,我很滿意,謝謝你。”

  戴葉對她燦爛地一笑,順手摸了幾下那對蝴蝶形狀的藏銀紫水晶耳墜,又説:“可是造型夸張了點,要是平時出去買東西,我才不戴這樣的呢。”

  “你現在是明星了,戴它的機會多得是。”吟鳳非常羡慕地説道,“也説不定啊,哪天連東西都有别人替你買,你就完全不用自己操心了。”

  “好啦,别給我灌迷魂湯了,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戴葉低下頭,輕聲道,“我不過是從芭蕾舞演員烏鴉變鳳凰的人,他們都在説我其實是爵爺的情婦。小報裏的消息説我跟他上過床——”她忽然抽泣起來,“他們没有心肝嗎?怎麽可以這樣誹謗我?”

  吟鳳有些慌張地幫她擦去泪珠,勉强笑道:“人出了名,這樣的謡言是難免的。他們再怎麽説,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你又没有損失什麽實質上的東西,謡言過些日子就没有人關心了,不是嗎?”

  戴葉抬起頭來,感激地看着吟鳳,柔聲道:“你説得對。”

  她自己把眼泪擦乾净,繼續往劇院的方向走,不多時就到了劇院大門口。她正要踏上開頭的幾級臺階,剛剛綻開的笑容忽然僵在了那裏。

  “這——這是誰做的?”

  吟鳳這才發現,原本在戴葉的休息室裏放着的那些海棠和梨花都被扔在這裏,還故意用鞋子踩得一塌糊涂。本來潔白的花瓣全部變成了臟兮兮的殘渣,看起來分外可憐。

  “太過分了!一定是那個狐狸精幹的,我找她算賬去——”

  吟鳳剛要衝進去,被戴葉一把抓住,只好退了回來。

  “你急什麽,要算賬也不是這麽個算法。我們當然得進去,不過你要裝作什麽也不曉得,什麽也不知道。我會讓她知道,我不可能永遠做一只沉默的羔羊。”

  戴葉小姐把旗袍外的披帛整整好,高傲地走進了天堂歌劇院的大門。

  

  休息室裏,兩位經理正團團圍住柯碧雲,滿臉諂媚地給她送這送那,那些珠寶和絲綢的光芒把本來就過分華麗的休息室映襯得更加讓人頭暈目眩了。

  “多謝,這鑽石首飾很可愛,改天我一定讓我先生過來謝謝你們。”

  “哪裏的話,我們自然是要謝謝你的,因爲你臨時救場的關係,我們——”

  戴葉小姐輕柔地推開兩扇沉重的雕花大門,冷若冰霜地走了進來。

  “晚安,先生們。”

  柯夫人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姑娘的打扮,她簡直就是專程來挑釁她的美麗的。只見她把頭髮梳成一個高高的蟠龍髻,髮髻上戴着兩朵清麗的水緑芙蓉,還有兩支藏銀蝴蝶發簪,映着玲瓏剔透的一對耳墜,越發顯出她羊脂玉一樣雪白的皮膚,烏黑的秀發,還有紅潤的嘴唇,以及玫瑰色的雙頰來。那對閃閃發亮的大眼睛裏藏着一些不友好的信息,她看了以後感覺非常不愉快,於是緩緩地開了口。

  “很抱歉,戴葉小姐,今天晚上我搶了您的角色,我感到萬分的歉意。”

  兩位經理剛想説些討好的話,被戴葉小姐銀鈴般動聽的聲音給堵了回去。

  “我親愛的夫人,跟您同臺演出我感到非常榮幸,不過——”她輕輕頓了一下,把手裏綉金的乳白摺扇打開來,氣定神閑地扇着風,“不過我今天實在是不大舒服,嗓子干得很,再説這角色没有臺詞,誰來演都行。我看,還是讓我的朋友吟鳳小姐來扮演這個角色吧。先生們,你們説呢?”

  她摇着摺扇的神態就好像是一位儀態萬方的女王,由於看出了氣氛的緊張,所以兩個經理都没説什麽,半晌,蕭浜才遲疑着開了口。

  “小姐,您説得很對。但是那個侍女的角色該怎麽辦呢?”

  “侍女啊——”她下意識地看了柯夫人一眼,覺察到她的嘴唇在發抖,於是微微一笑,“那個角色太小兒科了,我看,就讓那些無關緊要的芭蕾舞演員演吧——反正誰上場都一樣。是吧,我們尊敬的柯碧雲夫人?”

  她譏誚地看着柯夫人,故意把“無關緊要”這四個字做了强調。柯夫人的臉色已經發白了,但是爲了面子,她仍然保持着沉默。

  “抱歉,我的經理先生們,我的臨時變卦恐怕使你們很爲難。但是今天晚上柯靈爵士約我到包厢看戲,而他是我在這個劇院的保護人,也是你們的投資商,我想你們不會不同意已經在舞臺上忙碌許久的我,偶然這樣地輕鬆一下吧?”

  “當然——當然不介意,我的小姐。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找我們。”

  兩個經理非常真誠地對着戴葉小姐鞠了一躬,目送她和吟鳳離開了休息室。柯夫人看着兩個姑娘遠去的背影,舌頭好像打了結似的,完全失去了反唇相譏的能力。

  “真過癮,你怎麽想到的?”

  “用點腦子,很簡單。”戴葉小姐邊走邊略微得意地説道,“我就知道我説我去柯爵士的包厢看戲她會氣得發瘋,看來果然如此。看她下次還敢不敢背着我作踐别人送給我的禮物了。”

  “那爵爺知道你要跟他一起看戲嗎?”

  “現在還不清楚,但是我想他一定會答應的。我的頭髮没亂吧?”

  吟鳳笑着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覺得她今天真是容光焕發,於是笑道:“你看起來美極了。”

  “真的嗎?”戴葉小姐狡黠地笑了一下,“那就再好不過了。演出完了到休息室找我,我請你吃宵夜。”

  “好的。”

  兩個人的身影穿過懸掛着水晶吊燈的長廊,消失在演出大廳的入口。所有的燈光已經亮起,猩紅色的大幕已經拉上,一切都預示着,一場華美的演出就要開始了。

  

  “三月陽春江南緑,醉入花叢誰人語?桃花塢裏暗香浮,難忘故鄉圖。六月仲夏草飛舞,雜花生樹瓜洲渡。舊曲新詞無人和,只憶故鄉,只憶故鄉賦。……” 

  演出剛開始的時候,坐在三樓5號包厢的男爵神情肅然,顯然没有從剛才跟母親的争吵裏緩過神來。但是這首曲子的第一個音符飄進他耳朵的那一刻,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那旋律簡直太熟悉了,戴叔叔的小提琴,和着戴葉稚嫩但清亮的嗓音,是他童年裏最美好的記憶。他無法忘却,這些記憶一旦被唤醒,每個細節都顯得那麽清晰,仿佛是昨天才剛剛發生的。可是柯夫人演繹得並不好,她除了在爵士心頭唤起一陣久違的温柔以外,似乎完全是在演繹另外一首歌曲,只屬於她的,需要華麗的高音技巧的咏嘆調式歌曲。但是她忘記了,這樣一首純東方的音樂,需要一個真正心地純潔,柔腸萬種的少女來表達,而她,只適合那些充滿了激情和欲望的音樂。 

  一段間奏過後,柯夫人又極其賣力地唱了下去。 

  “九月秋蟬伴暮鼓,白發娘親暗思度。遊子何日踏歸途,斷腸故鄉路。臘月飛雪百花枯,獨有梅枝鎖冷酷。孤煙大漠天涯暖,寂寞故鄉,寂寞故鄉土。——” 

  柯夫人秀完了最後一個華美的高音,把一個柔情似水的少女生生唱成了慾火攻心的貴夫人。——雖然這個角色是一位美麗的夫人,但劇情要求她在這一幕必須得表現出少女一樣的純情和細緻。但是柯夫人把這些全弄擰了。觀衆仍然熱烈地鼓掌,可是誰都知道這掌聲裏隱含着多少的漫不經心——只有柯夫人一個人認爲自己唱得真是好極了,不顧故事情節的限制,往三樓的5號包厢抛了好幾個媚眼。坐在爵士身旁的戴葉小姐摇着扇子,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 

  “她看起來真迷人,是不是?”戴葉小姐輕聲問道。

  男爵微笑着轉過頭來,在她耳畔低語道:“我想,今天這裏所有的女士加在一起,也没有你一個這樣幽雅動人。” 

  “是嗎?”戴葉小姐譏諷的笑意更明顯了,“不過我一向不認爲自己非常迷人,如果别人這樣説,我只會認爲他們在討好我。” 

  男爵以爲她在責怪他對柯夫人演女主角的事情不聞不問,於是抱歉地笑道:“你今天比她迷人多了。” 

  “誰?” 

  “柯碧雲女士。” 

  戴葉發現他臉上的表情完全不是她所期待的,於是冷冷地道:“我並不指望自己能比她漂亮多少,我太知道自己的斤兩了。我也不指望您今天晚上能用她來襯托我的美麗,并且借此取悦我——請原諒我用‘取悦’這個詞彚。我想我們是平等的,誰也不需要討好誰。假如我真的很漂亮,那麽你贊美我就好了,犯不着扯上别的什麽人。我就是我自己,我不喜歡有人拿我跟其他女人做比較。請您相信我,這不是一個淑女指望得到男人注意的時候説出來的花言巧語,這是我的真心話。” 

  男爵顯然没有想到他曾經温柔可愛的小葉子會説出這樣不友善的話,他的臉略微紅了一下,不知道該説些什麽才好。演出繼續着,舞臺上的燈光把戴葉小姐的臉龐映照得分外真切,他可以看見每個細節,從她眼角那顆泪痣,到她有些嬌嗔的嘴唇。他的心情不自禁地打起鼓來,一種以前從來没有過的感情在此刻油然而生。 

  “我爲我的虚僞向你道歉,如果你覺得我們應該完全敞開心扉,坦誠地面對彼此,那麽就當我是你久别重逢的一個朋友好了。” 

  戴葉小姐没説什麽,只是摇了摇手中乳白色的摺扇,對爵士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已經包含了她所要表達的一切東西——寬容,理解和友誼。男爵很高興他的女伴能重新高興起來,於是把禮服領口上别的那朵白色栀子花摘下來,輕輕放在戴葉小姐手裏。戴葉小姐接過花朵,對着他嫣然一笑,那一刻,男爵感到全世界的春天都聚集到這個包厢裏,而自己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舞臺上的柯夫人雖然在强顔歡笑,其實心裏已經對戴葉小姐恨得咬牙切齒。而在劇院穹頂的暗門旁邊,一個戴着面具的身影也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要忘記有多難,離相遇有多遠。你不在我身邊,怎麽辦?亂漸欲迷人眼,醒怎麽這麽難;你不在我身邊,我的愛——” 

  戴葉覺得自己已經取得了完全的勝利,柯夫人今天晚上似乎是想盡辦法演唱適合戴葉小姐的曲目,全然不顧自己完全不適合這樣的表演風格,所以她簡直就是想盡辦法讓自己陷入尷尬和窘迫的境地。觀衆席上的人有一半聽過戴葉的歌聲,此刻都不約而同地抿起嘴唇,這意味着這些行家已經開始對柯夫人的歌聲挑剔和不滿了。穹頂那裏的魅影也覺得這樣的歌聲簡直叫人無法忍受,他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男中音開始説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三樓的5號包厢應該留給我嗎?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如果讓這個已經過氣的柯夫人登臺表演,會招致可怕的灾難嗎?——” 

  所有觀衆都驚恐地回望着,找尋聲音的來源,穹頂上龐大精緻的水晶吊燈閃着詭异的冷光,仿佛整個夜晚都被劇院的幽靈給控制了。後臺管理道具的畢先生趕緊往通向穹頂暗室的樓梯跑,而那個神秘冷酷的聲音已經跟魅影本人一起消失了。 

  “天哪,是魅影!他就在那兒——” 

  吟鳳的話還没有説完,就被柯夫人尖刻地制止了。 

  “小蛤蟆,你的職責只是沉默。”她立即對觀衆嫵媚地一笑,“抱歉,我這個配角第一次演出,還不大稱職。” 

  包厢裏的戴葉小姐臉色發白,氣憤地睁大了眼睛。她早就料到這個賣弄風情的女人會報復自己,但是她没想到她會利用敵手的朋友敲山震虎。這辦法太惡毒了。她對吟鳳投去一個抱歉的眼神,可是吟鳳沉浸在自己的羞慚和失落裏,根本没有看見。 

  男爵看了身旁的戴葉一眼,已經舒展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安静地注視着舞臺上假笑的柯夫人,覺得她跟自己的母親有太多相似的地方。當初他也只是出於禮貌才贊助這個自作多情的女人的,現在,他更是一點也不喜歡她了。 

  “讓她成爲這裏的主角真是個錯誤,”他想道,“這個倒三不着兩的女人只配在家裏對着鏡子賣弄她的愚蠢和自私,根本不該站在這樣神聖的舞臺上——她只會讓這個神聖的地方被她的俗氣玷污。” 

  穹頂那裏的魅影也被這一幕激得怒火中燒,他暗暗想道:“很好,夫人,蛤蟆。是的,夫人,如果今天晚上您不改掉演唱前往您高貴的嘴巴裏噴香水的習慣,那麽,也許您就是今天晚上最耀眼的一只——蛤蟆。” 

  魅影的披風穿過密室裏的樓梯,消失在黑闇之中。燈光重新亮起,演出還將繼續。 

  柯夫人拖着那身湖藍色的改良漢服來到舞臺一側,在那裏魯媽已經把香水瓶子準備好。柯夫人有些夸張地張開她肉感的嘴唇,魯媽往她嘴裏使勁噴了兩下。 

  “記得下次可别噴我下巴上。”柯夫人接過魯媽遞過來的手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下巴,擔心把撲得太厚的粉給擦下來,所以動作輕得像鵝毛似的。 

  “對不起,大家——繼續欣賞節目吧!”柯夫人的假笑還在繼續着,觀衆席上的掌聲已經有了明顯的敷衍意味,只是我們的大明星仍然没有覺察出來。她太愛她自己了。 

  指揮繼續揮動他手裏那根木棒,演出順暢地繼續了,仿佛剛才的一幕根本没有發生。畢先生在劇院的内部設施間徘徊着,覺得有必要找出那個藏匿已久的幽靈,把他交給警察,這樣兩位經理就一定能讓他昇職了。可是他到現在也没找到魅影的半點踪迹,他就好像水滴一樣,在劇院的頂樓蒸發了,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在雨霧之巔,等夢與你相連,愛讓我在這裏,等——呃!——” 

  整個劇院的人都喫驚得張大了嘴巴,指揮的手停在半空中,保持着一個僵硬的姿勢。片刻之後,女高音的歌聲才繼續了下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呃!呃!呃!————” 

  劇院裏的人已經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柯夫人滿面紫脹,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魯媽,我居然唱不上去了——” 

  她哭喊着跑下臺去,場下的觀衆瘋狂地笑着,連眼泪都笑出來了。而在劇院一個隱秘的角落,注視這一切的魅影的嘴角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紋。 

  “這就是不聽勸告的結果,我尊敬的柯夫人。” 

  畢先生忽然看見那個穿黑色披風的人影躲在大幕上方的陰影裏,趕緊追了上去。魅影聽見他的動静,把披風一揮,一下跑出了幾丈遠。畢先生遲疑着追了上去,而此時,大幕已經拉上,而那些忍俊不禁的笑聲仍在觀衆中蔓延,久久不散。 

  “先生們,先生們,還有我們可愛的女士們,請安静,安静一下——”兩位經理一臉懊惱地從大幕後頭鑽了出來。“剛才的意外讓我們感到非常抱歉,演出將在十分鐘以内繼續,而戴葉小姐——”他們轉身指着三樓的5號包厢,“戴葉小姐將代替柯夫人出演這個角色。”

  觀衆們的掌聲像潮水一般經久不息,戴葉小姐看着樓下那些贊許和仰慕的目光,只是非常有禮貌地一頷首,對男爵抱歉地一笑,收起摺扇,款款地到後臺準備去了。 

  “現在,我們將請大家輕鬆一下,欣賞這出歌劇第三幕的——芭蕾舞表演。” 

  “什麽?”指揮以爲自己聽錯了。 

  “是的,第三幕的芭——芭——芭蕾表演。”兩位經理有些慌亂地對觀衆鞠了一躬,在退場的時候居然撞到了一起。觀衆的笑聲更其響亮了,夫人們開始交頭接耳,覺得今天晚上的演出雖然不算成功,但是有趣極了。 

  大幕重新拉開,觀衆們再次發出一陣大笑——原來舞臺上亂成一團,换布景的工作人員和披着彩色紗巾的芭蕾舞演員混在一起,到處都是往上拉昇的景片和假花。在這一陣笑聲過後,觀衆們暫時安静下來,因爲芭蕾舞在一段忙亂之後終於走上正軌了。伴奏的音樂是《樑祝》小提琴協奏曲中《三載同窗》一段,幾對穿着粉色褙子的女演員在臺上邁着歡快的舞步,觀衆席上已經有人開始跟着節奏打起拍子來。此刻在後臺,戴葉小姐已經戴好了點翠花鈿和銀鳳步摇簪子,正準備穿上粉色提花褙子。王夫人贊賞地看着她在鏡子裏的容顔,一句話也没有對她説。大概是她覺得,此刻怎樣的言語也是多餘的,因爲她看起來是一個真正的歌者,這時候她需要的,只是絶對的安静,只屬於一個藝術家的安静。 

  吟鳳已經换好了大紅的古裝,把紅色的絨花插在鬢角,一臉笑容地跑上舞臺,對着觀衆粲然一笑。觀衆們裏有人認出她就是剛才那個扮演啞巴情人的少女,於是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她陶醉地舞動着,那動作裏既有芭蕾的激情,又有崑曲的委婉。絲竹聲取代了小提琴的協奏,整個舞臺變成了吟鳳的世界。戴葉换好裝,從化妝室裏出來,立在臺旁默默地注視着自己的伙伴。她覺得今天晚上,她和她都不是從前的自己了。有什麽東西已經悄無聲息地改變,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她的臉上帶着喜悦和哀傷的雙重表情,此刻的她非常美麗,但是這樣的美麗,男爵和魅影都無緣目睹。 

  魅影已經到了舞臺上方懸掛幕布的絞輪旁邊,他正準備朝下一個樓梯跑去,那個討厭的畢先生忽然鍥而不捨地追了上來。魅影用披風揚起一陣塵土,畢先生的眼睛被迷住了。魅影頭也不回地往歌劇院地下的密室跑去,完全没有意識到自己背後發生了什麽。 

  就在魅影落荒而逃的同一瞬間,一根懸掛布景用的套索纏住了畢先生的脖子,可是他什麽也看不見,更不要提把那繩索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來。於是“咯吱”一聲,他的身子被套索懸吊在舞臺正上方,那致命的繩子把他的脖子勒斷了。 

  劇場裏一片恐怖的寂静,所有人都抬頭看着懸掛在舞蹈演員上方的屍體,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聽見動静的吟鳳看了看頭頂,然後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大家才意識到那不是一個虚假的布娃娃,而是一個被活活吊死的男人。於是太太小姐們驚叫着往各個出口逃去,平日的淑女風範一刹那盪然無存。紳士們想去保護女士,但是又跟不上她們快得异乎尋常的脚步,只好在她們後頭不近不遠地尾隨着。兩位經理這才知道事態的嚴重性,趕緊對大家喊道:“女士們,先生們,請大家留在自己的座位上,這只是一次可怕的意外,我可以擔保大家都不會有任何危險,請大家回到座位,避免在擁擠中受傷,請大家支持我們的工作,謝謝!” 

  觀衆們喧鬧了一會兒,覺得經理們的話有些道理,於是都按照勸告回到了座位上。大幕再次拉上,劇院裏一片驚魂未定的寂静,時間仿佛停止在這一刻,而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情,誰也説不清楚。

  大幕第三次拉上的一瞬間,戴葉小姐飛快地冲到包厢裏,拉住男爵的手就往歌劇院的屋頂跑。男爵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跟着她一直奔跑着,直到上了最後一段雕花樓梯,他才停下來問道:“究竟怎麽了?如果我們走了,那演出怎麽辦?我們得留在那裏!” 

  戴葉小姐詫异地看了他一眼,大聲道:“什麽,你到這個時候還在堅持你那高貴的責任心?這裏已經不安全了,如果你有什麽不測,你的母親怎麽辦,你的家族怎麽辦,還有我——我怎麽辦?——” 

  戴葉小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後邊這句話説出來的,她只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件很衝動的事情,臉上直發燒,同時期待着男爵的回答。可是男爵什麽也没有多説,只是拉住她的手,帶着她跑上了歌劇院的樓頂。 

  音樂天使的雕像在幽闇的夜空下安静地伫立着,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可以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戴葉小姐想對男爵説點什麽,但是一時僵在那裏,無法開口。男爵的眼睛看得她臉頰發燙,但是他也没有説一句話。兩個人這樣站了許久,男爵感到自己必須先打破沉默,於是輕聲問道:“你覺得那個幽靈真的存在嗎?” 

  戴葉小姐輕輕地點了點頭。 

  “難道你見過他?” 

  戴葉小姐本能地想説“不”,但是魅影瘋狂而憂傷的眼神忽然閃現在她的腦海里,於是她再次點了頭。男爵的眉頭鎖了起來,下意識地握住了戴葉的雙手。戴葉本來想挣脱,但摇了幾下就作罷了。 

  “我能看見他的眼神,是那樣絶望和哀傷。”戴葉小姐説道,似乎魅影就站在她身旁似的,“他的半張臉屬於天堂,另外半張則屬於地獄,再可怕的噩夢也比不上它給人的戰慄和恐懼。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戴葉小姐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把下面的話説出來,但是男爵真誠的目光跟她對視着,她覺得自己必須坦誠相告。 

  “可是我覺得,我喜歡他。” 

  男爵的手略微鬆了一下,但旋即又握緊了。 

  “是什麽樣的喜歡?” 

  戴葉小姐抱歉地一笑,接着説:“是朋友之間的喜歡吧。你知道,他能讓我的歌聲像香樟樹梢的清風那樣,在藍天下展翅翱翔。我感謝他給了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我希望我能够報答他,盡管他並不屬於我們的世界。” 

  男爵這才釋然地笑了,對戴葉小姐説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恩師。可是現在,他變成了殺人的兇手——” 

  “不!”戴葉小姐急忙止住他,“不,不要提兇手兩個字。這是一場意外,我相信是意外。他不會是什麽兇手,我相信這一點。” 

  “難道道具師會自己吊死嗎?” 

  戴葉小姐還從來没有想過這個問題,剛才她只是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的存在,並没有深入地思考下去。她痛苦地踟躇着,想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從腦子裏驅逐出去。可是她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一個聲音在反復告訴她,你的老師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是一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劊子手!可是她還是不願意相信。她覺得自己的理智和情感在痛苦地厮打,讓她的腦子很疼,疼得似乎要裂開了。 

  “男爵先生,求您不要讓我考慮這個問題,我覺得很痛苦。你如果有我的經歷和感受,就一定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男爵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搓了搓雙手,笑道:“如果你覺得這樣的問題讓你很不舒服,那我請求你原諒,我絶對不是有意的。希望你不要認爲所有男性都是一樣的冷酷,不在意一個女子的感受。” 

  “不——怎麽會?”戴葉小姐急忙解釋道,“我只是説我的心裏話,並没有想得這麽多。男爵先生——” 

  “不。”男爵止住了她,微笑道,“不,别叫我男爵。叫我小柯,我喜歡這個稱呼。記得嗎,從前你都是這麽叫我的。” 

  戴葉小姐也笑了,輕聲道:“小柯大哥。” 

  男爵又笑了,或許是因爲“小”跟“大”出現在同一個稱呼裏讓人覺得有些彆扭。他拍了拍戴葉的肩膀,道:“這就對了。你今天跟我説,我們是平等的,但是你仍然稱呼我男爵先生,你不覺得,稱呼上的不同也是一種不平等嗎?我只希望,”他看着戴葉的眼睛説道,“只希望我們今後是最好的朋友,我們之間不要有什麽距離,好嗎?答應我。” 

  “我答應你。” 

  戴葉小姐緩緩鬆開了男爵的手,忽然覺得有什麽人在背後窺視着他們,於是試探着回過頭,但是那裏除了一個灰蒙蒙的天使塑像以外,空無一物。 

  她所不知道的是,魅影正藏在那個雕像背後,痛苦地咬着嘴唇,手裏握着一枝玫瑰,把血紅的花瓣一片片揉碎,任它們撒落在地上。結霜的地面冰冷刺骨,一如魅影此刻的内心。 

  “我們該走了,下邊的人還等着我表演呢。” 

  男爵站起身來,拉着戴葉的手,對她道:“答應我,從今天開始,爲了我,快樂起來,好嗎?” 

  “好。” 

  兩個人離開了天臺,夜色更加深沉了,滿天的星星已經被雲朵遮住,黑闇緩緩地籠罩了劇院的屋頂。魅影緩慢地從天使雕像後頭走出來,手裏攥着只剩下殘蕊的玫瑰花枝,憤恨地閉上了眼睛。 

  “她没有錯,是那個男爵,那個男爵奪走了她的心。”他這麽想着,極力爲自己所愛的女子開脱着,“她没有錯。可是,難道她不認爲我就是那個殺人兇手嗎?” 

  黑闇讓他的眉頭重新糾結在一起,他冲着天空憤怒地嘶吼着,初冬的雪花片片飄落,紛紛揚颺地撒了他滿身,悄悄把那些撕碎的花瓣掩埋,不留一絲痕迹。
最佳瀏覽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