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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的謡諺與小説

  【摘要】在民間流行的俗諺中追本溯源、我們仍能管窺到十三行當年的輝煌。而從謡諺的演變,我們更可以看到傳統之頑固與可怕,同樣,也可以看到當時一部中國近代史的曲折。從謡諺“虎豹龍鳳,江淮河漢”到小説《蜃樓夢》,十三行商人的歷史命運, 當給今天以綿長的啓示。 

  【關鍵詞】十三行 謡諺 小説

             一

  在中國歷史上,仕農工商,商爲末流的排序,一直被視爲定位不易的。不過,這並不意味着處於海上絲綢之路起點上的廣東也如此等量齊觀。我們從古代的詩詞中,就可以看到由於地域上的這一排序變化。早在唐代,官員到廣州赴任,就每每被告誡,千萬别到了廣州,就受當地影響,變成“憂貧不憂道”,也就是重富而忘義了。可見唐代廣州,商業之發達,人們的觀念也與内地不同,商並非末流。

  無論是唐代的通海夷道,還是宋代的市舶司的建立,都標誌了中國海上的對外貿易,始終在全世界獨佔鰲頭。當時,西方陷於中世紀的“千年黑闇王國”之中,所以,在海上稱雄的,一直到十七、十八世紀也就是中國了。直至鴉片戰争之前,大清帝國的GDP仍占世界總量的324%,且對外貿易一直處於出超狀態。因此,我在一次研討會上説過,中國不僅僅是一個農業大國,而且也同樣是一個海洋大國,在世界海洋貿易史上,大部分時間均是中國人在叱咤風雲,且不道鄭和下西洋是如何揚威全球的。人們甚至把廣州城視爲一艘巨大的海船:屈大均於《廣東新語》中稱“會城如大舶”,把花塔、光塔視爲檣桅。可以説,海洋文明在華夏古國的南方,已經是相當輝煌的了。盡管“海洋大國”這一説話迄今未見得有太多的人認同,但歷史事實却是無可否認的。

  尤其是明清二朝,十三行幾起幾落,對中國的外貿産生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以至英國商人威廉.希克在1768年便稱:“珠江上船舶運行忙碌的情景,就像倫敦橋下的泰晤士河。不同的是,河面上的帆船形式不一,還有大帆船。在外國人眼裏,再没有比排列在珠江上長達幾英里的帆船更爲壯觀的了。”發達的内外商業貿易,需要有一股雄厚的商業資本來承擔商品交流的任務,於是,早期,便是大批的富商大賈的産生,後期,便是商業資本家的形成。

  而十三行商,正是這一先聲。

  應當説,在廣州老百姓中,那種“仇富”心理並不多見,反而棄仕經商,不當官去做生意的,在明、清二朝竟形成瞭風氣,人們更没把商視爲末業,而早早爲海洋文明所浸潤的學者,更把商業推崇備至。

  因此,十三行在南方的威名赫赫,被視爲“帝國商行”,自是有歷史的内在邏輯的。十三行商人不僅被刻印在普魯士的銀幣上,而且被列爲自古以來世界幾大首富之一——他們稱得上“富可敵國”。鴉片戰争中,英軍侵佔了廣州,就是十三行首富之一伍家出了600萬兩銀元當的“贖城費”,當然,他們更捐資建造軍艦,以抗禦外敵入侵,總而言之,他們被西方認爲是18~19世紀世界上最富有的商人,手中掌握的財富連政府都要眼紅,以至要勒令他們代繳戰争賠款——説是林則徐責令其“籌軍餉至數百萬”。功耶,過耶,歷史自有評説。過去説十三行是封建時代外貿的一個“怪胎”,其實也不盡然。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國,不也只有一個廣交會“一口通商”維持近30年麽?歷史有着驚人的相似。

  所以,史籍有雲:

  幾乎所有亞洲、歐洲、美洲的主要國家和地區都與廣州十三行發生過直接的貿易關係。這裏擁有通往世界各主要港口的環球貿易航綫。從世界商貿的角度看,一口通商是貿易上的一種束縛,但客觀上却造就了一個時期裏著名的中西貿易中心和廣州歷史上令世人矚目的經濟文化的輝煌時代。

           二

  時間的潮水無情冲刷,十三行幾經起落,至今只留下人們對一個遥遠時代的想象,以及一個只存在荔灣角落裏快要被遺忘的偏僻地名。史籍固然可以考證,可在民間流行的俗諺中追本溯源、我們仍能管窺到十三行當年的輝煌。

  道光初年,十三行幾經起落,仍赫赫有名者,在民諺中有:

  潘盧伍葉

  譚左徐揚

  潘,則爲同文行、同孚行,自潘啓官即潘振承始,歷潘有度、潘正煒幾代,幾乎與十三行同時歸於寂滅。其後裔潘剛兒與黄啓臣教授一同著有《潘同文(孚》行》一書,考證得非常清楚。盧,則爲廣利行,即盧觀恒,盧文蔚父子。伍,爲怡和行,即伍秉鈞、伍秉鑒、伍崇耀等,其富可敵國,名列世界最大富豪之列。當時亦投資美國的太平洋鐵路。葉,則爲義成行,即葉上林,徽商婺源人。這一至四的排列,歷干隆、嘉慶、道光三朝,均可以在文獻中見到。

  第五,即,譚,也就是譚康泰、譚世經了,也是歷干隆、嘉慶、道光三朝,這從外文資料中可查到不少,從我家族留存的瓷器中,也可以看到“干隆”“嘉慶”的年號,彼此可以得到印证。順德龍江,即家鄉的童謡更有:

  火燒十三行

  裏海毅蘭堂

  一夜冇清光

  這講的正是道光年間的那一場大火。裏海如今是龍江鎮下屬的一個管理區。

  而“左、徐、楊”,“左”者,當是左垣公樑家,也就是天寶行,民間誤以爲“左”是姓氏,而天寶行樑經國,史學家黄啓臣則著有一書,追述當年天寶行的歷史,以及樑家後人棄商從文的經歷,這裏就不贅述了。至於徐、楊,手邊資料尚缺。

  當年,對這十三行八大家的評價,當然不會是負面的,否則不會有“一夜冇清光“的惋惜與興嘆。在十三行尚在時出生的著名啓蒙家嚴復就這麽説:

  蓋言禹之功,不過能平水土,俾民奠居而已。言稷之功,不過教民稼穡,免其沮饑而已。實業之事,將以轉生貨爲熟貨,以民力爲財源,披之以工巧,塞一國之漏厄,使人人得温飽也。言其功效,比隆禹、稷,豈過也哉。

  在當日,已屬驚世駭俗之言,今天聽起來,可能在許多人仍覺逆耳:怎麽,把興實業的商賈,比做了禹,稷等先皇聖人,太過分了吧?

  但歷史總是以它視野的開拓來顯示公正的。沉滯的封建社會,也許只能有王朝更迭的記載。隨着歷史視野的擴大,人們不難看到,更多人都被卷進了歷史,並創造了歷史。當一代偉人孫中山在前世紀末與上世紀初崛起之際, 著名革命家、壯烈蹈海的陳天華就已説過:“泰西革命之所以成功者,在有中等社會主持其事;中國革命之所以不成功者,在無中等社會主持其事。”這段話,則已在呼吁中國的實業家、大商人争取自己的獨立地位,以身係革命成敗的氣概邁向時代的前列。

  就拿道光年間的謡諺來説,我曾去請教過上年紀的老人,他們馬上就念出來了:

    潘盧伍葉,

  譚左徐揚,

    虎豹龍鳳,

  江淮河漢。

  無疑,這更是正面評價。

  一是稱他們是人中的豪杰,可與虎豹龍鳳相比,廣東人稱有能力有作爲的人士爲“猛人”,所以,虎豹龍鳳,當然“猛”哉。做生意的,類比虎豹龍鳳,也只有廣東人才會。這在廣東,自古以來便這樣,司馬遷寫《貸殖列傳》,稱許商人,爲其列傳,若到此時,當會寫得更精彩。

  二是説他們的事業,通達江淮河漢,令物暢其流,搞活了經濟,讓國家、百姓都受益,這四個字,大可與嚴復的話相媲美。同時,亦認爲他們見多識廣,天下均在眼下,衆所周知,十三行行商當年在歐洲,可是了不起的貴賓,以至繪成彩畫,刻上銀幣。甚至可以説,這江淮河漢四個字,也顯示出他們的胸懷。

  廣府人有句諺語:

     不是猛龍不過江  

     

  這與“虎豹龍鳳、江淮河漢”當是一個意義。

         三

  然而,怪胎畢竟是怪胎,别忘了,這畢竟是帝制模式下的外貿,十三行商人,對官府而言是民商,對洋人而言又是官商,這種亦官亦商,非官非商, 天然有其軟肋。從一開始,由於體制問題,十三行的悲劇便已是注定了的。所以,除開潘、伍幾家勉强維持至終,大都如走馬燈一樣。“你方唱罷我登臺”。樑嘉彬在《廣東十三行考》中, 也分析出内中的若干原因:

  行商頻年破産者屢出之原因,由於政府之苛索及其本身生活之浪費;前已言及。然詳細分析之,則亦有其難告人之隱者在:(一)由於行商只圖外人多交貨物,於臨時定價任意高下,致有虧本借貨諸弊。(二)由於外人届回國時,將售賣未盡貨物作價留與行商代售,售出銀兩,言明年月幾分起息,行商貪圖貨物,不用現銀,輒爲應允,而外人回國後,則又貪圖高利,往往有言定一年而托故遲至二三兩年後始來者;其本銀改按年起利,利銀又復作本起利,以致本利輾轉相積,商人因循負累,久而無償。(三)由於歐西各國放債利息甚微,而廣州利息甚高,外商視爲最不易得之利息,在行商視之則猶以爲低微,故歐人樂於放債。(四)由於廣東巡撫及粤海關監督每年呈進貢品,俱令行商采辦物件,賠墊價值,積習相沿,行商遂形苦累。(五)由於中國政府對於行商一面固備加諸般苛捐雜税,及勒令代辦進貢品物,一面復絶端禁止行商借債,行商有私借外債以維血本者,外人更利用行商此種弱點,要挾行商利上加利,以及諸般苛索,行商敢怒不敢言,馴至行商確已至不可收拾地步,外商始明白呈禀中國政府,勒令行商清償債務。(六)由於行商係屬連帶負責,每有一行倒閉,即須連累通行,以致舊債未清,新債復至;且多有受意外賠累者。

  進入十九世紀,在西方殖民者與封建帝國的雙重擠壓下,十三行的敗亡之象,已經一步步地顯示出來,潘家的海山仙館其實是在十三行敗亡之後,被官府籍没而凋零頽敗的,畢竟作爲物象的建築多少還能維持上一些日子,可它也抗不住,更何况十三行呢?其亡也速,幾場匝地的有形無形的大火,便可教它消失得一干二净。

  雖然民間仍指望“山高皇帝遠,水闊蛋家强”,却仍逃不過歷史的劫數。

  而謡諺,又回歸到了傳統,八大家又演變爲十大家,成了:

  潘盧伍葉鄒

  譚左徐楊邱

  加了鄒, 邱二家。

  鄒亦未曾查到,邱則有干隆年間排第四的邱義豐,以及道光年間的邱熹,但邱義豐在干隆年間破了産,也不知是否指後者,但行、堂號均不得考矣。

  縱然十三行商人對國家的外貿卓有貢獻,但在對傳統而言,士農工商,商居末位,也就難免被人譏諷,“無商不姦”與發達國家經商重誠信成了鮮明對照,於是,當時民諺亦轉變爲諷喻:

  潘盧伍葉鄒

  譚左徐楊邱

  虎豹龍鳳狗

  江淮河漢溝

  此民諺當作何解?“虎豹龍鳳”如前所述, 當非貶義,因這四類均爲吉祥物,當指這一階層人才輩出;“江淮河漢”亦如此。經商嘛,少不了闖三江走四方。但“狗”與“溝”則污穢不堪了。也許,是指經商這一行當裏,魚龍混雜,人鬼難分吧。鄒、邱與狗、溝正押韵,不會是爲此添數吧?或者指每行前四位爲“虎豹龍鳳”,闖盪“江淮河漢”,而後一位則爲“狗”,只能下陰溝?這自是一種解釋,也未必準確。這一謡諺,收在《中國近世謡諺》之中,是北京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而《中國近世謡諺》中這一條,是轉引自五知《堪隱隨筆》,該隨筆載在1943年2月16日上海出版的《古今》半月刊第17期。一直在寫關於十三行小説的好友於力,在讀到這一篇謡諺後,即複印寄來給我,稱你們譚家果然在十三行中名不虚傳。

  不知道他在小説中把譚家寫得怎樣,我只知道,他下了很大功夫,采訪潘、樑諸家的後人,自然也少不了我。他是著名的電影劇作家,《詹天佑》等名片皆出自他手。寫小説,當是準備爲改編長篇電視連續劇。

           四

  只是,如今十三行後人,已無一人從商,仿佛有歷史的咒語,落到這批人身上――不,與其説咒語,不如説歷史創傷好了。這有潘家、譚家、樑家爲证。據老人説,直至上世紀上半葉,譚潘兩家作爲世交,一個世紀裏,始終有很密切往來。而今,筆者與潘剛兒,也同在華南理工大學執教,也算是個巧合吧。

  關於謡諺,還可以有多種闡釋,但這麽一變,原先的溢美之詞,則變得污穢不堪,臭不可聞了,從“虎豹龍鳳”落到了“狗”來押韵,由“江淮河漢”轉化成爲“溝”,是怎樣的一個歷史的嘲諷?

  前後謡諺的演變,當還可以引出更深層的思考,同時,也可以作出很多式樣的解釋,對行商評價的跌落,還是行商命運的跌落,都一言難盡。

  不過,這也就不難解釋,十三行後人爲何如今不見有人“子承父業”去經商?大都去從事文教、鑽研科學,不再涉足商途。

  從謡諺的演變,我們可以看到傳統之頑固與可怕,同樣,也可以看到當時一部中國近代史的曲折。

  這一切,我們亦可以從嘉慶九年——這正是十三行仍興旺之際, 刊印的一部長篇小説《蜃樓志》中的故事看出,書中的主人公蘇萬魁爲十三行總商,風光一時, 最後仍被粤海關關差赫廣大敲詐勒索,落了個受驚而死。其子蘇吉士後來有了感悟,認爲“我父親一生原來都受了銀錢之累”,不再從商, 最終成了賈寶玉式的玩世不恭的人物。他當然不會有賈寶玉的深刻, 却不乏警世的意義。而這部與十三行同時代的作品,仿佛也似一道符咒,最終落在了十三行的後人頭上。

  著名書評人戴不凡在小説見聞録中感慨道:

  就我所看過的小説來説,自干隆後期歷嘉、道、咸、同以至光緒中葉這一百多年間,的確没有部能够超過它的。如以《九品》評之。在小説中這該是一部“中上”甚至“上下”之作。

  《蜃樓志》刊印後不到半個世紀,聲名顯赫的十三行也就在廣州的地面上灰飛煙滅。 

  小説預示並印证了十三行的歷史命運,而當年“富可敵國”的十三行商人們,想憑藉自己的經濟實力,“贖城”,造軍艦,想重返歷史上强盛的時代,到頭來也只能爲“蜃樓志”,不再有“虎豹龍風,江淮河漢”的豪氣!

  從謡諺到小説,從虎豹龍鳳,江淮河漢到最後的一場蜃樓夢,十三行商人的歷史命運, 當給今天怎樣綿長的啓示? 

  注釋:

  〔1〕 《中國近世謡諺》,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96-297頁。

  〔2〕潘剛兒 黄啓臣著《潘同文(孚)行》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06年6月.

  〔3〕黄啓臣等著《樑經國天寶行史迹》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版

  〔4〕《中國近世謡諺》,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96-297頁。

  〔5〕樑嘉彬《廣東十三行考》,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152頁。

  〔6〕《中國近世謡諺》,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96-297頁。

  〔7〕(清)庾嶺勞人《蜃樓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8〕轉引自陳永正《嶺南文學史》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9月版,493頁.

  (譚元亨,華南理工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導、十三行行商後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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