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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蘇步青與他的詩詞鈔



  一

  蘇步青先生以一百零一歲之高齡告别人寰駕鶴西返了,引起人們對他的追念。

  我與先生並不熟識,僅有一面之緣,與之座談過一回,但這是一次印象深刻的會面,以致在聽到他作古後竟會反復想起這次見面…… 

  二

  1997年初,民盟上海市委和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將先生一生所作詩詞結集印行了一册《蘇步青業餘詩詞鈔》,這是一册用宣紙珂羅版印刷的仿舊綫裝詩集,收録了先生親手用楷書鈔録的詩詞四、五百篇,厚厚一册,莊重古檏,十分可觀。先生是數學家,竟愛好詩詞,在他晚年將之結集印刷,對先生來講無异是重要的事,也足見印者用心甚深。該年1月16日,由市政協出面舉行了一次首髮式,並組織了一次與作者的座談,我很榮幸,曾忝列其中。

  該年先生已九十五歲,瑞壽之年,竟仍健步,他十分激動地與大家寒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顯然這是他晚年的一大樂事。他先端坐聆聽大家發言,最後發表了講話,不知是耳背之故還是中氣仍沛,他講話聲大如鐘,完全不像耄耋之齡。

  他從自己的一生經歷講起,反復重復了他一生最最難忘和感激的兩件事:一是他原是放牛娃,是因爲得到某某人資助而讀了書,又是得某某人資助讓他出洋留學,致使他成爲有知識的人(他對資助之數記之甚詳,我已忘了錢數及他恩師姓名);二是他夫人怎麽跟了他從日本到中國,相伴一生,相輔始終,恩愛與感激之情,溢自肺腑,可謂没齒不忘,讓聞者無不動容。

  此時讓我看到了一個性情中的蘇步青,一個没有粉飾的蘇步青,他作爲一個名人,曾冠復旦大學校長與全國政協副主席許多光環,但他又作爲一個即將走完人生之旅的百歲老人,已卸下了沉重的人生戲裝,他内心的愛恨已可不必掩飾,因此他的講話已無套話官話大話虚話,只有最最真實感情的流露,可謂反樸歸真了,讓我看到了他真實率真的一面。

  三

  我近日又重讀了先生詩詞鈔,更印证了他所終生難忘的兩件事,在他詩詞中也是最精彩的一面。先生雖是數學家,但受舊學影響仍很深,九十多歲仍寫得一手好書法,詩詞是舊文人的基本功,雖他不從事文科,但詩詞粗通,並愛好作詩填詞,可是他很自謙,將自己詩詞只稱“業餘詩詞”。《詩詞鈔》收録了上至1931年下至1993年六十餘年中的作品,1931年至1949年的作品占了三分之一,大體記載了一個知識分子在舊中國顛沛流離的坎坷經歷,慨而成詩,解放後則多感賦、口占、偶得、寄懷、雜咏,也有遊記、祝詞、悼文、應酬之類作品,也有不少詩詞恐爲公開發表而作,不免有媚俗之氣,不乏口號與時語,這個時代過來的人,不免如此,但凡寫到自己早年及與夫人情感之詩詞,却十分動人。

  先生詩詞中對故人故鄉筆墨較多,他係温州平陽縣人,近雁蕩卧牛山,本是農家子,小作放牛娃,故多次寫道“卧牛山下農家子,牛背謳歌帶溪水”、“牛背笛横斜日渡,羊腸徑逐故園門,秋來處處堪留戀,朱枯黄柑又幾村”(《懷南雁蕩》)。他愛讀書,但家貧不能入學堂,只好偷偷站在私塾窗外聽書聲,爲村師收教,故十分苦學,“巧逢伯樂洪岷初,助渡東瀛去讀書”,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地位變了但對家鄉感情與對恩人相助,終生未忘,“夢裏雲烟寺裏鐘,十年雁蕩養吾胸”,“夢裏家山幾十春,寄將瘦影向鄉親,何時共賞卧牛月,袖拂東西南北塵”(《思鄉》)。

  先生去日本相識了鬆本教授的女兒鬆本米子,米子小姐才貌出衆,還彈得一手出色的古筝,是許多青年人追求的對象,但她獨鐘蘇步青先生,委身並隨夫來到中國,一生相隨,竭盡婦責,於1986年病故,終年八十一歲。先生有許多詩詞是寫給米子夫人的,“往事依稀逐逝川,老來相處似神仙”,“不管紅顔添白發,金婚佳日貴於金”。1979年夫人返國省親,多日未見來信,先生就感到“十日無音若隔年”,這種恩愛之情出自五内。米子夫人病故後,先生不勝悲痛,他望着空房,看着夫人從日本帶來的古筝,寫下“雁柱金徽寂寞寒,古筝猶在碧窗間,十三弦上無纖指,六十年來凋玉顔。豈不懷思春晼晚,若爲寄遠泪闌珊”,這實在是他倆恩愛之情的貼切寫照,讓人看到一個有情有義的蘇步青先生。又如“書去多時未見回,空傳海上有蓬萊”,也是佳句。《枕上感賦》更是動人:“人去瑶池竟渺然,空齋長夜思綿綿,一生難得相依侣,百歲原無永聚筵。燈影憶曾摇白屋,泪珠沾不到黄泉,明朝應摘露中蕊,插向慈祥遺像前”,這種情從心上爬到肺頭,在腑臟内翻騰,莫名無言的思念,刻骨銘心之愛,婉而起伏,讀了讓人一起揮泪。

  先生詞作不多,大多也是解放前作品,但米子夫人去世後他填過一曲《江城子》,可以看到他在詞學上的修養——“一年如比十年長,自今後,怎得將!玉骨成灰,半分送仙鄉。唯有此愁分不去,朝也想,暮難忘。    迢迢疇昔渡重洋,小兒郎,正牽裳。轉瞬之間,相繼去茫茫。若問老夫何所似,揮盡泪,未成行。”這種情也長愁也長,寫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蘇步青。我認爲共産黨人不只有原則和立場,更應是一個有靈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先生對人知恩圖報,對妻子忠貞不渝,具備了一個高尚的人格,值得尊敬。

  先生詩詞不求工整,不講雕琢,毫無矯作,但詩的韵仄還是講究的。他的詩多白話,直言抒發心懷,真可謂符合詩的本意是“詩言志”也,是有感而發,直抒感受。古代詩原都檏實無華,均有感而發,語均白話,後漸講究對工,逐成文字遊戲矣,而先生詩詞尤存古風,難能可貴。

  今先生亦西歸,我們再無緣聽他的率言,但他終於可去與恩師愛妻相會,亦是解脱,願先生與米子夫人在瑶池繼續婦隨夫唱,共吟一曲[念奴嬌]。

  (寫於2003年4月3日,發表於上海《聯合時報》2003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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