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6《南方日報》

　　李　培　許敏慧

　　2007年的最後幾天，800年古船南海Ⅰ號打撈出水的新聞成爲國人關注的熱點。盡管整個打撈過程被媒體“放大”成鬼斧神工般的工程，但人們滿心的好奇始終未能解開，古船始終包裹在巨型沉箱之中未露半點身影。

　　南海Ⅰ號使中國人探尋祖先神秘歷史的目光，由大陸轉向大海：這艘封存了800多年前古代文明“片斷”的古船，到底掩埋了怎樣超乎世人想象的驚奇？在古船被拖入“水晶宫”博物館的一刻，對於國人來説是謎團破解的開始，而對於許多“生於斯、長於斯”的廣東陽江人來説，千年古船落足陽江，則意味着許多實實在在的期盼。

　　所以，古船剛一出水，當地政府亮出了“粤西地區經濟旅遊的龍頭”的口號。盡管是旅遊淡季，但置身海陵島，仍能感受到四處浮動的旅遊動機。古船進駐博物館時，館内已掛上了五顔六色的廣告横幅，館外也引發了對南海Ⅰ號的商標搶注熱潮……

　　隨着近年來中國不少世界遺産地的保護、開發頻生事端，南海Ⅰ號古船出水，能處理好保護與開發這道難題嗎？800年古船如何應對隨之而來的旅遊開發熱？爲此，記者采訪了北京大學世界遺産研究中心主任謝凝高、西安兵馬俑博物館館長吴永琪、中山大學旅遊管理博士張朝枝等，以及陽江市文化局、旅遊局負責人。　

　　從“蔚藍船説”到粤西“金三角”“水晶宫”要靠政府税收來養

　　2007年12月28日，冬日暖陽籠罩下的陽江海陵島外一片烟波浩渺，當地政府舉行了南海Ⅰ號古船拖進博物館的盛大典禮。典禮不僅邀請了國家文物局官員、省領導，還吸引了上千名本地市民、遠道遊客的參觀。盛大典禮場外，中國郵政發行的一本定價56元的南海Ⅰ號郵票，引發了一場不小的搶購風。相隔不過一千米的海灘上，不少人擺起地攤：有人爲旅客照相，10元一張立等可取；有人從内蒙古空運來了馬匹……

　　“水晶宫”博物館所在的海陵島是廣東唯一的一個AAAA級濱海旅遊區，與它一山之隔就是已經開發得相當成熟的大角灣旅遊度假區。古船入館典禮當天，不少在大角灣海灘“擺地攤”的商販“搬”了過來。7旬老人餘伯到處找博物館負責人，“我想問問看能否以後在博物館裏開個報刊亭賣報紙。”

　　與7旬老人餘伯的簡單心願不同的是，陽江市旅遊局局長丁錫豐心中正涌起一個“宏圖遠略”：“以南海Ⅰ號出水爲龍頭，使陽江旅遊走出廣東、走向世界，成爲國際性區域旅遊勝地。總體目標是，到2011年，全市旅遊接待總人數達到950萬人次，年均增長15％；旅遊總收入達到60億元，年均增長19％。”

　　丁錫豐頗爲自豪地告訴記者，2007年廣東國際旅遊文化節開幕式没有像以往推出民族文化表演的大雜燴，而是首次推出了一個多媒體寫意史詩《蔚藍船説》來演繹廣東的海洋文明：故事的主角就是南海Ⅰ號。在丁錫豐眼裏，這艘800年古船不僅是全廣東旅遊文化的一個充滿新意的點睛之筆，更可能作爲龍頭，帶動整個粤西旅遊的騰飛。

　　“陽江正打算與周邊的城市聯手，打造出一條粤西黄金旅遊綫路：未來，南海Ⅰ號水晶宫博物館將與廣東首個世界遺産——開平碉樓、世界自然遺産‘中國南方喀斯特地貌’的延伸地——陽春國家地質公園‘凌霄岩’串聯在一起，形成整個粤西旅遊的‘金三角’地帶。”丁錫豐説。

　　没有人會懷疑南海Ⅰ號對陽江可能帶來的巨大機會。陽江市委書記陳小川説：“陽江得天獨厚的旅遊資源在我省是不多見的，以南海Ⅰ號爲龍頭，陽江將打造成爲世界知名的休閒旅遊度假勝地。”

　　就連陽江市文化局局長馮紹文也認爲，當初之所以選址在海陵島十裏銀灘建立“水晶宫”博物館就是有考慮的，整個粤西唯一的國家一級博物館落户“中國十大最美島嶼”，對於陽江的人流、物流乃至財政收入，想必有一番意想不到的帶動。而馮紹文也認爲，博物館本身不能搞經營活動，但未來“水晶宫”博物館一年耗資2000多萬元的高昂運營費，必須靠地方政府開動腦筋，充分地發展旅遊經濟，從政府財政税收的“大盤子”中統籌抽取，轉入博物館前期的高投入運營。　　

　　身旁浮動的旅遊熱南海Ⅰ號要建主題公園？

　　隨着2007年開平碉樓申遺成功，南海Ⅰ號身隔不遠處的開平碉樓已提前將大批遊客吸引到南海Ⅰ號身邊。

　　“開平碉樓申遺成功之後，極大地帶動了旅遊業的發展，門票收入實現了跨越式增長，6月底申遺成功之後，下半年的門票收入同比增長達160％。”開平市旅遊局局長鄺積康在激動地報出這些數字後，還告訴記者，應對這個旅遊熱，開平市碉樓辦公室一直在“絞盡腦汁”想對策：雖然遊客量猛增，“按照我們在申遺中的承諾，一天内登碉樓的遊客數量不能超過3000人，開平市旅遊局嚴格操作，目前平均每天接待量在200人左右”；而爲了舒緩人群，碉樓辦還積極在遠離核心保護區的1－2公裏外，耗資2000萬籌建“綜合服務區”，“在遠離核心保護區建立停車、多媒體、購物、飲食、休閒等服務設施，旅客坐電瓶車往返景點與服務區，利用緑化帶和山頭隔開阻擋視綫，在碉樓上看不到這些建築”。

　　由於“水晶宫”尚未建好，如何控制洪水般涌來的遊客量等具體問題還未提上日程。盡管如今遊客不能看到古船的半點尊容，“水晶宫”博物館至少到今年底才能開放，但南湖國旅、廣之旅等旅行社已悄然在省内游項目中加上南海Ⅰ號的相關綫路，雖然是冬日淡季，前往陽江海陵島的旅行團依然絡繹不絶。許多遊客從北方省市遠道而來，看着十裏銀灘上古船龍骨架一樣的“水晶宫”博物館外型，内心的好奇雖不能平復，但仍然樂此不疲。

　　古船尚未進館，南海Ⅰ號商標已經在陽江當地引發一輪搶注，爲防止南海Ⅰ號商標濫用，陽江市委市政府也率先向國家商標總局對48個商標類别進行搶注，以南海Ⅰ號爲名搶注了七八千種商品。“我們已經邀請中國城市規劃院對海陵島的旅遊進行整體規劃，同時爲配合南海Ⅰ號出水，我們也率先開發了一批旅遊産品，包括南海Ⅰ號郵票、古船模型、紀念章、電話卡、服裝等。”丁錫豐告訴記者。

　　“我們正在進行招商引資，邀請國内規劃專家共同關注南海Ⅰ號旅遊品牌延伸的問題。未來圍遶南海Ⅰ號將是一個多方位的渲染式開發：包括影視劇本、動漫城的設想，包括南海Ⅰ號主題文化公園、主題特色的大型五星級酒店……”丁錫豐透露。

　　但面對海陵島如今四處浮動的商機，丁錫豐也有擔心：“我很怕以後南海Ⅰ號的旅遊品開發會像兵馬俑那樣，外國遊客上百元從不良攤販手中買回去的兵馬俑模型其實是‘破爛’，還有一些僞劣産品也能註册兵馬俑類似的商標，對文化遺産造成很深的傷害。”丁錫豐也希望政府能盡快完善當地的旅遊執法機構，加强旅遊市場監管，“這些問題就像治病，早治早好”。

　　在“水晶宫”博物館工地駐守了一整年的文化局局長馮紹文被曬得黝黑，但他至今仍寸步不離博物館。“未來這塊地方什麽能建，什麽不能建，以什麽方式管理，這些審批權、控制權都牢牢把握在政府手裏……”在許多專家眼裏，考驗陽江地方政府智慧和遠見的時刻到了，南海Ⅰ號的保護開發稍有不慎，就會重走一些遺産地開發中的彎路。　

　　股份制合作旅遊開發中如何保護文物？

　　“南海Ⅰ號千萬不能走泉州這條古船的老路。”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館長王連茂告訴記者。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内陳列着一艘與南海Ⅰ號年代相近的南宋古船，它1974年出水於泉州後渚港。之後一直裸露在空氣中保存，如今木質船體已非常脆弱。“這都是文革留下的悲劇，根本對古船没有做充分的脱鹽脱水工作，就拿出來向公衆開放。當年出土時嶄新的木材，如今早就發黑，幾近腐朽，經不起任何搬動。”王連茂嘆息道。

　　鑒於泉州古船的“悲劇”，王連茂説，“水晶宫”未來的管理一定要做到“專家説了算”，而絶不是“官員説了算”。“對於文物保護的原則性問題，不僅不能遷就旅遊開發，甚至也不能遷就地方官員。”

　　而專家們也普遍認爲，南海Ⅰ號的保護開發有許多前車之鑒：比如，平遥古城股份開發中遇到的體制問題和兵馬俑上市的鬧劇，就是很好的教訓。

　　眼下，南海Ⅰ號的旅遊開發正進行招商引資，未來必然要采用股份制合作的方式。專家認爲，如果一開始這個股份公司的管理體制、分配體制搭建不合理，就很有可能再度釀成過度開發的悲劇。“山西平遥古城1997年成爲世界文化遺産，2004年古城門票收入高達4760萬元，是1996年的58倍。但2004年到2006年，山西平遥古城城墻却發生了三次坍塌，這就是由於管理體制不合理造成的。平遥古城一度主要由當地旅遊部門經營管理，文物部門分不到‘羹’，處處喊没有錢、没有能力，埋怨國家不給撥款等問題。由於文保資金不能到位，只能任憑古城墻塌陷。”一位專家痛心地告訴記者。

　　由於民間“南海Ⅰ號堪比兵馬俑”的對比，如今，遠在陝西西安的兵馬俑博物館館長吴永琪每天都在關注南海Ⅰ號的動態。“前幾年，兵馬俑上市的鬧劇也是‘水晶宫’開發中的前車之鑒。博物館是事業單位，旅遊開發是企業性質，二者有根本上的矛盾。”

　　“文化遺産上市意味着將門票的收益權轉化爲上市公司利益，將公共的資源轉變成産品買賣，可能導致國家資源被變相買賣。兵馬俑博物館一旦上市，一年2個億的收入被旅遊企業、上市老總隨意支配，必然對文物保護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雖然黄山等景點公司很早就上市融資，但文化遺産、重點文物單位融資上市已經被國家明文禁止了。這屬於一個根本發展方向上的失誤，已經有很多教訓，相信南海Ⅰ號不會走上這樣的歪路。”吴永琪説。　　

　　專訪“水晶宫”一綫負責人、陽江市文化局局長馮紹文

　　“水晶宫”周邊開發將引入股份制經營模式：股份制合作開發

　　記者：人們很關心，明年底“水晶宫”(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將以怎樣的面貌接待遊客？

　　馮紹文：國家有明文規定，博物館以及任何大型文化項目不能靠經營利潤來養。但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附近要建一些文化配套設施，按目前的規劃，它的西側要建一個商業項目，裏邊上演關於古船的演藝節目、出售古船模型，還有宋代文化的演藝節目等。

　　在後期保護開發中，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是一個正處級事業單位，肯定會與周邊的商業經營分開。對於整個區域的開發，我們初步考慮采取股份制合作的方式。對於水晶宫13萬平方米的開發區域，我們正與保利集團溝通，也許會劃出其中4萬平方米的區域給其開發，興建與博物館配套的商業項目，其股份可能會占整個項目股份的1／4。

　　記者：人們擔心的是，一些企業參與開發盈利之後，不會回饋博物館，以至於對文物保護造成直接、間接破壞。比如，平遥古城曾數次坍塌，據説就是因爲文物保護的資金遲遲不到位而引發的。

　　馮紹文：我認爲，作爲一個成熟的政府，對於重點文物項目的扶持一定是有“大盤”考慮的：依靠政府統一調配企業税收，將大筆經費轉入博物館運營維護之中。從相關企業的經營利潤中抽取份額，補貼文物保護，始終不是成熟、理性的方式，這在西方發達國家也一樣。在西方，一些大企業會無償地捐助大型文化及考古項目，目前國内還遠遠達不到這樣的程度，國内能大規模投資文化項目、投入陽光産業的企業不多，能賺取豐厚利潤的也是屈指可數。

　　南海Ⅰ號出水後，我們定位是“粤西地區經濟旅遊的龍頭”。政府會合理調控企業税收的這柄杠杆，充分滿足“水晶宫”文物保護、博物館運營的高昂經費。　

　　管理體制：政府操控門檻

　　記者：目前國内一些世界遺産地，也普遍采用股份制集團的方式運營，但在股份制框架下，文化部門却與旅遊部門時常發生衝突。

　　馮紹文：我們在“水晶宫”附近區域的開發中，非常明確的是，任何商業行爲不能進入博物館内。至於門票收入，我覺得未來“水晶宫”也要漸漸地走免費開放的路子。其實，目前國内衆多博物館門票收入也只有兵馬俑、故宫兩個單位的門票收入高，一個大概2億，一個大概3億，這些錢可以基本維持博物館日常開支、文物保護及科研經費。而其他許多博物館，例如不少省博物館一年不過一百多萬的門票收入，對於文物保護、科研及場館維護，無异於杯水車薪。所以説，“水晶宫”博物館一年運營費至少2000萬，如果單靠門票收入很難解决。

　　“水晶宫”開放之初的門票收入，主要是起到控制參觀人數的目的。而對於博物館周邊旅遊配套項目的經濟利益，主要依靠政府統籌算一筆賬，調配企業税收，補貼到“水晶宫”的運營管理中。

　　記者：“水晶宫”博物館是事業單位性質，而周邊的旅遊配套項目經營是企業性質，在共同的發展中肯定存在矛盾。比如故宫就遭遇“星巴克”風波，對於“水晶宫”的開發，誰來統籌平衡這些矛盾？

　　馮紹文：“水晶宫”博物館的管理，由文化部門説了算，同時會保证館外的各種經營都不會傷害到館内的考古和文物保護。“水晶宫”博物館的管理運營會嚴格按照國家法律明文規定，博物館應當堅持公益事業性質，絶對不會以營利爲目的。　

　　科研保護：需要頂尖科研人員，單靠陽江不行

　　記者：根據省政府的批文，南海Ⅰ號的古船保護、出水文物保護等難度頗大的科研課題，將由陽江方面負責，“水晶宫”作爲一個處級單位，能够留住頂尖的科研人才嗎？

　　馮紹文：關於博物館的人員編制問題，我們已經上報給省政府，還在等待批復。“水晶宫”未來的完好運營，肯定要依靠一批高精尖的人才留守，少瞭高級科研技術是萬萬不行的。但是一位名校教授願意來陽江，貢獻幾年甚至幾十年嗎？這個問題我想不是單靠陽江的力量就能解决。

　　對於南海Ⅰ號木質船體的保護等艱深課題，還是需要由省文化廳統一牽頭，根據一些科研項目的輕重緩急、難易程度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些較容易的項目可能會由陽江單獨解决，一些高難度的課題，肯定還是需要與省裏、國内、甚至國際上的專家合作解决。

　　坦白講，“水晶宫”博物館到底未來會不會全部交給陽江管理，現在也還説不準……目前，陽江只是暫時性地將“水晶宫”“管”起來。　　

　　專家諫言：　　

　　謝凝高(北京大學世界遺産研究中心主任)

　　文化遺産應交由國家系統保護

　　旅遊公司單純追逐利潤不惜破壞遺産的現象經常見到。爲了保護可以開發，但是不能以破壞爲代價來開發，誰也没有賦予他們這樣的權利。所以遺産保護部門一定要有足够的資金在手，不能依賴遺産收益的皮毛。國家在遺産保護方面的投入目前是不成比例的。以國家風景區爲例，韓國共20多個國家主題公園，每年擁有6億人民幣保護經費，國家和社會團體的出資各占一半；2003年美國的國家經費爲20億美元，社團出資23億，達43億美元。相比他們，我國在遺産保護方面的經費投入離實際需要有很大一段差距。

　　在國家財政撥款不够而旅遊開發和保護的矛盾未能解决的情况下，我認爲應該呼吁更多的社會力量龢民間資金支持我國的遺産保護。在國外，不少企業捐助巨資來保護文物，在我國民營企業家也有這樣的先例，清末民初，就有民族企業家在太湖無錫風景區出資修建橋樑、樓亭，不收取門票，免費供人欣賞游樂。

　　要從根本上解决旅遊開發和保護産生的問題，我建議由中央政府直接管理遺産保護，最佳的方式是建立專門的國家遺産部，分成物質、非物質和自然、文化遺産等多個小組，系統地保護遺産。

　　“嚴格保護，科學利用，完美傳世”，文物遺産具有多方面的功能，包括科學研究、旅遊觀光等等，不是我們這一代用了就完了，而是要往後傳遞給世世代代。我們只有傳世的義務，没有破壞的權利。國家遺産就像名畫一樣，盡可能保持原作，價值最高。　　

　　張朝枝(旅遊管理博士，中山大學旅遊學院副教授)

　　要讓專業管理部門掌握“處置權”

　　南海Ⅰ號的旅遊開發首先需要陽江市政府有一個整體的科學規劃，其次是處理好收益分配問題。一般旅遊公司的不當開發對文化遺産造成的威脅分爲内外兩個方面，一是外在的亂修濫建，製造假文物；二是對遺産本身原真性的破壞。要防止破壞發生，最關鍵是要使處置權牢牢把握在專業管理部門手中，保護方和開發方分開，開發方可以提出利用的方案，但是都要經過專業部門審批。比如，開發方在“水晶宫”外圍要修建配套的旅館，必須經過專家的評估並征得文物專業管理部門的同意。此外，加入監督的力量，包括專業技術角度和大衆的監督，除了專家能够在决策中擁有發言權之外，公衆的力量也不可忽視，輿論是有效監督不可或缺的部分，但要注意公衆監督的層次，有些技術問題非普通公衆所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