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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爲貴——先祖父章太炎的“家訓”



  餘生已晚,先祖父太炎先生先我6年謝世,無幸相見。但《名人教子的故事》的編者多次懇請我寫點文字,却之不恭,所以有了這篇小文。

  先祖父太炎先生被世人稱爲“辛亥三尊”(孫中山、黄興、章太炎),中共中央將他列爲中華83英杰之一,可算“大名人”了。他既是革命家又是學問家,終年奔波,忘情事業,甚少顧家。他教過弟子無數,却無暇教子。我不記得家父(章導,章太炎長子)説過受過先祖父什麽教育之類的故事,甚至説不出父親怎樣疼愛他這類事。先祖父太忙太忙了,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是難有尋常人家的天倫之樂的。但是,先祖父在家中的地位却是至高無上的,他的革命經歷與道德文章,永遠是家中無形的“家教”。盡管我們兄弟姊妹(孫輩)都没有見過他,但我們可以感到他的無處不在。由於我從事他的遺著整理和史迹研究工作,受他影響更深,時時刻刻感受到這種無形的“家教”的作用。

  先祖父雖無暇教子,但他數次將他父親的教誨,共15條恭録於紙,稱之《家訓》,筆示後人,令後代遵行。晚年,他又撰《遺囑》,文字不繁,但表達了他的教子觀。

  《家訓》中前二條稱:“妄自卑賤,足恭諂笑,爲人類中最庸下者。”“人心妬媚,常不能絶,上者忌功害能,其次以貧賤富貴相較,常生忮心,甚乃聞人喪敗喜溢眉宇,幸灾樂禍,禍亦隨之至。”因此《遺囑》第一條即是:“凡人總以立身爲貴,學問尚是其次。不得因富貴而驕矜,因貧困而屈節。其或出洋遊學,俱有資本者皆可爲之,何足矜异,若因此養成敖誕,非吾子也。入官尤須清慎。若异族入主,務須潔身。”

  從《家訓》到《遺囑》,可見他本人是恪守這樣的準則的。他一生最最講求的是爲人、人品、人格,他把立身看成是人生第一要義,立業、立學、立德、立言……都看成是等而下之的,即把做人看成是第一位的。倘若一個人不懂得怎麽做人,不懂要做什麽樣的人,就不會懂得做事,做事也一定做不好!而要立身做人,就必須講求人品、人格。

  縱觀先祖父一生,他致力推翻舊中國,結束封建帝制,是從争取人性解放和提倡個性自由爲出發點的。他認爲,民族要獨立,國家要强大,首先要提高國民素質,要講求自强、自信、自尊,要塑造和培養自由自覺的新型人格。而傳統的人格往往重自覺輕自願,重理智輕情意,其結果則常常是以自覺吞併了自願,以天理消没了個體的情感、意願,這實際上是剥奪了人的個性自由,從而走向天命論和宿命論。(參見張家成《試析章太炎的自由人格觀念》)從孔子的“天命”到朱熹的“天理”,即是“以理殺人”,壓抑人的個性與自由,也有礙社會進步。而西方的公理主義,却“把理性絶對化,把宇宙目的看成理性預定了的,於是個人的意志被降到從屬的地位,而自由成了合乎理性和法則的代名詞”,用必然吞併自由,用普遍吞併特殊,名爲使人自由,其實一切不得自由。他甚至認爲,對於一個自由人格而言,公理天理較之專制更爲有害。他倡導革命,即認爲人類精神的進化也需要在革命實踐中進行。

  先祖父認爲,要革命,就要抛棄功利心,如果夾雜功名利禄富貴之心去革命,功利心就會像微蟲霉菌殘害人體那樣損害革命。革命者必須“輕去就,齊生死”,有頭目腦髓都可隨時施捨於人的精神,要講究革命道德。“無道德者不能革命!”他不僅是這樣講的,也是這樣做的,成爲他提倡的道德模範的執行者。他流亡日本數年中,每日以麥餅充飢,三年衣被不换。他在法庭上,視死如歸,豪言死後有銅像立於雲表者即爲他章太炎也。他一生被清政府慈禧、民初袁世凱、南京政府蔣介石追捕通緝,數入牢獄,長年流亡,但革命之志終不動摇;他淡泊名利,終生不官,决不趨炎附勢,不願人身依附,耿介守正,倨倔不折,一身正氣;他一輩子講真話,不怕得罪皇帝,不惜得罪師友;他不尚奢華,一生儉檏,生活嚴肅,不近酒色,不求穿戴,不講喫喝;做人檏素,做學問檏實,他崇尚檏學,也忠於檏學,他的一生檏實無華。

  先祖父之所以做到了他父親的教誨——决不“妄自卑賤、足恭諂笑”,决不“妬媚忌功”,他之所以能成爲“中華英杰”,首先是他保持了獨立思考、獨立人格和完美人品的結果。他去世後,時已97歲的愛國老人馬相伯致挽聯:“代人民説公道話替黨國講正經語,卓哉,君乎安可死;文學似黄黎洲論品行如顧寧人,髦矣,我也得毋傷。”新聞出版界元老張元濟致挽稱:“無意求官問天下英雄能不入彀者有幾輩,以身試法爲我國言論力争自由之第一人。”這兩人的評價,在60年後的今天,依然是對先祖父人品人格人生的最妥切評價,也是先祖父精神不死的原因所在。

  餘生已晚,雖無幸親耳聆聽先祖父教誨,但他那正直高大倔强不阿的形象却時刻活在我心裏,他的教誨時時縈逥在我的耳畔,無論在我逆境或順途,我覺得他一直在鞭策着我。人生苦短,世事是做不完的。但人活着不是僅僅爲做事,去爲功名利禄折腰,而首先應該正身,把人做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有修養有道德的人,不要沽名釣譽隨波逐流。不以物悲,不以物喜,不唯上,不唯下,要講人品,要争人格,不可妄自卑賤,不可媚上屈節。當今之世,我們首先要把做人的原則搞清楚,我以爲這就是先祖父對我的最大教誨。


  (發表於《名人教子的故事》,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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